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七世纪中国学者的政治思想

嵇文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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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末清初是中国地主阶级自救运动很紧张的时代,是经世致用思想极兴盛的时代。当时那班大师各本其对于中国社会中历史的认识,提出自己政治改革的方案。其审时度势,深思远览,所以为中国地主阶级定久安长治的大计者,实非一般浅智短见的陋儒所能想象得到。他们的言论,足资我们深省,给我们许多很有意义的暗示。兹提出几要项分三节论述之。

    (一)黄梨洲及其他大师的重民思想

    清初关于政治思想的著述,其最卓异,最受近人推崇者,当数梨洲的《明夷待访录》。清末的启蒙思想家多把这书作为民权运动的宣传品。《原君》《原臣》《原法》等篇,几为每个青年学生所必读,其最精采的话如:

    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原君》)

    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原臣》)

    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同上)

    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同上)

    后之人主,既得天下,惟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是故秦变封建而为郡县,以郡县得私于我也;汉建庶孽,以其可屏藩于我也;宋解方镇之兵,以方镇之不利我也。此其法何曾有一毫为天下之心哉,而亦可为之法乎?(《原法》)

    他极力揭发三代以后君主的罪恶,直然想不承认其为君。他说那班君主都是自私自利,不尽其为君的职分。他们所立的法,亦只是君主一人的法,而与天下无干。他看一姓的兴亡不算什么大事。他认君臣的关系是可变的。这些思想,大体亦本于孟子,而发挥得格外透辟尽致。近代民权政治的原则“民有、民治、民享”。“民有”、“民治”,梨洲都还说不到,只有“民享”,总算慨乎其言之了。这种思想,我以为只可称为“重民思想”,径称为“民权思想”似乎还不大妥当。《孟子》如此,伪《泰誓》如此,邓牧的《君道》《吏道》诸篇如此,直到梨洲的《明夷待访录》仍是如此。他们反对暴君尊重民意则有之。但无论如何,总没有想到民众自己支配政权。民权思想是近代工商业发展的产物,是应乎近代工商业者——第三等级——的需要而出现的。在一个充满封建势力的农业社会中,只能产生重民思想,却不会产生民权思想。关于这一层,拙著《先秦诸子政治社会思想述要》中讲孟子的一章,及《吊民伐罪与民权思想》一文(见去年清华所出《政治学报》第一期)可以参考,本章下面第三节亦还要提及,这里没有详说的必要。还有应该注意的,这种重民思想在当时很流行,除梨洲外,如船山、亭林诸大师都有些很开明的言论(如亭林讲“天子一位”和梨洲如出一口,船山的言论请看下一节)。尤其痛快的是唐甄。兹将其《潜书》中痛骂君主重视民生的言论摘录几段,以与梨洲相对照:

    自秦以来,凡是帝王者皆贼也。……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祖屠城阳,屠颖阳,光武屠城三百。使我而事高帝,当其屠城阳之时,必痛哭而去之矣。使我而事光武帝,当其屠一城之始,必痛哭而去之矣。吾不忍为之臣也。(《室语》)

    悲哉!周秦以后,君将豪杰,皆鼓刀之屠人;父老妇子,皆其羊豕也!处平世之时,刑狱冻饿,多不得毕命。当兴兵革命之时,积尸如山,血流成河,千里无人烟,四海少户口,岂不悲哉!岂不悲哉!(《止杀》)

    封疆民固之,府库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职民养之,奈何见政不见民也。尧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每诵斯言,心堕体战。为民上者,奈何忽之?昔者明之亡也,人皆曰:“外内交哄,国无良将,虽有良将,忌不能用,安得不亡。”此其亡之势也,非其亡之根也。当是之时,兵残政虐,重以天灾,民无所逃命,群盗得资之以为乱。马世奇曰:“治献贼易,治闯贼难。盖人心畏献而附闯也。非附闯也,苦兵也。一苦于杨嗣昌之兵,再苦于宋一鹤之兵,又苦于左良玉之兵。行者、居者,皆不得保其身命。贼知人心所苦,所至辄以剿兵安民为辞,愚民被惑,望风降附。而贼又散财赈饥以结其心,遂趋贼如归,人忘忠义。其实贼何能,破州县以从贼者众也。”施邦耀曰:“今日盗寇所至,百姓非降则逃,良由贪吏失民心也。得一良吏,胜得一良将;去一贪吏,胜斩一贼帅”,二子之言,见乱本矣。当是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恒患无兵。京师之守,以一卒而当数陴。李自成虽尝败散,数十万之众,旬日立致。是故陕民之谣曰:“挨肩膊,等闯王,闯王来,三年不上粮”。民之归之也如是。盖四海困穷之时,君为仇敌,贼为父母矣。四海困穷,未有不亡者。(《明鉴》)

    他骂历代君主比梨洲更痛快。尤其是述明末“流寇”情形,真是一段绝好的史料。谁想到李闯王当时那样受民众欢迎呢!他写当时统治者失人心的情状,真是惊心动魄,给当时统治者一个绝大的教训。观此则诸大师重民思想的背景亦可以想见了。

    (二)王船山及其他大师的民族思想

    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当时汉人反对极烈。一般明朝遗老如亭林、梨洲、船山等,对于满清仇恨尤深,所以他们的著述中充满了民族思想。船山在诸老中,持节最艰苦,民族思想亦最强烈,我们可以就拿他的言论作代表。他著有《黄书》,可以说彻首彻尾的是一种民族主义。即其他著述,字里行间,亦处处可见这种精神之流露。他看得民族高于一切,保全自己民族比什么天德王道都要紧。他说:

    仁以自爱其类,义以自制其伦。……今族类之不能自固,而何他仁义之云云。(《黄书·后序》)

    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黄书·原极》)

    这些话何等痛切!他看一姓的兴亡轻,而看民族的盛衰重。宁可失位于贼臣,不可卖国于异族。不能自保其种族,便什么道德仁义都不配讲了。任何乱臣贼子,都没有卖种族的罪恶大。因此他对于那班拑制臣民以自弱其种族的君主,深恶痛绝,尤其是“孤秦”和“陋宋”。他说:

    迄于孤秦,家法沦坠。胶胶然固天下于挛握,顾盼骛猜,恐强有力者旦夕崛起,效己而劫其藏,故翼者剪之,机者撞之,腴者割之,贰人主者不能藉尺土,长亭邑者不能嚢寸金,欲以凝固鸿业,长久一姓,而偾败旋趾。由此言之,詹詹凿陋,未尝迥轸神区,而援立灵族,岂不左与?……

    宋以藩臣,暴兴鼎祚,意表所授,不寐而惊。赵普斗筲菲姿,负乘铉器,贡谋苟且,肘枕生猜。于是假杯酒以固欢,托孔云而媚下,削节镇,领宿卫,改易藩武,建置文弱,收总禁军,衰老填籍。孤立于强虏之侧,亭亭然无十世之谋。枞佚文吏,拘法牵执。一传而弱,再传而靡。赵保吉之去来,刘六符之恫喝,玩在廷于偶线之中而莫之或省。城下受盟,金缯岁益。偷息视肉,崇以将阶,推毂建牙,遗风澌灭。狄青以枢副之任,稍自掀举,苟异一切,而密席未温,嫌疑指斥。是以英流屏迹,巨室寒心。降及南渡,犹祖前谋。蕲循仅存于货酒,岳氏遽殒于风波。挠楝触藩,莫斯为甚。……卒使中区趋靡,形势解散。一折而入于女真,再折而入于鞑靼,以三五汉唐之区宇,尽辫发负笠,澌丧残剐,以溃无穷之防。生民以来未有之祸,秦开之而宋成之也。(《黄书·古仪》)

    秦始开专制之局,宋一意削弱中国,故皆为船山所痛恶,尤其是宋,太不争气了,太败坏自己民族了。所以船山疾首痛心的,连篇累牍,加以痛骂。此处所引,还不过一小段,他每论到有关华夷大防的地方,都不胜其悲愤激昂,呼天抢地而不能自已。他认华夷大防是天经地义,绝对不容混乱。他说:

    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纵,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于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是故圣人审物之皆然,而自畛其类,尸天下而为之君长。区其灵冥,湔其疑似,乘其蛊坏,峻其墉廓,所以绝其祸而使之相救……夫人之于物,阴阳均也,食息均也,而不能绝乎物。华夏之于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狄,则地维裂矣。天地制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绝其党,则人维裂矣。是故三维者,三极之大司也。(《黄书·原极》)

    这不显然是说华夷大防乃天造地设的吗?他又说:

    天下之大防二,华夏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末有别而先王强为之防也。夷狄之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地界分,天气殊,而不可乱。乱则人极毁,华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早,所以定人极而保人之生,因乎天地。(《读通鉴论》卷十四)

    这段话讲华夷大防更显明更干脆了。他甚至说:

    夷狄者,歼之不为不仁,夺之不为不义,诱之不为不信。何也?信义者,人与人相与之道,非以施之异类者也。(《读通鉴论》卷四)

    这些话说得何等毒辣!他直然把夷狄当异类看待,什么道德仁义对他们都不适用了。他对于勤远略亦相当的赞成,他想藉武力以宣扬文化。他说:

    遐荒之地,有可收为冠带之伦,则以广天地之德而立人极也。非道之所可废,且抑以纾边民之寇攘而使之安。

    虽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强也。……玉门以西,水西流而不可合于中国,天地之势,即天地之情也。张骞恃其才力强通之,固为乱天地之纪,而河西固雍凉之余矣。若夫駹也,冉也,卬僰也,越嶲也,滇也,则与我边鄙之民犬牙相入,骞息相通,物产相资,而非有戾駤冥顽不可响迩者也。武帝之始,闻善马而远求耳。骞以此逢其欲,亦未念及牂牁之可辟在内地也。然因是而贵筑昆明,垂及于今而为冠带之国。此岂武帝张骞之意计所及哉?故曰天牖之也。……江、浙、闽、楚,文教日兴。迄于南海之滨,滨云之壤,理学节义文章事功之选,肩踵相望。天所佑也,汉肇之也。(《读通鉴论》卷三)

    他要把中国附近风土相类的小民族统列入中国的版图,使同化于中国。这乃是从自固族类的民族主义,转而为向外发展的大中华主义,亦可见船山民族思想的极端强烈了。

    (三)明清间诸大师政治思想的根本分析

    看上两节所述,可知诸大师政治思想中很有些开明的自由的倾向。但他们毕竟是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说话的,毕竟没有超越士大夫统治的思想,他们的开明实有一定限度。我们试就几位主要大师加以分析:

    首先说最开明的黄梨洲。他们不仅反对暴君特别强烈,并且也想到立一种法度根本的把君权加以限制。但看他是怎样的限制君权呢?他想出的办法:一个是丞相制度,一个是学校制度。他在《置相》深论没有丞相的弊病,其大旨可分为三项:其一是君主骄恣。他说:

    古者君之待臣也,臣拜,君亦答拜。秦汉以后,废而不讲。然丞相进,天子御坐为起,在舆为下。宰相既罢,天子更无与为礼者矣。遂谓百官之设,所以事我,能事我者我贤之,不能事我者我否之。设官之意既讹,尚能得作君之意乎!

    天子已经是高高在上了,若再没有丞相,则更无可敬礼之人。于是奴视百官,刍狗万民,天下之大,只供其一人的恣意妄为,事情安得不坏。其二是传贤意绝。他说:

    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其后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则天子亦不失传贤之意。宰相既罢,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与为贤者矣。不亦并传子之意而失之乎。

    这一层意思极精奥。君位世袭,既成定局。幸而还有宰相负国家重任,即使遇不肖君主,亦因政权别有所寄,不致大肆其恶于天下。君传子而相选贤,子袭其位而相行其政,则传贤之意犹有存者。若并宰相而不立,则没有人与君共负天下重任,而政权尽私于一姓了。其三是宫奴窃权。他说:

    或谓后之入阁办事,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也。曰,不然。入阁办事者,职在批答,犹开府之书记也。其事既轻,而批答之意,又必自内授之,而后拟之,可谓有其实乎?吾以谓有宰相之实者,今之官奴也。盖大权不能无所寄。彼官奴者,见宰相之政事坠地不收,从而设为科条,增其职掌,生杀予夺,出自宰相者,次第而尽归焉。有明之阁下,贤者贷其残膏剩馥,不贤者假其喜笑怒骂,道路传之,国史书之,则以为其人之相业矣。故使官奴有宰相之实者,则罢丞相之过也。

    君主不任宰相而一人独裁,哪里能管得了这许多事,故其势不得不假乎于宫奴。于是君主独裁政治,变而为宫奴政治,而全国人都成为奴隶的奴隶。这是君主专制政体必然的毒害,梨洲所言也算极痛切了。没有宰相的害既是这样大,所以梨洲提出一种丞相制度,使丞相负政治上的责任,以限制君权。他的办法是:

    宰相一人,参知政事无常员,每日便殿议政,天子南面,宰相六卿谏官东西面,以次坐。其执事皆用士人。凡章奏进呈,六科给事中主之。给事中以白宰相,宰相以白天子,同议可否。天子批红。天子不能尽,则宰相批之。下六部施行。更不用呈之御前,转发阁中票拟;阁中又缴之御前,而后下该衙门,如故事往返,使大权自宫奴出也。

    这样办法,天子与大臣直接晤对,所有政治分开讨论,宰相与天子共同负责,态度光明,手续便捷,一扫政出宫闱墨暗阴私的积弊!这就算是以相权限制君权。当时作这种主张的不止梨洲,如王船山、唐甄……都是主张加重相权的,这也可以想见当时思想界的一般倾向。然而这种倾向表示什么意义呢?作这种主张的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呢?我以为丞相是士大夫的领袖,丞相政治是一种士大夫政治,也就是一种变相的贵族政治,这正是当时地主阶级意识的表现。试看梨洲说:

    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盖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犹公侯伯子男乏递相去;自内而言之,君之去卿,犹卿大夫士之递相去;非独至于天子遂截然无等也。昔者,伊尹、周公之摄政,以宰相而摄天子,亦不殊于大夫之摄卿,士之摄大夫耳。后世君骄臣谄,天子之位,始不列于卿大夫之间,而小儒遂依汉其摄位之事。以至君崩子立,忘哭泣衰绖之哀,讲礼乐征伐之治,君臣之意未必全,父子之恩已先绝矣。不幸国无长君,委之母后。为宰相者,方避嫌疑,宁使其次裂败坏,贻笑千古,无乃视天子之位过高所致乎。(《置相》)

    在这一段话中,反对君主独裁专制自不用说,但很明显的,他的反对论据是建立在典型的等级制度之上的。他极力发挥“天子一位”之义(顾亭林《日知录》中亦曾发此论),把天子列于卿大夫之间,不视天子“过高”,以致“截然无等”。自天子以下,公侯、伯……一层一层的形成一种宝塔式的组织。在这个组织中,天子只是贵族中的最大者,只是贵族的头脑,其地位并非高不可攀。春秋以前的贵族政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战国以后,国家权力,日益集中。旧时代庞大的贵族层,逐渐崩坏。于是乎庶民以外,只剩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个在九天之上,一个在九地之下,势位隔绝,而专制政体的毒焰乃日益炽烈。固然秦汉以后的士大夫统治未尝不是贵族政治的变相,但比起典型的贵族政治总差一点。明朝专制最厉害,自大臣至小百姓,全是皇帝的奴仆。一任其践踏凌辱,连汉、宋时代优礼大臣之风亦邈不可睹了。梨洲及船山、唐甄诸大师主张加重相权以限制若权,乃是要提高士大夫地位,充实其统治的力量,吸取贵族政治的精髓,以挽救君主专制的极弊。这只是地主阶级的一种应时方策,和近代民主政治并没有什么共同点。关于丞相制度姑且说到此处,我们再试看梨洲的学校制度。他说:

    学校所以养士也。然古之圣王,其意不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非谓班朝,布令,养老,恤孤,讯馘,大师旅则会将士,大狱讼则期吏民。大祭祀则享始祖,行之自辟雍也。盖使朝廷之上,闾阎之细,渐摩濡染,莫不有《诗》《书》宽大之气。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是故养士为学校之一事。而学校不仅为养士而设也。(《学校》)

    东汉大学生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阙槌鼓,请起李纲。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乃论者目之为衰世之事。不知共所以亡者,收捕党人,编管陈、欧,正坐破坏学校所致,而反咎学校之人乎!(同上)

    学校不过是一种教育机关,历代君相,每把它看作粉饰太平之具。但梨洲却别有会心,乃大大推重学校的政治作用。他不仅要在其中培养人才,不仅要在其中出大政行大礼,而且还要主持公是公非,成为一种清议机关,对政府施行一种监察权。他是主张学生干政的。他对于汉、宋的太学生政治活动,不仅不视为“衰世之事”,并且直称为“三代遗风”,这真是大胆的议论。然而这些话还算平稳,实在说,《学校》中还有许多更激烈的话,比《原君》《原臣》等篇的自由色彩更为鲜明。那简直是学校高于一切,简直可称为学治主义。假使说梨洲理想中的丞相可算是内阁总理,那末他所主张的学校就可算是议会,这不宛然具备了近代政治的形态吗?然而我们须要知道,梨洲的学校是士大夫集团,他是要以士大夫集团的力量监督政府的。士大夫是代表地主利益的知识分子。由士大夫所掌握的政治,终归是劳心者统治劳力者的政治。本来梨洲也明明说过:

    夫安国家,全社稷,君子之事也,供指使,用气力,小人之事也。(《兵制二》)

    君子(士大夫)劳心而治人,小人(小百姓)劳力而治于人,显明的对立着。在这样等级社会中,会有民权政治之可言吗?不管梨洲说得多么漂亮,他总是没有超越了士大夫统治的理想。丞相是士大夫,学校中所教养的也都是士大夫。他以为只要把政权公开给士大夫,不由君主及其左右近习恣意妄为,政治就清明了。这只可谓之绅权政治,而不可谓之民权政治。绅权政治是由贵族政治脱化而来,当时诸大师都抱此理想,而梨洲所言最带急进色彩,可算是当时绅权论者的左翼。但是无论怎样左,他也没有左到民权主义。

    再说王船山。他虽然痛骂孤秦陋宋那班视天下为一姓私产的君主,虽然为清末启蒙思想家所借重,但其封建色彩,绅士气味,实较梨洲更为浓厚。如云:

    天下之大防二:华夏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末有别而先王强为之别也。……君子之与小人,所生异种。异种者,其质异也。质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自有巧拙焉。特所产殊类,所尚殊尚,而不可乱。乱则人理悖,贫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滥,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呜呼!小人之乱君子,无殊于夷狄之乱华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小人之巧拙,自以类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街巧而以贼人。拙者,农圃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尝轻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迟,恶之甚,辨之严矣。汉等力田于孝弟以取士,而礼教陵迟。故曰三代以下无盛治。夫以农圃乱君子而弊且如此,况商贾乎!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己亟者也。乃其气恒与夷狄而相取,其质恒于夷狄而相得,故夷狄兴而商贾贵。许衡者,窃附于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为商,可以养廉。呜呼!日狎于金帛货贿盈虚子母之筹量,则耳为之聩,目为之荧,心为之奔,气为之满。衡之于小人也,尤其巧而贼者也,而能溷厕君子之林乎!以要言之,天下度大防二,而其归一也,一者何也?义利之分也。中于利之乡,长于利之涂,父兄乏所熏,肌肤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志动气随,魂交神往,沈没于利之中,终不可移而之于华夏君子之津涘。故均是人也,而夷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类,防之不可不严也。(《读通鉴论》卷十四)

    “君子”是士大夫,“小人”是农工商贾。船山于“君子”“小人”间严加区画,如夷夏大防之不可乱。他看“小人”与“君子”截然异类,沉没于利欲中简直不可救药,这种人只能受治于“君子”,而决不可使他们参与政权。这是何等强烈的阶级意识。从此可知历来儒者不管他们怎样反对暴君,体贴民隐,终不过是为统治者说法,终不过是士大夫们对于统治术所表示的意见,或歌功颂德,或指斥讪谤,总之只是他们的家内事而已。若一旦真有“小人”起而问政,他们将决绝的加以膺惩。因为“小人”而参与“君子”之事,是破坏天下大防,是和他们的天经地义绝不相容的。牧人无论怎样爱其牛羊,能许牛羊参与他自己的事吗?谈诸大师民权思想的最要注意这一层。船山《俟解》中论陈白沙、庄定山过江的一段故事颇可玩味。那故事大概是说,白沙、定山同船过江,船中有无赖少年知为两先生,乃故意纵谈淫媟,以狎侮之。定山怒不可遏,而白沙则从容自然,若未闻其语者。船山以为他们的态度都不对,一个“隘”,一个“不恭”。到底怎样才对呢?船山以为事到这里,已经没办法了,怎样都是不对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应当坐那个船。他归咎他们道:

    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秉周礼也。白沙已入词林,定山已官主事矣,渡江当独觅一舟;而乘买渡之艇,使恶少得交臂而坐,遂无以处之于后,此非简略之过欤?

    士大夫自有身分,一和“小人”混在一处,就算失体,终至无以自处。至根本的办法只有以礼自持。礼的妙用,能于不知不觉间免去许多纠纷。不徒行是礼,不和一般“小人”同坐一个船也是礼。能守着这些礼,还何至发生白沙、定山所遇那一类事。圣人制礼的神妙真不可测呀!从这种地方,我们最容易看出船山的士大夫色彩。

    再说顾亭林。他的政治思想,具见于《日知录》及《郡县论》《生员论》《钱粮论》等篇。《郡县论》共分九篇,是讨论封建郡县问题最深切最有条贯的大文章。他说:

    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然则将复变而为封建乎?曰,不能。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盖自汉以下之人,莫不谓秦以孤立而亡。不知秦之亡,不封建亡,封建亦亡!而封建之废,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封建之度,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方今郡县之敝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何则?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条文簿,日多于一日,而又设之监司,设之督抚,以为如此守令不得以残害其民矣。不知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给,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率此不变,虽千百年,而吾知其与乱同事日甚一日者矣。然则尊令长之秩,而与之以生财治人之权,罢监司之任,设世官之奖,行辟属之法,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二千年以来之敝可以复振。后之君苟欲厚民生,强国势,则必用吾言矣。(《郡县论》)

    封建变而为郡县,是中国历史转变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从贵族政治到官僚政治的一个枢纽。所以后世儒者梦想三代之治的,总企图恢复封建制度。但有些认识时代变迁的学者,却以为郡县不可废,而封建不可复。亭林于此另有一种意见。他认定封建变而为郡县,是时代趋势所不得不然,封建不自秦而废,秦亦不以废封建而亡。他更根据过去封建制度之不得不变,而推定郡县制度之又不得不变。这真是很卓越的历史眼光。他主张“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并根据这个原则而提出罢监司设世官……等办法。更详述其说道:

    改知县为五品官,正其名曰县令。任是职者,必用千里以内习其风土之人。其初曰试令,三年称职为真;又三年称职封父母;又三年称职玺书劳问;又三年称职,进阶益禄,任之终身;其老疾乞休者,举子若弟代,不举子若弟,举他人者,听。既代,去处其县为祭酒,禄之终身,所举之人,复为试令,三年称职为真,如上法。每三四县若五六县为郡,郡设一太守,太守三年一代。诏遗御史巡方,一年一代。其督抚司道悉罢。令以下设一丞,吏部选授,丞任九年以上得补令。丞以下:曰簿,曰尉,曰博士,曰驿丞,曰司仓,曰游缴,曰啬夫之属,备设之无裁。其人听令自择,报名于吏部。簿以下得用本邑人为之,令有得罪于民者,小则流,大则杀。其称职者,既家于县,则除其本籍。夫使天下之为县令者,不得迁又不得归,其身与县终,而子孙世世处焉。不职者流,贪以败官者杀。夫居则为县宰,去则为流人,赏则为世官,罚则为斩绞,岂有不勉而为良吏者哉!(《郡县论》)

    这种办法,无非使县令与所治地方化成一体。一为某处县令,则与此地发生不可离的关系。自己终身以及子孙的祸福荣辱,都与所治地方息息相通。其权重,其任久,其意专,其情切。比那班五日京兆,惟以簿书期会、苟免谴罚为事的,自然容易收为治的实效了。县令也能世袭,但是有条件的世袭。一则必须贤县令,积德累功许多年,经过即真,封父母,玺书劳问,进阶益禄,种种褒奖者,然后得传其子若弟,不像从前的封建诸侯,一例可以世袭。再者袭位之人,其初亦只能为试令,必须自己积累功德,然后官位得保持下去;不像从前的封建诸侯,无论其子孙的贤不肖,总可以永传而不替。自己不贤,不能传位于其子;其子不贤,亦不能长袭其父位。寓传贤于传子,即郡县而为封建,亭林这样办法真算想得妙绝了。当时大师如陆桴亭、李恕谷也都主张郡县久任,其说具见《思辨录》《平书订》,与亭林所论旨趣略同。他们所以这样主张,大概都因鉴于明末的土崩瓦解,地方上太无自卫能力,一任“流寇”外族的蹂躏。他的意思只是要充实地方上的自卫力量。亭林已经明白说出来了:

    夫使县令得私其百里之地,则县之人民皆其子姓,县之土地皆其田畴,县之城郭皆其藩垣,县之仓廪皆其困窌。……一旦有不虞之变,必不如刘渊、石勒、王仙芝、黄巢之辈,横行千里,如入无人之境也。于是有效死勿去之守,于是有合从缔交之拒……(《郡县论》五)

    今之州县,官无定守,民无定奉,是以常有盗贼戎狄之祸。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郡县论》四)

    典型的封建制度,已无恢复之望了。为防止“不虞之变”起见,只有采取封建遗意,使地方权力强大,足以自卫,即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这正是当时地主阶级所需要的一种自救方策。但亭林巩固地主阶级统治的方策犹不止此。他不仅要加强地方官的权力,并且要加强豪家大姓的权力。他很明了当时政权是建筑在豪家大姓之上,他很明了豪家大姓是当时国家的柱石。他有一篇《裴村记》,论此最为深切。其后半篇说:

    唐之天子,贵士族而厚门荫。盖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寄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于一旦仓皇之际。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予尝历览山东河北,自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及至河东,闯贼李自成所以长驱而下三晋之故,慨然伤之。或言曰:“崇祯之末,辅臣李建泰者,曲沃人也。贼入西安,天子临朝而叹。建泰对言:‘臣郡当贼冲,臣请率宗人乡里,出财百万,为国家守河。’上大喜,命建泰督师,亲饯之正阳门楼,举累朝所传之御器而酌之酒,因以赐之。未出京师,平阳太原相继陷,建泰不知所为。师次真定,而贼己自居庸入矣。”此其人材之凡劣,固又出于王铎、张浚之下。而上之人,无权以与之,无法以联之,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乃欲其大臣者,以区区宰辅之虚名,而系社稷安危之命,此必不可得之数也。周官“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五曰宗,以族得民”。观裴氏之与唐存亡,亦略可见矣。夫不能复封建之治,而欲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国者,其在重氏族哉!其在重氏族哉!

    这段话读起来,真使人惊心动魄,他当创巨痛深之后,深感社会失去中坚组织的危险,故重守令,重氏族,皆所以救其弊。他最卓绝的地方,在认识社会势力,不仅注意政治的表面,而知道抓住其社会基础。此之谓“识治本”,“达治体”。为东方式老封建帝国的君主策治安者,大概没有比这再深切的了。他深思远览,“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寄其意于士大夫”。其留连往复,一唱三叹的神情,给我们无限的暗示。

    从以上所述黄、顾、王诸大师看来,可知他们虽然有些较开明较自由的思想,但总是站在地主的立场上说话,总不免士大夫的气息,和近代的民权思想决不能混视。梨洲主废金银,船山反对驿传,习斋谓宫刑亦当恢复。这些反动主张,表示他们终未脱去落后的封建性的农业社会的意识。从这种意识上,决不能发生民权思想。固然他们也有替工商辩护的话,如梨洲说:

    今夫通都之市肆,十室而九。有为佛而货者,有为巫而货者,有为优倡而货者,有为奇技淫巧而货者。皆不切于民用,一概痛绝之,亦庶乎救弊之一端也。此古圣王崇本抑末之道。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明夷待访录·财计三》)

    是的,儒家从来并没有说不要工商。但他们所要的工商有一定的限度,超越这限度的,尽可在奇技淫巧奢靡无用的名义下将其禁止,这毕竟仍是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说话。关于这一层,我们最好拿李恕谷的一段话作个对照。他订正王昆绳《平书》中“末亦不可轻”之说道:

    末不可轻,昆绳为财货起见也。然商实不可重。何者?天下之趋利如骛矣。苟有利焉,虽轻之而亦趋也。岂忧商贾之少而无乎?夫商,有利亦有害,懋迁有无,以流通天下,此利也。为商之人,心多巧枉;聚商之处,俗必淫靡,此害也。抱璞守朴,不相往来,固不可行于今日。然即乡里交易,比省通融,尽可豫乐,何事远贩。如今天下出产最少者,无如北直。然有米,有面,有鱼,有肉,有酒,有蔬,有果,有布,有绢,亦有绸,有材木柜箱棹椅诸器,何不可以供居食,毕婚丧者?乃必吴越闽广之纱缎、珠翠、绫锦、象箸、漆器、燕窠、橘荔。东洋西戎之货,万里远鬻,倾囊充陈,导靡长奢,则皆商为之也。然则贵布粟,贱淫技,重农民,抑商贾,以隆教养,先王之良法远虑,不可不考行也。(《平书订·财用下》)

    这才算儒家轻末政策最正宗的解释。纯粹自然经济,当孔孟时代即已办不到,所以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工商有相当的地位。但他们肯让工商业自由发展吗?果然如此,则他们所代表的将不是封建地主,而是新兴的工商资产阶级。我们须知纯粹自然经济那只是封建社会最原始的情况,当封建社会全盛期以后,工商业也就逐渐发展了。如行会制度,大家都承认是封建社会的一种制度。但倘没有工商业能够有行会吗?所以工商业的兴起,正是封建社会发展较高阶段——即封建社会后期——的一种征象。只要不超越一定的限度,封建地主对于工商业并不一定要反对;恰恰相反,他还要利用工商业,保护工商业,更进而统制工商业,他何尝把工商业一笔抹杀呢。工商业是腐蚀封建社会的微菌,然而这种腐蚀作用并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出来。说封建地主一定要反对工商业,和一见工商业发展就说不是封建社会,这都是不明了工商业和封建社会之辩证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