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故事

沈从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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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〇年的达芝先生,常常同朋友们欢喜讨论到死的事情。这脾气的养成,是很需要一些解释的事了。一个信托公司的会计,人肥,平时又绝对小心(不做标金生意,不做大条,不买卖九六,不谈七长);总而言是一个稳稳当当的人物。每到月终则自己签好一张知单,写上月薪的数目,送到经理桌子上去,再签一个字,拿下来,取了钱,放到皮包,匀出二十块,回家时就把其余一百八十送把人才贤惠的太太保管,这样一个人物,要他厌世自杀那自然是很不容易了。自己既少自杀的理由,又爱讨论死,那最好的解释,就是要消遣,方便的原故,所以常常谈到死了。

    这个人据说是曾在年青时节,亲眼见过用刀砍头一千人,用枪打死四百人,用其他方法开腔破腹取胆割肝一类事情又五百人,所以纵然每天与同事们谈到死的问题,也好像这故事绝对不至于重复,仍然非常动听的。他告给朋友,一个用刺刀扎胸脯的人将死时如何好笑,一个不懂规矩的乡下老被杀时又如何好笑,一个把大腿砍下的人仍然是如何好笑,说到这些时,他自然自己不会发笑,但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却不得不发笑了。听他故事的人就是在公司里的同事,营业部,地产部,国际汇兑部,这里那里所有的同事。全是我们所尊敬的社会上有学问的人物,从欧洲大陆,从日本,从国内各大学,受过完完全全的教育,学过商法或高等数学,穿衣服很体面,同外国人能够自由谈话,办事一点也不苟且的有职业人!这些人照例的办办事,按月领薪水,按收入租房子住,平常办公以外,休息时节,就各以报纸作根据,对于政治胡乱下一点批评,对于女人又加以一点意见,为一种小事情共同打着哈哈,再此外就是听达芝先生说死亡了。

    提到死亡时,这些上等人也常常有把上海报纸上社会新闻栏所见的自杀一栏消息提出,作为大家谈论中心的。到这时节达芝先生可不及一个学统计的同事了。这同事能够把每年的每月每天的自杀作成很好的统计,什么日子适宜于自杀,什么时间有谋杀或自杀,那个人却知道得非常清楚。不过其余的同事,既不是讲学,又不是算账,要明白那枯燥无味的数目字有什么用处?所以达芝先生的故事,就仍然可以继续学下去了。

    有这样一天,达芝先生到一个朋友买办家去喝酒吃饭。坐过席,散席了,大家吸烟,我们是不必哓舌,也知道照老规矩这些有身分的人身体大多数是很胖,而买办家的沙发又照例是柔软和舒服的。达芝先生用一个胖子的体裁,拉斜躺到那客厅中柔软大椅子以后,是开口的时候了。

    有一个同席吃酒的商人,就向达芝先生领教。他说:

    “大爷,你顶会说我们这些人欢喜听的故事了,但你只是说别人的故事。你是不是也可以告一个你自己的故事?”

    许多肥大的巴掌一拍,达芝先生估量了一下那问话的人,团头团脸,从那色气上看,却看得出这人是在交易所一类地方失意人的样子,就说:

    “老板,你是不是要知道我死后的经验?若果是这样,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个事情见告。”他这样子一说就讽刺到了那投机商人的末路。

    一九四〇年是中国商人也懂到了讽刺,比十年前大学生艺术了一点的,于是那胖子红脸了,分辩说是“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想到自杀。”

    许多肥的巴掌又拍了一通,达芝先生承认自己也想过这事了。

    下面是那故事。

    他说:我是想到过自杀的,且几几乎也真去自杀的人!

    十年前我是上海××学校一个商科学生。我家里情形并不坏,每年除了分三期汇六百块钱给我以外,还另外有四十块钱医药费。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分?那是因为家里有钱的一个顶可笑的理由罢了。那一笔费用是要我按到节候买一点鱼油参茸丸之类吃吃的,我是不是当真把这款子用到补剂上,那看看我这时身体就可以明白了。我这时还并不十分结实,这就可知当时那一笔钱是消耗在另外事情上去了。

    一个大学生,用钱的方法还会有许多种么?一个一九二八年左右的大学生,若是还有一点儿钱,还有一点儿头脑,不消说,是并不落伍在时代后面的。我也就是这样把这钱用得很恰当,制了很体面的几身衣服,很好的鞋帽,因为这体面装饰,我人自然也不见得什么不体面了。

    那个时节的中国××一隅,论到学校保守方面,恐怕是只有我那学校的。为什么以我这样的人当时进到那个学校,现在想起来也似乎很奇怪了。不过比我还标致的似乎还有人,那理由,或者就是那学校的工课好了。我如今的本领你们都得承认是我到那学校学来的,就是“保守”,当时觉得不大合式,如今上了年纪,在这有秩序的生活上,也觉得应当感谢那学校给我的好影响了。

    保守,这意义要我来说,就是我那学校对于男女事情,稍稍给了我们一点“限制”。这对于一个人自然是很有用处的事,因为当时风气是使一些懂事的教育家,全明白限制是最贤明的措置。当时其他的不限制,本来使他们上年纪一点的人摇头的事也太多了,据说有些那学校是专靠到“不限制”得到很多的优秀青年的欢迎,学生特别增加的。不过限制是虽然限制,我们学校的人数仍然到一千以上,这数目,自然并不是一个颇小的数目了。并且一个聪明一点的学生,对于校规这样东西,正如同一个社会上的聪明人对于国家法律,只要明白,就不会被那东西拘束的,我当时,自然就是一个不大受拘束的学生了。

    我到那学校,第一年,可不行,我的工课使我常常连好好的打一个领结的空暇也没有。我得学许多必修工课,先得把这些工课名目完全弄清楚才行,这个不是笑话,有些人是永远也不会一目了然这些名称的。法学通论,史学常识,文字学,伦理学,商法,英文,高等代数,妈妈伯伯,你瞧,到这时要背诵这些名称也不能记得完全了。一个大学生你想想多苦,你在任何时候皆不需要的也得记到,把名称记清楚了还得研究内容,有月考、有季考,这意义就是说一个大学生好歹要经过这些好像不很合理的训练,能够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这些东西上面,逢考时,做出很好的答案,就是好学生,一百分;若是你不愿意这样照规矩生活,要毕业就难了。一九二八年左右“大学毕业”这意义是很深的。当时教育家也好像很有些聪明人,明白这个不实在了,但是他若果是聪明,就只有更注重秩序一个办法去了,因为大学这意义,在当时是指的养成社会上合用的一种东西,那个时候中国很有些优秀的军人,常常打一点仗,且用很好的名义使青年人勇敢的去牺牲,那是需要大学生的。租界上外国人的投资日益加多,需要许多中国人帮他们办点事情,这个也是大学生的出路。教会事业的发展,聪明的美国商人,虽花了很多的钱在中国内地各处办了大学,培养那种“对美国表同情”的人物,谋货物的畅销,但另外仍然还需要大学生,懂物质文明,这又是中国那时大学发达的理由。不过我这些得近于空话了,我得说我在学校怎么样就要自杀。

    先是说第一年的情形了,第二年其实也仍然是一个样子。不是学校限制我们,也不是工课限制我们,若果是学校限制得我们,那我早就转学了。工课这东西,凡是上过大学念三两年书的人,是全能明白它最先虽能妨碍打领结,妨碍谈天,妨碍睡觉,但稍稍久了一点就晓得工课的严格,还反而增加我们一种偷懒机会,说到工课,我倒得佩服懂教育的那一类上等人了,因为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若果不为一点点工课把头脑消磨,这充满了生命随时皆可以炸裂的头脑,在兴奋中是可以一跃而进到一个最高的天才发展的。可是许多很聪明的年青人,就因为在工课上就得到完全的喜悦,满足了自己愿欲,天赋的长处却完全埋没了。但是学校不限制,工课也不限制,是为什么原故使所有同学很像老实规矩?什么理由也没有,就只是十年前的一九二八年左右,男子同女子全是一种秀才同小姐改造的东西。革命的敷衍,在政治上是日见其糟,思想革命的不彻底,加以在十年前作大学生的男女,全是生长在十九世纪的中国家庭里,培养得无法使其健康,因此大学生总是那样子,男子拥护到君子的美德与名士的恶德,女子则具命妇的庄严同婢妾的放荡。各人皆妥协到两重道德下做人,做人的权利同义务也总是纠纷不清,譬如处世立身,则男女皆学君子命妇,一到恋爱则就需要风流名士同多情才女了,若一个人真顾全到身分,恋爱就永远不会同他接近。光明的恋爱,这样是不适于一九二八年的。因为这样情形,学生们故事很少也是自然的道理了。就因为那时的男女是那样子的男女,我仍然得了方便,就是用我的长处使一个同学欢喜我了。这事情的发生是我转入三年级的第一个月。也是那一年××学校女学生才格外多。女人为什么会同我好,那是简单极了。我是一个在平时很风流自赏的学生,更好的事是那时节中国新文学运动才有十年,若果我有意做一个诗人或文人,我就随随便便看几本诗集或几本小说,稍有所会心就勇敢的自己动手来写,一有机会我就是文坛以内的人物了:那时若果有人想做诗人,他是绝对不至于失望的。你们知道我现在不是天才,我自己也更清清楚楚,但是我那时认识那女人,是为一点很有诗意的行为成功的。不消说女人太容易感动也是一个原因了。同一个女人要好不是认识就了事,还有许多手续,我既然那时是每月平均有五六十元的一个学生,我自然按照那时节一个爱人的方法款待那女子了。衣服穿得特别整齐一点的我,一有机会同她在一处,我就说一点谎话,把我自己的为人装饰得更完全,间或又在一件什么事上装点痴;反衬出她的聪明,间或又送一点东西给她;这东西其实不拘什么都好,因为你送女人东西总没有会送错,不过为小心起见,却总看到她欢喜的送去。到后,我就做起文章来了,文章自然是不行,因为我实在一点没有天才,一个中国普通商科大学生,他好像纵有理由应当多知道许多工课以外的事,却实在没有机会知道课外的事了。但是我的文章是不会失败的,成功了。我说过女人是容易感动的东西!

    因为我才说到过,十年前的男女全是不缺少一颗容易感动的心,许多诗人在那时用白纸写上“爱呵,烧呵,”那一类天真烂漫的话语,许多年青人花钱把这集子买来,拿到手上一读,就感动到流泪。既然是熟人,我那文章她没有理由不心跳红脸了。把文章写成时,因为上面夸张一点的描画,本来我先也没有真正对于她到爱的顶点,但看看自己的文章,却也因自己文章感动到哭了。我于是就采取了那时代男子的方法,把文章在一个会面时节递给了她,她也照到那时节女子的规矩,把脸一红,文章随随便便的看过,不做声走了。但是我知道她会一个人悄悄的到宿舍床上去看的。我因为等候她的回信,心中难过得很,就走到河边去。到了河边,我就想,若果是她不爱我,我应不应当跳到水里去?我那时就想起那女人的种种来了。我又稍稍有点悔恨自己文章上分量太过的话语了。但是既然把信给了她,我纵然不一定当真就跳到水里去淹死自己,也应当很悲愁的神气转去,像一个失恋人的样子,喝一点酒,做两首诗,或者故意把一个忧郁的样子给那女子见到,使她从表面上看到我的心中。

    我就是那么作的,也完全是按照那时节的一切章法,我就胜利了。那女人————我那时虽知道她并不很美,惭愧得很,我曾喊她作神仙————那神仙可怜我了,归我了。我还得说说因为她归我的原故,那时同学的男子起了怎样骚扰才是。我既然照规矩用那时代所许可的方法把女人得到,另外一些男子,也就按照那一时代的精神,比我更浅薄的在隐僻方便地方,写一点极下流可笑的东西,因为不能“爱”便“恨”,表示所谓失恋,在诗人则有情诗,在普通大学生,则只是那些东西了。

    我仍然还应当说照那时规矩的话,就是我对于这些谣言同诬蔑也居然生了气。他们还写打倒那一类文字,我不能不拿去告我们的女神了。记到不知是星期六还是星期日的一天,我们全没有课,我见了她,就告她说在我们关系中间有一些阴谋,一些无耻的破坏,我方以为因此一来我们应当更加好一点,就给一些无聊人一个气屈的机会。但是她可不同我的意见一致。这个聪明人,她当时没有什么话说,到晚上,我得到她一个信,信上说的全是使我证实江边遐想的话。她就为那些恐吓,同我疏远了。她信上说告我众人的愤怒是可怕的东西,而恋爱也应当节制在人家的许可情形下。完全一个女子口吻!我也完全一个一九二八式的男子情绪,悲哀了。

    你们都大概知道恋爱是在打击中才能向前的。得到她的信,我就想,这样子可决对不行,我一定要爱,不然我跳水,完成我这生命的意义。我那时正如一般浅薄年青人一样,欢喜读维特烦恼,也很想自己作一个维特。其实是年青人什么都想,什么也没有想得很深。我反抗,也要女人反抗,就又为她写信,要同她结婚。这也不是奇怪的事,我当时已经同她那样子熟习;而在那时代,大学生,从一些美国输入的电影片上,得来的知识,是随时随地可以求婚的。在那时节其实还有大学教授做出更发笑的行为,大家全不以为值得惊讶。

    信去了,我在后面写着:“若不好好答复我,我将自杀了。”发了信,我又才觉得谎话只可以放在口上说,才无证据可寻,信上写得太凶,结果恐将给人一个发笑的机会了。但是信发了,我当真似乎就只有在失望中去寻方便跳水或吃安眠药片了。以我猜想则又以为女人是曾常常听到过失恋自杀的事,或者吓怕,会答应我也未可知。不过到后来似乎还是我的不实在为女人所看透,她晓得我不会自杀,她同时怕别人笑话,答复了我的信,信上却说一切难于照办,很对不起。

    我是不是当真就去自杀?我就想,想了一天,又去信,以为说得清楚了许多,看看这一次结果。结果又失败了,她骂我骗他,想用死吓她,真是下流。我的尊严完全为这女人毁了。我当真同情维特起来了。为什么我单同情这个故事上的人?是因为我只看到这一本书。我先一天想死,第二天,还是想死。到了三天我总仍然是不爽快,就因为被女人所看透,没有比这个事情再失体面。

    一个那么平凡的女人使我想到死,这事是我现在觉得可笑的。但是当时我年青,一个年青人在许多事情上总不免要任性的,我真常常走到江边去了。看看江边的水,汤汤的流,天气是十月,江水发冷,好像就在告人“若果要跳下去必得多加两件衣服,不然真不容易对付”那样子。一面想到死,一面还想到水冷,可想而知这死只像是为别的人却不是为自己本身了。

    在我想去想来找不出必须要死,也找不出一定得活的道理时,一个早上江边却发现一个男子的自杀事情。全学校得到这信息,皆到江边去看。那时候大学生,一点娱乐也没有,自然是只好把这件事当成一件新奇有趣味的消息了。我因为没有上课,在寝室里睡,知道这事比较得迟。听到有人自杀,我心中就一跳,因为学校中居然有这种勇敢的人,能够任性走到极端,做出亲手把自己生命撕毁的大事情。我不知为什么,却爬起来也走江边去了。在路上碰到许多人,皆是看过这样热闹的事回来的,每人皆像很满意的看到了一件奇事,每人皆非常有兴味的谈到死者方法的离奇。其实是一点也不离奇,用带子,勒自己颈,倒睡死去,那平常极了。我看到了那比我勇敢的死者,且同时在那里看到我那个女神,也正同到几个女同学在看,用手掩鼻,自自然然,一点也不奇怪的神气,看了一会,走去了。我当时有点胡涂了,就赶过去,站在她面前。我说,“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假若我也是这样子,那将怎么样?”谁知这女人倒以为我是问她这陌生男子死得如何,她就客客气气的答应我道:

    “达芝先生,这人真很奇怪,就是这样子也会死!”

    听到这个话的我一句话不能说,心里像安置了一块小冰。我心想,为女人死真好笑,我此后只有好好的活下权利可得,女人这东西,因为全是那么稳重又全是那么懂事,只应当安置到心上一小角落了。我且怕到一个人死后在水中捞起搁到岸旁,给五百年青人在那种天朗气清的清早欣赏的事,虽常常觉得为虚荣的原因,一死就使人感到伟大,但我宁愿平凡一点活到世界上了。

    我没有自杀,只说是那自杀的人给了我一种启示也行。

    到这里你们可以知道我这自杀的故事了。

    把故事说完,肥的巴掌又拍了一阵。

    达芝先生却想到现在的太太,心中好笑。故事的成立,他倒不是为得领受这一类生意人的拍掌,不过是增加他对于后来结婚的事,生出一点感想罢了。恋爱是生理上一种剧烈游戏,却常常有危险发生,结婚则是使一个安分守己的男子更其安分守己。达芝先生是自己看得出自己属于后者一流,所以说到恋爱总是对于自己过去加以无哀怜的指摘,把为妇人死当成一个胡闹的结局的。

    一九四〇年的那个学校女子究竟到了怎么样子,达芝先生是没有说明白的。大概女人是进步得很多,男人也有了进步,因为都有了进步,他们已经敢在众人前面自由握手了。

    十八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