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国王喝酒

罗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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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马丁节(十一月十一日)

    今天早上天气非常温和。暖流在空气中流动,温暖得像在抚摩绸缎似的皮肤。它像只猫儿似的用身子轻轻地蹭着你。它流到窗口,像是金黄的葡萄酒。天空睁开了云彩叠成的眼皮,用浅蓝的眼睛,静静地,瞧着我;在屋顶上,我看见了太阳的一缕金发。

    我感到我这个老糊涂懒洋洋的,心里充满了梦想,好像成了一个青年人(我不肯老,又在过着回头的日子;要是这样继续下去,不久,我又要变成儿童了)。我的心里充满了虚无缥缈的等待,好像罗哲[1]在目瞪口呆地瞧着阿耳辛。我用温柔的眼光看一切东西。这一天,我连苍蝇都不忍伤害。我的装满了坏主意的锦囊已经空空如也。

    我以为我是独自一个人,忽然我瞥见玛玎坐在一个角落里。她进来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她什么话也不对我说,一反她平常的习气;她待在那里,手里干着活计,瞧也不瞧我。我觉得需要让别人知道我的幸福。我就随便说了(要谈话,不怕没有题目):

    “为什么今天早上敲大钟呀?”

    她耸耸肩膀说:

    “今天是圣马丁节。”

    我大为惊讶。怎么!我在梦幻中过日子,连保佑我们城市的圣徒都忘记了!我说:

    “今天是圣马丁节吗?”

    我立刻看见,在普鲁塔克的这群公子哥儿和夫人小姐们里面,在我的新朋友中间,涌现了我的老朋友(他也和他们一样),涌现了这位用马刀割外套的骑士[2]。

    “嘿!小马丁,我的老伙伴,我怎么忘了你的节日!”

    “你觉得奇怪吗?”玛玎说,“早就该惊讶了!你忘记了一切,上帝、家庭、魔鬼和圣徒、小马丁和玛玎,一切对你都不存在,除了你那本该死的旧书。”

    我笑;我已经注意到,她每天早上来看见我和普鲁塔克睡觉的时候,眼睛就不怀好意。女人从来不能用一种超然无私的爱来爱书;她们不是把书当作情敌,就是把它当作情人。小姐也好,太太也好,读起书来,总是在搞恋爱,欺骗男人。因此,她们一看见我们读书,就大叫我们负心。

    “这是马丁的错,”我说,“他没有再让我看见他。不过,他还剩着半件外套。他保存着不再给人,这并不好,我的好女儿,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活在世上,千万不要让人忘记。谁要让人忘记,人就真忘了他。记住这个教训。”

    “我不需要,”她说,“随便我在哪里,没有人会忘记我的。”

    “这倒说得对,人家都看见你,人家更听见你。除了今天早上,我还在等你照例来吵一架呢。为什么你却取消了?我可少不得。来和我吵一架吧。”

    但是她头也不转,只说:

    “什么也拿你没办法。所以我也省点口舌。”

    我瞧着她固执的脸,她咬着嘴唇,正在缝衣服的边。她垂头丧气,好像斗败了的公鸡;而我的胜利反而成了我的负担。我就说:

    “至少也来吻吻我吧。忘了马丁,我还没有忘记玛玎啊。今天是你的节日,得了,我有一件礼物给你。来拿吧。”

    她皱皱眉毛说:

    “没意思的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来,来吧,你看看就知道。”

    “我没有时间。”

    “啊,狠心的女儿,怎么,你连吻我都没有时间吗?”

    她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她很不相信地,走了过来:

    “你又要和我耍什么鬼花头,演什么鬼把戏啦?”

    我向她伸出胳膊来。

    “得了,”我说,“吻我吧。”

    “礼物呢?”她说。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是我呀。”

    “多漂亮的礼物!真是稀世之宝!”

    “管它好不好,我所有的一切,都送给你了,我无条件无保留地投降了。随意摆布我吧。”

    “你同意下楼来?”

    “我绑住手脚,献出自己。”

    “你同意听我的话,让我爱你,牵着你走,骂你,惯你,照顾你,欺侮你?”

    “我放弃我自己的意志。”

    “啊!我要来报复了!啊!亲爱的好老头!坏孩子!你多么好啊!老顽固!你气我也气够了!”

    她吻我,把我当作包袱一样摇来摇去,把我搂在她的膝上,好像一个小娃娃。

    她不肯耽搁一个钟头。他们把我包了起来。佛洛里蒙和面包店里的学徒戴着棉布帽子,像把面包放进炉里一般,把我脚朝前,头朝后,从狭窄的楼梯上抬到楼下,放到一间明亮的房子里的一张大床上,玛玎和格洛蒂在我旁边,责备我,一天总要重复说二十遍:

    “现在,你也落网了,你也落网了,你也落网了,流浪汉!……”

    这多么好啊!

    从这时起,我就被俘虏了,我把我的骄傲都扔进字纸篓里;我这个怪老头向玛玎屈服……但不知不觉地,还是我在家里支配一切。

    * * *

    从此以后,玛玎时常待在我的床边。我们一起聊天,想起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次,我们也是这样坐得很近。不过那时是她绑住了脚,因为有一夜(啊!这只叫春的母猫!)她想从窗口跳出去追她的情郎,脚扭伤了。虽然她扭伤了脚,呃!我还是重重地打了她一顿。她现在谈到这事还笑,说我打得不够重。但在那时,我打她,看管她,都是枉然;我已经够狡猾了;而她这个滑头比我狡猾十倍,到底从我手里溜掉了。不过,她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傻。因为她别的不保,却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倒是她那情郎头脑给弄糊涂了,因为他今天,因为他竟做了她的丈夫。

    她跟我一道笑她干的傻事,叹了一大口气说,笑的时间已经过了,桂枝已经砍下,我们不必再到树林里去。我们就谈她的丈夫。这个懂事的女人认为他很老实,总的说来也够合适,只是不太有趣。不过结婚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每个人都知道,”她说,“而你知道得比谁都更清楚。事情就是这样。应该容忍一点。在丈夫身上找爱情,那是和用筛子打水一样,发了疯了。我并没有发疯,我才不去自寻烦恼,为了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而痛哭流泪。对于我已经得到了的东西,我很知足;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好。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不过,现在我倒看见一个人的能力和他的愿望相差多么远,一个人青年时代所梦想的东西,和他老了,或者快要老了的时候,得到了就满足的东西,相差又是多么远。这是令人伤感的,要不然就是好笑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伤感还是好笑。所有的这些希望,这些失望,这些热情和这些消沉,这些壁炉旁的海誓山盟,结果还是要去烧汤煮饭,并且觉得粗茶淡饭不错!……这粗茶淡饭的确很好,对于我们真够好了:我们只配吃这种饭……不过,如果从前有人对我们这样说,那可……到底,不论怎样,我们还剩下了吃饭时开胃的笑声;这真是头等的调味品,它会使你连石头都吃得下。无穷无尽的欢乐,我和你都一样,一看见自己傻,就不能不打哈哈!”

    我们一点机会都不错过————更不放过嘲笑别人的机会。有时,我们不说话,沉思默想,我的头钻在书里,她的头钻在活计里:但是我们的舌头还在轻轻地继续活动,好像两道在地底下流着,忽然在地面上阳光下涌现的溪流。玛玎,在沉默中,哗啦一声笑了起来,而我们的舌头又继续跳舞了。

    我尝试着要使普鲁塔克来陪伴我们。我想使玛玎欣赏欣赏他的美丽的叙述,和我朗读时令人感动的姿态。但是结果一点也不成功。对于希腊罗马,她漠不关心,正如鱼不关心苹果一样。即使为了礼貌,她要听听,但不到一会儿,她就心不在焉,思想都开小差到野外去了;要不然,她的心就在屋子里从上到下地兜圈子。在我叙述得最惊心动魄的地方,我有意识地控制着感情,发出颤抖的声音,准备使故事的结局产生更大的效果,但她却打断了我的叙述,对在屋子那一头的格洛蒂或者佛洛里蒙高声叫些什么。我气坏了。只好放弃。不能要求一个女人来共享神游的乐趣。女人是男人的一半。对的,但是哪一半呢?上半部,还是下半部?无论如何,脑子绝不是共同的:各有各的脑子,各有各的胡思乱想。好比同一棵树干上长出的两根枝芽,我们只在心里还有联系……

    我的联系很好。虽然胡子花白,两腿残废,家产荡然,我还是够风流的,几乎每天都有一伙邻近的年轻漂亮的娘儿们来看护我,她们围着我的床,快活地和我做伴。她们来时,总借口说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消息,或者要找我帮忙,或者要借一件用具。不管什么借口都是好的,不过她们刚进我的屋子,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进了我的房子,就像到了市场上一样,她们都生了根,眼睛风骚的吉耶妹,鼻子美丽的于盖蒂,伶俐的雅科蒂,玛格珑,阿莉葱,吉耶蒂,玛塞蒂,都围着我这只躺在被窝里的小牛;而我们就嘁嘁喳喳聊起天来,我的长舌妇,我的长舌妇,舌头都像铃锤,我们一笑,啊,多好听的钟声合奏!我就是一口大钟。我的袋子里总有几个微妙的故事,正搔着她们心头的痒处:瞧她们开心得晕倒是多美啊!人家在街上都听得见她们的笑声。佛洛里蒙给我的胜利气坏了,讥讽地问我成功的秘诀。我回答说:

    “我的秘诀?那是因为我年轻呀,老朋友。”

    “还有,”他见怪了,就说,“那是因为你的臭名昭彰啊。老风流总会叫女人跟着他们跑的。”

    “当然啰,”我回答说,“大家不都尊敬老兵吗?大家都要去看他,心里想道:‘他是从光荣的战场上回来的。’而娘儿们也想:‘哥拉在情场上打过仗。他懂得爱情,懂得我们……还有,谁晓得?说不定他还会再打一仗呢。’”

    “老不正经!”玛玎叫了起来,“瞧,他多开心!还打主意搞恋爱呢!”

    “为什么不可以?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既然这样做会使你生气,那我就要再结一次婚。”

    “呃!再结一次婚吧,我亲爱的,那对你才真大有好处呢!年轻人不懂事,犯错误也是情有可原的!……”

    * * *

    * * *

    [1] 罗哲,阿里奥斯托的诗篇《愤怒的罗兰》中的英雄,他被阿耳辛迷住了,忘记了他的妻子。

    [2] 骑士指圣马丁,保佑克拉默西的圣徒。他当过兵,以慈善出名,据说他在冬天曾经割下半件外套,送给一个穷人。

    圣尼哥拉节(十二月六日)

    圣尼哥拉节,我下了床,人家用一张安乐椅推着我在桌子和窗户之间来来往往。在我脚下,有一个脚炉。在我面前,有一块斜木板,上面有个插蜡烛的洞。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扎木排的”筏夫和“河运”工人同业公会排队走过我的门口,提琴手走在前头,水手们胳膊挽着胳膊,在他们的旗杆后面跳舞。他们要去教堂,却绕路先到酒馆逛逛。一看见我,他们都向我欢呼。我站起来,向保佑我的圣徒致敬,他也向我还礼。我在窗口,握着水手们黑黝黝的手,把小杯酒倒下他们漏斗似的大咽喉(这真好比杯水车薪!)。

    中午的时候,我的四个儿子来祝贺我的命名日。尽管我们相处得不太好,一年总得会一次面;父亲的命名日是神圣的;这是维系家庭的枢纽,全家都像一群蜜蜂似的围绕着它;一庆祝命名日,全家又团结得更紧了,又被迫团结起来了,所以我认为必须过命名日。

    这一天,我的四个男孩子都在我这里团聚。他们并不十分愉快。因为他们感情不太好,我相信;我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一切联系:住宅、家庭、宗教都不行了;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有理,大家都只为了自己活着。我可不做那种牢骚多,脾气坏,相信世界会跟他一起完蛋的老头子。世界的事不必要我操心;我相信年轻人晓得自己需要什么,比老头子晓得更清楚。不过老头子这个角色也是一个难演的角色。他周围的世界在变;要是他不变呢,那可甭想还有他的位子!我呢,我倒不怕。我坐在安乐椅上。啊啦,啊啦,我还要待在这里!如果为了保住这个位子,一定得改变,我也会变,不错,我也会设法改头换面————里面(当然)还是不变。目前,我还要从安乐椅上瞧着世界变迁,瞧着青年人争辩;我欣赏他们,同时,也很识时务地等待适当的时机,引导他们顺着我的意思走……

    我的儿子们待在我面前,围着桌子:古板的教徒让·方苏瓦在我右边;在左边的是新教徒安东,他家住在里昂。他们两个都坐着,也不互相瞧一眼,颈子缩在衣领里,很不自然,尾节骨好像粘在座位上。让·方苏瓦精力旺盛,脸颊鼓起,眼神严厉,嘴上挂着微笑,他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的生意,大吹牛皮,卖弄他的钱财,夸耀他的成就,赞美他的呢料和保佑他卖呢料的上帝。安东嘴唇上的胡子刮得光光,下巴上还有一撮尾巴似的胡须,阴沉沉,笔挺挺,冷冰冰的,好像在自言自语,谈他书店的生意,谈他在日内瓦的游历,他的商业往来和宗教联系,他也赞美上帝;但是他的上帝却是另外一位。他们轮流说话,并不听对方说什么,只管唱自己的老调。但是最后,他们两个都不耐烦了,开始谈到一些会使对方不能控制自己的题目,这个谈到新派宗教的进步,那个谈到老牌宗教的成就。同时,他们坚决否认对方;并且一动不动,好像两个人都害了颈脖抽筋病,满面怒容,尖声怪气,轻蔑地大骂对方的上帝。

    站在他们中间,瞧着他们,耸耸肩膀,哈哈大笑的,是我的第三个儿子,莎塞莫联队的军士,艾蒙·米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并不是一个坏孩子)。他待不住了,像一只笼子里的狼似的转来转去,把玻璃窗当鼓敲,或者低声哼着:“吼,吼。”又停下来瞪着眼睛瞧他两个哥哥争吵,冲着他们的鼻子哈哈大笑,或者粗野地打断他们的话头,大声说道,两只绵羊,管它们身上有没有红十字架或者蓝十字架[1]的记号,只要它们肥胖,吃起来味道一定好,若不相信,马上可以证明……“我们吃过的羊肉多着呢!……”

    阿驴,我最小的儿子,害怕地瞧着他。阿驴,他的名字起得真好,他并不想做什么惊人的事。争论使他不安。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只喜欢终日悠闲地打呵欠,烦闷无聊。因此他觉得政治和宗教都是魔鬼发明的,目的是要扰乱有心灵的人睡眠,或者要扰乱睡眠人的心灵……“我所有的东西,管它好不好,既然已经有了,何必更换?我睡觉的床是自己做的,也是为自己做的。我不愿意换新床单……”但是不管他愿不愿,人家还是要抖抖他的床垫子。在盛怒之下,为了要保证他的安宁,这个温和的人也可能把吵醒他的人都送到刽子手那儿去。现在,他正惊慌失色,听着别人说话;只要他们声调一高,他的脖子就缩进肩膀里去了。

    我呢,我张开了耳朵听,睁开了眼睛看,我在取乐,在分析面前这四个人,他们哪一点还像我,哪一点还是我的?不过他们到底是我的儿子;这点我敢担保。他们虽是从我身体内出来的,也已经出去了;他妈的,他们从前从哪里进来的呢?我摸摸自己:我的大肚子里怎么装得下这个传道说教的,这个假装信教的,这个脾气大的胆小鬼?(至于那个冒险家倒还说得过去!)……哦,靠不住的天性!他们到底在我的身体内待过!是呀,我有过他们的种子;我现在还认得出某些姿势,某些说话方式,甚至某些思想;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了我自己,戴着假面具,面具假得令人吃惊,但是面具下面,还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本质都是一个,表现却是多样。每个人身上都有二十个不同的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没有感觉,好像一段木头,而在下雨、天晴等不同的时候,有时是狼,有时是狗,有时是羊,有时是好孩子,有时是小流氓;但是二十个人里面有一个最强,他垄断了发言权,闭住了其余十九个人的嘴。因此只要一见门户开放,这十九个人赶快往外溜。我的四个儿子也溜出去了。可怜的孩子!这都是我的过错[2]。他们和我相差这么远,但我们又是如此相近!……呃!他们总是我的孩子。当他们说傻话的时候,我真想请他们原谅我怎么把他们造得这样傻。侥幸他们自己倒很满意,觉得自己很美!……让他们自我欣赏吧,我很高兴;但是我受不了的,是他们不能容忍别人的丑陋。别人爱多丑,就让他们多丑好了。

    他们四个张牙舞爪,横眉怒目,活像四只发怒的公鸡,已经准备动武。我安安静静地观察着,然后说:

    “好极了!好极了,我的小羊,我看并没有谁敢剪你们背上的毛呀。血气旺是好的(当然!这都是我的血液),声音高更好。现在我已经听过你们说什么,应该轮到我说了!我的舌头发痒。你们歇一下吧。”

    但是他们并不急于服从我。一句话就使这场风暴爆发了。让·方苏瓦站起来,拿起一把椅子,艾蒙·米歇抽出他的长剑,安东拔出他的刀,而阿驴(他只会像小牛似的哞叫)却喊道:“救火!来水!”我看这四只畜生要互相残杀了。我随手抓起一件东西(恰巧是那把上面有两只鸽子的水壶,那把使我难受,却使佛洛里蒙觉得骄傲的水壶);我想也没有想到,就把它在桌上拍了一下,把它打成三块,同时玛玎也跑来了,她挥舞着一口热气腾腾的汤锅,威吓着要把热汤泼在他们头上。他们像一群小驴子似的叫着;但是只要我一驴鸣,没有哪头驴子敢不偃旗息鼓的。我说:

    “我是这儿的主人,听我的命令。肃静。啊!哈,你们疯了吗?难道我们团聚,是为了讨论尼塞教条[3]的吗?我很喜欢讨论,对的;但是,朋友们,请你们选几个新题目吧。这些题目已经使我厌烦死了。真见鬼,要是不争论你们就会生病的话,那就讨论讨论勃艮第的好酒或香肠,讨论讨论看得见、喝得着、摸得到、吃得下的东西:那我们还可以吃吃喝喝,审查它们好不好。但是讨论上帝,好天呀!讨论圣灵,我的朋友们,这只能证明我们没有心灵!……我不说信教人的坏话:我相信,我们相信,你们相信……你们爱信什么就信什么。不过谈谈别的事情吧:难道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事了?你们每人都准能升天堂的。这非常好,我很高兴。人家在天上等着你们,每个上帝的选民都留好了位子;其余的人就只能待在乐园门口;这是当然的……呃!好上帝爱怎样安置他的客人,就让他怎样安置:这是他的事,你们不必多管,要做他的卫士。各人有各人的王国。天堂是上帝的,大地是我们的。如果可能,使大地更好居住,这才是我们的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大家没有一个是多余的。你们以为可以缺少你们哪一个吗?你们四个对于国家都有用处。国家需要你的宗教,让·方苏瓦,因为从前大家都信仰它;同样也需要你的宗教,安东,因为将来人家会信仰它;还需要你的冒险精神,艾蒙·米歇;也要你的稳重,阿驴。你们是四根栋梁。随便哪根弯了,房子就要垮台。只要你们自己站得住,塌了也不怕。这是不是你们想要得到的结论?多么有理,真高明!不过要是四个水手,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狂风暴雨的时刻,不但不小心操作,反而一味争辩,你们又会怎样批评他们呢?……我记得从前听过亨利王和内韦尔公爵的一次谈话。他们叹息法国人拼命要自相残杀的疯狂病。国王说:‘灰肚子圣者[4],为了要使他们安静,我真想叫人把他们装在麻布袋子里,一袋子装两个,一个激烈的修士和一个宣传疯狂福音的教士,把他们像一窝猫似的,一齐扔到罗瓦河里去。’内韦尔公爵却笑着说:‘若是我呢,我觉得只要把他们装在麻布袋里,送到小岛上去,也就够了;据说伯尔尼的先生们[5],就是把吵架的夫妇都送到小岛的海边,一个月之后,船再去接他们回来,发现他们全都温柔驯服,好像咕咕叫的鸽子。’你们也许需要同样的治疗法!小鬼?你们背对背站着,还哼什么?……呃!回过脸来互相瞧瞧,孩子们!你们尽管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是另外一种材料造成的,都比你们的兄弟好得多;其实还是四团一样的面粉[6],四个一模一样的泼泥翁,四个尖酸刻薄的勃艮第人。瞧瞧你们脸上这个强横霸道的大鼻子,这张宽阔的大嘴巴,好像灌酒用的漏斗,这副粗眉大眼,它们想装出凶恶的样子,却又不得不笑。你们身上都有同样的记号!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你们互相伤害,那就是在毁坏自己?如果你们握手言欢,岂不更好?……你们的想法不一样。呸,这有什么关系!嘿!这岂不是更好!难道你们都要耕种同样的田地?一家人田地和想法越多,我们就越幸福,越有力量。扩张吧,繁殖吧,选择你们所能选择的土地和思想。各人有各人的思想,但是大家团结起来(喂,孩子们,互相拥抱吧!),那泼泥翁的大鼻子才能在田地里扩大它的影子,汲取世界的美丽!”

    他们不说话了,板着脸孔,闭紧嘴唇;但是我看得出,他们很难控制自己不笑。忽然,艾蒙·米歇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给让·方苏瓦说:“得了,鼻子大哥,好啦!傻瓜,讲和吧!”他们互相拥抱了。

    “玛玎,来呀!拿酒来祝我们健康!”

    这时我才注意到,刚才我气得用水壶拍桌子的时候,把手腕割破了。几滴鲜血染红了桌子。安东总是很严肃的,他举起我的手来,把玻璃杯放在我的手腕下面,接住了我深红的血管里流出来的液汁,并且庄严地说:

    “为了巩固我们的团结,让我们四个人都喝这杯酒吧!”

    “怎么了,怎么了,”我说,“安东,糟蹋上帝的红酒!呸!你真讨厌!倒掉这杯酒。谁要喝纯粹的血酒,干脆就喝自己的血吧。”

    说到这里,我们就大口喝酒,关于酒味,我们一点也没争执。

    他们走了之后,玛玎一面给我包扎手腕,一面对我说:

    “老坏蛋,你这一回到底达到目的了?”

    “你是说什么目的呀?是使他们言归于好吗?”

    “我说的是别的。”

    “那是什么呢?”

    她指着桌子上打破了的水壶。

    “你非常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假装没事……承认吧……你会承认的……得了,对着我的耳朵说。他不会知道的……”

    我假装吃惊,生气,糊涂,我否认;但却扑哧一声大笑起来……我笑得喘不出气。她重复对我说:

    “坏蛋!坏蛋!”

    我说:

    “它太难看了。听,我的好女儿:不是它,便是我,我们两个,总得去掉一个。”

    玛玎说:

    “留下的这个也不好看呀。”

    “至于这一个,随便他多难看!我可满不在乎。反正我看不见。”

    * * *

    * * *

    [1] 红蓝十字架,代表新教和旧教。

    [2] 原文为拉丁文。

    [3] 尼塞教条,做弥撒时念的经文。

    [4] 亨利四世诅咒时的口头禅。

    [5] 指瑞士联邦政府。

    [6] 原文为拉丁文。

    圣诞节前夕

    岁月好像一扇大门,在涂了滑润油的门枢上转动。门关上,又打开。白天有如折起来的布匹,被装进黑夜的有伸缩性的箱子里。它从箱子上面进去,又从箱子底下出来,到了圣吕西节[1],白天越来越长,就像跳蚤越跳越高一样。我从门缝里已经看见新年的眼睛闪闪发光。

    在圣诞节的前夜,我坐在大壁炉的炉檐下,好像在井底里,我斜着眼睛,望着高高的星空、眨眼的星星、胆战心惊的星光;我听见钟声在平滑的空气中飞翔,飞翔,歌唱着夜半的弥撒。我欢迎耶稣降生了,这个婴儿,在夜里这个时刻,在世界似乎完了的最黑暗的时刻降生了。他小小的声音唱道:“哦,白天,你要回来了!你已经来了。新年,你也来了!”希望也用温暖的翅膀,遮盖着冰冷的冬夜,使它软化。

    我独自一个人留在家里;孩子们都到教堂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圣诞节没有去教堂。我和狗儿“柠檬”、小灰猫“肥仔”待在一起。我们胡思乱想,瞧着火焰舐壁炉。我回味着这个晚上。刚才,这一家人都还在我身旁;我对睁圆了眼睛的格洛蒂讲仙女的故事,讲鸭尾巴、脱毛鸡、卖报晓的公鸡发财的小孩子,因为他把公鸡卖给坐车找黎明的人。我们很开心。他们听着,笑着,每个人都补充一句精彩的话。有时,大家都不开口,偷着瞧瞧沸腾的开水,燃烧的木柴,玻璃窗上颤抖的雪块,钻洞的蟋蟀。啊!多好的冬夜,多么安静,一小家人挤在一起多么温暖,深夜的梦想,心灵也喜欢放野马,不过它知道,即使它胡扯瞎说,也只是为了添些笑料……

    现在,算算一年的总账,我发现六个月内,什么都丢光了:老婆,房屋,银钱,还有两条腿。但是最有趣的,是在最后结账的时候,发现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富有!人家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不对,我只是什么负担都没有了。呃!我已经放下了担子。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比现在更清爽,更自由,更可以在幻想的洪流中任意游荡……但是,就在去年,谁敢说我会这样轻松愉快地接受这个变化!难道我没有赌咒发誓,说是一直到死为止,都要做我家里的主子,做我自己的主子,决不依赖别人,吃的住的,玩的乐的,都只肯靠自己!啊!谋事在人……最后,事情变得和人的愿望完全不同;但是这样变化也蛮好。总的说起来,人毕竟是种好动物。一切对他都好。他能同样适应幸福,痛苦,饱暖,贫穷。给他四条腿,或者除掉他原有的两条,使他变聋,变瞎,变哑,他都会想出办法来适应,自己设法来看,来说,来听。他好比一块可以拉长,可以压缩的白蜡;灵魂的火焰正在锻炼它。感到人的心灵和肌肉能够这样伸缩自如,真美!人在水里可以做鱼,在空中可以做鸟,在火里又会变火蛇,而在地上,还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和水火风土四大元素斗争的人。因此,你失掉的东西越多,你就越富有;因为心灵会创造你所缺少的东西:修剪了枝叶的树木不是长得更高吗?我有的东西越少,我的生命就越丰富……

    半夜。钟声叮当响了……

    神圣的婴儿降生了……

    我唱着圣诞歌……

    吹吧,双簧管,唱吧,小风笛。

    啊!他多么迷人,多么美丽!……

    我昏昏沉沉,打了一个瞌睡,但还是紧紧地靠住壁炉,免得掉到火里去……

    他降生了……双簧管,吹吧,唱吧,开心的小风笛……

    他降生了,小小的救世主……

    我有的东西越少,呃,我的生命却越丰富……

    * * *

    * * *

    [1] 圣吕西节,12月13日,就是冬至前后。

    主显节[1]

    我是一个善于解嘲的人!因为我越贫穷,生活却越幸福。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有办法做个一无所有的富翁,因为我拥有别人的财产。我有权利,但并没有义务。人家是怎样议论那些老头子的呢?他们自己穷得精光,却把一切,连衬衫和短裤,都给了忘恩负义的儿女,并且被儿女抛弃、遗忘,还要看儿女的眼色催促他们快进坟墓。这是些自讨苦吃的蠢材。老实说,我却从来没有比在贫穷中更被人惯养,更为人溺爱。因为我并不那么傻,我没有把一切都送掉,什么也不保留。难道一个人只有钱袋可以送人吗?我呢,即使我把一切都送掉了,还保留了一样最好的,我保留了愉快的心情,这是五十年来,我在生活里奔波劳碌,累积下来的好脾气,坏心眼,假装糊涂的聪明,自作聪明的糊涂。而我的宝藏并没有用完啊。我把它向大家公开;大家都来舀一瓢吧!难道这不算什么吗?如果说我用了我儿女的,我也给了他们呀,我们两相抵销了。万一这个人给的比那个人少一点,感情也可以补足零头;盈亏相抵,谁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谁想看一个没有王国的国王,一个失掉了领土的约翰[2],一个幸福的流氓,谁想看一个高卢的泼泥翁,让他今晚来看我吧!我坐在宝座上,主持一次热闹喧嚷的宴会。今天是主显节。下午,人们看见三贤王在街上走过,还有他们的随从,一群穿白衣的人,六个男牧童,六个女牧童,他们在唱歌;这一带的狗也在吠叫。晚上,我们都入了席,我所有的孩子,和孩子们的孩子。一共是三十个,连我在内。三十个人一齐叫道:

    “国王喝酒!”

    国王就是我。我头上戴了一个做点心的模子,当作王冠。王后却是玛玎:正如圣书上说的,我娶了我的女儿。每当我把酒杯举到嘴边,他们就喝彩,我也笑着,胡乱吞下一杯酒;不管胡乱不胡乱,酒总吞下去了,一滴也不漏掉。我的王后也喝酒,她露出胸脯,让她的红娃娃咬着她的红ru头,这个娃娃是我最小的孙儿,他叫着,吸着奶,流着涎,露出了屁股。小狗在桌子底下叫,舐着盘子。大猫也耸起背来喵喵叫,咬着一根骨头跑了。

    我自言自语(高声地:我不喜欢低声细语):

    “生活多好。啊,朋友们!它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短了: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你们会对我说:‘满意了吧!你那一份很好,你已经得到了。’我并不说不好。不过我想得个双份。谁晓得呢!也许不太高声大叫,我倒可以再得一份……但可悲的是,即使我还活着,我所认识的那么多好人到哪里去了?唉!上帝!时间一去不复返,人也一样!哪里去找我的亨利王和好路易公爵呢?……”

    我又走上了往昔的道路,收集起记忆中枯萎了的花朵;我又讲起我的故事来,永远也讲不累,永远重来复去。我的孩子们让我说;当我有一句话想不起来,或者讲得混乱不清的时候,他们就给我提示下文;我从梦中醒了过来,面对着他们狡猾的眼睛。

    “呃!老爸爸,”他们对我说,“在你二十岁的时候,生活多么好啊!那时的女人胸脯都更美丽,丰满;男人的心都长在正中,别的也是一样。应该看看亨利王和他的好伙伴路易公爵!现在的人不再是用那种材料做出来的了……”

    我回答说:

    “调皮的家伙,你们笑吗?你们笑得对,笑是有好处的。不过,我还不那么蠢,蠢到相信我们的葡萄会歉收,或者收获葡萄会缺少快活的人手。我晓得死了一个老的,会生三个新的,我晓得制造高卢快活孩子的材料长得越来越密、越直、越紧。不过用这种材料造出来的,可不再是和从前同样的人。哪怕你再削一千尺,一万尺,永远,永远也做不出我的亨利王,或者我的好路易来。而我爱的却是他们……得了,得了,我的哥拉,别伤感了。怎么,流眼泪啦?唉!难道你还懊悔不能一辈子都咀嚼同样的口粮吗?酒不是从前的酒了?那有什么关系?它的味道并不比从前的差呀。喝酒吧!喝酒的国王万岁!爱喝酒的老百姓也万岁!……”

    孩子们,说句坦白话,一个好国王自然很好;不过最好的国王,还是我自己。让我们自由吧,高尚的法国人,打发我们的主人滚蛋!我的土地和我,我们互爱互助,自供自足,管天上的国王或者地上的国王干吗?我并不需要一个王位,天上的也罢,地下的也罢。让每个人在太阳下都有一个位子,也有一个影子!让每个人都有一块土地,也有一副胳膊去翻转泥土!我们并不要求别的。即使国王到我家里来,我也会对他说:

    “你是我的客人。祝你健康!请坐下吧。老乡,所有的国王全是一样。每个法国人生来都是一个国王。连我这个老汉也是自己家里的国王。”

    “怎么,”约翰教士说,“你也作起诗来啦?老天在上,我感到我也会像别人一样作诗的;等一下,请原谅我,要是我作诗不脸红的话……”

    《巨人传》第五卷第四十六章

    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二日译完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二日校完

    * * *

    [1] 主显节,1月6日,就是国王节,纪念三贤王礼拜耶稣的节日。那天家庭都要团聚,吃大蛋糕;蛋糕里有一粒蚕豆,谁吃到蚕豆就是国王,大家都要欢呼:“国王喝酒!”国王有时是选定的,头上要戴王冠,还要选个王后。

    [2] 约翰,1199——1216年的英国国王,失掉了他在法国的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