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古学复兴的曙光

嵇文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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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明是一个心宗盛行的时代。无论王学或禅学,都是直指本心,以不读书著名。然而实际上不是那么简单,每一个时代的思想界,甚至每一派思想内部,常都是五光十色,错综变化的。在不读书的环境中,也潜藏着读书的种子,在师心蔑古的空气中,却透露着古学复兴的曙光。世人但知清代古学昌明是明儒空腹高心的反动,而不知晚明学者已经为清人做了些思想准备工作,而向新时代逐步推移了。

    试看上章所述云栖、紫柏、憨山、藕益诸大禅师,都是读书很多,主张博学广览。他们的禅教一致论,精神上直和后来顾亭林“经学即理学”之说相接近,虽然他们是讲佛家方面,而亭林是讲儒家方面的。特别是紫柏刻了一部大藏经,而藕益遍读全藏,著出一部在目录学上极有价值的《阅藏知津》。这种崇尚宏博,读书空气的提高,不分明是古学复兴的征象吗?当然,这种征象表现在各方面,并不限于佛家。

    晚明时代以读书稽古著称的,有胡应麟、焦竑、陈第、方以智等,稍前则有杨慎、陈耀文,而王世贞亦颇有根柢。这些人除陈、方二氏外,虽都不免于“阅见杂博”,但对于古学复兴运动都是很有关系的。大概杨、陈、王、胡,投间抵隙,相引而起,为一组;焦、陈同时而相交游,在某点上,亦可并论:方氏最后,亦最特出,卓尔不群。我们且从这几家的学风上对当时古学运动作一鸟瞰罢。

    杨升庵(慎),生当正德嘉靖年间,最号博洽。所著《丹铅录》、《谭苑醍醐》等数十种,虽疏舛伪妄在所不免,然读书博古,崇尚考据之风实从此启。其《古音丛目》、《古音猎要》、《古音略例》、《转注古音略》等虽不如陈第之精粹,然引据繁富,实为后来研究古音者所取材。其言有曰:

    夫从乳出酪,从酪出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犹之精义以入神,非一蹴之力也。学道其可以忘言乎?语理其可以遗物乎?故儒之学有博有约,佛之教有顿有渐。故曰:“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也,寡见则无卓也。”佛之说曰:“必有实际而后有真空。实则扰长河为酥酪,空则纳须弥于芥子。”以吾道而瓦合外道,一也;以外道而印证吾道,一也。(《谭苑醍醐序》)

    他这个博约论极精切有力,实提倡一种新学风,一种新治学方法。他断然主张多闻多见,尚博尚实,和当时心学家所走路数显然不同。他又说;

    葛稚川云:“余抄掇众书,撮其精要。用功少而所收多,思不烦而所见博……”王融云:“余少好抄书,老而弥笃。虽遇见瞥观,皆即疏记。后重览省,欢情益深。习与性成,不觉笔倦。”(据胡应麟考证此语出王筠而非王融)慎执鞭古昔,颇合轨葛、王。自束发以来,手所抄集,帙成逾百,卷计越千……(《丹铅别录序》)

    抄书是考证的一种基本工夫。既要言必有征,就不能不博览,不能不抄书。所以后来顾亭林乃至有“著书不如抄书”之说。升庵此论足见其学风之所趋向。当时升庵的影响很大。如陈耀文,对他不服气,因特著《正杨》一书以还击他。王世贞意见又不同,对于两家各有指摘。胡应麟的《丹铅新录》、《艺林学山》,也是专为订正杨著而作。朱国桢《涌幢小品·正杨》谓:

    有《丹铅录》诸书,便有《正杨》,又有《正正杨》。辩者辩矣,然古人、古事、古字,此书如彼,彼书如此,原散见杂出,各不相同。见其一未见其二,哄然纠驳,不免为前人暗笑。(卷十八)

    周亮工因树屋《书影》亦谓:

    《丹铅》诸录出,而陈晦伯《正杨》继之,胡元瑞《笔丛》又继之。当时如周方叔、谢在杭、毕湖目诸君子集中,与用修为难者不止一人。然其中虽极辨难,有究是一义者,亦有互相发明者。予已汇为一书,颜曰《翼杨》……

    不管《正杨》也罢,《翼杨》也罢,总而言之,以升庵为中心,在当时学术界激起很大波动,这是极明显的。升庵和许多其他开风气的人物一样,虽不免谬误百出,遭后人攻击,然而他提出许多过去学者所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在许多方面为后来考证家开其先路,要追溯晚明古学复兴运动的由来,总是不能不从他讲起的。

    陈耀文,字晦伯,确山人,比升庵稍晚出,而博洽略可相当。所著《经籍稽疑天中记》等数十百卷,虽驳杂不纯,而见闻终富,直到后来毛西河、姚际恒还时时称引他。其《正杨》之作,叫嚣诋诽,未免太甚。但由陈、杨异同这一场公案,使许多冶考证的人增加兴趣不少,对于当时古学运动不能不说是一种有力的刺激。

    王弇州(世贞),为一代文坛主盟,其《四部藁》数百卷,风靡一世,初时誉满天下,后亦毁满天下。平心而论,其秦汉伪体,固不足为训;而博综典籍,谙习掌故,终不同于空疏者流,对当时古学运动,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功绩。

    胡元瑞(应麟),为万历间学者,本来也是弇州派下人物,而特以考据见长。所著书籍亦数十百卷,征引典籍,极为宏富。《四库提要》论其《少室山房笔丛》云:

    盖捃摘既博,又复不自检点,牴牾横生,势固有所不免。然明自万历以后,心学横流,儒风大坏,不复以稽古为事。应麟独研索旧文,参校疑义,以成是编,虽利钝互陈,而可资考证者亦不少。朱彝尊称其不失读书种子,诚公论也。杨慎、陈耀文、焦竑诸家之后,录此一书,犹所谓差强人意者矣。(卷一百二十三)

    观此可知胡氏在晚明古学界的地位。他对于升庵著述很下过一番工夫,其《笔丛》中《丹铅新录》及《艺林学山》两部分,对于杨、陈二氏说多所折衷。他说:

    杨子用修拮据坟典,摘抉隐微,白首丹铅,厥功伟矣。令所撰诸书,盛行海内。大而穹宇,细入肖翘,耳目八埏,靡不该综。即惠施、黄缭之辩,未足侈也。然而世之学士,咸有异同。若以得失瑕瑜,仅足相补。何以故哉?余尝窃窥杨子之癖,大概有二:一曰命意太高;一曰持论太果。太高则迂怪之情合,故有于前人之说,浅也凿而深之,明也汩而晦之;太果则灭裂之衅开,故有于前人之说,疑也骤而信之,是也骤而非之。至剽敚陈言,盾矛故帙,世人率以訾杨子,则又非也。杨子蚤岁戍滇,罕携载籍,诸腹笥,千虑而一,势则宜然。以余读杨子遗文,即前修往哲,只字中窽,咸极表章,而屑屑是也。晦伯曰:“杨子之言,间多芜翳,当由传录偶乏荩臣。”鄙人于杨子业,忻慕为执鞭。辄于占之暇,稍为是正。甕天蠡海,亡当大方。异日者,求忠臣于杨子之门,或为余屈其一指也夫。(《丹铅新录引》)

    用修生平纂述,亡虑数十百种,《丹铅》诸录其一耳。余少癖用修书,求之未尽获,已稍稍获,又病未能悉窥。其盛行于世,而人尤诵习,无若《艺林伐山》等十数篇,则不佞录《丹铅》外,以次卒业焉。其特见罔弗厌余衷,而微辞眇论,亦间有未易悬解者。因更掇拾异同,续为录,命之日《艺林学山》。客规不佞:“子之说则诚辩矣。独不闻之蒙庄之言乎?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昔河东氏非《国语》,而《非非国语》传;成都氏反《离骚》,而《反反离骚》作。用修之言,世方社而稷之,而且哓哓焉数以辩哗其后。后起者籍焉,子其躬矣。夫丘陵学山而弗至于山,几子之谓也。”余曰:“唯!唯!窃闻之,孔鱼诘墨,司马疑孟,方之削荀,晦伯正杨,古今共然,亡取苟合。不佞于用修,尽心焉耳矣。千虑而得,间有异同,即就正大方,方兹籍乎,而奚容目睫诿也。夫用修之可,柳下也;不佞之不可,繄鲁人也。师鲁人以师柳下,世或以不佞善学用修,用修无亦逌然听哉?(《艺林学山》引)

    他以升庵的忠臣自命,其绳愆纠谬,乃正所以善学升庵。他对于升庵实深向慕,而大受其影响,尽管多有异同,而实在是一条路上的人。他的《四部正讹》,颇为现今做辨伪工作者所表彰,亦为《笔丛》中的一部分。

    焦弱候(竑),亦出万历年间,师耿天台而友李卓吾,本是个王学左派的人物。然而他特以博洽著称。所著《国史经籍志》虽不算好书,但对于目录学这一道总算已能注意。其《笔乘》所论,虽多援儒入释,大张狂禅之焰,但精采处亦不少。最可注意的如《古诗无叶音》卷三中一条:

    诗有古韵今韵,古韵久不传,学者于《毛诗》、《离骚》,皆以今韵读之,其有不合,则强为之音曰:此叶也。予意不然。如“驺虞”,一“虞”也,既音牙,而叶“葭”与“豝”,又音五红反,而叶“蓬”与“豵”;“好仇”,一“仇”也,既音求,而叶“鸠”与“洲”,又音渠之反,而叶“逵”。如此则东亦可音西,南亦可音北,上亦可音下,前亦可音后,凡字皆无正呼,凡诗皆无正字矣。岂理也哉?如“下”,今在祃押,而古皆作“虎”音。《击鼓》云,“于林之下”,上韵为“爰居爰处”;《凯风》云,“在浚之下”,下韵为“母氏劳苦”;《大雅·绵》,“至于岐下”,上韵为“率西水浒”之类也。“服”,今在屋押,而古皆作“迫”音。《关睢》云,“寤寐思服”,下韵“辗转反侧”,《有狐》云,“之子无服”,上韵为“在彼淇侧”;《骚经》,“非时俗之所服”,下韵为“依彭咸之遗则”;《大戴记》,“孝昭冠词,始加昭明之元服”,下韵“崇积文武之宠德”之类也。“降”,今在绛押,而古皆作“攻”音。《草虫》云,“我心则降”,下韵为“忧心忡忡”;《骚经》,“惟庚寅吾以降”,上韵为“朕皇考曰伯庸”之类也。“泽”,今在陌押,而古皆作“铎”音。《无衣》云,“与子同泽”,下韵为“与子偕作”,《郊特牲》,“草木归其泽”,上韵为“水归其壑,昆虫无作”之类也。此等不可殚举。使非古韵而自以意叶之,则下何皆音虎,服何皆音迫,降何皆音攻,泽何皆音铎,而无一字作他音者耶?《离骚》、汉魏,去诗人不远,故其用韵皆同。世儒徒以耳目所不逮,而凿空附会,良可叹矣。予儿朗生五岁,时方诵《国风》,问曰:然则“驺虞”、“好仇”当作何音?余曰:葭与豝为一韵,蓬与豵为一韵,“麟之定”,“定”与“姓”为韵;“于嗟麟兮”一句亦不必叶也。《殷其雷》、《黍离》、《北门》,章末语不入韵,皆此例也。《兔罝》,“仇”与“逵”同韵。盖“逵”古一音求。王粲《从军诗》,“鸡鸣达四境,黍稷盈原畴;馆宅充鄽里,士女满庄馗”。“馗”即“逵”,九交之道也。不知逵亦音求,而改仇为“渠之反”以叶之,迁就之曲说也。

    此段讲古音,明确条畅,竟然大类顾亭林《答李子德书》。后来讲古音的多溯及陈第,而不及焦氏此文。实则江慎修已明言“古无叶音之说,始于焦竑,而陈氏阐明之”。陈兰甫对焦氏此文亦特别加以表彰。陈第自己在其《毛诗古音考》的跋文上也说:

    往年读焦太史《笔乘》曰“古诗无叶音”,此前人未道语也。知言哉!岁在辛丑,尝为考证。尚未脱稿,即有建州温陵之游,留滞三年,徒置旧箧中,甲寅春,来舍陵,稿未携也。秋末,造访太史,谈及古音,欣然相契,假以诸韵书。故本所忆记,复加编辑。太史又为补其未备,正其音切。于是书成可缮写,爰以公诸同好。此道久湮,知之者寡。即吴才老、杨用修,博采精稽,犹未取断言非叶也。太史与愚乃笃于自信,真千载一遘矣。使见者以为是也,古音自此而明;谓未尽也,触类引伸,必自是始,如谓非也,则以待后世子云而已。

    观此可知古诗无叶音之说,确为焦氏创见,即陈氏所著亦未尝不与之有关也。

    陈第,字季立,连江人。治音韵特精。其《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义》,为后来言古音者所祖述。《四库提要》在《毛诗古音考》条下论之云:

    言古韵者自吴棫,然《韵补》一书,庞杂割裂,谬种流传,古韵乃以盖乱。国朝顾炎武作《诗本音》,江永作《古韵标准》,以经证经,始廓清妄论。而开除先路,则此书实为首功。大旨以为古人之音,原与今异。凡今所称叶韵,皆即古人之本音,非随意改读,辗转牵就。如母必读米,马必读姥,京必读疆,福必读逼之类,历考诸篇,悉截然不紊。又《左》《国》《易·象》《离骚》《楚辞》,秦碑汉赋,以至上古歌谣箴铭颂赞,往往多与诗合,可以互证。于是排比经文,参以群籍,定为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以探古音之源;旁证者,他经所载,以及秦汉以下去风雅未远者,以竟古音之委。钩稽参验,本末秩然,其用力可谓笃至。虽其中如素音为苏之类,不知古无四声,不必又分平仄;家又音歌,华又音和之类,不知为汉魏以下之转韵,不可以通《三百篇》,皆为未密;然所列四百四十四宇,言必有征,典必探本,视他家执今韵部分妄以通转古音者,相去盖万万矣。初第作此书,自焦竑以外,无人能通其说,故刊版旋佚。此本及《屈宋古音义》,皆建宁徐时作购得旧刻,复为刊传。虽卷帙无多,然欲求古韵之津梁,舍是无由也。(卷四十二)

    他完全用比较归纳、以经证经的方法,精密纯粹,调理秩然,在明人著述中可谓特出。这不仅为治古音者辟出一条康庄大道,并且在一般治学方法上,其影响也是极大的。他没有杨慎、焦竑那样博洽,却也不像他们那样驳杂。他和清代朴学家更接近一步了。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为明末海内所称四公子之一。清兵南下后,曾从永历帝于梧州。后见事无可为,乃弃官为僧。“无可”“药地”“浮山愚者”“极丸老人”,皆其出家后之称号。与王船山时有往还,船山诗文中极称道之。所著《通雅》五十二卷,皆考证名物象数训诂音声,极为精博,迥出明代一般考据家之上。《四库提要》论之曰:

    明之中叶,以博洽著者称杨慎,而陈耀文起而与争。然慎好伪说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胜。次则焦竑,亦喜考证,而习与李贽游,动辄牵缀佛书,伤于芜杂。惟以智崛起崇祯中,考据精核,迥出其上。风气既开,国朝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扫悬揣之空谈。虽其中千虑一失或所不免,而穷源溯委,词必有征,在明代考证家中,可谓卓然独立矣。(卷一百十九)

    明代考证著述受清人如此推重者,实不多见。由此可知其书之价值。方氏治学方法,最可注意。他说:

    考究之门虽卑,然非比性命可自悟,常理可守经而已。必博学久之,得征乃决。(《通雅凡例》)

    他已经把“考究之门”认成一种专门学问,和那性命之学相对立。他深知这门学问的性质,不能凭自悟,不能凭墨守,而必须广搜博采,日积月累,经过极繁艰的历程,把一切论断都建立在确凿的证据上,即所谓“博学久之,得征乃决”,这已经是把握住考证家治学方法的精髓了。他自述其治学的经过道:

    吾与方伎游,即欲通其艺也;观物,欲知其名也;物理无可疑者吾疑之,而必欲探求其故也。以至于颓墙败壁之上,有一字焉吾未之经见,则必详其音义,考其原本,既悉矣,而后释然于吾心。(《通雅·钱澄之序》述方氏语)

    看他这种到处考索细大不捐的艰苦工夫,和顾亭林简直没有二样。他还有《物理小识》一书,原附《通雅》,后别行,乃是由他儿子中通等编成的。其内容大致虽亦从张华《博物志》、赞宁《物类相感志》诸书而衍之,但彼只言克制生化之性,而此则推阐其所以然;虽所录不免冗杂,未必一一尽确,所论亦不免时有附会,但能有意识的提出一种“质测”方法来,已经可算是卓绝千古。王船山称他道:

    密翁与其公子为质测之学,诚学思兼致之实功。盖格物者,即物以穷理,惟质测为得之。若邵康节、蔡西山则立一理以穷物,非格物也。(《搔首问》)

    “质测”即实验,语见《物理小识》。船山指出他和邵、蔡等的区别,非常重要。因为这就是科学所以别于过去一切象数、占验、博物、志异诸书之一基本要点也。这时候西学已经输入了,方氏深受其影响。他用“质测”的方法,根据确凿可靠的事实,敢信古,也敢信今。他说:

    古今以智相积而我生其后,考古所以决今,然不可泥古也。古人有让后人者,韦编杀青,何如雕板,龟山在今,亦能长律;河源详于阔阔,江源详于《缅志》;南极下之星,唐时海中占之,至泰西人,始合为图,补开辟所未有。(《通雅》卷首)

    他认定人类知识,越积越多,后来居上,今人所知尽多为古人所未及知者。许多明明白白的事实放在面前,断不容我们强闭眼晴曲从古人。他毫不犹豫的称泰西天文学“补开辟所未有”,可见他当时对于西学是何等的崇拜。他更注重方言辨护俗字,主张讲拼音文字,处处表现出他的历史眼光,表现出他尊重时代的精神。这些地方已经超越了一般古学家,即清代大师能达到这种程度的也不多。我们读方氏书,真觉得元气淋漓,处处透露出新时代的曙光。

    大概明朝中叶以后,学者渐渐厌弃娴熟的宋人格套,争出手眼,自标新异。于是乎一方面表现为心学运动;另一方面表现为古学运动。心学与古学看似相反,但其打破当时传统格套,如陆象山所谓“扫俗学之凡陋”,其精神则一。王阳明已经要讲古本《大学》了,王学左派的焦弱侯竟以古学著名了。自杨慎以下那班古学家,并不像乾、嘉诸老那样朴实头下工夫,而都是才气纵横,带些浪漫色彩的。他们都是大刀阔斧,而不是细针密线。他们虽不免于驳杂,但古学复兴的机运毕竟由此打开了。

    最后,我们还应当一述的,就是当时藏书风气的盛兴。如范氏天一阁、钮氏世学楼、祁氏澹生堂、黄氏千顷斋、钱氏绛云楼、郑氏丛桂堂,都是著名藏书的地方。其余若上文所述焦竑、陈第、胡应麟等都是藏书极富。特别是毛子晋,专门以藏书刻书传名后世。他前后积书八万四千册,构汲古阁目耕楼以保藏之。一时书舶云集于门,邑中为之谚曰:“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书于毛氏。”他并且刻了许多古书,流布遍天下。直到现在,稍读古书的几乎无不知有汲古阁,可想见其影响之大。假使没有这样丰富的藏书,那班古学家将无所凭借以用其力。我们讲古学运动,对于这些私人图书馆是不应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