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嫁

川端康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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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子婚礼之前,昭男一直没见敬子和弓子。弓子充满稚气的诗使昭男不能去见她。

    弓子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文字?是在信纸的空白处信手涂抹的吗?还是倾诉心中的秘密?

    似乎信的正文倒无关紧要,这首诗才是弓子真正的心声。

    彩虹本是七色,弓子写成“五色彩虹”。它透露着少女难以言状的天真可爱。

    昭男觉得弓子的诗就像自己对弓子的赞美歌。

    十一月七日下午三点,朝子举行婚宴。

    前一天刮了一场初冬的寒风,今天有点冷,但晴空朗日。

    昭男从医院出来时就已经晚了,请柬上写着餐馆在帝国剧场后面,他不认识路,在两旁净是古旧厚重的高楼大厦的街道上转来转去。

    婚宴设在类似教堂的餐馆二楼。

    昭男进去的时候,一个人致贺词刚结束,大家鼓掌。

    婚宴不讲排场、不拘虚礼,办得很得体。

    服务人员将绸带系在昭男胸前。他看见清坐在靠门口边的桌旁向他招手。昭男坐在空位置上,同桌的还有弓子和川村。

    “新婚大喜。我来晚了……”

    弓子没有正面看昭男,低头瞧着正站起来的广播电台的歌手。

    “这是船山景子。”清对昭男低语。

    由于工作关系,来客中有不少话剧和广播电视界等艺术界同行。

    大家要求穿着漂亮和服的船山景子用唱歌表示祝贺,也有人弹钢琴伴奏。

    昭男悄悄地望着新娘。朝子已经脱下结婚礼服,换上浅蓝色的无肩晚礼服,浅蓝色的尼龙罩纱披在肩膀上。说她是羞答答的新娘,不如说更像风韵绰约的少妇。

    接着,昭男的眼睛开始寻找敬子。只见她黑色的礼服领口系在白皙的脖子上,衬托出雍容秀雅的脸庞,看不见衣襟是什么样的花纹。

    西餐前菜、冷盘、沙拉、三明治,菜很简单,但酒杯里闪动着吊灯的光辉。

    干杯后,新郎新娘用刀切结婚蛋糕。会场一片热烈响亮的掌声。

    昭男正在吸烟,清叫他取蛋糕去。他没立刻反应过来。“什么?拿蛋糕去?”

    昭男去取蛋糕,弓子也跟在后面,但从侧面看过去,她似乎在生昭男的气。

    她穿一身胭脂紫的塔夫绸礼服,十分合身,紧束楚楚纤腰,短袖在肩头上鼓皱起恰到好处的浑圆,露出两条白嫩鲜藕般的粉臂。

    自然流畅的款式与充满神秘颜色的布料质感,洋溢着弓子青春勃发的生命力与美丽。

    昭男意识到在场的年轻人对弓子惊叹艳羡的目光。他的目光避开弓子,走到朝子和敬子面前。“新婚大喜,我表示衷心祝贺。”

    “谢谢。”

    敬子笑眯眯地把盛有蛋糕的盘子递给昭男。她眼睛湿润,像是激动得流过泪水。

    “您多待一会儿。我送他们去旅行。我是又高兴又觉得寂寞。”敬子正在柔声细语,只听见有人叫她:“夫人……”

    她离开昭男身边的时候,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一会儿见。”

    敬子似乎喜欢这种别人捉摸不透、只有两人心领神会的小动作。昭男觉得弓子从这句“一会儿见”的低语中有所觉察,他脸上发烧。

    参加婚宴的客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告辞。

    昭男在衣物存放处取大衣的时候,刚好川村也在场。

    “夫人去车站送行吧?其实新娘子的母亲用不着去送。”川村说。

    “为什么?”

    “新娘子会伤心落泪的……”

    “朝子大概不会哭吧。”

    “她是明白人……其实,婚礼一办,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没什么可恋恋不舍的。”

    “你这是封建思想的残余在作怪。朝子新婚旅行,难道做母亲的不应该第一个去送行吗?”

    “要这么说,确实应该……我算是明白了。”川村对昭男点点头,“像您这样当医生多好。”

    “为什么?”

    “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靠本事吃饭,而且都需要医生。就是轰隆一声氢弹掉下来,还得找医生。我们可就苦啰。”

    昭男从敬子那儿听说川村跌了一跤。川村并不讨人嫌,带他去银座听他发发牢骚也行,直接回家一心等敬子也行。昭男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只见一伙人簇拥着换上旅行服装的朝子和小山,像过节一样热闹地从楼梯下来。

    小山的哥哥和敬子送他们去车站。

    清穿一身新西装,从楼梯上看着昭男,那样子好像是说婚宴完后再找个地方喝一杯。可是,敬子叮嘱清说:“你和弓子回家去。”

    弓子双手捧着一大堆东西,有新娘脱下来的衣裳、客人送的花束、礼品等,都快拿不了了。清也两手拿着东西。

    “这个送给大夫。”弓子忽然快活地把一束红白相间的康乃馨送给昭男。婚宴时,这一束康乃馨就插在新娘的腰带侧边上。

    “这……”昭男心里很感动。

    “姐姐,给川村叔叔的孩子也送一束,行吧?”弓子取一束用透明胶纸包扎的花问朝子。

    朝子黑大衣的领子上别着一朵兰花,装模作样地笑着。

    “这……”川村对弓子低头道谢,“小姐,您心眼真好,我就收下了。”

    川村出拘留所以后,还没人给他送过花束。

    弓子对川村的关怀心情可以理解,但她把插在新娘腰间的花束送给昭男的感情,恐怕昭男也无法体会。

    昭男正无意识地扣着大衣扣,弓子亲切地说:“把胸前的这个取下来……”看来,要不是她双手抱着一大堆东西,一定会伸手帮他取下来的。

    昭男的西服领下还系着绸带没取下来。

    出门后,昭男对弓子说:“谢谢你的信。”

    “您看完就扔掉吧。”

    弓子穿着宽领大衣,头戴垂着绒球的与大衣一样颜色的无檐帽。昭男觉得,不能用爱的眼光看待这个未着铅华、纯真无垢的少女。

    弓子双手抱着大包袱,下巴几乎埋在里面,细细的帽带上系着的珠子在后背轻摇细晃。

    门外停着两辆车,新郎新娘以及送行的两人坐前面一辆,弓子和清上了后面那辆车。

    “再见。”昭男说。外面的人听不见车里人的回答,只见弓子低头道别,帽子的绒球垂到脸颊前。车启动了。

    昭男跳进一辆出租车,让司机紧追弓子的车。朝子的车早已无影无踪。在二重桥前面的大马路上,弓子的车也从昭男的视野中消失。

    昭男顿觉惆怅。“我为什么要追他们呢?”

    他一转念,我这是回家,不是故意追赶他们,住在目白,同一个方向罢了。

    虽说如此,昭男并不是因为敬子“一会儿见”那句话的魔力诱惑,才急不可待地赶回去的。

    昭男对热恋着弓子的清和举棋不定的弓子出乎意料地醋海生波,竟觉得抽的烟也不是味儿。

    当他发现自己如此卑劣猥琐时,真想索性一狠心跟敬子一刀两断,哪怕让别人指责自己虚伪。那样的话,也可以远离弓子。他搓揉着额头,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弓子帽子上的绒球在眼前摇晃。

    “哎呀,把川村叫到银座宽慰一番的事全给忘了。”

    弓子一回到家里,就把朝子的浅蓝色晚礼服挂在敞开着门的凌乱衣柜里。她把脚轻轻地伸进新娘子白色的缎鞋里,然后脱下塔夫绸衣服,换上毛衣和花格裙。

    弓子把蔷薇、菊花等各种花束插在瓶子里,摆在各个房间,接着一边从橱柜上取水果放在盘子里,一边对女佣说:“你告诉哥哥,让他洗个澡。”然后独自坐在内客厅的火盆旁边。

    柿子和橘子放到现在,正是最甜的时候。

    清进来了,他已经换上高领毛衣。

    “吃水果吗?”

    “不要。”

    “姐姐他们上火车了吧?”弓子说。

    “妈妈好像很寂寞。做父母的真没意思。”

    两人处在宁静的氛围中,仿佛都获得某种启示。

    “弓子。”

    弓子心头紧张,开始提防。她在车里就一直盼望着敬子早点回来。

    “弓子。”清又叫一声,“弓子,你觉得妈妈寂寞吗?”

    弓子点点头。

    “可是有你在,我想你不会像朝子那样离开这个家。妈妈也这么认为。”

    弓子茫然失色。

    “今天不论是婚礼还是婚宴,我都仔细观察。心想下一次该轮到我们的了。换上弓子,一定更加纯洁天真。”

    弓子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一直染红白皙的脖子。

    “当然,并不是说我爱你,就等于咱们俩订下终身。小时候我相信,只要爱心不变,心灵总会相通。我原先以为知道你的想法,现在简直无法捉摸。夏天那阵子,我打算死了这条心,才到外面住了一段时间。”

    “对不起。”

    清抬起头,说:“弓子,你向我道歉吗?道歉什么呢?我一辈子不想让你向我道歉。”

    “那个时候,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不过没发出去……”

    “什么内容?”

    “让你回来……我觉得对不起妈妈,心里难过。”

    “是对不起妈妈?”清冒出一句,“弓子,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这……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弓子被清一逼问,心乱如麻,一时语塞,但她并没有沉溺在感情里拔不出来。

    “不知道什么?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能说不知道呢?”清紧逼不舍。

    “我不了解我自己,也许我就是一个傻瓜。”

    “说自己是傻瓜,这是有些人惯用的卑劣的遁词。”

    “我不是那种人。”

    “要说傻,我比你更傻。要说不了解自己,我比你更不了解自己。”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以不能明确答应你。”

    清眼色阴沉地看着弓子。“是吗?把一切都归结于不了解自己、不相信自己。难道这些不是爱的问题吗?”

    自从清毫不含糊地示爱以后,弓子窘迫为难,越来越进退两难。最近,她在清面前觉得穷于应付,无可奈何。清和朝子吵嘴的时候、清和敬子说话的时候,弓子在一旁总是提心吊胆。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孩童时期又亲吻抚爱过,这反而让弓子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在清的身边不能随心所欲地谈笑哀乐。

    清的爱情缺乏甜蜜。两人相处会孤寂冷清。

    “就是说,我不该爱上你。”

    “我不愿意你这么说。”

    弓子站起来,打算逃进朝子的房间。从今天起,朝子不再回来,这儿成了弓子一个人的房间。但房门锁着。

    “弓子!”清追上去,手放在她的肩头上紧紧搂抱着,使得弓子几乎无法动弹,“你好好看着我。你不认为是命运吗?我一直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弓子后背紧贴在拉门柱子上,身体微微颤动。“我冷。”

    清一只手托着弓子的下巴,想把她的脸扭转过来。

    但是,弓子强硬地别着脑袋,一直抗拒。

    清的手搂着她的脖颈,半是强迫地摇晃着拉到自己身上。

    “我太懦弱了。爸爸死后,现在我非常懦弱。”

    “什么?”清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手一松,弓子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柱子上。

    “弓子!”

    弓子跑到走廊上。

    清没有追赶上来,而是把额头抵在刚才弓子撞头的柱子上。“爸爸死后,现在我非常懦弱”,弓子悲切的呼喊使他悔恨交加。

    “可我不是乘虚而入呀!”

    然而,弓子的父亲那样撒手而去,把弓子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却强迫求爱,这不是太自私自利、可卑可耻了吗?

    敬子看着小山和朝子并排站在二等车厢的玻璃窗前,两张年轻的脸庞互相挨靠着,不由得眼圈湿润了。

    做母亲的把女儿交给一个男人,恐怕心里都不好受。

    敬子的脑袋里走马灯一样迅速转动着给朝子喂奶时的情景、阵亡的丈夫的面影。

    “朝子现在想些什么呢……”敬子又觉得朝子长得像父亲。

    敬子把目光转向小山,说:“朝子就托付给你了……”小山点点头。敬子泪眼模糊地看着朝子的红唇。她极力忍着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长长的火车渐渐快速驶去,月台忽然显得冷清下来。敬子和小山的哥哥并排着匆匆朝检票口走去。

    “这次承蒙您关照……”小山的哥哥说,“这样弟弟有了好丈母娘,我也有了一个漂亮的弟妹,变得年轻了。”

    “朝子才是如愿以偿。”敬子回答说。虽然她意识到“如愿以偿”言过其实,但还是接着说,“女人该会的,她什么也不会,让一个理解她的人娶了她。”

    朝子并没有把她与小山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敬子,但敬子隐约感觉到两人干柴烈火一拍即合,紧接着怀孕堕胎。这种木已成舟而导致结婚,实在叫人担心。

    小山的哥哥瞧敬子若有所失的神情,说:“喝一杯咖啡去怎么样?我不想立刻就回家。”

    “谢谢。不过,他们在家里等着我……”

    “您一定累了吧。”小山的哥哥并不勉强,却和敬子一起上了电车站台。

    敬子想一个人待着,想从这大半天应酬接待客人的紧张情绪中尽快解放出来。

    七点刚过,他回去了吗?敬子只有在那间屋子里等着昭男,心头才能平静宽慰。

    朝子结婚、店铺开工、草野的工作、个人的买卖——作为一家之主,敬子深感责任重大,于是在对年轻情夫的情感中,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母亲抑或姐姐般的感情。然而,昭男的心已经先于她逐渐变得僵硬,使敬子惶惶不安。

    这四五天,昭男想些什么呢?

    敬子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昭男,消除浑身落寞惆怅的情绪。

    走近昭男居住的楼房,他窗户的灯光映入眼帘。从他的房间里流淌出唱片的乐曲,敬子记得先前也曾听到过。她敲了敲门。待一会儿,自己推开门。昭男仍然一身西服坐在桌前,不像一边听音乐一边等情人的样子,倒像抑制着某种感情浑然忘却在时间里。

    “回来挺早的,是直接回来的吗?”

    “嗯。”

    敬子脱下手套和大衣,她一边脱袜子一边说:“累了。”

    光着脚丫可以减轻些疲劳。但是,昭男的态度使敬子脱到一半的袜子不便继续脱掉。

    “我听说做母亲的不应当送女儿去新婚旅行,真是这样的吗?”

    “川村也这么说来着。”

    “他还说父母也不应当为孩子送葬,因为如果孩子比父母早死,意味着为子不孝。不过,我认为做父母的高高兴兴送孩子去新婚旅行倒没关系。既然朝子不讲形式,我也不必拘礼守旧。但还是觉得冷漠孤清。心里不好受,泪水就出来了。这不会是不吉利吧……”

    敬子抗着唱片音乐的干扰说话。

    唱片终于停下来。但昭男起身走过去,把唱片翻过来又放在唱机上。

    梅纽因演奏的小提琴曲,旋律并不柔和舒美。

    敬子看昭男和她灵犀不通的样子,心里不踏实。

    “每天都干什么来着?”

    “不干什么,整天和病人打交道……对了,还有一个动手术的,我只是在场见习。是一个年轻的太太得了子宫癌……”

    “快别说了。”敬子坐下来。昭男从唱片盒里挑选新曲。

    “别听了。”敬子温柔地说。

    “这曲子的第三乐章好听,就听好听的部分。”

    “你爱好音乐呀。”

    “是的。”

    “可我现在不想听。”

    昭男两手抱着后脑勺,陶醉在行云流水般的旋律里。可能胳膊肘遮挡着,他看不见敬子的表情。

    “你怎么啦?”

    “……”

    “好像我不该来似的。”

    “不是。”

    “你不是等我吧?”

    “是等你。”昭男明确地回答。

    于是,敬子焦躁地走过去把唱片关掉,然后把脸趴在他的肩膀上。

    “今天是朝子新婚的日子,为了她,我们老实一个晚上。”

    敬子猛然抬起头,面红耳赤地盯着他,说:“不应该吗?你最清楚朝子早已不是黄花闺女……”

    其实昭男心里想说的是“为了弓子……”。

    敬子夜深回到家里的时候,大家都已入睡,一片宁静。清的房间还亮着灯,但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谁也不知道她回来,敬子心中暗喜可以不必编造理由解释。她小心翼翼地锁上大门,避免发出声音,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

    “简直就是一个淘气的小丫头。”

    她把带扣、腰带、系腰的细带这些小什物放进漆盒里,把和服挂在衣架上。她想喝茶,把水壶坐在煤炉上烧水,却先到厨房咕嘟咕嘟灌了一通凉水。

    她一边等水烧开一边小声叫:“清、清。”清即使没睡,这么小声恐怕也听不见。

    敬子本来也应该早一点回来,和清、弓子聊朝子结婚的种种话题直至夜阑。这才真正是一个家庭,这才是女儿的新婚之夜。

    但是,敬子把女儿嫁人的寂寞排遣在昭男身上。

    敬子心想,清和弓子都睡得很早吧,于是手也不洗,就钻进被窝。床单很凉。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独占一间房间是一种奇特的奢侈铺张。

    她尽情而舒适地伸直疲累的手脚。一会儿,眼皮后面有一种松软的感觉,浮现出昭男的脸庞,又渐渐隐去。

    这天夜晚,敬子睡得酣甜,第二天早上比平时起得早。

    清在内客厅里。

    “起得挺早的。”敬子说。

    “九点有课。”

    “弓子呢?”

    清没有回答。敬子没注意到已经过了弓子上学的时间。

    她开始慢悠悠地吃煎鸡蛋、紫菜、红烧小鲫鱼加酱汤的早饭,只见清气鼓鼓地把碗里的饭三口两口使劲扒进嘴里,闷声不乐地站起来。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敬子问。

    “妈妈昨晚回来好晚呀。”

    “小山的哥哥叫我陪他,所以回来晚了。”谎言早已编好,说出来一点儿也不犹豫。

    “反正今天也早不了吧?”

    “总想早点回来,可总有事脱不开身,没办法。”敬子看着清的脸,发现他悲不自胜,不禁心头一惊,“有事吗?”

    “想让妈妈好好跟弓子谈谈,让她安心在这个家里住下去。只要住下来就行……”

    “清。”敬子叫他,“究竟怎么回事?”

    “你告诉她,我也要重新考虑。”

    “弓子说她不想在这家里待下去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怕她产生这样的误解。”

    “你别着急,慢慢说。”

    “妈,你不懂。”

    敬子想清和弓子是不是拌嘴了,如果真是这样,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在朝子的婚礼上都很正常。敬子在昭男房间里的时候,他们两人一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清,你向她更明确地表态不行吗?我也知道你爱上了弓子,你向她表示了吗?”

    清气呼呼地大步走到走廊,差一点没撞在拉门上。

    “今天我早点回来,大家好好谈一谈。”敬子在清的背后喊了一句。

    她很同情清,想让他遂心如愿。弓子似乎没有理由拒绝清呀……

    弓子如果拒绝清,莫不是对自己的一种反抗心理吧?敬子顿生疑窦,却立刻惊讶自己怎么会这样疑神疑鬼。

    弓子现在对自己也不是百依百顺的了。

    敬子白天去银座办完事,就立刻回到家里。清和弓子都没回来。敬子心里七上八下。清倒无所谓,弓子这么晚还没回来,让她心神不定。她知道弓子放学的时间,想问问弓子的朋友,便翻开电话号码记录本寻找七里英子的电话号码。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走到电话机旁听着铃声,心扑通扑通直跳。

    电话是英子打来的。“喂,是白井阿姨吗?弓子是不是又生病了?”

    敬子心慌意乱,一下子明白弓子离家出走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喂,电话听不清楚……”

    “对。喂,没什么大毛病……”敬子随口扯了个谎。

    “能让她接电话吗?”

    “啊……正躺着呢。”

    “那向她问好,让她多保重。”对方挂断电话的声音残留在耳边。

    敬子三步并作两步慌不迭地跑进弓子的房间,茫然若失地站在桌前。

    桌上摆着熟悉的八音盒、小花瓶、台历、玩具小狗等。墙上用大头钉钉着南星座公演海报和密歇尔·摩根的照片。原先摆在床头柜上的红色座钟和毛线偶人等被朝子拿到新居去了,显得空荡荡的。

    敬子打开衣柜查看。

    朝子昨晚穿的淡蓝色晚礼服和弓子的午后装整齐地挂在一起。可是弓子修学旅行时买的栗色手提箱不见了。

    “她还是走了。”

    敬子慌慌张张地把弓子的四个抽屉全部打开。里面有习字用具、漂亮花手绢的空盒、电影戏剧的说明书,最上面是一本笔记本。翻开一看,写着“我的所见所闻”。一行写一件见闻。字如其人,密密麻麻、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笔记本记录着这两三年的见闻。

    <blockquote>    ……

    拉萨尔·莱维。日比谷公会堂。×月×日,爸爸、姐姐。

    《天堂的孩子们》。新宿剧场。×月×日,妈妈。

    《黑狱亡魂》。日比谷电影院。×月×日,七里、小野。偶尔在市中心看电影也觉得很有意思。

    《暗影》、《会议在跳舞》。×月×日,新宿文化座。哥哥。

    </blockquote>    敬子匆匆地跳着看,有的她也还能记起来,但没有任何弓子想“离家出走”的迹象。敬子翻寻着抽屉,发现了压在信纸底下的一个封得严实的鼓鼓的信封,没写收信人姓名。

    “会不会是遗书?”

    敬子的手哆嗦着撕开信封。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蓝墨水的颜色已经变得干黑。

    “妈妈每天都惦念着您。”看信的开头,敬子以为是弓子写给父亲俊三的,再看下一行才知道是写给清的信。暑假清不在家的时候,弓子写给他的一封没有发出去的信。

    字里行间渗透着弓子对父亲充满苦闷的爱,敬子读着心里不是滋味。

    “这种时候,哥哥不在家里,我觉得全家都遭受不幸似的。弓子我不想回到亲生母亲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的心灵无法沟通。我想,一定是妈妈待我太好的缘故吧。”

    看这个样子,弓子大概不是回到生母那儿去。其实,要是索性回到京子身边倒也令人放心。敏感脆弱的弓子会不会步她父亲的后尘呢?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活不下去了。

    俊三也好,弓子也好,为什么都不声不响地从自己身边销声匿迹呢?他们大概有共同的苦恼忧虑吧。

    清也没回来。敬子一下子失去三个孩子似的满目凄凉,仿佛阴曹地府的妖魔鬼怪在屋角探头探脑。她肩膀颤抖,觉得快支持不住了。

    “清、清!”她一个劲儿地盼望清回来。

    说不定弓子会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