雜篇第三十一漁父

王先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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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span class="q">司馬云:“黑林名也。”</span>休坐乎杏壇之上。<span class="q">司馬云:“澤中高處也。”</span>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鬚眉交白,被發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span class="q">治何術業?</span>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span class="q">鑒而擇之。</span>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于齊民,<span class="q">李云:“齊,等也。”許慎云:“齊等之民。”</span>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 ”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乎遠哉!其分於道也!”<span class="q">成云:“分離于玄道。”釋文:“又作介。司馬云:‘離也。'”</span>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拏而引其船,<span class="q">司馬云:“拏,橈也,音餘。”</span>顧見孔子,還鄉而立。<span class="q">釋文:“鄉,或作向。”</span>孔子反走,再拜而進。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span class="q">俞云:“緒,餘也。未畢而去,故曰緒言。”</span>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span class="q">成云:“助我不逮。”</span>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span class="q">司馬云:“經,理也。”下同。 </span>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span class="q">各守其位。</span>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span class="q">成云:“陵,亂也。”</span>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span class="q">無功于國,無譽於民。</span>爵祿不持,<span class="q">不能保持其爵祿。 </span>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span class="q">釋文:“朝覲不及等比也。”</span>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飭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捴;<span class="q">成云:“捴,濫也。”</span>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span class="q">成云:“人不采顧,強進忠言。”</span>希意道言,謂之諂;<span class="q">成云:“希望意氣,導達其言。”</span>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span class="q">成云:“苟且順物,不簡是非。 ”</span>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span class="q">詐偽則稱譽之,惡其人則毀敗之,是為奸慝。姚云:“張本惡作德,謂‘顛倒是非以敗人之德',意更警。”</span>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span class="q">釋文:“兩容頰適者,善惡皆容,顏貌調適也。頰,或作顏。”宣云:“</span> <span class="q">偷拔,謂潛引人心中之欲。”</span>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span class="q">變易常節,以幸功名,是叨濫也。</span>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span class="q">專知,自謂予知也。</span>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孔子愀然而歎,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魯,削跡于衛,伐樹于宋,圍于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淒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span class="q">子審度於接物者如〔一〕此,而猶幾於不免。</span>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span class="q">外物不與人爭,自無患累也。 </span>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孔子愀然曰: “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span class="q">理,倫也。</span>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span class="q">成功可見者甚多,故不一其事蹟。</span>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span class="q">以,用也。啜菽飲水,亦可盡歡,故不問所以。</span>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span class="q">不在具殽。</span>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span class="q">臨喪盡哀,於是觀禮。</span>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span class="q">惟人事是憂。 </span>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span class="q">釋文:“祿,司馬本作錄。”案:祿祿,猶錄錄也。漢書蕭曹贊作“錄錄”,顏注:“</span> <span class="q">猶鹿鹿,言在凡庶之中。”</span>惜哉!子之早湛於人偽,<span class="q">湛與沈同。</span>而晚聞大道也!”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span class="q">若僕從然。</span>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span class="q">成云:“從迷適悟為往。妙道,真本也。”</span>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span class="q">釋文:“船行故水波,去遠則波定。”</span>不聞拏音,而後敢乘。子路旁車而問曰:<span class="q">旁同傍。</span>“ 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span class="q">宣云:“威,敬畏。”</span>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敖之容。今漁者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應,<span class="q">成云: “受言必拜而應。”</span>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歎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span class="q">宣云:“言已久。”</span>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span class="q">成云:“若非至德之人,則不能使人謙下。”</span>下人不精,不得其真,<span class="q">上文云:“真者,精誠之至也。”</span>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span class="q">擅者,專有之。</span>且道者,萬物之所出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span class="q">〔一〕“如”原誤“知”,據萬有文庫本改。</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