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九~五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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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二九著魏律者

    《晉書·刑法志》曰:“(魏明帝)命司空陳羣、散騎常侍劉劭、給事黄門侍郎韓遜、議郎庾嶷、中郎黄休、荀詵等删約舊科,旁采漢律,定爲魏法,制《新律》十八篇,《州郡令》四十五篇,《尚書官令》、《軍中令》合百八十餘篇,其《序略》曰”云云。《三國志·魏志·盧毓傳》云:“青龍二年,入爲侍中。先是,散騎常侍劉劭受詔定律,未就。毓上論古今科律之意,以爲法宜一正,不宜有兩端,使姦吏得容情。”而《魏志·劉劭傳》言:“明帝即位,出爲陳留太守。徵拜騎都尉,與議郎庾嶷、荀詵等定科令,作《新律》十八篇,著《律略論》。遷散騎常侍。”則劭當定律之初,尚未爲散騎常侍。《毓傳》及《晉志》皆從其後來所遷之官言之。荀詵爲中郎,則《國志》又未分别。《晉志》所謂《序略》,當即《劭傳》所謂《略論》也。

    五三〇追戮已出之女

    《晉書·刑法志》曰:“景帝(司馬師)輔政,是時魏法,犯大逆者誅及已出之女。毌丘儉之誅,其子甸妻荀氏應坐死,其族兄顗與景帝姻通,表魏帝以匄其命。詔聽離婚。荀氏所生女芝,爲潁川太守劉子元妻,亦坐死,以懷姙繫獄。荀氏辭詣司隸校尉何曾乞恩,求没爲官婢,以贖芝命。案此事亦見《三國志·何夔傳注》。《注》引干寶《晉紀》云:“辭詣廷尉,乞爲官婢,以贖女命。”曾哀之,使主簿程咸上議曰:夫司寇作典,建三等之制;甫侯脩刑,通輕重之法。叔世多變,秦立重辟,漢又脩之。大魏承秦漢之弊,未及革制,所以追戮已出之女,誠欲殄醜類之族也。”據議,其法沿自秦漢,而《志》又言魏法者,蓋秦漢有此法而未必行,及是時乃行之耳。魏文帝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三國志·陳思王傳》。則雖非已出之女,亦有不并戮者。

    《三國志·郭淮傳注》引《世語》曰:“淮妻,王凌之妹。凌誅,妹當從坐,御史往收。督將及羌、胡渠帥數千人叩頭請淮表留妻,淮不從。妻上道,莫不流涕,人人扼腕,欲劫留之。淮五子叩頭流血請淮,淮不忍視,乃命左右追妻。於是追者數千騎,數日而還。淮以書白司馬宣王曰:五子哀母,不惜其身;若無其母,是無五子;無五子,亦無淮也。今輒追還,若於法未通,當受罪於主者,覲展在近。書至,宣王亦宥之。”案此書乃迫脅之辭。上文叙事之語,亦淮之託辭,非必其實也。此事之去激變亦僅矣。夫族誅之酷,不過慮報復耳;安知不有因此而引起自危之念,益堅其報復之心,而終不得戢者邪?

    五三一秦韓

    《三國·魏志·辰韓傳》云:“其耆老傳世,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來適韓國,馬韓割其東界地與之。其言語不與馬韓同。名國爲邦,弓爲弧,賊爲寇,行酒爲行觴。相呼皆爲徒,有似秦人,非但燕、齊之名物也。”又云:“今有名之爲秦韓者。”《後漢書》云:“有似秦語,故或名之爲秦韓。”無“非但燕、齊之名物”句,遠不如《三國志》之精。蓋自燕至朝鮮,言語本大同,辰韓距朝鮮近,非明著其似秦而非但燕、齊,無以見耆老傳言之可信也。

    《宋書·百濟傳》云:“百濟國本與高驪俱在遼東之東千餘里。其後高驪略有遼東,百濟略有遼西。百濟所治,謂之晉平郡晉平縣。”晉平郡晉平縣疑慕容氏或北燕馮氏所置。知非百濟自置者。《梁書》云:“百濟亦據有遼西、晉平二郡地,自置百濟郡。”明晉平、遼西,同爲舊郡也。晉平所在無考,疑在今遼寧沿海。當時高句驪之西侵自陸,百濟之西侵蓋自海。《梁書》云:天監時,百濟“爲高句驪所破,衰弱者累年,遷居南韓地”。百濟之失遼西專據半島,蓋在此時。其民猶有秦韓之遺焉。《梁書》謂其“呼帽曰冠,襦曰複衫,袴曰褌,其言參諸夏,亦秦韓之遺俗”是也。又曰:“今言語服章,略與高驪同。”此由百濟之王,本與高句驪同種,非其民皆如是。又曰“行不張拱,拜不申足則異”,則亦未盡變三韓之俗矣。拜申足者,《梁書·高句驪傳》云“跪拜申一腳”;《魏書》云“曳一腳”,蓋兩足一信一屈,頗類武坐之致右憲左。《隋書》言其“以兩手據地爲敬”,亦與中國之拜,大同小異也。秦取遼東,在始皇二十五年,下距梁之天監,七百二十三年矣,而避役之亡人,舊俗猶未盡變,亦可謂之貞固矣哉!

    秦韓、辰韓,二者似不可溷。辰韓者,三韓之一,秦韓則避役之亡人也。當時所謂秦韓者,疑專指此亡人言之,而與馬韓、弁韓同稱三韓之辰韓初不在内。《三國志》、《後漢書》皆云辰韓爲古之亡人,或名之爲秦韓,疑實誤也。《梁書》云辰韓始有六國,後稍分爲十二,新羅其一,而其稱冠曰遺子禮,襦曰尉解,袴曰柯半,反與中國大相逕庭;其拜及行,與高驪相類。語言待百濟而後通;皆新羅與中國遠,百濟與中國近之證。蓋亡人與辰韓雜居,乃秦漢時事,梁時轉屬百濟,與出自辰韓之新羅,顧無涉矣。自來論者,皆謂新羅出自華夏,實未深考之過也。

    《周書》云百濟昏取之禮,略同華俗;父母及夫死,三年治服,餘親則葬訖除之;其王以四仲之月,祭天及五帝之神;亦殊與中國類。

    五三二晉初東夷種落之多

    《晉書·武帝紀》:咸寧二年二月,東夷八國歸化。七月,東夷十七國内附。三年,東夷三國内附。四年三月,東夷六國來獻。是歲,東夷九國内附。太康元年六月甲申,東夷十國歸化。七月,東夷二十國朝獻。二年三月,東夷五國朝獻。六月,東夷五國内附。三年九月,東夷二十九國歸化,獻其方物。七年八月,東夷十一國内附。八年八月,東夷二國内附。九年九月,東夷七國詣校尉内附。十年五月,東夷十一國内附。是歲,東夷絶遠三十餘國來獻。太熙元年二月辛丑,東夷七國朝貢。《惠帝紀》:永平元年,東夷十七國詣校尉内附。蓋十六年之間,東夷之來者十有七,國數逾二百。其中固多前後屢至之國,然東夷國數之多,可想見矣。自是之後,惟孝武帝太元七年九月,東夷五國遣使來貢方物。此外不復見於史。蓋鮮卑漸强,艮維失馭;繼以中原喪亂,東渡以後,聲威益不逮遠使然。然竊疑亦有史失其事者。肅慎之在東北,距校尉頗遠,然成帝時曾遣使來貢,又入貢於石虎、苻堅時,皆曾貢其楛矢,則當時東北與中原形勢,實不甚隔絶;以晉初東夷來者之盛,而謂至惠帝以後,便爾闃然,似於事情不近。若謂諸國皆小弱,遠隔則不能自通,則《苻堅載記》載:太元六年,康居、于闐及海東諸國凡六十有二王,皆遣使獻其方物。此六十二王,不知但指海東諸國言,抑并計康居、于闐,或西域尚有他國,然其中必以海東諸國爲多,則無疑義。七年,海東諸國又遣使獻其方物。然則當東晉中葉,東夷國數,仍不減於西晉之初。國數如是之多,而謂自惠帝初元以降,僅太元初年五國一至,似終難於相信。即謂如是,亦其至者之少,其國數之未曾大減,似猶可推想而得也。然則東夷當慕容氏初亡時,仍是部落分立。句驪、百濟之强大,蓋尚積漸而致也。中國之於四夷,利其分不利其合,句麗、百濟兼併之難如此,而竟予以坐大之機,致隋煬帝、唐太宗再興大役而不能克,内亂詒禍之烈,亦可見矣。

    《晉書·張華傳》:“乃出華爲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領護烏桓校尉,安北將軍。撫納新舊,戎夏懷之。東夷馬韓新彌諸國,依山帶海,去州四千餘里,歷世未附者二十餘國,并遣使朝獻。”華之出,據《本紀》,事在太康三年,則《傳》所謂二十餘國者,必即《紀》所謂二十九國者也。《東夷傳》云:裨離國在肅慎西北,馬行可二百日。養雲國去裨離馬行又五十日。寇莫汗國去養雲國又百日行。一羣國去莫汗又百五十日,計去肅慎五萬餘里,其風俗土壤并未詳。泰始三年,各遣小部獻其方物。此諸國當在今黑龍江省北垂至西伯利亞,蓋絶遠之國,偶爾一至。又云:“至太熙初,復有牟奴國帥逸芝、惟離模盧國帥沙支臣芝、于離末利國帥加牟臣芝、蒲都國帥因末、繩余國帥馬路、沙樓國帥釤加,各遣正副使詣東夷校尉何龕歸化。”諸國之名,頗與《三國志》所記三韓諸國之名相似,當去校尉治所較近;魏置東夷校尉,居襄平,而分遼東、昌黎、玄菟、帶方、樂浪五郡爲平州。後還合爲幽州,及文懿滅後,有護東夷校尉居襄平。見《晉書·地理志》。《紀》所記東夷諸國,大約皆此等部落也。此十國之至,《紀》皆不載,可見當時四夷朝貢者,《本紀》不能盡記其事。余謂惠帝而後,東夷未必遂絶,似可信矣。

    《地理志》云:“後漢末,公孫度自號平州牧,及其子康,康子文懿,并擅據遼東;東夷九種,皆服事焉。”此所謂九種者,似襲古九夷之文,非真當時種落有九。魏晉時之東夷校尉,其威稜之遠,實不逮公孫氏,而諸國來者猶盛。謂公孫氏時服事者,乃止九種,其非事實可知。南北朝、隋、唐間脩史者,好飾文辭,致失史實,往往如此。《三國·魏志·齊王芳紀》:正始七年春二月,幽州刺史毌丘儉討高句驪,夏五月,討濊貉,皆破之。韓那奚等數十國各率種落降。又《晉書·文帝紀》:景元四年,天子申晉公九錫之命,司空鄭沖率羣官勸進,有云“時俗畏懷,東夷獻舞”。《樂志》:食舉樂東西廂歌“亹亹文皇”、“韓濊進樂”,所述即一事。此皆魏時事也,可見東夷當魏時來者亦盛。

    五三三四裔酋長雖降爲編户其種人仍君事之

    《三國·魏志·四裔傳》注引《魏略·西戎傳》曰:氐“雖都統於郡國,然故自有王侯,在其虚落間。”案《晉書·石勒載記》曰:“其先匈奴别部羌渠之胄。祖耶奕于,父周曷朱,一名乞翼加,并爲部落小率……曷朱性凶麤,不爲羣胡所附,每使勒代已督攝,部胡愛信之。”然又云:“勒年十四,隨邑人行販洛陽……所居武鄉北原山下,草木皆有鐵騎之象,家園中生人參,花葉甚茂,悉成人狀。父老及相者皆曰:‘此胡狀貌奇異,志度非常,其終不可量也。’勸邑人厚遇之,時多嗤笑。唯鄔人郭敬,陽曲甯驅,以爲信然,并加資贍。勒亦感其恩,爲之力耕。每聞鞞鐸之音,以歸告母,母曰:‘作勞耳鳴,非不祥也。’”則勒當爲司馬騰所執賣之先,久淪爲傭耕負販之儔矣。蓋古之亡國敗家者皆如此,此諸侯不臣寓公,所以稱爲盛德歟?然於其種人,有督攝之權如故。此則敗亡之族,所以時足爲患也。

    《載記》又云:“太安中,并州飢亂,勒與諸小胡亡散,乃自雁門還依甯驅。北澤都尉劉監欲縛賣之,驅匿之獲免。勒於是譖詣納降都尉李川,路逢郭敬,泣拜言飢寒。敬對之流涕,以帶貨鬻食之,并給以衣服。勒謂敬曰:‘今者大餓,不可守窮。諸胡飢甚,宜誘將冀州就穀,因執賣之,可以兩濟。’敬深然之。會建威將軍閻粹説并州刺史、東嬴公騰,執諸胡,於山東賣充軍實。騰使將軍郭陽、張隆虜羣胡,將詣冀州,兩胡一枷。勒時年二十餘,亦在其中,數爲隆所歐辱。敬先以勒屬郭陽及兄子時,陽,敬族兄也,是以陽、時每爲解請,道路飢病,賴陽、時而濟。既而賣與茌平人師懽爲奴。”案騰之所爲酷矣。然使敬與勒之謀而克遂,其所爲豈必有愈於騰。勒雖降爲編氓,然羣胡猶服其督攝,是猶以君事之也。乃窮餓之時,遽賣其種人以自利,并狡虐矣哉!

    五三四滑國考

    考證之學,自古有之,特前人不如後人之密耳。然後人議前人之疏,亦時或出於誤會,非盡前人之咎也。《梁書·西北諸戎傳》云:“滑國者,車師之别種也。漢永建元年,八滑從班勇擊北虜有功,勇上八滑爲後部親漢侯。自魏、晉以來,不通中國。至天監十五年,其王厭帶夷栗陁始遣使獻方物。”又云:“元魏之居桑乾也,滑猶爲小國,屬芮芮,後稍强大,征其旁國波斯、盤盤、罽賓、焉耆、龜兹、疏勒、姑墨、于闐、句盤等國,開地千餘里。”元魏之居桑乾,事在晉初,下距天監,載祀不過二百,其時塞北、西域,使譯皆有往來,既非隔絶無聞,亦非年遠而事跡湮滅,儻使芮芮之一屬部,驟致强大,拓地萬里,安得其戰勝攻取之跡,闕焉不傳?且其於芮芮,何以絶不反噬,如後來突厥之所爲乎?此皆衡以事理而絶不可通者也。《梁書》又有白題國云:“其先蓋匈奴之别種胡也。漢灌嬰與匈奴戰,斬白題騎一人。今在滑國東,去滑六日行。”其説之不可信,亦與其説滑國同。《裴子野傳》云:“西北徼外,有白題及滑國,遣使由岷山道入貢。此二國歷代弗賓,莫知所出。子野曰:漢潁陰侯斬胡白題將一人。服虔《注》云:白題,胡名也。又漢定遠侯擊虜,八滑從之,此其後乎?時人服其博識。”然則以滑國爲八滑之後,乃子野推測之辭,作《梁書》者乃以爲事實,誤矣。滑國即《北史》之嚈噠,明白無疑。《北史·西域傳》云:“嚈噠國,大月氏之種類也,亦曰高車之别種。其原出於塞北,自金山而南。”其不可信,亦與《梁書》同。《通典·邊防典》云:“案劉璠《梁典》:滑國姓嚈噠,後裔以姓爲國號,轉譌又謂之挹怛焉。”《注》云:“其本原,或云車師之種,或云高車之種,或云大月氏之種。又韋節《西蕃記》云:親問其國人,并自稱挹闐。又按《漢書》:陳湯征郅支、康居副王挹闐鈔其後重,此或康居之種類。然傳自遠國,夷語譌舛,年代緜邈,莫知根實,不可得而辨也。”以挹闐爲康居副王之後,正與裴子野之智同。然韋節親聞,説自不誤。因此,可知噠、怛二字,音并同闐,於、邑雙聲,于、於同字,挹噠、挹怛,實于闐之異譯。而通梁之厭帶夷栗陁,殆亦夷栗陁其名,厭帶其姓也。云後裔以姓爲國號,則其初不以姓爲國號可知。《唐書·地理志》:“大汗都督府,以嚈噠部落活路城置。”此即《西域記》之活國,蓋嚈噠嘗居於是,而以其名自通,故《梁書》謂之滑國也。《梁書·西北諸戎滑國傳》云:“少女子,兄弟共妻。”又云:“女人被裘,頭上刻木爲角,長六尺,以金銀飾之。”《北史·西域嚈噠傳》云:“其俗,兄弟共一妻,夫無兄弟者,妻戴一角帽,若有兄弟者,依其多少之數,更加角焉。”多夫之俗,較多妻爲少,俗同而地又相鄰者,當可信爲同族。《北史·吐谷渾傳》云:“白蘭西南二千五百里,隔大嶺,又度四十里海,有女王國。以女爲王,故因號焉。”《西域傳》云:于闐“南去女國三千里”,又云:“女國,在蔥嶺南,其國以女爲王。”而唐世西山八國中,亦有一女國,見《舊唐書·德宗紀》貞元九年、《新唐書·韋皋傳》。可見自西康至後藏,戴女王之部族頗多。以女爲主,必也其行女系,女系固非即女權,然女權究易張大也。《北史》之女王國,“土著,宜桑麻,熟五穀”,女國則“氣候多寒,以射獵爲業”,“丈夫惟以征伐爲務”,蓋亦隨其所處而法俗不同。射獵好征戰之族,自後藏北出,于闐正當其衝。《梁書》滑國與于闐,王與妻皆并坐接客;滑“女人被裘”,于闐“婦人皆辮髮,《北史》:女國人皆被髮。衣裘袴”;其俗既極相類。又《梁書·滑傳》云“其跪一拜而止”,此語疑有譌誤。《于闐傳》云:“其人恭,相見則跪,其跪則一膝至地。”此古武坐致右憲左之類,滑俗疑亦同之,此皆滑人曾據于闐之跡。又有周古柯、呵跋檀、胡蜜丹,皆滑旁小國。又云:“凡滑旁之國,衣服容貌,皆與滑同。”蓋其相將俱出者也。《滑傳》云“其言語待河南人譯,然後通”,此其入貢所以必由岷山道。又云“著小袖長身袍”,《渴盤陁傳》云:“風俗與于闐相類。著長身小袖袍,小口袴。”渴盤陁,蓋即《滑傳》之盤盤也。《高昌傳》云:“著長身小袖袍,縵襠袴。”《武興傳》云:“著長身小袖袍,小口袴。”然則自岷山循南山而西,歷天山而北,法俗多同,越北塞而化及金山,自無足異。《北史》所由指嚈噠爲高車、月氏之種與?藏族緣起,史最茫昧,而一經考索,其事跡之有可見者亦如此。而前史但據譯名,妄相附會,不其傎與?民族異同,大端莫如言語。《北史》明言嚈噠之語,與蠕蠕、高車及諸胡不同,而猶目爲高車之種,不尤繆與?然前史所云種者,多指種姓,非謂種族,故所云“車師别種”、“高車别種”、“大月氏種類”者,皆指其君,非指其民。且如拓跋氏,孰不知爲鮮卑種?然《魏書·官氏志》中有須卜氏,有丘林氏,則固匈奴種姓也。契丹爲宇文氏遺落,其誰不知?而《五代史》本傳謂爲匈奴種,以宇文氏之先,爲南單于遠屬也。夫其徒以其君之種姓,而忽其民之族類,則誠疏矣。然舉彼考其君之種姓之辭,而謂其談説其民之種族,則前史不任咎也。抑《通典》以嚈噠之君爲康居副王之種,豈不大謬?然彼固云“夷語譌舛,年代緜邈,莫知根實”。推裴子野之意,亦當如是耳。作《梁書》者逕以其推測之辭爲事實則繆矣,然因此而并斥子野爲武斷則誣。故曰:前人之考據,不如後人之密,而後人所議前人之疏,亦或出於誤會也。

    沙琬《西突厥史料》,馮承鈞譯,商務印書館本。引《梁書·滑國傳》之文而加按云:“盤盤,南海國,不應列入西域諸國間。”案《宋書·索虜傳》後附《芮芮傳》云:“其東有槃槃國”,即此盤盤,非南海之盤盤也。《梁書》又有末國云:“漢世且末國也。北與丁零,東與白題,西與波斯接。”此國亦在西方,與且末相去甚遠。丁氏謙《梁書·夷貉傳考》,謂爲米國之異譯,蓋是。以爲漢世之且末,與以滑爲八滑,致誤之因同也。

    原刊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日上海《益世報》

    五三五柔然

    柔然,《南史》云“蓋匈奴之别種”,殊誤。《魏書·蠕蠕傳》云:“始神元之末,掠騎有得一奴,髮始齊眉。忘本姓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閭。木骨閭者,首秃也。木骨閭與郁久閭聲相近,故後子孫因以爲氏。木骨閭既壯,免奴爲騎卒。穆帝時,坐後期當斬,亡匿廣漠谿谷間,收合逋逃,得百餘人。依純突鄰部。疑當作紇突隣。木骨閭死,子車鹿會雄健,始有部落,自號柔然。後世祖以其無知,狀類於蟲,故改其號曰蠕蠕。”阿那瓌之降魏也,啓魏主:“臣先世源由,出於大魏。”觀此,則柔然之先,必爲鮮卑。惟純突隣部,似系高車部落。

    五三六北族辮髮

    北族除匈奴外,殆皆辮髮,而其辮髮之制,又小有不同。《後漢書·烏桓傳》,謂其“父子男女相對踞蹲,以髠頭爲輕便。婦人至嫁時乃養髮,分爲髻”。而鮮卑則“唯婚姻先髠頭”。《魏書·宇文莫槐傳》:“人皆剪髮,而留其頂上,以爲首飾。長過數寸,則截短之。”是其所留之髮頗短。然木骨閭髮齊眉,而拓跋氏謚之曰秃,則拓跋氏之辮髮,又頗長矣。此南朝所以呼爲“索虜”歟?《晉書·載記》述慕容氏得氏之由曰:“時燕、代多冠步摇冠,莫護跋見而好之,乃斂髮襲冠。諸部因呼之爲步摇,其後音譌,遂爲慕容焉。”竊疑莫護亦慕容音轉,此人實名跋也。此當爲北族慕化解辮之最早者。而後來之滿洲人,乃以强迫漢人薙髮,大肆殺戮,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然漢族至今,猶有辯髮而效忠於胡者,則亦可謂不念始矣。

    其服飾:男子辮髮,女子則否。《北史·高車傳》:“婦人以皮裹羊骸,戴之首上,縈屈髮鬢而綴之,有似軒冕。”《南史·蠕蠕傳》:“辮髮,衣錦小袖袍、小口袴、深雍鞾。”利御寒而便騎射,亦各適於其地也。《北史·突厥傳》稱其“被髮左袵”;《隋書·突厥傳》載沙缽略表,謂“削袵解辮,革音從律,習俗已久,未能改變”,可見其由來之舊矣。

    五三七北俗不解用彈

    北夷雖善射而不解彈。《魏書·序紀》云:神元帝四十二年“遣子文帝如魏,以國太子留洛陽。魏晉禪代,和好仍密。始祖春秋已邁,帝以父老求歸,晉武帝具禮護送。四十八年,帝至自晉。五十六年,復如晉;其年冬,返國,行達并州;晉征北將軍衛瓘以帝爲人雄異,恐爲後患,乃密啓晉帝,請留不遣。晉帝難於失信,不許。瓘復請以金錦賂國之大人,令致閒隙,使相危害。晉帝從之,遂留帝。五十八年,方遣帝。始祖聞帝歸,大悦,使諸部大人詣陰館迎之。酒酣,帝仰視飛鳥,謂諸大人曰:我爲汝曹取之。援彈飛丸,應弦而落。時國俗無彈,衆咸大驚,乃相謂曰:太子風采被服,同於南夏,兼奇術絶世,若繼國統,變易舊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國諸子,習本淳樸。咸以爲然。且離閒素行,乃謀危害,并先馳還。始祖問曰:我子既歷他國,進德何如?皆對曰:太子才藝非常,引空弓而落飛鳥,是似得晉人異法怪術,亂國害民之兆,惟願察之。自帝在晉之後,諸子愛寵日進。始祖年踰期頤,頗有所惑,聞諸大人之語,意乃有疑,因曰:不可容者,便當除之。於是諸大人乃馳詣塞南,矯害帝。”此説雖出附會,然北俗之不知彈,而視爲神奇,則可見矣。《隋書·長孫晟傳》:晟副宇文神慶送千金公主,攝圖愛焉。“每共遊獵,留之竟歲。嘗有二雕,飛而争肉,因以兩箭與晟曰:請射取之。晟乃彎弓馳往,遇雕相攫,遂一發而雙貫焉。攝圖喜,命諸子弟貴人皆相親友,冀昵近之,以學彈射。”晟之一發雙貫,蓋亦用彈,非用箭也。其後啓民入朝,賜射於武安殿,時有鳶羣飛,上曰:公善彈,爲我取之。十發俱中,并應丸而落,猶欲以彈誇示外夷也。

    五三八烏丸俗從婦人計

    《三國·魏志·烏丸傳注》引《魏書》曰:“其嫁娶皆先私通,略將女去,或半歲百日,然後遣媒人送馬牛羊以爲聘娶之禮。《後漢書》作“以爲聘幣”。壻隨妻歸,見妻家無尊卑,旦起皆拜,而不自拜其父母。爲妻家僕役二年,《後漢書》作“一二年間”。妻家乃厚遣送女,居處財物,一出妻家,故其俗從婦人計。至戰鬭時,乃自決之。”案此自服務婚稍入買賣婚之世,財産猶屬女子,故除戰鬭外,一切皆女子主之也。《史記·大宛列傳》言:“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俗貴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決正。”蓋部族政治,初亦不離米鹽靡密,故亦多由女子主之也。

    《三國志·高句麗傳》曰:“其俗作婚姻,言語已定,女家作小屋於大屋後,名壻屋,壻暮至女家户外,自名跪拜,乞得就女宿,如是者再三,女父母乃聽使就小屋中宿,旁頓錢帛,至生子已長大,乃將婦歸家。”此亦從從婦居稍變爲從夫居者。舜尚見帝,帝館甥於貳室,與壻屋頗相類。

    五三九東沃沮之葬

    《三國·魏志·東沃沮傳》云:“其葬作大木椁,長十餘丈,開一頭作户。新死者皆假埋之,才使覆形,皮肉盡,乃取骨置椁中。舉家皆共一椁。”案此象生時之居室也,野蠻人之居,固多爲大室也。韓居處作草屋土室,形如冢,其户在上,舉家共在中,無長幼男女之别,同書《韓傳》。即其一證。

    五四〇曆日

    古以干支紀日,後世則易之以數。以用干支爲紀,不能與月相合,又不能與年相合,故曆術漸普徧於民間,而其法遂廢矣。《宋書·禮志》二:“案《周禮》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也。《月令》,暮春,天子始乘舟。禊於名川也。《論語》,暮春浴乎沂。自上及下,古有此禮。今三月上巳祓於水濱,蓋出此也。自魏以後,但用三日,不以巳也。”蓋至魏世,用干支紀日者已希矣。

    曆術何以普徧於民間,則必恃曆本之普徧。《梁書·傅昭傳》:昭隨外祖於朱雀航賣曆日。所謂曆日,即今曆本也。昔人詩:“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謂山中無曆本可得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四一減食致壽

    梁武帝在歷代帝王中,可謂最能勤勞且寡嗜欲者。以從來學人,居於帝王之位者極少,而帝則確爲學人也。《梁書·賀琛傳》:琛啓陳事條,言甚切直。武帝怒,召主書於前,口授敕責琛,有曰:“朕三更出理事,隨事多少,事少或中前得竟,或事多,至日昃方得就食。日常一食,若晝若夜,無有定時。疾苦之日,或亦再食。昔要腹過於十圍,今之瘦削,裁二尺餘,舊帶猶存,非爲妄説。”帝之責琛,誠爲拒諫,然其能勤勞寡嗜欲,則史家亦盛稱之,非妄説也。顧乃康强致高壽。然則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亦非徒以其處境而實由其自律矣。節食尤爲致壽之大端。吾頗留心人之壽夭,自弱冠來,所知識者死,恒訪求其病狀,而推測其致死之由。蓋未見癡肥之人,克至耄耋之歲者;若其有之,則少壯雖癡肥,入老必瘦削。然則飲食若流者,以自促其年耳,亦可悲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東南日報》副刊“文史”

    五四二罷社

    《三國志·王脩傳》:“年七歲喪母,母以社日亡,來歲鄰里社,脩感念母,哀甚。鄰里聞之,爲之罷社。”案古人甚重社,安得罷之。所謂罷社者,蓋古人恒因社以作樂,哀其念母而罷之也。此猶得“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禮記·曲禮上》。之義。

    五四三吞泥

    近世飢荒時,民或吞土以求免死,俗稱之曰觀音土。《三國·吴志·孫權傳注》引《江表傳》,言權攻李術於皖城,術閉門自守,糧食之盡,婦女或丸泥而吞之。建安六年。則漢世已有其事。

    五四四因俗

    《通鑒》陳長城公至德元年,隋柳彧以近世風俗,每正月十五夜,燃燈遊戲,奏請禁之。曰:“竊見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戲朋遊,鳴鼓聒天,燎炬照地,竭資破産,競此一時,盡室并孥,無問貴賤,男女混雜,緇素不分。穢行因此而成,盜賊由斯而起。因循弊風,曾無先覺,無益於化,實損於民,請頒天下,并即禁斷。”詔從之。胡三省注曰:觀此,則上元游戲之弊,其來久矣。後之當路者,能不惑於世俗,奮然革之,亦所謂豪杰之士也。一國之人皆若狂,昔人痛之深矣。然百日之蜡,一日之澤。民固不可無會聚歡樂之時,要在節之以禮耳。且如賜酺,豈不足以致酒禍。然孔子不曰:“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乎?”俗之興替,必有其由。將頽者不可以人力支,衆之所樂者,亦不能以人力强革也;要在因人情而爲之節文耳,所謂善者因之也。且如百戲,無益有損,然其原出於角觝。秦漢之世,民至空邑以觀,不猶可以奬技勇乎?技勇之在今日,相需尤切,有心世道之人,能於時節,加以提唱,亦牖民之一道也。且男女之交,其不自由久矣,可無以宣泄之乎,此固自由之世之遺俗也。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五四五父子相似

    人之相似,惟醫學家所謂真雙生子爲然,不徒其貌也,即其心亦相似。然雙生之子,處境亦多相同,幼時尤甚;若處之不同之境,則其貌雖相似,其心即不能盡同。此可見清虚者易遷,重濁者難變,張横渠《正蒙》之説,有不盡誣者也。父子之相似,本不能如雙生之子。且人貌隨年而異,雙生子貌之相似,亦以年之相同也。若父子則有老少之殊,縱使人追憶疇昔而驚其相肖,必不能混淆於一見之下矣。乃《南史·陸倕傳》,謂倕次子緬,有似於倕,一看殆不能别,此誠罕有之事。意者倕生子甚早,子已壯而父猶未老歟?然終爲罕見之事矣。

    原刊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五日《東南日報》

    五四六絶菜患腫

    圍城之中,人乏蔬菜以爲食,每致患腫,昔人誤以爲由於乏鹽。如《北史·王思政傳》,謂思政初入潁川,士卒八千人,被圍既久,城中無鹽,腫死者十六七,及城陷之日,存者纔三千人是也。《魏書·房法壽傳》:法壽族子景伯,母亡居喪,不食鹽菜,遂爲水病,積年不愈,孝昌三年卒於家。似足證無鹽致腫之説矣。然《北史·趙琰傳》言:時禁制甚嚴,不聽越關葬於舊兆,琰四十餘年不得葬二親,年逾耳順,孝思彌篤,慨歲月遷移,遷窆無冀,乃絶鹽粟,斷諸餚味,食麥而已。而年至八十,則又何也?《隋書·劉方傳》:方征林邑還,士卒腳腫,死者十四五。此由南方卑溼,易患腳氣病,亦與缺鹽無涉也。

    五四七脈法

    中醫多以善診脈自詡,甚者謂能診脈,則不待問而可知所患,此乃欺人之談,少明事理者不之信,即醫家之少明事理者,亦不以此欺人也。然此等附會之説,古即有之。《魏書·術藝傳》,謂顯祖欲驗徐謇所能,乃置諸病人於幕中,使謇隔而脈之,深得病形,兼知色候是矣。此事即有之,亦爲幸中,況傳者過而非其實,《術藝傳》中事跡,率多如是也。脈學之興,蓋本診察之一術,所以補但憑證狀者之不足,以求詳慎,非謂恃此遂可忽視證狀。倉公之學,出於陽慶,《史記》本傳記慶語,謂有黄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生死,決嫌疑,定可治;原不專治脈書。倉公對詔問,謂病名多相類,不可知,故古聖人之脈法,以起度量,立規矩,縣權衡;此即所謂決嫌疑,乃所以補望聞之不足者也。其自述治驗,無一不切其脈者,然亦無一不詳其證狀,即知切脈非可專恃。後世醫家,遇有證脈不合者,多舍脈而從證;以證固明白有據,脈究徒憑探索也。間有舍證從脈者,乃經驗多,知目前之證將有變化,不宜徒據之以爲治,乃逆測未來以立法,實無所謂從脈也。故脈法實不可深恃。然脈法以不如證狀之易見,而有待於探索,故其通知實較難;醫工之較下者,或不知之。《宋書·范曄傳》,謂孔熙先善於治病,兼能診脈,可見是時能治病者,不皆能診脈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五日《東南日報》副刊“文史”

    五四八手術

    近世之論西醫者,多豔稱其手術。其實病之可用手術者,皆有形質可見,而可以逕拔除之,實不可謂之難治。近世手術,所以勝於古人者,乃在人體生理之益明,所用械器之益精,及麻醉消毒等法,爲效益大,而流弊益微耳。此皆他種科學有以輔助醫學,若就醫家療治之術言之,則使用手術,爲法最爲簡逕,固非古人所不能知,其興起度必甚早也。

    華佗之技,爲今古所豔稱,以其於鍼藥不及之病,能以刳割治之也。然其時關羽中流矢,嘗破臂作創,刮骨去毒。又《三國·魏志·賈逵傳注》引《魏略》,謂逵生癭稍大,自啓欲令醫割之,太祖惜逵忠,恐其不活,教謝主簿:吾聞“十人割癭九人死”。逵猶行其意,而癭愈大。逵之不愈,或不能歸咎於醫,然諺語亦必有由,則因割癭而死者不少矣。可見醫於刳割之術多拙。然工拙别是一事,觀於割癭者之多,而知是時之醫,能施刳割之術者實不少。若爲關羽破臂刮骨者,則其術并不可謂之拙矣。《魏書·長孫道生傳》,謂道生玄孫子彦,少嘗墜馬折臂,肘上骨起寸餘,乃命開肉鋸骨,流血數升,言戲自若,時以爲踰於關羽。子彦視關羽何如不可知,爲子彦施治之醫,必不減於爲羽施治之醫,則無惑也。是其術固異世而猶存也。《晉書·魏詠之傳》言:詠之生而兔缺,年十八,聞荆州刺史殷仲堪帳下有名醫能療之,貧無行裝,謂家人曰:“殘醜如此,用活何爲!”遂齎數斛米西上,以投仲堪。既至,造門自通。仲堪與語,嘉其盛意,召醫視之。醫曰:“可割而補之,但須百日進粥,不得語笑。”詠之曰:“半生不語,而有半生,亦當療之,況百日邪!”仲堪於是處之别屋,令醫善療之。詠之遂閉口不語,惟食薄粥,其厲志如此。及差,仲堪厚資遣之。此醫之技,亦未必減於華佗也。佗之所以負盛名者,或以其能用麻沸散。近世論醫學者,謂麻醉藥之發明,爲醫家一大事。以病有非刳割不能治者,無此,人或憚痛苦而不敢治;即或不憚,而痛苦非人所能堪,於法亦遂不可治也。爲關羽、長孫子彦作創之醫,未嘗用麻醉藥,顯而易見。《三國·吴志·吕蒙傳》言,蒙疾病,孫權迎置内殿,每有一鍼加,爲之慘戚。蓋亦不能用麻醉藥,故其痛苦實甚。然則是時之醫,能用麻醉藥者似少,此佗之所以獨擅盛名歟?然麻沸散之方,近世鈴醫猶有之,則亦非佗之所獨也。故世容有絶精之技,而必無獨擅之學。

    白喉之初起也,醫家多不能治。民間嫗婦,乃有以刀鍼破其白腐處而强抉去之者,往往致死,亦或獲愈。此足證吾手術治病最爲簡直、興起當早之説。蓋病之有形質可見者,就所在而逕抉去之,原爲人所易見;初用之或致死加劇,久之則其術漸精矣。然亦有古人技精,而後世反不逮之者。新醫有閲《銀海精微》者,謂其手術或爲近世眼醫師所不知。此由醫學傳習不盛,醫家又或自祕,前人之所知所能,不能盡傳於後也。然世之偏重儒醫,亦當分尸其咎。凡儒醫多好空談,而手術則非所習;使此輩享盛名,食厚糈,而襲古代醫家真傳之鈴醫,日益衰落,而古醫家專門之技,不傳於後者,亦益多矣。

    《晉書·温嶠傳》:嶠平蘇峻後,固求還鎮,先有齒疾,至是拔之,因中風,至鎮未旬而卒。其死,不知果由拔齒致之不,然時醫工能拔去病齒,則因此可知。

    古語云:“毒蛇螫手,壯士斷腕。”則去病毒之所在,以免延及全身,其由來亦極早。《晉書·盧欽傳》:欽子浮,以病疽截手,遂廢。則去肢體以全生命,古代之醫亦能爲之矣。

    邂逅受傷,殘折肢體,甚至傷及藏府而卒不死,亦可使人悟及手術之可用。《北史·彭樂傳》:天平四年,從神武西討,與周文相拒。神武欲緩持之,樂氣奮請決戰,神武從之。樂因醉入深,被刺腸出,内之不盡,截去復戰,身被數創,軍勢遂挫,然樂卒不死。有此等經驗,則使人知腸之可去矣。不然,孰敢臆測腸之可截邪?

    醫有借助於巫者,或藉此以振精神,便於施治耳。有形質之疾,謂可但以符呪等治之,恐無是理也。《齊書·陳顯達傳》言:顯達討桂陽賊,矢中左眼,拔箭而鏃不出。地黄村潘嫗善禁,先以釘釘柱,嫗禹步作氣,釘即時出,乃禁顯達目中鏃出之。似謂但禹步作氣而鏃自出者,恐傳者過也。《南史·張融傳》云:有薛伯宗者,善徙癰疽,公孫泰患背,伯宗爲氣封之,徙置齋前柳樹上,明旦癰消,樹邊便起一瘤如拳大,稍稍長,二十餘日,瘤大膿爛,出黄赤汁斗餘,樹爲之痿損。其説尤爲離奇。然自稱能徙癰者,吾小時尚見之,其事似在光緒辛卯歲,吾父腦後忽腫起如瘤,醫家不敢以刀割,亦不能以藥消,乃曰,有某者,自稱能徙癰,不妨姑試之。如其言。其人用何術,予已不省記,但記其云已徙之庭前桂樹上。其後樹無他異,而吾父腫亦旋消。更詢諸醫家,則云此蓋無名腫毒,本非瘤也。故知以神奇自炫者,今古多有,而侈陳奇跡,則無一不出語增耳。

    《隋書·隱逸傳》:張文詡嘗有腰疾,會醫者自言善禁,文詡令禁之,遂爲刃所傷,至於頓伏牀枕。醫者叩頭請罪,文詡遽遣之,因爲其隱,謂妻子曰:“吾昨風眩落阬所致。”其掩人之短,皆此類也。此可見善禁者亦不能不用刀鍼,或且藉此以施刀鍼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東南日報》副刊“文史”

    五四九國子太學

    國子學與太學,初本是二,後乃合而爲一。

    古代平民,學於其所居之里之校,秀者升入其鄉之庠序,自庠序升於司徒,入於大學。貴族則學於其家門側之塾。師氏、保氏門闈之學,公宫南之左之小學,與家塾皆一物也,貴族出於此,亦入於大學。故平民登進,較之貴族,多一節級。然既入大學,即與王太子、王子、羣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等夷矣。詳見《古學制》條。漢世博士弟子,太常擇民年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補;在郡、國、縣、道、邑者,令、相、長、丞上二千石,二千石察可者,得與計偕;尤絶無限制。後漢雖有大將軍至六百石遣子入學之令,亦未聞其較平民多占便宜,可謂蕩蕩平平矣。自國子學立,而此局乃一變。

    《宋書·禮志》云:“魏文帝黄初五年,立太學於洛陽。齊王正始中,劉馥上書曰:黄初以來,崇立太學,二十餘年,而成者蓋寡。由博士選輕,諸生避役,高門子弟,恥非其倫,故無學者。雖有其名而無其實,雖設其教而無其功。宜高選博士,取行爲人表,經任人師者,掌教國子。依遵古法,使二千石以上子孫,年從十五,皆入太學。明制黜陟,陳榮辱之路。不從。晉武帝泰始八年,有司奏:太學生七千餘人,才任四品,聽留。詔:已試經者留之,其餘遣還郡國。大臣子弟堪受教者,令入學。案此可見學生雖多,大臣子弟實少。咸寧二年,起國子學。蓋《周禮》國之貴遊子弟所謂國子,受教於師氏者也。”此爲國子學設立始末。蓋欲迫令貴遊子弟入學而不能,乃爲之别立一學耳。觀其擬諸師氏,則固以小學視之。《宋書·百官志》言晉初置國子學,隸屬太學,其等級固分明也。至南朝而其制一變。南朝皆無太學。陳宣帝太建三年、後主至德三年,皇太子皆釋奠太學。然此等皆徒有其名而已。《齊書·禮志》載曹思文之表曰:“今之國學,即古之太學。晉初太學生三千人,案較之上引《宋書·禮志》所述泰始八年之數,已裁減過半矣。既多猥雜,惠帝時欲辨其涇渭,故元康三年,始立國子學。官品第五以上,得入國學。案“立國子學”,《晉書·本紀》在咸寧二年。《宋書·禮志》作“起國子學”。《晉書·職官志》云:“咸寧四年,武帝初立國子學,定置國子祭酒、博士各一人,助教十五人,以教生徒。”蓋屋宇起於二年,官制定於四年,生徒選補之法,實至元康三年而後定,故思文又云立於是年也。天子去太學入國學,以行禮也。太子去太學入國學,以齒讓也。太學之與國學,斯是晉世殊其士庶,異其貴賤耳。”然則國學存而太學廢矣。太學凡民可入,而國學限於貴遊,是則去蕩平之途而求私龍斷也。

    原晉所以設國子學者,實緣欲求高門子弟之入學。其求高門子弟入學,則以此輩專務交遊也。《三國·魏志·董昭傳》:昭上疏陳末流之弊曰:“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爲本,專更以交遊爲業;國士不以孝弟清脩爲首,乃以趨勢遊利爲先。合黨連羣,互相褒歎,以毁訾爲罰戮,用黨譽爲爵賞。附己者則歎之盈言,不附者則爲作瑕釁。”此本漢末太學中之弊風,特以遭逢喪亂,學校丘墟,而此風未改,故初在學校中者,後又出於學校外耳。《晉書·傅玄傳》:玄於武帝初上疏,言“漢、魏百官子弟,不脩經藝而務交遊,徒繫名於太學,不聞先王之風”;又言“今聖明之政資始,而漢、魏之失未改,散官衆而學校未設”,蓋以此也。此事關鍵,首在其用人之能覈實,次亦視其果能驅人入學與否。用人果能覈實,遊談將不禁自止。不能驅人入學,則國子學亦與太學等耳。所謂高門子弟者,豈誠以羞與避役者伍而不入學哉?抑因避役而入學,固情有可矜,然爲政之道,當清簡賦役,不能豢避役者於學中,則當時猥雜之徒,雖一舉而盡汰之可也。而又不能,而乃爲之别立一學,不誠無具矣哉?

    然晉世所行之政,亦迄未收效也。以國學代太學,蓋始於宋,晉世尚未有此意,故東渡後,建武元年,即立太學。《晉書·本紀》。此事由王導、戴邈。導之言曰:“人知士之所貴,由乎道存,則退而脩其身。脩其身以及其家,正其家以及於鄉,學於鄉以登於朝。反本復始,各求諸己,則敦樸之業著,浮僞之道息。”欲“使朝之子弟,并入於學”。《宋書·禮志》。邈亦言:“貴遊之子,未必有斬將搴旗之才,亦未有從軍征戍之役。”宜“及盛年,講求道藝”。《宋書·禮志》。咸康三年,既立太學,復議國學。設立未幾,又復遣散。《晉書·成帝紀》:咸康三年,正月,立太學。《袁瓌傳》:除國子祭酒,上疏曰:“若得給其宅地備其學徒,麤有其官,則臣之願也。”疏奏,成帝從之。國學之興,自瓌始也。《宋書·禮志》,以疏爲瓌與太常馮懷同上,事在咸康三年,云:“疏奏,帝有感焉。由是議立國學,徵集生徒。而世尚莊、老,莫肯用心儒訓。穆帝永和八年,殷浩西征,以軍興罷遣。由此遂廢。”自咸康三年至永和八年,凡十六年。至孝武帝時,乃二學并立。《晉書·孝武帝紀》:太元九年,四月,增置太學生百人。十年,二月,立國學。事由謝石之奏,見《晉書》本傳及《宋書·禮志》。《宋書》載其疏辭,謂上於太元元年,蓋當作九年,因字形近而誤。疏有“皇威遐震,戎車方静”之語,蓋指淝水之捷言之,事在太元八年也。其事由於謝石。史稱“烈宗納其言,選公卿二千石子弟爲生,增造廟屋一百五十五間,而品課無章,士君子恥與其列”。國子祭酒殷茂言之曰:“自學建彌年,而功無可名。憚業避役,就存者無幾。或假託親疾,真僞難知。聲實渾亂,莫此之甚。臣聞舊制,國子生皆冠族華胄,比列皇儲,而中者混雜蘭艾,遂令人情恥之。竊謂羣臣内外,清官子姪,普應入學,制以程課。今者見生,或年在扞格,方圓殊趣,宜聽其去就,各從所安。”又庾亮在武昌,開置學官,其教亦言:“人情重交而輕財,好逸而惡勞。學業致苦,而禄答未厚,由捷逕者多,故莫肯用心。”又言:“若非束脩之流,禮教所不及,而欲階緣免役者,不得爲生。”然則貴遊不入,而避役者羣集,在太學未聞有改,而國學又復如此;即地方設學,亦不能免也。此積習不易變,南朝蓋患其猥雜,故逕獨立國學,然非政體也。

    强高門子弟入學,太元十年,蓋頗收效。然《宋書·五行志》云:“太元十年,正月,立國子學。學生多頑嚚,因風放火,焚房百餘間。”《晉書·五行志》略同。蓋即高門子弟之所爲也。歷代學校,亦多有所謂風潮,然未有如此次之無意識者,别見《學校風潮》條。當時所謂高門子弟者,其品質可知矣。設學不以教孤寒之士,而斤斤欲教此等人,不亦雕朽木而圬糞土之牆乎?

    《北齊書·儒林傳》曰:“齊制,諸郡并立學,置博士、助教授經。學生俱差逼充員。士流及豪富之家,皆不從調。備員既非所好,墳籍固不關懷,又多被州郡官人驅使,縱有遊惰,亦不檢治。”此則入學而不能避役,因之非差逼莫肯充員。又魏、晉以降之一變局矣。

    五五〇爲私家立學

    予嘗撰《私家教授之盛不始東漢》一條,讀之,可知學術之興盛,皆人民所自爲,而政府所能爲力者實淺矣;然猶不止此。夫東京十四博士,皆今學也。當時太學著籍之盛,曠古未聞,乃一朝灰炭,而今學之傳授,即隨之而絶,然則當時其學之傳於後生者幾何?無怪范蔚宗譏其“章句漸疏,多以浮華相尚”矣。《後漢書·儒林傳序》。東京私學,亦多有名無實。鄭玄在當時,最稱大師,而其所傳,陵亂無條理,且多矛盾,即可見之。然其傳授,猶歷久不絶。然則當時今學講師,其學尚不逮鄭玄、王肅也,況敢望韓嬰、董仲舒、劉向、揚雄乎?晉立國子學而太學廢。國學皆貴遊子弟,自更不足語於學問,説見《國子太學》條。劉宋以後,國學又替,而就講學之私家,加以扶助者轉盛。則是學術之命脈,仍繫於私家也。

    《宋書·禮志》云:高祖受命,詔有司立學,事在永初三年正月,見《紀》。未就而崩。太祖元嘉二十年,復立國學。《本紀》:太祖詔建國學,在元嘉十九年正月。是年十二月,詔言胄子始集,學業方興。《何承天傳》亦云:是年立國子學,以本官領國子博士。而《志》云二十年者,蓋師生集於十九年末,始業實在二十年也。二十七年廢。《紀》在三月,蓋以軍興廢。《孝武帝紀》:大明五年,八月,詔來歲可脩葺庠序,旌延胄子。《禮志》不言其事,疑其實未曾行。宋世國學之立,蓋不及十年也。然其時周續之遁跡廬山,高祖踐阼即召之,爲開館東郭外,招集生徒。元嘉十五年,文帝又徵雷次宗至京師,爲開館於雞籠山。時又使何尚之立玄學,何承天立史學,謝元立文學。凡四學并建。見《隱逸·雷次宗傳》。案此事《南史》入《本紀》,繫元嘉十六年。《宋書·何尚之傳》云:元嘉十三年,彭城王義康欲以司徒左長史劉斌爲丹陽尹,上不許。乃以尚之爲尹。立宅南郭外,置玄學,聚生徒,謂之南學。《南史》同。其立學不知究在何年也。《明帝紀》:泰始六年,九月,立總明觀。《南史》云:分爲儒、道、文、史、陰陽五部學。言陰陽者遂無其人。此猶是率元嘉之舊。國學雖衰,其扶助私家之學,則可謂至矣。齊建元四年,正月,詔立國學。見《禮志》及《本紀》。九月,以國哀罷。《武帝紀》。《百官志》云:其夏國諱廢學。永明三年,正月,詔立學。《本紀》。旋復省廢。未知何時,東昏侯時,曹思文争廢國學,見下。表言永明以無太子故廢,非古典。案建武四年詔言:“往因時康,崇建庠序,屯虞薦有,權從省廢,”則似非以無太子故。建武四年,正月,又詔立學。永泰元年,東昏侯即位,尚書符依永明舊事廢學。國子助教曹思文表言不可廢。有司奏從之。《禮志》。然其立學之久,尚不逮劉宋也。總明觀以永明三年省,蓋以國學已立故。然是歲,又於王儉宅置學士館,悉以四部充儉家。則學術之重心,仍在私家,又竟陵王子良,嘗表世祖,爲劉瓛立館,亦宋世待周續之、雷次宗之意也。梁武踐阼,徵何胤不至,遣何朗、孔壽等六人於東山受學。天監四年,置五經博士各一人。《本紀》。《儒林傳》云:以平原明山賓、吴興沈峻、建平嚴植之、會稽賀瑒、吴郡陸璉補博士,各主一館,則所重者仍在其人。七年,正月,詔大啓庠序,博延胄子,國學蓋自此建立。然恐亦徒有其名。故其後大同七年,又於宫城西立士林館,延集學者也。《陳書·儒林傳》言:高祖“承前代離亂,日不暇給,弗遑勸課。世祖以降,稍置學官。雖博延生徒,成學蓋寡”。陳世,資助私家之事,闃焉無聞,然官立之國學,亦益黯然無色矣。

    郡縣亦有爲私家立學者。《宋書·隱逸傳》沈道虔:鄉里年少,相率受學。道虔常無食,無以立學徒。武康令孔欣之厚相資給,受業者咸得有成。《梁書·處士傳》諸葛璩:性勤於誨誘,後生就學者日至,居宅狹陋,無以容之,太守張友爲起講舍。《魏書·崔休傳》:爲渤海,大儒張吾貴有盛名於山東。西方學士咸相宗慕。弟子自遠而至者恒千餘人。生徒既衆,所在多不見容。休乃爲設俎豆,招延禮接,使肄業而還,儒者稱爲口實。皆是。

    南北朝實爲資助私家立學最盛之世。固以其時王業偏安,敬教勸學,力有弗逮,乃僅就私家,加以資助。亦以私家立學,爲衆所歸仰者,其人必較有學問,而歸仰之者,亦必較有鄉學之誠,就加資助,轉較官自立學者爲有實際也。學術之興盛,皆社會自然之機運,而非政治所能爲,益可見矣。

    五五一盲人識字

    盲人亦能識字,爲近世言歐美教育者所豔稱。然其事古亦有之。《隋書·藝術傳》:盧大翼目盲,以手摸書而知其字是也。其所摸書,蓋爲簡牘。自簡牘盡廢,而此事遂不可見矣。

    五五二范甯崇學

    《晉書·范汪傳》:爲東陽太守,“在郡大興學校。”子甯,爲餘杭令,“在縣興學校,養生徒,絜己脩禮,志行之士,莫不宗之。朞年之後,風化大行。自中興以來,崇學敦教,未有如甯者也。”補豫章太守,“在郡又大設庠序。遣人往交州采磬石,以供學用。改革舊制,不拘常憲。遠近至者千餘人,資給衆費,一出私禄。并取郡四姓子弟,皆充學生,課讀五經。又起學臺,功用彌廣。江州刺史王凝之上言曰:豫章郡居此州之半。太守臣甯,入參機省,出宰名郡,而肆其奢濁,所爲狼籍。郡城先有六門,甯悉改作重樓,復更開二門,合前爲八。私立下舍七所。臣伏尋宗廟之設,各有品秩,而甯自置家廟。又下十五縣,皆使左宗廟,右社稷,準之太廟,皆資人力,又奪人居宅,工夫萬計。甯若以古制宜崇,自當列上,而敢專輒,惟在任心。州既聞知,即符從事,制不復聽。而甯嚴威屬縣,惟令速立。願出臣表下太常,議之禮典。甯以此抵罪。子泰,棄官稱訴。帝以甯所務惟學,事久不判。會赦,免。”案甯之所爲,誠若奢濁,然遠近至者千餘人,資給衆費,一出私禄,則其無所利焉可知。孝武遲迴不判,以待赦令,良有由也。或疑甯私禄何以能如是之多,則此非指朝所頒禄;各地方相沿,本有行政經費,并有供守令之費,如後世之陋規者。此不能不取,亦不必不取,惟在用之何如耳。豫章居江州之半,此款必不菲也。人有所長,必有所短。用人之道,貴在舍短取長。甯之失,在於迂闊奢泰,以崇學敦教論,則可謂世濟其美矣。若能任以學事,而抑其迂闊奢泰之爲,則用人之道也。

    事之當辦與否,與其辦理之善否,係屬兩事。當辦之事,雖辦理不善,祇應改其辦法,不應逕廢其事也。且如青苗,抑配固爲不可,然任兼并之家要倍稱之息,可乎?然則散放之法可變,散放之事,不可已也。宋世之新舊黨,若知此義,事之敗於狐埋狐搰者,必可大減矣。《宋史·胡宿傳》:“知湖州,前守滕宗諒大興學校,費錢數十萬。宗諒去,通判、僚吏皆疑以爲欺,不肯書曆。宿誚之曰:君輩佐滕侯久矣,苟有過,盍不早正?乃陰拱以觀,俟其去而非之,豈昔人分謗之意乎?坐者皆大慙。其後湖學爲東南最,宿之力爲多。”滕侯賢者,自無欺罔之事,然其下之人,得毋有欺滕侯者乎?然其事已在前矣。懲此而不承權輿,是重費也。然則胡宿保全湖學之功,不減於滕宗諒之創始也。

    宋世張昇鎮許,欲興鄉學,而馬宏沮之,誣縣令因以取民,引見《郡縣鄉里之學下》條。宏之言固誣,然因興作以取民之事,必多有之,宏乃得以肆其誣,則亦不可不儆也。國民政府之都南京也,學校、官司,屋宇皆不周於用,於是競事營建。百務廢弛,惟兹則汲汲恐後。論者皆譏其别有用心焉。此則范甯之罪人也。

    《晉書·虞溥傳》:“除鄱陽内史。大脩庠序,廣招學徒,至者七百餘人。祭酒求更起屋行禮。溥曰:君子行禮,無常處也。故孔子射於矍相之圃,而行禮於大樹之下。況今學庭庠序,高堂顯敞乎!”斯則范甯之諍友也。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論語·里仁》。

    五五三周朗

    一時之人,有一時之人之思想。《宋書·周朗傳》:世祖即位,普責百官讜言。朗上書,謂“宜二十五家選一長,百家置一師。男子十三至十七,皆令學經;十八至二十,盡使脩武。官長皆月至學所,以課其能。習經者五年有立,則言之司徒;用武者三年善藝,亦升之司馬。若七年而經不明,五年而勇不達,則更求其言政置謀,跡其心術行履,復不足取,雖公卿子孫,長歸農畝,終身不得爲吏。”此可謂昔人教育普及之論,其思想似頗特異。然《晉書·慕容皝載記》,載其記室參軍封裕諫辭曰:“四業者國之所資,教學者有國盛事。習戰務農,尤其本也,百工商賈,猶其末耳。宜量軍國所須,置其員數,已外歸之於農,教之戰法。學者三年無成,亦宜還之於農,不可徒充大員,以塞聰雋之路。”皝因此令學生不任教者,除其員録。其思想與朗頗相類。《魏書·景穆十二王傳》:南安王楨之子英,奏言“謹案學令:諸州郡學生,三年一校所通經數,因正使列之。然後遣使就郡練考。儁造之流,應問於魏闕;不革之輩,宜反於齊民。頃以皇都遷構,江、揚未一,故鄉校之訓,弗遑正試。致使薰蕕之質,均誨學廷;蘭蕭之體,等教文肆。今外宰京官,銓考向訖,求遣四門博士明通五經者,道别校練,依令黜陟。”其所行,亦即慕容皝之令。蓋時宇内分裂,競争烈而責望於民者深,故不期而同有此思想也。更上溯之,晉初傅玄上疏,言分民之理,欲采皇甫陶之説,課散官以親耕,亦以直喪亂之後,不容浮食者之衆耳。

    五五四汲冢書

    古書湮没復見,最早者無過於晉世之汲冢書。其事見於《晉書》之《武帝紀》、《律曆志》,及衛瓘、荀勖、束皙、王接、司馬彪、續咸諸傳。《紀》云:咸甯五年十月,“汲郡人不準掘魏襄王冢,得竹簡小篆古書十餘萬言,藏於祕府。”《志》云:“武帝太康元年,汲郡盜發六國時魏襄王冢,亦得玉律。”《衛瓘傳》載瓘子恒所作《四體書勢》云:“太康元年,汲縣人盜發魏襄王冢,得策書十餘萬言。”《束皙傳》云:“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諸説年代雖不相符,《二十二史考異》云:“《束皙傳》作太康二年,《衛恒傳》作太康元年,與《紀》互異。趙明誠《金石録》,據《太公廟碑》及荀勖序《穆天子傳》,俱云太康二年,以正《晉》《紀》年月之誤。”然亦未檢束、衛兩傳也。注云:“杜預《春秋後序》亦作太康元年。”案杜預《春秋後序》、荀勖《穆天子傳序》,并是僞物。然古事傳者多不審諦,不能以此遂疑其事之真。《律曆志》言:“荀勖校太樂,八音不和,始知後漢至魏,尺長於古四分有餘。勖乃部著作郎劉恭依《周禮》制尺,所謂古尺也。依古尺更鑄銅律吕,以調聲韻。其尺量古器,與本銘尺寸無差。又,汲郡盜發六國時魏襄王冢,得古周時玉律及鐘磬,與新律聲韻闇同。”則當時所得,書籍外尚有他物。書籍縱有僞作,他物不必皆有人作僞。以此互證,亦足見汲冢得書,事非烏有。所得之數,《本紀》與《衛瓘傳》,二説符同。簡策重滯,而每策所容,不過數十字;十萬餘言,自可盈數十車。《束皙傳》説,亦非歧異。十餘萬言之書,即在楮墨盛行之時,得諸地表,亦云匪易,況在楮墨未行之世,而又得諸地下之藏乎?誠足令人神往矣。

    然則世之所傳,所謂出自汲冢之書,其物果可信乎?曰:否。汲冢得書,實有其事,係一事;世之所傳,所謂出自汲冢之書,其可信與否,又是一事。汲冢得書,固實有其事,然世之所傳,謂其出於汲冢者,則不徒明以來之僞《竹書紀年》不可信,即其早於此者,如世所謂古本《竹書紀年》等,其不可信,亦未嘗不相等也。此其爲説,觀於《晉書》之《束皙傳》,即可知之。《荀勖傳》言竹書之得,“詔勖撰次之,以爲《中經》,列在祕書。”《束皙傳》言:“初發冢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銓次。武帝以其書付祕書校綴次第,尋考指歸,而以今文寫之。皙在著作,得觀竹書,隨疑分釋,皆有義證。”《王接傳》云:“時祕書丞衛恒考正汲冢書,未訖而遭難。佐著作郎束皙述而成之,事多證異義。時東萊太守陳留王庭堅難之,亦有證據。皙又釋難,而庭堅已亡。散騎侍郎潘滔謂接曰:卿才學理議,足解二子之紛,可試論之。接遂詳其得失。摯虞、謝衡皆博物多聞,咸以爲允當。”是觀其大略,加以次第者荀勖;就其所載,加以研求者,則衛瓘、束皙、王庭堅、王接也。《四體書勢》云:“魏初傳古文者,出於邯鄲淳。恒祖敬侯寫淳《尚書》,後以示淳,而淳不别。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經,轉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太康元年,汲縣人盜發魏襄王冢,得策書十餘萬言。案敬侯所書,猶有髣髴。古書亦有數種,其一卷論楚事者最爲工妙,恒竊悦之。”玩其言,似能次第成書,藉以考見古事者,不過數種,餘則僅堪藉證書法。簡斷編殘,銓次已覺不易,況於考索?此實録也。人之度量相越,不能甚遠,束皙繼業,所就豈能遠過?乃《皙傳》述諸書之目,大凡七十五篇,不識名題者七篇而已,餘則皆能舉其崖略,果可信乎?《司馬彪傳》云:“初譙周以司馬遷《史記》書周秦以上,或采俗語百家之言,不專據正經,周於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憑舊典,以糾遷之謬誤。彪復以周爲未盡善也,條《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爲不當,多據《汲冢紀年》之義,亦行於世。”夫曰多據,則非盡據,且所據者《紀年》一書耳。《續咸傳》言咸“著《遠遊志》、《異物志》、《汲冢古文釋》,皆十卷,行於世”。六七十篇之書,豈十卷之書所能釋?是彪與咸即誠見汲冢書,所見者亦不多也。

    更就《束皙傳》論諸書之語觀之。諸説皆云所發爲魏襄王冢,《皙傳》獨多“或言安釐王冢”六字,説果何所據乎?《傳》又云:“其《紀年》十三篇,紀夏以來至周幽王爲犬戎所滅,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蓋魏國之史書。”此六字之所由來也。據《史記》,安釐王爲襄王曾孫。襄王子哀王,在位二十三年;哀王子昭王,在位十九年;昭王子則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其卒在秦始皇之四年,距襄王之卒,七十有六年矣。此時魏已去亡不遠,能否厚葬,如史所云,實有可疑。古人作僞,多不甚工,往往少加校勘,説即不讎。竊疑《紀年》書本無傳,造作者初不詳覈,乃誤下三世七十六年,而後人反據之以爲説也。

    《束皙傳》又云《紀年》,“大略與《春秋》皆多相應。其中經傳大異,則云夏年多殷;益干啓位,啓殺之;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壽百歲也;幽王既亡,幽王當作厲王,此蓋傳寫之誤。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案《史記集解》引《紀年》,謂夏有王與無王,用歲四百七十一年;湯滅夏以至於受,用歲四百九十六年;而《路史》引《易緯稽覽圖》,謂夏年四百三十一,殷年四百九十六。造竹書者,蓋謂自相之亡,至於少康復禹之績,歷年四十,故竊緯候之説,而易其四百三十一爲四百七十一,此其作僞之顯證。啓、益、太甲、伊尹、文丁、季歷之相賊,則其時之人“舜禹之事,我知之矣”之見解耳。古人紀年,初不審諦,而好舉成數,故於人君享國長久者,率以百年言之。如《詩生民疏》引《中候握河紀》云:“堯即政七十年,受河圖。《注》云:或云七十二年。”案堯立七十年得舜,辟位凡二十八年崩,則堯年九十八,若云七十實七十二,則適得百歲矣。《史記·五帝本紀》云:“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五十攝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即位踰年改元,時舜年六十二,在帝位三十九年,舜年亦百歲也。此古傳説本以堯舜爲百歲,而説書者從而爲之舜也。《大戴記·五帝德》:“宰我問於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曰黄帝三百年,請問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於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小戴記·文王世子》:“文王謂武王曰:女何夢矣?武王對曰:夢帝與我九齡。文王曰:女以爲何也?武王曰:西方有九國焉,君王其終撫諸?文王曰:非也。古者謂年齡,齒亦齡也。我百,爾九十,吾與爾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書·無逸》曰:“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言其爲君時年五十有一也。又云:“殷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石經》殘碑作百年。然則《吕刑》謂穆王享國百年,正合古人語例。造《紀年》者疑其誤而改之,正見其不知古義耳。厲王見流,周召二相共和行政,猶之魯昭公時之三家,衛獻公時之孫林父、甯殖。古者世族權大,此等事蓋甚多,特不能盡見於書傳。謂他國之君釋位而未攝政,卻史無前例。有之,則有夏之衰,后羿自鉏遷於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耳,曾聞其反政於夏乎?此説也,《史記正義》引《魯連子》同之,不知造《魯連子》者襲僞《紀年》乎?造僞《紀年》者襲《魯連子》乎?其爲造作則無疑也。

    《束皙傳》又云:“《名》三篇,似《禮記》,又似《爾雅》、《論語》。”此合僞《孔子家語》與《孔叢子》爲一書也。又云:“《師春》一篇,書《左傳》諸卜筮,師春似是造書者姓名也。”玩其言,似所記與《左氏》全同,古書有如是略無出入者乎?又云:“《瑣語》十一篇,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下文云:“七篇簡書折壞,不識名題。”則名題皆係固有,卜、夢、妖怪、相書,古人是否視爲瑣語,殊難質言。《史通·疑古》引《汲冢瑣語》,有舜放堯於平陽之事,又非卜、夢、妖怪、相書之倫也。又云:“《穆天子傳》五篇,言周穆王遊行四海,見帝臺、西王母。”又有《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合此二者,正今所謂《穆天子傳》。世多以其言域外地理有合而信之,而不知此正其書出於西域既通後之鐵證也。凡此皆今《晉書》《束皙傳》不足信之徵也。杜預《後序疏》引王隱《晉書·束皙傳》云:汲冢竹書,“大凡七十五卷,其六十八卷皆有名題,其七卷折簡碎雜,不可名題。有《周易》上下經二卷,《紀年》十二卷,《瑣語》十一卷,《周王遊行》五卷,説周穆王遊行天下之事,今謂之《穆天子傳》。此四部差爲整頓。汲郡初得此書,表藏祕府,詔荀勖、和嶠以隸字寫之,勖等於時即已不能盡識。其書今復闕落,又轉寫益誤。《穆天子傳》,世間偏多。”述竹書篇卷凡數,名題可考與否之數,與今《晉書·束皙傳》同,而能言其指歸者,多少迥異。官家校理,往往徒有其名,六十八卷曾否悉行隸寫,殊爲可惑。觀王隱《晉書》與今《晉書》之説之不同,而可見造作者之各自爲説也。衛恒言古書數種,論楚事者最爲工妙,應在整頓之列,而隱《晉書》不及。

    漢魏之世,習稱異於大小篆之字爲古文,《説文解字》之例可證也。《晉書·武帝紀》言竹書,并稱小篆、古書,可見二者俱有。其時既在戰國,小篆之數,度必遠多於古文,而今《晉書·束皙傳》乃謂其皆科斗字,亦憑億爲説之一端也。

    原刊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五日《東南日報》

    五五五再論汲冢書

    近代治古本《竹書紀年》者,以錢君賓四、楊君寬正用力爲最深。二君於戰國史事,推校皆極密。皆謂《紀年》所記年代,較《史記》爲可信。余於戰國史事,未嘗致力,於二君所言,無以平其是非,以其用力之勤,深信所言必非無見。然竊謂考證之學,今古皆有之,而著述體例,則今古不同。古人於其考證所得者,往往不明言爲己見,而或託之他人;又或將推論之辭,與紀載相混。故竊疑竹書所言,雖或可信,亦係後人考證所得,而未必真爲汲冢原文也。嘗以此意語二君,二君未能信其然,而亦無以難之。近予將舊作《汲冢書》筆記一則,刊諸報端,旋得楊君來書,疑出土《紀年》,本僅記戰國事,自魏文侯至襄王之二十年,其餘則出後人增竄;且其增入并非一次。此言殊有意理。天下無赤手僞造之事,晉人既稱其書爲《紀年》,其中自必有若干按年記事者也。然必不能超出共和以上。《晉書·束皙傳》説《紀年》云:“紀夏以來至周幽王爲犬戎所滅,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此中惟安釐王三字,誠如楊君所疑,原文或爲襄王,而爲後人所億改,餘則似皆出舊文。觀其所言,絶無謂自夏以來皆有年紀之意。然則真竹書即記夏以來事,亦不過存其梗概而已。《史記·晉世家》謂自靖侯以來,年紀可推;《漢書·律曆志》言“《春秋》、《殷曆》,皆以殷,魯自周昭王以下無年數,故據周公伯禽以下爲紀”,知列國年代,有可推尋,皆不能早於周世,且已爲歷人之言,而非史家之籍矣。魯爲周禮所在,猶且如此,晉居深山之中,王靈不及,拜戎不暇,安得所記乃遠至夏殷?故知楊君所言,深有意理,足證所謂古本《紀年》者所紀甚遠之不足信,而又足正予疑其專出後人推校所得之僞也,故樂得而再著之。

    楊君書又云,“《紀年》與《趙世家》最爲相合,以此見其可信”,然又以其“與《史記》嬴秦世系,亦有出入,史公記六國時事,多本《秦記》,秦之世系,不應有誤”而疑之。予謂小小奪誤,古書皆所不免。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後所記秦之先君,不盡與《秦本紀》相合,即其切近之一證。古人著書,有一最要之例,曰:“信以傳信,疑以傳疑。”惟如是,故所據雖有異同,皆各如其原文録之,而初不加以刊改。此在後人,或以此議古人之疏,甚且加以痛詆,然正因此,而古籍之有異同者,乃得悉葆其真,以傳於後。較之以意刊改者,爲益弘多矣。古本《紀年》,在戰國之世者,似當兼采鄙説及楊君之説,謂其中有《竹書》原文,兼有後人推校所得。二者分别誠爲不易,然即能分别之,盡得魏氏史官之舊,亦不過古代各種史文之一耳,未必其纖毫不誤也。此意亦不可不知。

    原刊一九四六年八月八日《東南日報》

    五五六四部

    《通鑑》齊武帝永明三年:“初,宋太宗置總明觀以集學士,亦謂之東觀。上以國學既立,五月乙未,省總明觀。時王儉領國子祭酒,詔於儉宅開學士館,以總明四部書充之。”胡三省《注》云:“分經、史、子、集爲甲、乙、丙、丁四部。又據《宋紀》:明帝泰始六年立總明觀,徵學士以充之;舉士二十人,分爲儒、道、文、史、陰陽五部學,言陰陽者遂無其人。然則四部書者,其儒、道、文、史之書歟!”案總明舉士,雖分五部,觀中之書,不必隨之而分部。四部之分,始於晉之荀勖,自爾以來,相承不改。《通鑑》此文,本於《南史》,《齊書·王儉傳》亦同。四部二字,未必更有異義。胡氏二説,自以前説爲得也。

    《隋書·經籍志》言:荀勖四部,“合二萬九千九百四十五卷。惠懷之亂,京華蕩覆,渠閣文籍,靡有孑遺。東晉之初,漸更鳩聚。著作郎李充,以勖舊簿校之,其見存者,但有三千一十四卷,充遂總没衆篇之名,但以甲乙爲次,自爾因循,無所變革。其後中朝遺書,稍流江左。宋元嘉八年,祕書監謝靈運造《四部目録》,大凡六萬四千五百八十二卷。元徽元年,祕書丞王儉又造《目録》,大凡一萬五千七百四卷。齊永明中,祕書丞王亮、監謝朏,又造《四部書目》,大凡一萬八千一十卷。齊末兵火,延燒祕閣,經籍遺散。梁初,祕書監任昉,躬加部集,又於文德殿内,列藏衆書,華林園中,總集釋典,大凡二萬三千一百六卷,而釋氏不豫焉。梁有祕書監任昉、殷鈞《四部目録》,又《文德殿目録》。其術數之書,更爲一部,使奉朝請祖暅撰其名。故梁有《五部目録》。隋煬帝即位,祕閣之書,限寫五十副本,分爲三品,於東都觀文殿東西廂構屋以貯之,東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又聚魏已來古跡名畫,於殿後起二臺,東曰妙楷臺,藏古跡;西曰寶臺,藏古畫;又於内道場集道、佛經,别撰目録。”此自晉至隋書籍分部之大略也。除書畫及釋道氏書外,惟梁世術數之書别爲一部,餘皆以四部括之,此予所謂自荀勖以來相承不改者也。《晉書·李充傳》:“爲大著作郎,於時典籍混亂,充删除煩重,以類相從,分作四部,甚有條貫,祕閣以爲永制。”《齊書·王儉傳》:“超遷祕書丞,上表求校墳籍,依《七略》撰《七志》四十卷,又撰定《元徽四部書目》。”《梁書·沈約傳》:“齊初爲征虜記室,帶襄陽令,所奉之王,齊文惠太子也。太子入居東宫,爲步兵校尉,管書記,直永壽省,校四部圖書。”《任昉傳》:“轉御史中丞,祕書監。自齊永元以來,祕閣四部,篇卷紛雜,昉手自讎校,由是篇目定焉。”《殷鈞傳》:天監初,起家祕書郎,歷祕書丞,“在職啓校定祕閣四部書,更爲目録。”《張纘傳》:“起家祕書郎,時年十七。祕書郎有四員,宋、齊以來,爲甲族起家之選,待次入補,其居職,例數十百日便遷任。纘固求不徙,欲徧觀閣内圖籍。嘗執四部書目曰:若讀此畢,乃可言優仕矣。”《文學傳》:劉杳撰《古今四部書目》五卷。皆足與《隋志》相證明也。

    四部之分,不足以見學術流别,故言校讎之學者多病之。實齋《通義》反復闡述,實惟此一義而已。然四部之分,本其大較,其中更有子目,則學術流别存焉。循其名不能知其實者,惟集部之書爲甚,此實由後世專門之學日亡,立言者無不駁雜之故,與作目録者無涉也。荀勖四部:一曰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書,此劉歆之《六藝略》也;二曰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此歆之《諸子》、《兵書》、《術數略》也;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此爲勖所新增,蓋以記事之作不可與言道之作相混而然;四曰丁部,有詩賦、圖讚、汲冢書。詩賦者歆之《詩賦略》,圖讚蓋王儉《圖譜志》所本,亦爲《七略》所無,汲冢書别爲一門,最爲論者所惑。然勖即昧於學術流别,亦無以汲冢書爲一類之理,蓋緣其書初出,未能盡通,無從分類,而其物爲古簡策,所寶者不徒所言,故别立爲一類,正如後世目録家之别立金石一門耳。《七略》中之《方技》,爲勖四部所無,以《隋志》列於子部推之,度其當入乙部。《晉書·勖傳》云:“領祕書監,與中書令張華,依劉向《别録》,整理記籍。”可見其所爲一秉前規。四部之分,蓋特以計庋藏之便,而非以言學術流别。厥後王儉有作,《四部目録》與《七志》亦自殊科,猶此志也。儉之《七志》:一曰《經典志》,紀六藝、小學、史記、雜傳,當勖之甲丙兩部;二曰《諸子志》,紀今古諸子,四曰《軍書志》,紀兵書,五曰《陰陽志》,紀陰陽圖緯,六曰《術藝志》,紀方技,與勖之乙部相當;三曰《文翰志》,紀詩賦,七曰《圖譜志》,紀地域及圖書,與勖之丁部相當,而無汲冢書,蓋其物已不存。《隋志》有《紀年》、《周書》、《古文瑣語》,注皆云汲冢書,隸史部。諸書未必皆出齊後,蓋以其非故簡而爲寫本,故按書之門類隸之,此亦可見荀勖之以汲冢書爲一類,乃以古物視之也。其道、佛附見,不與舊書爲類,蓋亦以其性質不同。梁興,阮孝緒作《七録》:一曰《經典録》,紀六藝,二曰《記傳録》,紀史傳,當王儉之《經典志》;三曰《子兵録》,紀子書、兵書,五曰《技術録》,紀數術,苞儉之《諸子》、《軍書》、《陰陽》、《術藝》四志;四曰《文集録》,紀詩賦,即儉之《文翰志》,圖譜無録,蓋如《隋志》入諸《記傳》;六曰《佛録》,七曰《道録》,亦如儉《志》之殊科。梁世祕書監、文德殿之藏,釋氏不豫,隋世亦於内道場集道、佛經,别撰目録,其意皆與王、阮同。而梁又將術數之書,别爲一部,則其析之更細。然則劉《略》荀《簿》而降,經籍之分類,實相承而漸變,屢變而益詳。四部之分,特庋藏之部居,非分類之準則,顯然可見。李充總没衆篇之名,但分四部,實一時苟簡之爲耳,《晉書》稱其甚有條貫者,蓋前此混亂,并四部之分而無之。而不意後遂以爲永制也。然自隋以來,雖以四部爲宏綱,其中亦未嘗不分子目;就子目而觀之,學術流别,夫固昭然可見。集部之不能循名責實,正猶刻書者所苞較廣,而編目之家,不得不隨之而立叢部,固未可責其魯莽也。

    經籍分類,隨乎學術,宜詳而不宜混。近世東西之籍,所言者與中國舊籍,固不盡同,强欲齊其門類,勢必治絲益棼,實不如分而著之爲得。昔人道、釋不雜四部,固足以爲法也。

    《漢書·藝文志》言,劉向校讎,每一書已,輙條其篇目,最其指要,録而奏之。此誠不朽之盛業,然其事殊不易爲,故自荀勖以降,遂莫之能爲也。然《隋志》言,王儉《七志》,不述作者之意,而於書名之下,每立一傳,并及傳授源流、後人評論,此則於讀者甚有裨益矣。後世校勘之家,於此等處亦皆極留意,觀《隋志》之言,而知其由來已久也。

    原刊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四日《東南日報》

    五五七梁末被焚書籍

    梁世藏書有二處,一祕書監,一文德殿也,故有祕書監任昉、殷鈞《四部目録》,又有《文德殿目録》。牛弘云:“侯景渡江,祕省經籍,雖從兵火,其文德殿内書史,宛然猶存。蕭繹據有江陵,遣將破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重本七萬餘卷,悉送荆州。”與《隋志》云“元帝克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經籍歸於江陵,大凡七萬餘卷”者相合。《南史·侯景傳》,謂王僧辯收圖書八萬卷歸江陵;顔之推《觀我生賦注》,亦謂王司徒表送祕閣舊書八萬卷,蓋舉成數言之。顔《賦注》又云,孝元鳩合,通重十餘萬,則并江陵所故有者言之也。牛弘謂周師入郢,繹悉焚之於外城,所收十纔一二,則其書亦未全焚,但所收甚僅耳。

    《隋志》言梁書大凡二萬三千一百六卷,而僧辯所收,已逾七萬,蓋亦通重言之也。牛弘云“總其書數三萬餘卷”,則亦以成數言之耳。《梁書·昭明太子傳》云於時東宫有書三萬卷,不知通重言之,抑其所有侔於祕省文德之藏?然即通重言之,其數亦已不少矣。乃《南史·侯景傳》云:賊“登東宫牆射城内。至夜,簡文募人出燒東宫,臺殿遂盡,所聚圖籍數百廚,一皆灰燼。先是簡文夢有人畫作秦始皇,云此人復焚書,至是而驗”。然則梁末所失者,尚不止建業祕省之藏,江陵外城之燼也,亦可云浩劫矣。

    《南史·張纘傳》:纘兄緬,有書萬餘卷;纘晚頗好積聚,多寫圖書數萬卷;及死,湘東王皆使收之,書二萬卷。此等皆元帝所藏,出於王僧辯所致之外者也。

    兵燹之際,圖籍最宜加意保全,然能保全者實鮮。牛弘言書有五厄,其四固皆兵燹爲之也。《梁書·柳惲傳》:高祖至京邑,惲候謁石頭。時東昏未平,惲上牋陳便宜,請城平之日,先收圖籍。高祖從之。然《隋志》言齊末兵火,延燒祕閣,經籍遺散,則仍未能收取矣。周武平齊,先封書府。亦見《隋志》。楊廣伐陳,既破丹陽,亦使裴矩、高熲收其圖籍。見《隋書·矩傳》。蓋視劉石等之全不措意者爲愈矣。《北齊書·辛術傳》言,術“少愛文史,晚更脩學,雖在戎旅,手不釋卷。及定淮南,凡諸資物,一毫無犯,惟大收典籍,多是宋、齊、梁時佳本,鳩集萬餘卷,并顧陸之徒名畫,二王以下法書,數亦不少,俱不上王府,惟入私門。及還朝,頗以餽遺權要,物議以此少之”。此雖違奉公之義,究勝於拉雜摧燒之者。《魏書·李順傳》:世祖之克統萬,“賜諸將珍寶雜物,順固辭,惟取書數千卷。”則按舊例,入國之日,圖籍原不盡歸公家也。公家苟欲收藏,自可使人轉寫。且據《北齊書·文苑傳》,天保七年,詔令校定羣書,供皇太子,樊遜以祕府書籍,紕繆者多,議向多書之家,牒借參校,而術爲所舉六家之一,則其書,亦未嘗不有裨中藏矣。書籍藏庋,端資愛護,同好借閲,尤貴流通,此二者,公家固未必勝於私家也。學術者天下之公,雖喪敗之余,圖籍亦似宜爲天下共惜。然如於謹者,犬羊何知焉,豈知爲箕疇之訪歟?悉數焚之,亦焦土抗戰之一道也。《南史·梁本紀》。元帝見執,如蕭詧營,甚見詰辱。他日,乃見魏僕射長孫儉,譎儉云,埋金千斤於城内,欲以相贈,儉乃將帝入城。帝因述詧相辱狀,謂儉曰,向聊相譎欲言耳,豈有天子自埋金乎?此事真可發一噱。虜將之所知者,則埋金而已矣。

    原刊一九四八年一月七日《東南日報》

    五五八論晉書一

    《晉書·王隱傳》云:“隱世寒素。父銓,少好學,有著述之志。每私録晉事及功臣行狀,未就而卒。隱以儒素自守,不交勢援,博學多聞。受父遺業,西都舊事,多所諳究。建興中過江,丞相軍諮祭酒涿郡祖納,雅相知重。納好博弈,每諫止之,納曰:聊用忘憂耳。隱曰:古人遭時則以功達其道,不遇則以言達其才,故否泰不窮也。當今晉未有書,天下大亂,舊事蕩滅,非凡才所能立。君少長王都,游宦四方,華夷成敗,皆在耳目,何不述而裁之?納喟然嘆曰: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乃上疏薦隱。元帝以草創務殷,未遑史官,遂寢不報。太興初,典章稍備,乃召隱及郭璞,俱爲著作郎,令撰晉史。時著作郎虞預私撰《晉書》,而生長東南,不知中朝事,數訪於隱,并借隱所著書竊寫之,所聞漸廣。是後更疾隱,形於言色。預既豪族,交結權貴,共爲朋黨以斥隱。竟以謗免,黜歸於家。貧無資用,書遂不就,乃依征西將軍庾亮於武昌,亮供其紙筆,書乃得成,詣闕上之。隱雖好著述,而文辭鄙拙,蕪舛不倫。其書次第可觀者,皆其父所撰;文體混漫,義不可解者,隱之作也。”《祖納傳》載隱諫納之辭略同。又載納薦隱疏,稱其“清純亮直,學思沈敏,五經羣史,多所綜悉,且好學不倦,從善如流。若使脩著一代之典,襃貶與奪,誠一時之儁也”。又云:“帝以問記室參軍鍾雅,雅曰:納所舉雖有史才,而今未能立也。事遂停。然史官之立,自納始也。”東晉之置史官,事在建武元年十一月,見《元帝紀》。《王導傳》云:“時中興草創,未置史官,導始啓立,於是典籍頗具。”蓋其事成於導,而議實發於納。納之所以爲是議,則又隱實啓之也。隱之有功於晉史亦大矣。《魏書·李彪傳》載彪表求脩史之辭曰:“近僭晉之世有佐郎王隱,爲著作虞預所毁,亡官在家,晝則樵薪供爨,夜則觀文屬綴,集成《晉書》,存一代之事,司馬紹勅尚書惟給筆札而已。”官給筆札,蓋即庾亮供隱紙筆之譌。抑彪求白衣脩史,乃爲是語。躬自采樵,不忘屬綴,則雖微庾亮之助,隱亦未嘗不自刻厲,其繼志述事,亦可謂勤矣。《祖納傳》又曰:“納嘗問梅陶曰:君鄉里立月旦評,何如?陶曰:善襃惡貶,則佳法也。時王隱在坐,因曰:《尚書》稱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何得一月便行襃貶?陶曰:此官法也;月旦,私法也。隱曰:《易》稱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稱家者豈不是官?必須積久,善惡乃著,公私何異?古人有言:貞良而亡,先人之殃;酷烈而存,先人之勳。累世乃著,豈但一月。若必月旦,則顔回食埃,不免貪汙。盜跖引少,則爲清廉。朝種暮穫,善惡未定矣。”其評隲之矜慎,可以想見。此納所以稱其使脩一代之典,襃貶與奪,足爲之儁歟?豈有蕪舛不倫,文體混漫,而能如是者歟?當時史記,成於父子繼業者甚多。多不别其孰爲父作,孰爲子述。蓋補缺正譌,必有不容别白者在也。梁世許亨撰《梁書》,梁亂亡散。入陳更加脩撰,仍未成而卒。善心隨見補葺,成七十卷。其《序傳》云:“凡稱史臣者,皆先君所言。下稱名案者,并善心補闕。”此亦指論贊言之,姚思廉《梁》、《陳》二書之例耳。其叙事處必無從别白也。隱既不自别白,觀者何以知其孰出於父,孰出於子?毋亦猶沿權貴朋黨訾毁之辭,乃爲是億度專固之論歟?亦足忿嫉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五九論晉書二

    晉史撰述,始自陸機。《史通·古今正史》篇曰:“機爲著作郎,撰《三祖紀》。束皙爲佐郎,撰《十志》。會中朝喪亂,其書不存。”然《隋書·經籍志·古史類》有機《晉紀》四卷。《晉書·干寶傳》云:“寶以才器,召爲著作郎。中興草創,未置史官。中書監王導上疏曰:夫帝王之跡,莫不必書,著爲令典,垂之無窮。宣皇帝廓定四海,武皇帝受禪於魏,至德大勳,等蹤上聖。而紀傳不存於王府,德音未被乎管弦。宜備史官,勅佐著作郎干寶等漸就撰集。元帝納焉。寶於是始領國史。”然則機所撰者,故府無存,而民間則猶有其書也。《寶傳》又云:寶“著《晉紀》,自宣帝迄於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書簡略,直而能婉,咸稱良史”。其所以簡略者,豈亦以取材無多,而非盡由於體例歟?

    干寶之書,《隋志》亦在《古史類》,云二十三卷,與《晉書》本傳卷數不合。未知何故。豈古人好舉成數,作傳者於其卷數不審,乃以大較言之歟?《正史類》有虞預《晉書》二十六卷,《注》云:“本四十四卷,訖明帝,今殘缺。”而《晉書·預傳》云“著《晉書》四十餘卷”,亦不能言其確數,則作傳者於所傳之人著述卷數,不能盡審之證。

    王隱之書,《隋志》在《正史類》,八十六卷。《注》云:“本九十三卷。”《史通》云八十九卷,未知孰是。要其卷數,必遠多於干寶、虞預,則無疑也。然則預雖善攘竊,究不能掩隱之長矣。隱之作蓋以多爲貴,所謂與其過而廢之,毋寧過而存之者。洛都行事,當以是爲得失之林。豈造謗者正嫉其詳備,乃又訾爲蕪穢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〇論晉書三

    江左之史,《史通》云:“自鄧粲、孫盛、檀道鸞、王韶之已下,相次繼作。遠則偏記兩帝,近則惟叙八朝。至宋湘東太守何法盛,始撰《晉中興書》,勒成一家,首尾該備。齊隱士東莞臧榮緒,又集東西二史,合成一書。皇家貞觀中,有詔以前後晉史十有八家,制作雖多,未能盡善。乃勅史官更加纂録,采正典與雜説數十餘部,兼引僞史十六國書,爲紀十、志二十、列傳七十、載記三十,并叙例、目録,合爲百三十二卷。自是言晉史者,皆棄其舊本,競從新撰者焉。”十八家,浦二田《通釋》云:“《隋》《唐》二《志·正史部》凡八家,其撰人則王隱、虞預、朱鳳、何法盛、謝靈運、臧榮緒、蕭子雲、蕭子顯也。《編年部》凡十一家,其撰人則陸機、干寶、曹嘉之、習鑿齒、鄧粲、孫盛、劉謙之、王韶之、徐廣、檀道鸞、郭季産也。據《志》蓋十有九家,豈緣習氏獨主漢斥魏,以爲異議,遂廢不用歟?”説近臆測。貞觀《脩晉書詔》曰:“十有八家,雖存記注,而才非良史,事虧實録,緒煩而寡要,思勞而少功。叔寧課虚,滋味同於畫餅;子雲學海,涓滴湮於涸流;處叔不預於中興,法盛莫通於創業;洎乎干、陸、曹、鄧,略記帝王;鸞、盛、廣、訟,纔編載記。其文既野,其事罕傳,遂使典午清高,韜遺芳於簡册;金行曩志,闕繼美於驪騵。遐想寂寥,深爲嘆息。”所列舉者,凡十二家,自此而外,闕疑可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一論晉書四

    《晉書·孫盛傳》云:“盛篤學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釋卷。著《魏氏春秋》、《晉陽秋》,并造詩賦論難復數十篇。《晉陽秋》詞直而理正,咸稱良史焉。既而桓温見之,怒,謂盛子曰:枋頭誠爲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説?若此史遂行,自是關君門户事。其子遽拜謝,謂請删改之。時盛年老還家,性方嚴,有軌憲,雖子孫斑白,而庭訓愈峻。至此,諸子乃共號泣稽顙,請爲百口切計。盛大怒,諸子遂竊改之。盛寫兩定本,寄於慕容雋。太元中,孝武帝博求異聞,始於遼東得之,以相考校,多有不同,書遂兩存。”《晉陽秋》,《隋志注》云“訖哀帝”,而枋頭之敗,事在海西公太和四年,則其事實爲非定本之所無。豈盛諸子竟删之歟?然慕容氏在當時,實爲晉敵國。寄定本於敵國,實事理之所無。且即如所云,慕容氏亦早入燕、趙矣,又何待得之遼東?故知所謂定本者,必不出於盛,殆知枋頭之事或有憾於温者之所爲,以盛名高而託之也。寄定本於敵國,雖造作此説者,亦寧不知其辭之謬悠。推其意,亦本不欲此説之見信於人,特欲附名高之人以行其書。甚或轉利於其説之謬悠,使聞者驚奇之而讀其書耳。其心亦良苦矣。

    《盛傳》又云:盛善言名理,于時殷浩擅名一時,與抗論者,惟盛而已。盛嘗詣浩談論,對食,奮擲麈尾,毛悉落飯中,食冷而復暖者數四。盛本爲庾翼安西諮議參軍,遷廷尉正。會桓温代翼,留爲參軍,與俱伐蜀。蜀平,賜爵安懷縣侯。累遷温從事中郎。從入關平洛,以功進封吴昌縣侯,出補長沙太守。以家貧,頗營資貨,部從事至郡,察知之,服其高明而不劾。盛與温牋,辭旨放蕩。稱州遣從事觀采風聲,進無威鳳來儀之美,退無鷹鸇搏擊之用。徘徊湘川,將爲怪鳥。温得牋,復遣從事重案之,臧私狼籍,檻車收盛。到州,捨而不罪。其人蓋非端士,而又矜懻尚氣。温之於盛,實不可謂不厚。盛或以嘗見收而有憾焉,著書以詆之,亦理所可有。然寄定本於敵國,究爲理所必無。抑且盛果如此,則於其書之將遭改削,早已知之,又何必大怒以卻諸子之請?故知所謂定本者,必不出於盛。《隋志》所著録之本,實爲盛之原書也。昔人云定,義謂改易。若盛豫知其書將遭改削,而自寫兩本,寄於他國,則其書當云真本。而顧稱之爲定本,則造作此説者,已於無意之間,流露其改易之消息矣。《晉書·盛傳》之文,自《晉陽秋》“詞直而理正”以下,蓋别采自一書,以廣異聞,與上文不相連屬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二論晉書五

    語云,非公正不發憤。著述之家,雖造詣或有淺深,其意則恒在於守先而待後,此不可誣也。《北齊書·宋顯傳》:“顯從祖弟繪,少勤學,多所博覽,好撰述。魏時,張緬《晉書》未入國,繪依准裴松之注《三國志》體,注王隱及《中興書》。又撰《中朝多士傳》十卷,《姓系譜録》五十篇。以諸家年歷不同,多有紕繆,乃刊正異同,撰《年譜録》,未成。河清五年,并遭水漂失。繪雖博聞强記,而天性恍惚。晚又得風疾,言論遲緩。及失所撰之書,乃撫膺慟哭曰:可謂天喪予也!天統中卒。”其志亦可哀矣。觀此,彌可想見王隱之苦心也。豈有從事述作,而專爲名利之計者歟!乃《南史·徐廣傳》云:“時有高平郗紹亦作《晉中興書》,數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圖之,謂紹曰:卿名位貴達,不復俟此延譽。我寒士,無聞於時,如袁宏、干寶之徒,賴有著述流聲於後,宜以爲惠。紹不與。書成,在齋内廚中。法盛詣紹,紹不在,直入竊書。紹還失之,無復兼本,於是遂行何書。”豈有但計流聲,遂可向人乞所述作者!果如所言,則寒賤時所述作,逮於貴達,皆可摧燒之矣。抑且《中興書》卷帙繁重,《隋志》七十八卷。入齋竊取,豈無聞見之人?造此説者,不徒不知述作爲何事,亦且不計事理之可通與否矣。此説與謂虞預攘王隱之書者絶相似,而其信否不同如此。故知相似之言,不可不察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三論晉書六

    《齊書·高逸傳》:臧榮緒括東西晉爲一書,紀、録、志、傳百一十卷。《南史·隱逸傳》同。《十七史商榷》謂王隱等以晉人記晉事,載録未全。沈約在榮緒之後,卷數又同,諒不過潤色榮緒之書。若榮緒則各體具備,卷帙繁富,實可即以之垂世,而惜其爲唐世官脩之書所掩。案王隱之書,卷帙幾與榮緒書埒,可見榮緒之書,未爲賅備。沈約《宋書自序》謂:“常以晉氏一代,竟無全書,年二十許,便有撰述之意。泰始初,蔡興宗爲啓明帝,有勅賜許,自此迄今,年逾二十,所撰之書,凡一百二十卷。條流雖舉,而采綴未周。永明初,遇盜,失第五帙。建元四年未終,被勅撰國史。永明二年,又忝兼著作郎,撰次起居注。自兹王役,無暇搜撰。”《梁書·約傳》,謂約所著《晉書》百一十卷。則遇盜所失者凡十卷。《自序》云“采綴未周”,則其書實未大成。而其卷帙已多於榮緒,則謂憾晉無全書而有撰述之意者,必非虚辭。其初撰時必未嘗見榮緒書,後來即或見之,亦必不容舍己作而更就加潤飾也。《北史·序傳》論晉史,謂“太宗深嗟蕪穢,大存刊勒”,則今《晉書》於諸舊作,芟薙必多。不特繁富如王隱書者非所能容,即臧榮緒、沈約之書,亦必不能盡取矣。何以知其然也?案劉知幾論新《晉書》,謂其采正典與雜説,兼引僞史十六國書。則僞史十六國書,實前此正典所未采,新《晉書》載記三十,蓋以此爲本。載記而外,合紀、志、列傳僅七十卷,反少於榮緒之書矣。故新《晉書》必非以榮緒書爲藍本者也。秦、漢而降,一統之局久定。故漢、晉之間,雖三方鼎立,而承祚作《志》,仍合爲一書,以中國實未嘗分也。況如十六國之草草攘竊者歟!新《晉書》列爲載記,視如新末之羣雄,於義當矣。或曰:既如是,魏、齊、周之史,何以與宋、齊、梁、陳并刊?此則唐承隋而隋承周,勢有所不得已也。李唐之出於華夏,豈能較高齊之自云出於渤海者爲可信?舉高齊而“夷”之,事已有所難行矣,況於攘斥宇文、拓跋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四論晉書七

    兼采僞史十六國書,蓋唐脩《晉書》所以捨舊謀新之一端;而兼采雜説,或亦爲其一端也。後之論者,多以是爲《晉書》病。其實此乃當時史家風氣如此,初非脩《晉書》者之所獨。抑當時史家所以如此,固亦有其不得已者在也。何則?史料流傳,不越官家記注、私家撰述二者。官家記注,僅具事之外表,而不足以知其情。臧往者何能以是爲已足,則不得不有取於私家雜説矣。《史通·古今正史》篇,謂三國之世,異聞錯出,其流最多,宋文帝以《三國志》載事,傷於簡略,乃命裴松之兼采衆書,補注其闕,由是世言《三國志》者,以裴書爲本。則時人之於裴《注》,實已視同述作,而不以之爲陳書之羽翼矣。陳書之所以簡略,蓋即緣其專取官家記注。干寶《晉紀》所以有“略記帝王”之誚,蓋亦由是也。南北朝時,注史用松之之體者,實非一家,宋繪以是注王隱及何法盛書,已見前。《齊書·文學傳》:崔慰祖臨卒,與從弟緯書云:欲更注遷、固二史,采《史漢》所漏二百餘事,在廚簏,可檢寫之,以存大意。

    《梁書·王規傳》:“規集《後漢》衆家同異,注《續漢書》二百卷。”又《文學傳》:劉昭伯父彤,“集衆家《晉書》注干寶《晉紀》,爲四十卷。至昭,又集《後漢》同異,以注范曄書,世稱博悉。”昭《注》百八十卷,與彤及王規之注,卷帙皆遠過於所注之書,可以想見其體例。李延壽預脩《五代史》,然必别作《南》、《北史》者,其《序傳》云:“正史外,更勘雜史。於正史所無者一千餘卷,皆以編入。其煩宂者,即削去之。”又表言“小説短書,易爲湮落,脱或殘滅,求勘無所。用是鳩集遺逸,以廣異聞”。其志猶裴松之、李繪、王規、劉彤、劉昭之志也。特一補苴於成書之後,一采擷於纂葺之時耳。脩新《晉書》者之志,則亦猶是也。

    采擷既多,説遂或流於荒怪,後之論者,尤以是爲病。如《廿二史劄記·晉書所記怪異》一條是也。此亦當時風氣使然,《晉書·干寶傳》云:“性好陰陽術數,留思京房、夏侯勝等傳。寶父先有所寵侍婢,母甚妬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於墓中。寶兄弟年小,不之審也。後十餘年,母喪,開墓,而婢伏棺如生,載還,經日乃蘇。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輒語之,考校悉驗。地中亦不覺爲惡。既而嫁之,生子。又寶兄嘗病氣絶,積日不冷,後遂寤,云見天地間鬼神事。如夢覺,不自知死。寶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名爲《搜神記》,凡二十卷。因作序以陳其志曰:雖考先志於載籍,收遺逸於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覩也,亦安敢謂無失實者哉!衛朔失國,二傳互其所聞;吕望事周,子長存其兩説。若此比類,往往有焉。從此觀之,聞見之難一,由來尚矣。夫書赴告之定辭,據國史之方策,猶尚若兹。況仰述千載之前,記殊俗之表,綴片言於殘闕,訪行事於故老,將使事不二跡,言無異塗,然後爲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國家不廢注記之官,學士不絶誦覽之業,豈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今之所集,設有承於前載者,則非予之罪也。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苟有虚錯,願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假死更生,事所可有。在今日理亦共明,然當時之人,不之知也。而陰陽術數之説方盛,哲士魁儒,皆欲藉是以窮宇宙之祕。躬逢怪異者,安得不廣事搜羅,以資研討。然猶極言所記者之不必皆信。此與世俗之未嘗親見,而顧深信不疑者,固大異矣。當時信神怪之説者,不止一家,脩《晉書》者遇而存之,亦何足怪。治古史與治近史不同,治近史者或患材多,治古史則惟苦材少。怪異之説之不足信,固也;然因述之信之者之多,正可以見當時風氣。即持無鬼之論,亦豈可以盡删。脩《晉書》者,豈無通知釋典之人,然一讀鳩摩羅什之傳,則知當時之信釋教者,實全與其教義無涉矣。此豈可以改作,亦豈可以删除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五論魏史之誣

    以私意淆亂史實者,莫如清代,夫人而知之矣。其實清代亦不過其變本加厲者,相類之事,前此久有之矣。清人疑前代以醜惡字樣譯外國人名,乃舉前史譯名妄加改易。夫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語言,斯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譯例。清人縱能知滿語,或且能知與滿語相類之蒙古語,安能盡知其餘諸民族之語?況能知數百年前諸民族之語,及其時之譯例乎?然此事亦不始於清。《北史·蠕蠕傳》,謂其人自號柔然,太武以其無知,狀類於蟲,改其號爲蠕蠕。蠕蠕與柔然,芮芮,《宋書》。茹茹,《周書》。均係同音異譯。太武此舉,非更其名,乃易其字。則以醜惡字樣爲外國譯名,實出於褊衷。不特此也,魏人自稱爲黄帝之後,謂北俗謂土爲托,謂后爲跋,故以托跋爲氏。《魏書·帝紀·序紀》。案《齊書·魏虜傳》云:“魏虜,匈奴種也,姓托跋氏。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爲姓,故虜爲李陵之後。”此説之不可信,别見下。是魏人曾以人名釋托跋二字也。其實二者皆非其真。《晉書·秃髮氏載記》謂其先與後魏同出。烏孤七世祖壽闐在孕,其母因寢産於被中,鮮卑謂被爲秃髮,因而氏焉。秃髮氏之亡,其主傉檀之子破羌奔魏,魏賜之氏曰源,名曰賀。《魏書·賀傳》載世祖謂賀曰:“卿與朕源同,因事分姓,今可爲源氏。”足見《晉書》“與後魏同出”之説之確。“秃髮”、“托跋”,同音異譯,顯而易見。《載記》所述之説,雖不敢謂其必真,要較后土及母名之説爲可信。是魏人兩釋“托跋”之義,均屬僞造也。僞造訓詁,亦猶之妄改譯名也。更考《魏書·序紀》之説,尤可見魏人自道其歷史之誣。《序紀》云:“昌意少子,受封北土,積六十七世至成帝毛,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又十四世而至神元。自受封至神元,凡八十一世,八十一者,九九之積也。自成帝至神元十五世,十五者,三與五之積也。九者數之九,三與五,蓋取三才五行之義。統國三十六,四面各九國也。大姓九十九,與己爲百姓也。數之巧合,有如是者乎?《序紀》又言:“不爲文字,刻木紀契而已,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録焉。”世豈有無文字而能詳記六十七世之世數者?果能詳記世數,何以於名號、事跡,一不省記?其爲誣罔,不言自明。爲此矯誣者誰歟?《衛操傳》言桓帝崩後,操爲立碑以頌功德,云魏爲軒轅苗裔,一似其事爲魏初漢人附虜者所爲。其實一覽《衛操傳》,即知其爲乃心華夏之人,其於托跋氏,特思借其力以犄匈奴耳,豈肯爲之造作誣辭,以欺後世?況統觀前後史實,魏人是時,尚未必有帝制自爲之思。既無帝制自爲之思,必不敢自附於帝王之後。故《衛操傳》之説,必不足信。魏之帝制自爲,實在道武帝天興元年,史稱其追尊成帝已下及后號謚,詔百司議定行次,尚書崔玄伯等奏從土德,其造作必在此時也。

    道武之稱帝,在天興元年十二月。先十二歲爲登國元年,《紀》書正月戊申,帝即代王位,四月,改稱魏王。及天興元年六月丙子,詔有司議定國號。羣臣曰:“昔周、秦已前,世居所生之土,有國有家,及王天下,即承爲號。自漢已來,罷侯置守,時無世繼,其應運而起者,皆不由尺土之資。今國家萬世相承,啓基雲、代。臣等以爲若取長遠,應以代爲號。”詔曰:“昔朕遠祖,總御幽都,控制遐國,雖踐王位,未定九州。逮於朕躬,處百代之季,天下分裂,諸華乏主。民俗雖殊,撫之在德,故躬率六軍,掃平中土。凶逆蕩除,遐邇率服。宜仍先號,以爲魏焉。布告天下,咸知朕意。”所謂總御幽都,控制遐國者,即《序紀》所謂“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其後世爲君長,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至成帝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者也。魏人造作史實,在於此時,斷然可識。然魏之稱號,何自來乎?案《崔玄伯傳》云:司馬德宗遣使來朝,太祖將報之,詔有司博議國號。玄伯議曰:“國家雖統北方廣漠之土,逮於陛下,應運龍飛,雖曰舊邦,受命維新,是以登極之初,改代曰魏。又慕容永亦奉進魏土。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國。斯乃革命之徵驗,利見之玄符也。臣愚以爲宜號爲魏。”太祖從之。玄伯之説,實駁《紀》所載有司之議者。云“慕容永奉進魏土”,則魏王之封,實受之於永者耳。然其事恐不在登國元年四月也。

    據《魏書》,道武爲昭成帝什翼犍之孫。其父名寔,昭成太子也,後追謚爲獻明帝。昭成時,長孫斤謀逆,寔格之,傷脅而死。秦(苻堅)兵來伐,昭成爲庶長子寔君所弑。堅分其地,自河以西屬劉衛辰,以東屬劉庫仁。庫仁母,平文帝鬱律之女也,昭成復以宗女妻之。於是南部大人長孫嵩及元他等,盡將故民南依庫仁。道武方幼,其母獻明皇后賀氏,亦以之居獨孤部。《晉書·苻堅載記》則云:涉翼犍“子翼圭縛父請降。堅以翼犍荒俗,未參仁義,令入太學習禮。堅嘗之太學,召涉翼犍問曰:中國以學養性而人壽考,漠北噉牛羊而人不壽,何也?翼犍不能答。又問:卿種人有堪將者,可召爲國家用。對曰:漠北人能捕六畜,善馳走,逐水草而已,何堪爲將?又問:好學不?對曰:若不好學,陛下用教臣何爲?堅善其答。”《宋書·索虜傳》云:犍“爲苻堅所破,執還長安,後聽北歸。犍死,子開字涉珪代立”。《齊書·魏虜傳》曰:堅“擒犍還長安,爲立宅,教犍書學。堅敗,子珪,字涉圭,隨舅慕容垂據中山,還領其部”。案《晉書》明載堅與犍問答之語,必不能指爲虚誣,則《魏書》所云犍爲寔君所弑者,實屬妄語。一語虚則他語不得不隨之而虚,謂道武爲昭成之孫者,自不如謂爲其子之可信。蓋《魏書》之云,一以諱昭成見執降伏之辱,一亦欲洗道武翦滅舅氏之惡,乃改昭成之見執於其子爲見弑,而又造作一救父見殺之太子,以與之對消,其心計可謂工矣。然豈能盡箝中國人之口哉?觀此,然後知清代欲焚禁中國書籍爲有由也。《宋書》謂苻堅後聽昭成北歸,《齊書》謂堅敗,道武尚隨慕容垂,二説又當以《齊書》爲確。何者?昭成苟北歸,不應略無事跡可見也。據《魏書·劉庫仁傳》,慕容垂之起,庫仁實右苻丕,因此爲慕容文所殺。庫仁弟眷攝國事。庫仁子顯,殺眷而代之,遂謀殺道武。道武乃走賀蘭部,依其舅賀訥,遂於牛川即代王位。昭成之子窟咄,爲苻堅徙於長安,因隨慕容永,永以爲新興太守。劉顯使弟亢泥迎納之。道武求援於慕容垂。垂使子賀驎往援,破之。又破劉顯。顯奔慕容永。賀蘭部叛道武,賀驎又與道武破之。是後燕之有造於道武者實大。其後賀蘭部爲劉衛辰所攻,請降告困。道武援之,卻衛辰,而遷賀蘭部於東界。賀蘭蓋自此夷爲托跋氏之臣僕。不知如何,忽與後燕啓釁,賀驎伐之,道武救之,而托跋氏與後燕之釁端,亦因之而啓。後燕止托跋氏之使秦王觚,而道武亦轉而納交於慕容永矣。竊疑道武之北歸,慕容垂實使之,其事當在劉庫仁助苻丕之時,時庫仁所統多托跋氏之舊部,使之北歸扇動,以相牽掣也。慕容永封道武爲魏王,則其事當在登國六年七月《紀》書“永使其大鴻臚慕容鈞奉表勸進尊號”之日。天興元年六月之議,乃決臣晉與否,臣晉則仍稱代王,不臣則不矣。道武從崔玄伯之議而不臣,乃去代號而專稱魏。是年十二月,遂有帝制自爲之舉焉。是時慕容永已亡;且拓跋氏尚不甘臣晉,豈肯受封於永?乃以稱魏爲自行改號,而又移其事於登國元年四月,以泯其改易之跡。其心計彌可謂工矣,然終不能盡掩天下人之目也,心勞日拙,詎不信哉?

    天興元年之議行次,其事亦見《禮志》。逮太和十四年,復以是爲議,高閭等主以據中原之地者爲正統。趙承晉爲水德,燕承趙爲木德,秦承燕爲火德,魏承秦爲土德。李彪、崔光援漢繼周之例,以魏承晉爲水德。詔羣官議之。卒從彪等之議。案高閭等之議,蓋不敢替諸胡而承中華,以觸忌諱。然孝文實不復以虜自居,故卒棄其説,而從李彪等之議也。然閭等之議,亦非天興時原意。天興時之意,蓋欲祧魏、晉而承漢,故其所億造之神元元年,與曹魏之并國同歲也。是時晉尚未亡,承晉既不可,又不能與晉争承魏;北方僭僞諸國,又皆無可承,其勢固不得不如此耳。

    魏在天興以前,既無帝制自爲之意,自不敢妄託於古之帝王,故《宋》、《齊書》謂其自託於李陵,説必不妄。托跋氏當時,得此已爲褒矣。《齊書》云:虜甚諱之,有言其是陵後者輒見殺,蓋先嘗以是自誇,傳播頗廣,既以黄帝之後自居,則又欲諱其説;然傳播既廣,其勢不可卒止,乃又一怒而濫殺以立威也;可惡亦可笑矣。

    後魏與秃髮氏同祖,而烏孤五世祖樹機能,實爲晉人所誅。抑不僅此,神元者,《晉書》之力微,《晉書·衛瓘傳》云:瓘督幽州,於時幽、并東有務桓,西有力微,并爲邊害。瓘離間二虜,遂至間隙,於是務桓降而力微以憂死。據《魏書·序紀》:神元子文帝沙漠汗,實爲諸部大人所殺。神元是否終於牖下,亦難質言。然則托跋氏仍世遭誅,正猶清之有叫場、他失也,固無怪其讎中原之深耳。

    自來脩史者,於魏事多取《魏書》,於南朝之紀載,所取甚罕,意謂敵國傳聞之辭,必不如其人自述者之可信也,而孰知適得其反。且如道武,《魏書》本紀謂其“服寒食散,動發,謂百寮左右,人不可信,慮如天文之占,或有肘腋之虞,朝臣至前,追其舊惡,皆見殺害。其餘或以顔色變動,或以喘息不調,或以行步乖節,或以言辭失措,帝皆以爲懷惡在心,變見於外,乃手自毆擊,死者皆陳天安殿前。於是朝野人情,各懷危懼。有司懈怠,莫相督攝。百工偷劫,盜賊公行。巷里之間,人爲希少。帝亦聞之,曰:朕縱之使然,待過災年,當更清治之爾。”夫所殺果止朝臣,何至巷里之間,人爲希少?今觀《宋書·索虜傳》,則云:“開暴虐好殺,民不堪命。先是,有神巫誡開:當有暴禍,惟誅清河,殺萬民,乃可以免。開乃滅清河一郡、常手自殺人,欲令其數滿萬。”然則開之濫殺,及於平民者多矣。此與什翼犍之見俘,皆魏人之記載不可信,而南朝之記載轉可信者也。然此特其偏端耳。其宫闈之慘禍,宗戚之分争,諱言中原人之叛之,與他外族兵争,亦多諱敗爲勝,實屬不勝枚舉,别於他條發之。

    不特《魏書》,《周》、《齊書》之誣妄,亦有出人慮外者。西魏之寇江陵也,梁元帝請援於齊,齊使其清河王岳救之。至義陽,荆州已陷,因略地,南至郢州。齊知江陵陷,詔岳旋師。岳留慕容儼據郢。梁使侯瑱攻之。《陳書·瑱傳》云:“儼食盡請和,瑱乃還鎮豫章。”此實録也。《北齊書·儼傳》,謂儼鎮郢城,“始入,便爲梁大都督侯瑱、任約率水陸軍奄至城下。儼隨方備禦,瑱等不能克。又於上流鸚鵡洲上造荻葓,竟數里,以塞船路。人信阻絶,城守孤懸,衆情危懼。儼導以忠義,又悦而安之。城中先有神祠一所,俗號城隍神,公私每有祈禱。於是順士卒之心,乃相率祈請,冀獲冥佑。須臾,衝風歘起,驚濤涌激,漂斷荻葓,約復以鐵鎖連緝,防禦彌切。儼還共祈請,風浪夜驚,復以斷絶。如此者再三,城人大喜,以爲神助。瑱移軍於城北,造栅置營,焚燒坊郭,産業皆盡。約將戰士萬餘人,各持攻具,於城南置營壘,南北合勢。儼乃率步騎出城奮擊,大破之,擒五百餘人。先是郢城卑下,兼土疏頽壞,儼更脩繕城雉,多作大樓。又造船艦,水陸備具,工無暫闕。蕭循又率衆五萬,與瑱、約合軍,夜來攻擊。儼與將士力戰終夕。至明,約等乃退。追斬瑱驍將張白石首。瑱以千金贖之,不與。夏五月,瑱、約等又相與并力,悉衆攻圍。城中食少,糧運阻絶,無以爲計,惟煮槐楮、桑葉并紵根、水萍、葛、艾等草,及鞾、皮帶、觔角等物而食之。人有死者,即取其肉,火别分噉,惟留骸骨。儼猶申令將士,信賞必罰,分甘同苦,死生以之。自正月至於六月,人無異志。後蕭方智立,遣使請和,顯祖以城在江表,據守非便,有詔還之。儼望帝,悲不自勝。帝呼令至前,執其手,持儼鬚鬢,脱帽看髮,歎息久之。謂儼曰:觀卿容貌,朕不復相識,自古忠烈,豈能過此!”凡所云云,有一語在情理之中者乎?江陵之陷也,巴、湘之地,并屬於周。周遣梁人守之。後陳人加以圍逼。周使賀若敦率步騎六千赴救。又使獨孤盛將水軍與俱。侯瑱自尋陽往禦。又遣徐度會瑱於巴丘。天嘉元年十月,瑱破盛於楊葉洲,盛登岸築城自保。十二月,周巴陵城主尉遲憲降。盛收餘衆遁。明年,正月,周湘州城主殷亮降。二月,以瑱爲湘州刺史。三月,瑱卒,以徐度代之。七月,賀若敦自拔遁歸,人畜死者十七八。見《陳書·世祖紀》。《陳書》所紀者如此,此實録也。《周書·敦傳》,侈陳敦之戰績,與《北齊書·慕容儼傳》,可稱異曲同工。尤可笑者,云:“相持歲餘,瑱等不能制,求借船送敦渡江。敦慮其或詐,拒而弗許。瑱復遣使謂敦曰:驃騎在此既久,今欲給船相送,何爲不去?敦報云:湘州是我國家之地,爲爾侵逼,敦來之日,欲相平殄,既未得一決,所以不去。瑱後日復遣使來。敦謂使者云:必須我還,可舍我百里,當爲汝去。瑱等留船於江,將兵去津路百里。敦覘知非詐,徐理舟楫,勒衆而還。”姑無論所言之信否,而瑱死在三月,敦之遁在七月,乃《傳》中記其絮絮往復如此,敦豈共鬼語邪?

    原刊《兩年:文藝春秋叢刊之一》,一九四四年十月十日出版

    五六六讀抱朴子上

    世無可欺之人,固之亦無能欺人之事。明明誕妄之事而人信之者,以其中雜有真事也;始而真僞參半,繼而僞稍勝真,又繼而僞爲人所共信矣。《抱朴子·内篇·論仙》謂:“魏文帝窮覽洽聞,自謂於物無所不經,謂天下無切玉之刀,火浣之布,及著《典論》,嘗據言此事;未期,二物畢至,乃歎息,遽毁斯論。”又云:“陳思王著《釋疑論》云:初謂道術,直呼愚民詐僞;……及見武皇帝試左慈等,令斷穀近一月,而顔色不減,氣力自若,常云可五十年不食;正爾,復何疑哉?又令甘始以藥含生魚,而煮之於沸脂中,其無藥者,熟而可食,其銜藥者,遊戲終日,如在水中也;又以藥粉桑以飼蠶,蠶乃到十月不老;又以住年藥食雞雛及新生犬子,皆止不復長;《金丹》篇云:“王君丹法,巴沙及汞内雞子中,漆合之,令雞伏之,三枚,以王相日服之,住年不老。小兒不可服,不復長矣。與新生雞犬服之,皆不復大,鳥獸亦皆如此驗。”蓋神仙家以不長與不老同理。又以還白藥食白犬,百日,毛盡黑。乃知天下之事,不可盡知,而以臆斷之,不可任也。”切玉之刀,火浣之布,在今日已無足異;斷穀數十日,理自可能;蠶不老,雞不長,白犬毛黑,亦非必不可致;惟銜藥之魚,煮之沸脂中,遊戲終日,則於理必不可解耳。案《三國志·華佗傳注》引東阿王《辨道論》云:“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廬江有左慈,陽城有郤儉。始能行氣導引,慈曉房中之術,儉善辟穀,悉號三百歲。卒所以集之於魏國者,誠恐斯人之徒,接姦宄以欺衆,行妖慝以惑民,豈復欲觀神仙於瀛洲,求安期於海島,釋金輅而履雲輿,棄六驥而美飛龍哉?自家王與太子及余兄弟咸以爲調笑,不信之矣。然始等知上遇之有恒,奉不過於員吏,賞不加於無功,海島難得而遊,六黻難得而佩,終不敢進虚誕之言,出非常之語。……甘始者,老而有少容,自諸術士咸共歸之。然始辭繁寡實,頗有怪言。余常辟左右,獨與之談,問其所行,温顔以誘之,美辭以導之,始語余:吾本師姓韓字世雄,嘗與師於南海作金,前後數四,投數萬斤金於海。又言:諸梁時,西域胡來獻香罽、腰帶、割玉刀,時悔不取也。又言:車師之西國,兒生,擘背出脾,欲其食少而弩行也。又言:取鯉魚五寸一雙,合其一煮藥,俱投沸膏中,有藥者奮尾鼓鰓,遊行沉浮,有若處淵,其一者已熟而可噉。余時問:言率可試不?言:是藥去此逾萬里,當出塞;始不自行不能得也。言不盡於此,頗難悉載,故麤舉其巨怪者。始若遭秦始皇、漢武帝,則復爲徐市、欒大之徒也。”然則始乃方士中之誕謾者,銜藥煮魚,陳思王安得謂武皇帝曾爲試之乎?則此篇殆爲妄人所造矣。然其餘語,固非盡僞,此所謂真僞夾雜者也。

    斷穀,聞今印度人猶有能之。西人某嘗嚴密試之,閉之密室中,封禁甚嚴,度無能私遞飲食者,月餘啓視,其人康健如恒也。《雜應篇》云吴景帝嘗鏁閉道士石春,令人備守之年餘,與此事頗相類。此理今日尚不能盡明;然觀病者能經久不食,則知人之生理,苟異恒時,自無所謂一日不再食則飢,更無所謂七日不食則死也。《道意》篇言李寬吞氣斷穀,可得百日以還,亦不堪久,最爲近情,度左慈亦不過如此耳。《雜應》篇云:“問諸曾斷穀積久者云:差少病痛,勝於食穀時;其服术及餌黄精及禹餘糧,久令人多氣力,堪負擔遠行,身輕不困;其服諸石藥,一服守之十年五年者,及吞氣服符飲神水輩,但爲不飢耳,體力不任勞也。”此説亦非虚誑。聞日本人嘗制藥,合諸養料,皆無所厥。試使兵士服之,肥澤如平時,而無氣力,不能行動,以胃無所事之也。亡友長沙丁冕英嘗日食九橘,但飲水,不復食,如是者七日,精神作事皆如恒,惟行動無力,偶與物相撞則仆,乃復食。此皆服石藥吞氣服符飲神水之類也。國民軍之攻武昌也,有藥肆學徒爲肆中取何首烏,中途流彈大至,不能返肆,乃負之抵家。家僅有老父,病癱痪,不能起坐者久矣;父子相守歷月餘,糧絶,乃蒸何首烏而食之,四旬餘,其父竟起。此豈所謂斷穀而少病痛、服术餌黄精等令人多氣力身輕者邪?因悟古書所謂久服輕身延年者,必須當作飯吃,若如今人以爲藥餌而服之,他食什佰于此,無效也。多肉食必生癰疸,然不使勝食餼則否,正同此理。

    承君仰賢,嘗戒人少食,曰人有吃死者,無餓死者。《抱朴子》云:“余數見斷穀人三年二年者,多皆身輕色好,堪風寒暑溼,大都無肥者耳。”不肥正更爲美,未見其弊也。又云:“問諸爲之者,絶穀。無不初時少氣力,後復稍健,月勝一月,歲勝一歲。但用符水及單服氣者,皆四十日中疲瘦,過此乃健耳。鄭君云:本性飲酒不多,昔在銅山中,絶穀二年許,飲酒數斗不醉。以此推之,是爲不食更令人耐毒,耐毒則是難病之候也。”皆見《雜應》篇。皆可爲世之迷信多食者作棒喝。

    魏文帝《典論》,信有其書矣。而《論仙》篇又曰:“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録》云:少君有不死之方,而家貧無以市藥物,故出於漢,以假途求其財,道成而去。”又引劉向《列仙傳》,爲有仙人之證。夫仲舒及向,豈作此等書者邪?道家好附會道術之士,蓋其言陰陽五行等,有相類者也。然道術之士之言陰陽五行,豈方士之謂哉?然其相依附則已久矣。《史記·封禪書》云:騶衍以陰陽主運,顯於諸侯,而燕、齊海上之方士,傳其術不能通。蓋二者之相淆久矣。

    《仙藥》篇云:“漢成帝時,獵者於終南山中見一人,無衣服,身生黑毛;獵人見之,欲逐取之,而其人踰坑越谷,有如飛騰,不可逮及,乃密伺候其所在,合圍得之,乃是婦人;問之,言我本是秦之宫人也,聞關東賊至,秦王出降,宫室燒燔,驚走入山,飢無所食,垂餓死,有一老翁教我食松葉松實,當時苦澀,後稍便之,遂使不飢不渴,冬不寒,夏不熱。……乃將歸,以穀食之,初聞穀臭嘔吐,累日乃安,如是二年許,身毛乃脱落,轉老而死。”“南陽文氏説其先祖,漢末大亂,逃出山中,飢困欲死,有一人教之食术,遂不能飢;數十年乃來還鄉里,顔色更少,氣力勝故;自説在山中時,身輕欲跳,登高履險,歷日不極,行冰雪中,了不知寒。”此兩事自有傅會,非盡實,然不熟食,身輕而體生毛,確非虚語。向見野史中載如此事,猶未之信;丁未春夏間,見上海《時報》譯某西報云,瑞典有人流落入山亦如此,當非虚誣也。當時曾將報留存,惜一九三七年故鄉淪陷,屋廬毁壞,書物都盡,今已不可復得矣。

    五六七讀抱朴子中

    《道意》篇言信巫之弊,至於幸而誤活,財産窮罄,遂復飢寒而死,或乃起爲穿窬剽劫,喪身鋒鏑,陷刑醜惡,其没者無復凶器,尸朽蟲流,其禍至於如此,宜其欲重淫祀之刑,致之大辟也。又謂張角、柳根、王歆、李甲之徒,錢帛山積,富踰王公,縱肆奢淫,侈服玉食,妓妾盈室,管絃成列,刺客死士,爲其致用,威傾邦君,勢陵有司,亡命逋逃,因爲窟藪,此其所以能稱兵以叛與?然張角奉黄老道,而黄老道禁諸房祀,見《黄老君》條。豈亦知霸有天下者陳兵以守,而顧禁人之執兵與?

    少時讀此篇之李寬及《祛惑》篇古强、蔡誕、項曼都、白和之事而大笑之。稚川云“寬弟子轉相授受,布滿江表”,即强及誕之言,亦有信之者,予頗疑其爲誕而不信也。及今思之,則尋常人之所信者,原不過如此。李少君言漢武帝銅器,齊桓公十年陳於柏寢,非古强云親見堯、舜、禹、湯且識孔子、秦始皇、項羽、漢高祖與?稚川言强“敢爲虚言,言之不怍”,非即欒大之敢爲大言,處之不疑與?少君言“臣常遊海上,見安期生”,欒大亦曰“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非誕所謂身事老君,曼都所謂曾遊天上者與?公孫卿言“黄帝郊雍上帝,鬼臾區死葬雍;其後黄帝接萬靈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謂寒門者,谷口也”,明明無稽之談,而言之鑿鑿可指,與蔡誕之言崑崙五城十二樓、五河出其四隅、弱水繞之何異?而其言鼎湖之事,與項曼都謂仙人來迎、共乘龍而昇天,又何似也!然漢武則固信之矣。不特此也,崑崙五城十二樓諸説,不又明著之道家之書與?則知道士之明知能著書者,舉不過文成、五利、公孫卿、李寬、古强、蔡誕、項曼都之倫也。白和,道士有博涉衆事、洽練術數者,以諸疑難諮問,皆爲尋聲論釋,無滯礙,蓋在此曹中已罕覯矣。前數年有作平話描寫劍仙者,童子聞之,或背家而入山,世人羣笑其愚;然觀古者帝王士大夫皆輕信如此,且尋聲附和者甚衆,又曷怪此十餘齡之童子也。然所惡於利口之士者則有之矣。公孫卿曰:“黄帝且戰且學仙,患百姓非其道,乃斷斬非鬼神者。”是知武帝之好戰樂刑殺而逢之也;非鬼神者皆斷斬,則無慮人之非己矣。封而旱,則曰“黄帝時封則天旱,乾封三年”;柏梁臺災,則曰“黄帝就青靈臺,十二日燒,黄帝乃治明庭”。烏乎,何其善於文君之過、逢君之惡如此也!故小人非徒求己身富貴苟容也,毒必被於天下。

    方士雖善誑,亦必略有言之成理之説,蓋所以應付明理之人也。如曰世間何以不見仙人,則云仙人殊趣異路,行尸之人安得見之?假令遊戲或經人間,匿真隱異,外同凡庸,比肩接武,孰有能覺乎?英儒偉器,猶不樂見淺薄之人,況彼神仙,何爲汲汲使人知之?《論仙》篇。又曰:或問老氏、彭祖,悉仕於世,中世以來,爲道之士,莫不飄然絶跡幽隱,何也?則曰:曩古純樸,巧僞未萌,信道者勤而學之,不信者默然而已;末俗偷薄,好爲訕毁,謂真正爲妖譌,以神仙爲誕妄,或曰惑衆,或曰亂羣。《明本》篇。然則神仙之不在人間,乃有所不得已也。此皆所謂彌近理而大亂真者也,然非此固無釋明理者之難也。

    五六八讀抱朴子下

    《金丹》篇曰:“余考覽養性之書,鳩集久視之方,篇卷以千計矣,莫不以還丹金液爲大要。”然則愛尚金丹,非稚川一人之私言,而古來方士之公言也。所以然者,金石質堅,信人服之,則質可堅如金石,蓋其最初之思想如此。《對俗》篇曰:“金玉在於九竅,則死人爲之不朽;鹽鹵沾於肌髓,則脯臘爲之不爛;況以宜身益命之物納之於己乎?”《至理》篇曰:“泥壤易消者也,而陶之爲瓦,則與二儀齊其久;柞柳速朽者也,而燔之爲炭,則可億載而不敗。”皆可見其思想之跡。《對俗》篇又曰:神仙方書,試其小者,莫不效焉,舉方諸求水、陽燧引火爲證。此其所以取信於人者,然彼亦未嘗不因此而堅其自信也。漢武之信欒大也,使驗小方鬭碁,碁自相觸擊,《索隱》引顧氏案《萬畢術》云:“取雞血雜磨鍼鐵,擣和礠石棊頭置局上,自相抵擊也。”知方士於物理頗有所知也。而其誅也,亦以方盡多不讎。文成之誅,亦以方益衰,神不至。烏呼惜乎!今世深明物理之士,不獲生於秦皇漢武之士而益讎,其欺也。

    石不如金之堅,故方士之所信者,珠玉次于金銀,至於草木,則謂僅可延年而已。不免於死。信金石草木之初説蓋如此。至并謂金丹可以起死人,隱形,先知,通宿命,厭百鬼,疾病不侵,所求皆至,則增益之辭也。且如房中,其初當亦謂能生,然流俗之言,亦謂能盡其道者,可以移災解罪,轉禍爲福,居官高遷,商賈倍利《微旨》篇。猶此。

    方士蓋亦有真信金丹可致不死,草木可以延年者。蓋服金石之劑,不必無强壯之效,而草木可以延年,亦實事也。大抵方士惟誑惑人主鼓動百姓者爲可誅,其餘則其愚可哀,然不能謂其以欺誑爲志也。彼亦有其論理,如《塞難》篇言人非天地所造,天地亦爲一物,而當俯從物理,見解頗高;神仙由於稟賦,即其信不信亦由此,見《塞難》篇,亦見《辨問》。亦頗能自圓其説,然以人之生爲各有所直之星宿則繆矣。此由方士之説,多與古迷信之談夾雜,故其自行推理處雖高,卒不能脱迷信之跡也。

    以人之生爲各有所直之星宿者,蓋自古相傳之説,故《洪範》謂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庶民惟星也。道家之説,存古宗教之説頗多,如《對俗》篇言司命,《微旨》篇言司過及三尸,皆古迷信時之遺跡。言三尸欲人早死,此尸乃得作鬼,放縱遊行,尤野蠻時代魂魄爲二之普通思想。《地真》篇云:“守玄一,并思其身分爲三人,三人已見,又轉益之可至數十人,皆如己身。”此所謂分形之道。一人可分爲三,與三尸之思想同,蓋古以三爲多數也。守一之道,亦見其以魂魄分爲二,此固最素樸之思想也。又述師言,謂金水分形,則自見其三魂七魄,三魂蓋即三尸。

    《金丹》篇云:“九丹誠爲仙藥之上法,然合作之所用雜藥甚多,若四方清通,市之可具,若九域分隔,則物不可得也。”此與甘始妄言仙藥,及請之,則云藥去此踰萬里,當出塞,始不自行難得同。然始爲自解免之言,而道士之信遠方有藥者,則不必盡虚也,故稚川亦思爲句漏令求丹砂也。

    秦、漢方士,世皆目爲神仙家,其實非也。方士之道,雜而多端,而神仙僅其一術耳。

    神仙家之術,蓋原起于燕、齊之間,其地時有海市,古人覩其象而不知其理,則以爲人可遥興遐舉,載雲氣而上浮矣。匡衡等之廢淫祀也,成帝以問劉向,向言:“甘泉、汾陰及雍五畤始立,皆有神祇感應,然後營之,非苟而已也。武、宣之世,奉此三神,禮敬敕備,神光尤著。祖宗所立神祇舊位,誠未易動。及陳寶祠,自秦文公至今,七百餘歲矣,漢興,世世常來,光色赤黄,長四五丈,直祠而息,音聲砰隱,野雞皆雊。每見雍太祝祠以太牢,遣候者乘一乘傳馳詣行在所,以爲福祥。高祖時五來,文帝二十六來,武帝七十五來,宣帝二十五來,初元元年以來,亦二十來。”《漢書·郊祀志》。此皆衆目昭見之事,非可虚誑。野蠻之迷信,所言之理雖誤,所見之象則真,是以衆心皈仰,不可移易。

    因目覩海市蜃樓,而謂人可遥興遐舉也,則以爲人可不死。求不死之方,最初似偏于服食。服食有使人老壽者。《三國志·華佗傳》:樊阿從佗求可服食益於人者,佗授以漆葉青黏散,言久服去三蟲,利五臟,輕體,使人頭不白。阿從其言,壽百餘歲。《注》引《佗别傳》曰:“本出于迷入山者,見仙人服之,以告佗。佗以爲佳,輒語阿,阿又祕之。近者人見阿之壽而氣力强盛,怪之,遂責阿所服,因醉亂誤道之。法一施,人多服者,皆有大驗。”此理所可有。魏武啖野葛,《紀注》引《博物志》。郤儉餌茯苓,《華佗傳注》引《典論》。皆其類也。

    古人又以導引求老壽。《史記·留侯世家》言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又言其“學辟穀,道引輕身”。《後漢書·方術傳注》引《漢武内傳》,謂王真“習閉氣而吞之,名曰胎息;習嗽舌下泉而咽之,名曰胎食。真行之,斷穀二百餘日,肉色光美,力并數人”。未言其穀食外不食他物。《三國志·華佗傳注》引東阿王《辯道論》,謂:“余嘗試郤儉絶穀百日,躬與之寢處,行步起居自若也。夫人不食七日則死,而儉乃如是。”則似全然不食者。其説殊誕謾不可信。陳思王豈能躬與郤儉寢處至百餘日邪?隆古之世,人本不專食穀,及後農業既興,乃專以穀爲食。然穀食之興,亦因栽培之便,謂其最足養人,其實并無此理。世儘有食物,其養生轉逾於穀者。《後漢書·西南夷傳》謂“莋都夷土出長年神藥,仙人山圖所居焉”,蓋亦以食他物養生而附會之也。然此止足養身,至多益壽,必不可以不死。《三國·魏志·王粲傳注》引嵇康兄喜所爲《康傳》言:嵇康“性好服食,嘗採御上藥。以爲神仙者,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致。至於道養得理,以盡性命,若安期、彭祖之倫,可以善求而得”,其證也。方士之倫,乃别求所謂金石之劑。

    金石質堅,古人誤謂餌金石,則其體亦能如金石,于是可以不死,《抱朴子》中,全是此論。金石相較,金爲愈堅,故方士尤貴焉。玉亦石類,珠又玉類,故古人又欲餐珠玉者。漢武聽李少君説,化丹沙諸藥劑爲黄金;《史記·封禪書》。桓譚言光武窮折方士黄白之術;《後漢書》本傳。漢武欲得雲表之露以餐玉屑,故立仙掌以承高露;《三國·魏志·衛覬傳》。《鹽鐵論·散不足》篇謂方士言“仙人食金飲珠,然後壽與天地相保”是也。求之不得,則疑其在於海外。《史記·封禪書》曰:“三神山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又曰:“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又《淮南王傳》載伍被言:秦“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爲僞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女西王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願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封禪書》欒大言:“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臣爲賤,不信臣。又以爲康王諸侯耳,不足與方。”然則初欲求仙人,亦特欲求其藥耳,如後世所謂遇仙人即能接引飛昇,古無是説也。神仙家之死,黄誠謂肉體可以上升,公孫卿謂黄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荆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騎,羣臣後宫從上者七十餘人是也。其時又有尸解之説,《三國志·華佗傳注》引《典論》:“王和平死,弟子夏榮言其尸解。”《封禪書》:“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爲化去不死。”即尸解之説。

    人鍛鍊則體强,不鍛鍊則體弱,此乃習見之理。故其後亦有欲以是求長年者。《莊子》已有熊經鳥伸之言。《漢書·王吉傳》,吉諫昌邑王好獵曰:“休則俯仰屈申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通神。”王襃《聖主得賢臣頌》曰:“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嘘呼吸如喬、松。”崔寔《政論》曰:“夫熊經鳥伸雖延厤之術,非傷寒之理;呼吸吐納雖度紀之道,非續骨之膏。”仲長統《卜居論》曰:“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彷彿。”是也。《三國志·華佗傳》,佗語(吴)普曰:“古之仙者,爲道引之事,熊頸《後漢書》作經。鴟顧,引輓腰體,動諸關節,以求難老。吾有一術,名五禽之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猨,五曰鳥,亦以除疾,并利蹄足,以當道引。”《志》稱佗“曉養性之術,時人以爲年且百歲而貌有壯容”。殿本《考證》云:《册府》“以爲”下有“仙”字,蓋是。《佗傳注》引《典論》謂“甘始善行氣,老有少容”。《後漢書·方術傳》言:“王真年且百歲,視之面有光澤似未五十者,自云周流登五岳名山,悉能行胎息胎食之方。”至此神仙家與養身家之術混而不分矣。《後漢書·佗傳注》云:“熊經,若熊之攀枝自縣也,鴟顧,身不動而回顧也。”又引《佗别傳》曰:“吴普從佗學,微得其方。魏明帝呼之使爲禽戲,普以年老,手足不能相及,麤以其法語諸醫。”《典論》曰:“後(甘)始來,衆人無不鴟視狼顧,呼吸吐納。軍謀祭酒弘農董芬爲之過差,氣閉不通,良久乃蘇。”習養生術者多貴乎清静,故王吉言專意積精,仲長統言安神閨房,《後漢書·文苑傳》言蘇順好養生術,隱處求道,晚乃仕。所行者蓋即其術。

    房中之術,《漢志》與神仙本各爲一家,然其後遂合爲一。《史記·張丞相列傳》言“妻妾以百數,嘗孕者不復幸”,此似猶能貴養生。《漢書·王莽傳》言“郎陽成脩獻符命言,繼立民母”;又曰“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又言“莽日與方士涿郡昭君于後宫考驗方術,縱淫樂焉”;則房中、神仙并爲一術矣。其後則左慈、《三國志注》引《典論》。冷壽光、甘始、東郭延年、封君達等行其術,并見《後漢書·方術傳注》引《列仙傳》曰:“御婦人之術,謂握固不瀉,還精補腦也。”

    以上所言,皆可云是神仙家之事,其人有形狀可見,其藥有形質可求,導引鍛鍊,深爲切實,其術原非迷信也。盧生辟惡鬼之説,《秦始皇本紀》。李少君祠竈之方,《封禪書》。祇可謂之巫術耳。

    五六九水經葉榆水注節録

    “《交州外域記》曰:交趾昔未有郡縣之時,土地有雒田,其田從潮水上下,民墾食其田,因名爲雒民。設雒王雒侯,主諸郡縣,縣多爲雒將,雒將銅印青綬,後蜀王子將兵三萬,來討雒王雒侯,服諸雒將,蜀王子因稱爲安陽王。後南越王尉佗舉衆攻安陽王。安陽王有神人名皋通,下輔佐,爲安陽王治神弩一張,一發殺三百人。南越王知不可戰,卻軍住武寧縣。按《晉太康地記》縣屬交距。越遣太子名始,降伏安陽王,稱臣事之。安陽王不知通神人,遇之無道,通便去,語王曰:‘能持此弩王天下,不能持此弩者亡天下。’通去,安陽王有女名曰媚珠,見始端正,珠與始交通。始問珠,令取父弩視之。始見弩,便盜以鋸截弩。訖,便逃歸報南越王。南越進兵攻之,安陽王發弩,弩折,遂敗。安陽王下船逕出於海。今平道縣後王宫城見有故處。《晉太康地記》縣屬交趾。越遂服諸雒將。”

    中國疆域廣大,民族衆多,各地方之歷史傳説,亦應極多,惜存者殊少。所以然者,各地方文明程度不同,其程度較低者,不能著之竹帛,日久遂至湮没也。然其僅存者,則讀之殊有趣味;藉以考各地方開化情形,亦殊有裨益;如《吴越春秋》、《越絶書》、《華陽國志》等是也。此等各地方之傳説,乃其確實可信之歷史,存於圖經中者必多,惜圖經亦多湮滅。近世之方志,即古之圖經,然多出後人纂輯,古代材料,留存者不多矣。然苟能精心採擷,其中可寶之材料,當仍不乏也。引用古代圖經最多者,在古書中當推《水經注》。今故録此一節,以見其概,此一節乃南越征服南方民族之事,爲史所不載者也。雒,即自晉至唐所謂獠,亦即後漢時所謂哀牢,亦即近世所謂犵狫,亦作??狫者也。或曰:《明史》所謂暹羅本分暹與羅斛二國,後暹爲羅斛所并,乃稱暹羅。羅斛與哀牢、犵狫,亦屬同音異譯。暹則與古之蜀,漢世之叟及賨,同音異譯也。

    文明程度較低之民族,對於興亡大事,往往以傳奇之形式出之,如此篇亦是也。其説似荒唐,然中實含史實。如此篇謂平道縣後有王宫城,則決不能以安陽王爲子虚,亡是之流。然則蜀人之服雒而王之,而南越又隨其後,亦必非虚語矣。特此等史料,皆當打一甚大之折扣,而後可用已。

    五七〇干寶搜神記

    《晉書·干寶傳》云:“寶父先有所寵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於墓中。寶兄弟年小,不之審也。後十餘年,母喪,開墓,而婢伏棺如生,載還,經日乃蘇。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輒語之,考校悉驗,地中亦不覺爲惡。既而嫁之,生子。又寶兄嘗病氣絶,積日不冷,后遂寤。云見天地間鬼神事,不自知死。寶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名爲《搜神記》,凡二十卷。”

    案寶父侍婢及寶兄之言,未必可信,或亦傳者之過。至假死復生,鑿然有之。寶序極言記載傳述之不足信,而曰:“今之所集,設有承於前載者,則非予之罪也。若使採訪近世之事,苟有虚錯,願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則寶初不以其所記爲必可信也。又曰:“羣言百家,不可勝覽,耳目所受,不可勝載,今麤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説而已。”則寶所聞見尚多,其著之書者,已加簡擇矣。史稱寶性好陰陽術數,留思京房、夏侯勝等傳,又嘗著《晉紀》,蓋兼好史學與哲學者,其好撰集異聞,亦固其所,固非矯誣造作者流,亦非有聞必録,不求其審者比也。

    五七一北史蠕蠕傳叙次不清

    《北史·蠕蠕傳》:“社侖……奔匹候跋,匹候跋處之南鄙,……令其子四人監之,既而社侖率其私屬,執匹候跋四子而叛,襲匹候跋,諸子案諸子上當脱匹候跋三字。收餘衆,亡依高車斛律部。社侖凶狡,有權變,月餘乃釋匹候跋,歸其諸子,欲聚而殲之。密舉兵襲匹候跋,殺匹候跋。……社侖既殺匹候跋,懼王師討之,乃掠五原以西諸部,北度大漠。……社侖與姚興和親。道武遣材官將軍和突襲黜弗素古延諸部,社侖遣騎救素古延,突逆擊破之。社侖遠遁漠北,侵高車,深入其地,遂并諸部,凶勢益振。”一似社侖之侵高車,在爲和突所敗後者。然《高車傳》云:“蠕蠕社侖破敗之後,收拾部落,轉徙廣漠之北,侵入高車之地,斛律部帥倍侯利患之,曰:社侖新集,兵貧馬少,易與耳。乃舉衆掩擊之,入其國落。高車昧利,不顧後患,分其廬室,妻其婦女,安息寢卧不起。社侖登高望見,乃召集亡散,得千人,晨掩殺之,走而脱者十二三。倍侯利遂奔魏。”所謂侵入高車之地,蓋即其襲殺匹候跋之時,其後嘗爲倍侯利所破,卒又襲破倍侯利,終乃并諸部而勢益振耳。兵貧馬少之日,姚興何所慕而與之和親?亦安有力以救素古延?此自當在破倍侯利并諸部之後,和突所破,特其偏師,安足使社侖遠遁乎?《北史》社侖遠遁之文,原亦不承其爲和突所破,而係遥接上文。然序次不清,遂使讀者易於誤會矣。前史此等處,因無可校讎,而其誤不易見者,恐不少也。

    五七二金人

    言佛教入中國者,多據《魏書·釋老志》。《志》云:“漢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討匈奴。昆邪王殺休屠王,將其衆五萬來降,獲其金人,帝以爲大神,列於甘泉宫。金人率長丈餘,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案《漢書·霍去病傳》,武帝稱其功曰:“收休屠祭天金人。”如淳注曰:“祭天以金人爲主也。”蓋本《金日磾傳贊》“本以休屠作金人爲祭天主,故因賜姓金氏”之文。皆曰祭天,不云禮佛。《梁書·扶南傳》云:“俗事天神。天神以銅爲像,二面者四手,四面者八手,手各有所持,或小兒,或鳥獸,或日月。”此文或本舊聞,不出梁世。然脩《梁書》時,佛教盛行久矣,天神果即佛像,姚思廉不容不知。且《漢書·地理志》,左馮翊雲陽,有休屠金人及逕路神祠三所,《郊祀志》:雲陽有逕路神祠,祭休屠王也。則休屠金人,實自有祠,未嘗列於甘泉也。顔師古以金人爲佛像,誤矣。

    《釋老志》又云:“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中土聞之,未之信也。後孝明帝夜夢金人,頂有白光,飛行殿庭,乃訪羣臣,傅毅始以佛對。帝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於天竺,寫浮屠遺範。愔仍與沙門攝摩騰、竺法蘭東還洛陽。中國有沙門及跪拜之法,自此始也。愔又得佛經四十二章,乃釋迦立像。明帝令畫工圖佛像,置清涼臺及顯節陵上,經緘於蘭臺石室。愔之還也,以白馬負經而至,漢因立白馬寺於洛城雍關西。摩騰、法蘭咸卒於此寺。”此説似因後來之佛像而附會。《後漢書·楚王英傳注》引袁宏《漢紀》云:“佛長丈六尺,黄金色,頂中佩日月光,變化無方,無所不入,而大濟羣生。初,明帝夢見金人,身大,頂有日月光,以問羣臣。或曰:西方有神,其名曰佛,陛下所夢,得毋是乎?於是遣使天竺,問其道術,而圖其形像焉。”《晉書·恭帝紀》言,帝“深信浮屠道,造丈六金像,親於瓦官寺迎之,步從十許里”。《魏書·胡叟傳》言:“蜀沙門法成,鳩率僧旅,幾於千人,《北史》作數千人。鑄丈六金像。”然則當時鑄像,殆有定制,皆長丈六。《崔挺傳》言:“光州故吏聞凶問,莫不悲感,共鑄八尺銅像,於城東廣因寺起八關齋,追奉冥福。”蓋減其長之半。《釋老志》言,魏先於恒農荆山造珉玉丈六像一,永平三年冬,迎置於洛濱之報德寺,世宗躬親致敬。雖易金以玉,而其長無改。《靈徵志》:“太和十九年六月,徐州表言,丈八銅像,汗流於地。”丈八疑丈六之譌也。然則袁宏云佛長丈六尺,明因佛像而爲之辭矣。對明帝之問者,宏不言其姓名,而《魏志》言爲傅毅;宏但云遣使圖佛形像,明時未有鑄像。《魏志》云“帝令畫工圖像”,説亦相同,而又云蔡愔曾得立像,明其雜采衆説,愈後起者,附會愈多。楚王英,明帝之兄,《傳》已言其爲浮屠齋戒祭祀,則佛教之行於中國舊矣,何待明帝遣使求之?金人入夢之説,殊不足信也。

    佛像可考最早者,爲漢末笮融所造,見《三國·吴志·劉繇傳》,云融“大起浮圖祠,以銅爲人,黄金塗身,衣以錦采,垂銅槃九重,下爲重樓閣道,可容三千餘人”。其制之崇宏如此,其像亦必不減丈六矣。民間所造則較小。《魏書·靈徵志》云:“永安三年二月,京師民家有二銅像,各長尺餘,一頤下生白豪四,一頰旁生黑毛一。”是也。《北齊書·循吏·蘇瓊傳》言:“徐州城中五級寺,被盜銅像一百軀。”像數既多,其制亦當較小也。

    當時造像,所費殊巨。魏高宗爲太祖以下五帝鑄釋迦立像五,各長一丈六尺,都用赤金二萬五千斤,顯祖於天官寺造釋迦立像,高四十三尺,用赤金十萬斤,黄金六百斤,皆見《魏書·釋老志》。此固虜朝所爲,然時郡縣及民間,造金像者亦不少。《宋書·文九王傳》言拓跋燾圍縣瓠,毁佛浮圖,取金像以爲大鉤,施之衝車端;《北齊書·王則傳》言其性貪婪,除洛州刺史,舊京諸像,毁以鑄錢,於時世號河陽錢,皆出其家,其用銅之多可知。《宋書·夷蠻傳》,元嘉十二年,丹陽尹蕭摩之,奏請欲鑄銅像者,皆詣臺自聞,須准報然後就功。《魏書·釋老志》載太武廢佛之詔曰:“敢有事胡神及造形像泥人、銅人者,門誅!”足見民間造像,用銅亦不少也。士蔿對築蒲屈之讓也,曰:“三年將尋師焉,焉用慎!”齊明帝以故宅起湘宫寺,窮極奢侈,巢尚之罷郡還見,帝曰:“卿至湘宫寺未?我起此寺,是大功德。”虞愿在側曰:“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愍。罪高佛圖,有何功德?”《齊書·良政傳》。斂百姓賣兒貼婦之錢,窮極奢侈,以爲有裨教化,其愚已不可及,況藉敵以爲衝車乎?隋文帝禁毁壞偷盜佛及天尊像者,以惡逆不道論。事在開皇二十年。《隋書·高祖紀》載詔曰:“敢有毁壞偷盜佛及天尊像、嶽鎮海瀆神形者,以不道論。沙門壞佛像,道士壞天尊者,以惡逆論。”又《刑法志》云:“詔沙門、道士壞佛像天尊,百姓壞嶽瀆神像,皆以惡逆論。”張釋之霸陵之對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椁,又何戚焉?”然則佛像而不以金爲之,又誰則毁壞偷盜之也?而周世宗可謂倜乎遠矣。彼王則之所爲,亦惡其自圖財利耳。若徒鑄之爲錢,則猶有利於化居,固愈於錮金於寺也。

    《南史·林邑傳》云,宋文帝使檀和之克其國,銷其金人,得黄金數十萬斤。此語《宋書》無之,而見於《梁書》,明傳之者語增,非實録。魏造佛像,用赤金十萬斤,黄金六百斤;塗金之法,南北不能大殊,然則宋所得黄金若爲三十萬斤,其所銷金人之銅,當得五千萬斤矣,有是理乎?然林邑金人必較中國爲多,則可信矣。中國佛寺之盛,固不如緬甸,亦不如日本也,謂中國治化,不逮緬甸日本可乎?

    造像亦有用銀者。《南史·梁本紀》,武帝大同元年四月壬戌,“幸同泰寺,鑄十方銀像”,是也。三年五月癸未,“幸同泰寺,鑄十方金銅像”,則又以金銅爲之。此所鑄者必多,其像當亦不大。

    玉像南朝亦有之。《齊書·武帝紀》,大漸詔曰:“顯陽殿玉像諸佛及供養,具如别牒。”又《魏書·釋老志》,高宗踐極之年,詔有司爲石像,令如帝身,則反不逮其所爲珉玉像之大,其實珉玉亦石也。

    金人入夢之説,既不足信,則漢立白馬寺之説,亦屬子虚矣。《北齊書·韓賢傳》云:“昔漢明帝時,西域以白馬負佛經送洛,因立白馬寺,其經函傳在此寺,形制淳樸,世以爲古物,歷代藏寶。賢無故斫破之,未幾而死,論者或謂賢因此致禍。”又不云經緘於蘭臺石室,足見其皆屬附會之辭也。

    原刊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八日《東南日報》

    五七三輪迴

    《晉書·摯虞傳》:“虞嘗以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天之所祐者義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順,所以延福,違此而行,所以速禍;然道長世短,禍福舛錯,怵迫之徒,不知所守,蕩而積憤,或迷或放。故作《思遊賦》。”“道長世短”四字最精,此佛家之所以説輪迴,而亦其所以能行於中國也。《羊祜傳》云:“祜年五歲時,令乳母取所弄金環。乳母曰:汝先無此物。祜即詣鄰人李氏東垣桑樹中探得之。主人驚曰:此吾亡兒所失物也,云何持去?乳母具言之,李氏悲惋。時人異之,謂李氏子則祜之前身也。”祜之時,佛教之行未久耳,然輪迴之説,已深入人心如此矣。晉南北朝之世,史言輪迴之事尚不乏:如《晉書·藝術傳》言鮑靚爲曲陽李家兒託生,《南史·梁元帝紀》言帝乃眇目僧託生,《北史·李崇傳》言李庶託生爲劉氏女是也。慧琳《均善論》,設爲黑學道士之説,病周孔爲教,正及一世,積善不過子孫之慶,累惡不過餘殃之罰,報効止於榮禄,誅責極於窮賤。《宋書·夷蠻傳》。亦摯虞之意也。

    違禍求福,古今所同,古無輪回之説,亦足使人遷善而遠惡者何也?曰:人之性,固有不以禍福而爲善惡者,然此亦古今之所同也。然古無輪回之説,亦足使人遷善遠惡者,則其時之所謂報者,皆以其群而非以其身,且如《易》言以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其所謂家,非五口八口之家也,五口八口之家易絶耳,報未至而受報之體先亡,則覺道長世短矣。合數十百人而爲一家,則不如是,合數百千人而爲一家,則尤不如是矣。且也國小民寡,則事簡逕而是非易辨,毁譽可憑,則報效誅責,亦與善惡相符矣,此其所以不待輪回之説,亦能使人遷善遠惡歟!然觀孔孟莊周之徒,日咨嗟太息而言命,曰: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特勸人安之順之而已。則知禍福不與善惡相符,而將使人或迷或放矣、此佛説之所以入而濟其窮歟。

    欲説輪迴,則必有輪迴之體;無我輪迴,雖言者諄諄,終不使人共信也。然則必主神不滅矣。范縝《神滅論》曰:“問曰:知此神滅,有何利用邪?答曰: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驚霧起,馳蕩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財以赴僧,破産以趨佛,而不卹親戚,不憐窮匱者何?良由厚我之情深,濟物之意淺。是以圭撮涉於貧友,吝情動於顔色,千鍾委於富僧,歡意暢於容髮,豈不以僧有多稌之期,友無遺秉之報,務施闕於周急,歸德必於在己。又惑以茫昧之言,懼以阿鼻之苦,誘以虚誕之辭,欣以兜率之樂,故捨逢掖,襲横衣,廢俎豆,列缾鉢,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絶其嗣續。致使兵挫於行間,吏空於官府,粟罄於惰遊,貨殫於泥木。所以姦宄弗勝,頌聲尚擁,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無限。若陶甄稟於自然,森羅均於獨化,忽焉自有,恍爾而無,來也不禦,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壟畝,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窮也,蠶而衣,衣不可盡也,下有餘以奉其上,上無爲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國,可以霸君,用此道也。”其辭辯矣。然濟物情深,厚我意淺,恐非夫人之所能。彼無爲之世,所以上下安和者,非其時之人情,異於有爲之世,其物我之利害固同也。老子曰:“民之饑,以其上食税之多。民之輕死,以其奉生之厚。”有多食税者以歆之,而奉生咸欲其厚,而民不得不輕死矣。而欲使小人甘其壟畝,君子保其恬素,得乎?此弊也,豈輪迴之説致之哉?抑俗之既敝,而輪迴之説,乃乘之而起也!

    《縝傳》云:“縝在齊世,嘗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賤貧?縝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蔕,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不能屈,深怪之。”夫墜茵席,落糞溷,得不有其所由然歟?其所由然,非即因果歟?此理非縝所不達,而其言云爾,則子良所謂因果,實乃流俗果報之説,非真因果之理也。《宋書·文五王傳》:“太宗常指左右人謂王景文曰:休範人才不及此,以我弟故,生便富貴。釋氏願生王家,良有以也。”願生王家,此子良等之志也。隋越王侗之將死也,焚香禮佛,呪曰:“從今以去,願不生帝王尊貴之家。”《隋書·煬三子傳》。哀哉!如宋太宗、齊竟陵王之類,不知臨命之時亦自悔其所願不乎?楚靈王曰:“予殺人子多矣,能無及此乎?”《左氏》昭公十三年。不生帝王尊貴之家,或早爲帝王尊貴者所戕賊矣。貴者果不賊人也,人惡得而賊之?孟子曰:“殺人之父者,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者,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盡心》下。哀哉!然得謂無因果之理乎?

    《梁書·劉歊傳》:歊著《革終論》曰:“季札云:骨肉歸於土,魂氣無不之。莊周云:生爲徭役,死爲休息。尋此二説,如或相反。何者?氣無不之,神有也;死爲休息,神無也。原憲云:夏后氏用明器,示民無知也;殷人用祭器,示民有知也;周人兼用之,示民疑也。若稽諸内教,判乎釋部,則諸子之言可尋,三代之禮無越。何者?神爲生本,形爲生具,死者神離此具,而即非彼具也。即非,疑當作非即。雖死者不可復反,而精靈遞變,未嘗滅絶。”此主神不滅之説者也。然又曰“神已去此,館何用存?神已適彼,祭何所祭?”因“欲翦截煩厚,務存儉易”。則主神不滅之説者,亦不必遂爲貪求之行矣。

    《晉書·王湛傳》:湛曾孫坦之,“初與沙門竺法師甚厚,每共論幽明報應,便要先死者當報其事。後經年,師忽來,云貧道已死,罪福皆不虚,惟當勤脩道德,以昇濟神明耳。言訖不見。坦之尋亦卒。”此事之爲虚構,自不待言。然就造作此説者之心而觀之,卻可見人無不斤斤於死後之苦樂,此輪迴之説所以乘其機而中之也。然死後報應,究爲將信將疑之事,故人又無不戀戀於生。《隋書·儒林傳》言辛彦之崇信佛道,遷潞州刺史,於城内立浮圖二所,并十五層。開皇十一年,州人張元暴死,數日乃蘇,云遊天上,見新構一堂,制極崇麗。元問其故,人云,潞州刺史辛彦之有功德,造此堂以待之,彦之聞而不悦,其年卒官。聞生天上而猶不悦,可見百虚不敵一實,此迷信之力所以終有所窮也。

    《晉書·劉聰載記》:“聰子約死,一指猶暖,遂不殯殮。及蘇,言見(劉)元海於不周山,經五日,遂復從至崑崙山,三日而復返於不周,見諸王公卿將相死者悉在,宫室甚壯麗,號曰蒙珠離國。元海謂約曰:東北有遮須夷國,無主久,待汝父爲之。汝父後三年當來,來後國中大亂,相殺害,吾家死亡略盡,但可永明輩十數人在耳。汝且還,後年當來,見汝不久。約拜辭而歸,道過一國,曰猗尼渠餘國,引約入宫,與約皮囊一枚,曰:爲吾遺漢皇帝。約辭而歸,謂約曰:劉郎後年來,必見過,當以小女相妻。約歸,置皮囊於機上。俄而蘇,使左右機上取皮囊,開之,有一方白玉,題文曰:猗尼渠餘國天王敬信遮須夷國天王,歲在攝提,當相見也。馳使呈聰,聰曰:若審如此,吾不懼死也。”又云:聰將死,時約已死,至是晝見,聰甚惡之,謂粲曰:“吾寢疾惙頓,怪異特甚,往以約之言爲妖,比累日見之,此兒必來迎吾也。何圖人死定有神靈!如是,吾不悲死也。”約之誑聰,與是豆渾地萬之誑醜奴頗相似,事見《魏書·蠕蠕傳》。野蠻之人,率多欲而輕信,其受欺固無足怪。曰審如是,吾不懼死,然見約而又惡之,亦辛彦之之心也。此説主升天而不主輪迴,不周、崑崙等,亦全係中國舊名,可見其與佛教無涉。而其睠睠於死後之苦樂如此,可見人之所欲,古今中外皆同,佛教特乘其機而誘之耳。

    成佛、生天,皆不易冀,求免墮落,暫時自以能得人身爲佳,故信佛者於是尤惓惓焉。晉恭帝之將死也,兵人進藥,帝不肯飲,曰:“佛教自殺者不得復人身。”乃以被掩殺之。《宋書·褚叔度傳》。宋彭城王義康之死亦然。盧潛爲北齊揚州道行臺尚書,壽陽陷,及左丞李騊駼等皆没。騊駼將逃歸,并要潛,潛曰:“我此頭面,何可誑人?吾少時相者云没在吴越地,死生已定,弟其行也。”既而歎曰:“壽陽陷,吾以頸血濺城而死,佛教不聽自殺,故荏苒偷生,今可死矣!”於是閉氣而絶。《北史·盧潛傳》。觀此,知佛教戒自殺之説,徧行于當時也。

    奉佛以蘄再得人身,若能無死,豈不更善?俗有誦《高王經》則兵火不能侵之説,其所由來者舊矣。《晉書·苻丕載記》云:“徐義爲慕容永所獲,械埋其足,將殺之。義誦《觀世音經》,至夜中,土開械脱,於重禁之中若有人導之者,遂奔楊佺期。”《宋書·王玄謨傳》言,玄謨圍滑臺,拓跋燾軍至,奔退。蕭斌將斬之,沈慶之固諫乃止。玄謨始將見殺,夢人告曰:“誦《觀音經》千徧則免。”既覺,誦之將千徧,明日將刑,誦之不輟,忽傳呼停刑。《魏書·盧景裕傳》:“河間邢摩納與景裕從兄仲禮據鄉作逆,逼其同反,以應元寶炬。齊獻武王命都督賀拔仁討平之。景裕之敗也,繫晉陽獄,至心誦經,枷鎖自脱。是時又有人負罪當死,夢沙門教誦經,覺時,如所夢默誦千徧,臨刑刀折,主者以聞,赦之。此經遂行於世,號曰《高王觀世音》。”《南史·劉霽傳》:“母明氏寢疾,霽年已五十,衣不解帶者七旬,誦《觀世音經》數萬徧;夜中感夢,見一僧謂曰:夫人算盡,君精誠篤志,當相爲申延。後六十餘日乃亡。”皆今俗説所本也。《晉書·周浚傳》言子嵩爲王敦所害,臨刑猶於市誦經;《王恭傳》亦云臨刑猶誦佛經。《齊書·王奂傳》:“奂司馬黄瑶起、寧蠻長史裴叔業於城内起兵攻奂,奂聞兵入,還内禮佛,未及起,軍人遂斬之。”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豈其臨命猶冀以是獲免邪?《梁書·儒林傳》:皇侃“性至孝,常日限誦《孝經》二十徧,以擬《觀世音經》”。貪欲之深,真可發一噱。《周書·蕭詧傳》:“甄玄成以江陵甲兵殷盛,遂懷貳心,密書與梁元帝,申其誠款。有得其書者,進之於詧。詧深信佛法,常願不殺誦《法華經》人。玄成素誦《法華經》,遂以此獲免。”以人之貪,我得所欲,其事可謂甚奇。然蕭詧梟獍也,徼福緣於梟獍,庸可必乎?

    原刊一九四八年九月一日《東南日報》

    五七四沙門致敬人主

    《宋書·孝武帝紀》:大明六年,“九月戊寅,制沙門致敬人主。”《夷蠻傳》云:“先是晉世庾冰始創議,欲使沙門敬王者,後桓玄復述其義,并不果行。大明六年,世祖使有司奏:臣等參議,以爲沙門接見,比當盡虔,禮敬之容,依其本俗。詔可。前廢帝初,復舊。”則佛教入中國後,其徒直至宋世,乃致敬於人主,而其行之亦無幾時也。庾冰、桓玄之議,何充、桓謙、王謐、慧達等抗之,見《弘明集》。佛教不信之則已,既信之,則不强其致敬,亦頗得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之義,强其致敬,實無當也。《魏書·釋老志》:“法果每言,太祖明叡好道,即是當今如來,沙門宜應盡禮,遂常致拜。謂人曰:能弘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禮佛耳。”然則南朝屢議而不果行者,在北朝則不待言而其人自行之矣。《晉書·赫連勃勃載記》云:“勃勃歸於長安,徵隱士京兆韋祖思。既至,恭懼過禮,勃勃怒曰:吾以國士徵汝,奈何以非類處吾?汝昔不拜姚興,何獨拜我?我今未死,汝猶不以我爲帝王,吾死之後,汝輩弄筆,當置吾何地!遂殺之。”貌爲恭敬者,乃以非類視之,此豈拓跋珪所知?觀此,知其智又出鐵弗下,蓋由其附塞尚不如鐵弗之久也。歐人之東來也,未嘗不依其體僞,以敬東方之主,而建夷必欲强之以行跪拜之禮,足見犬羊無知,千古一轍也。

    原刊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三日《東南日報》

    五七五沙門與政上

    後世之爲僧者,類多遺落世事,有託而逃,佛法初入中國時則不然。《宋書·武三王傳》言廬陵王義真,與謝靈運、顔延之、慧琳道人周旋異常,云得志之日,以靈運、延之爲宰相,慧琳爲西豫州都督。慧琳事見《夷蠻傳》,云其兼外内之學,元嘉中,遂參權要,朝廷大事,皆與議焉。而其時彭城王義康謀叛,參與其事者,亦有法略道人及法静尼。始安王休仁之死也,明帝與諸大臣及方鎮詔,謂“前者積日失適,休仁使曇度道人及勞彦遠屢求啓,闞覘吾起居”。《宋書·文九王傳》。休仁之死,固不以罪,此語則未必盡誣。《齊書·倖臣傳》云:“宋世道人楊法持,與太祖有舊,元徽末,宣傳密謀,昇明中,以爲僧正。建元初,罷道,爲甯朔將軍,封州陵縣男,三百户。”則革易之際,道人亦有參與其事者矣。

    僧人多與政事,故其罷道極易,法略即罷道爲臧質甯遠參軍者也。本姓孫,及是改名景玄。陳遂興侯詳,少出家爲沙門,武帝討侯景,召令還俗,配以兵馬。《陳書·陳詳傳》。是能戎事者亦或出家也。《南史·陸厥傳》云:“時有王斌者,不知何許人,著《四聲論》,行於時。斌初爲道人,博涉經籍,雅有才辯,善屬文。後還俗,以詩樂自樂,人莫能名之。”此文學之士之出家者也。《北齊書·神武帝紀》:神武疾病,謂世子曰:“潘相樂本作道人,心和厚,汝兄弟當得其力。”《魏書·酷吏傳》:“李洪之少爲沙門,晚乃還俗。”此等人,皆非遺世者也。

    慧琳,《宋書》謂其賓客輻湊,門車常有數十兩,四方贈賂相繫,勢傾一時,亦未嘗不可如楊法持入諸佞倖傳也。晉世君相并信佛法者,莫如孝武帝及會稽王道子,而許榮上書,病其僧尼乳母,競進親黨;聞人奭亦云尼姏屬類,傾動亂時,是其亂政殊甚。時范甯請黜王國寶,國寶使陳郡袁悦之因尼妙音,致書太子母陳淑媛,説國寶忠謹,宜見親信,以上均見《晉書·簡文三子傳》。則非徒干亂朝權,并有交通宫禁者矣。《魏書·釋老志》:道登之死,孝文以師喪之,似其人必有清操;然《酷吏傳》言登嘗過高遵,遵以登荷寵於高祖,多奉以貨,深託仗之;及遵見訴,詔廷尉少卿窮鞫,登屢因言次申啓救遵,則亦非謝絶賕謁者。《酷吏傳》又言:張赦提克己厲約,本有清稱,後乃縱妻段氏,多有受納,令僧尼因事通請,遂至貪虐流聞,卒以此敗。則郡縣之朝,亦有爲所干亂者。《齊書·江謐傳》言謐出爲長沙内史,行湘州事,政治苛刻;僧遵道人與謐情款,隨謐蒞郡,犯小事,餓繫郡獄,裂三衣食之,既盡而死。謐固酷,僧遵或亦有以取之也。

    《北齊書·神武帝紀》言神武自發晉陽,至克潼關,凡四十啓,魏帝皆不答。還洛陽,遣僧道榮奉表關中,又不答。乃集百僚四門耆老議所推立。四門,《北史》作沙門,立君而謀及沙門,似乎不近情理。然《梁書·王僧孺傳》言:僧孺出爲南海太守,“視事期月,有詔徵還,郡民道俗六百人詣闕請留,不許。”郡守之去留,道人既可參與,又何不可與於立君之議邪?《北齊書·文宣帝紀》:天保元年八月庚寅詔曰:“朕以虚寡,嗣弘王業,思所以贊揚盛績,播之萬古,雖史官執筆,有聞無墜,猶恐緒言遺美,時或未書;在位王公文武大小,降及民庶,爰至僧徒,或親奉音旨,或承傳旁説,凡可載之文籍,悉宜條録封上。”可見神武謀及沙門時甚多。本紀之文,自當以《北史》爲是也。

    使沙門參與機要者,非獨高歡也,五胡之主時有之。《晉書·石季龍載記》:“沙門吴進,言於季龍曰:胡運將衰,晉當復興,宜苦役晉人,以厭其氣。季龍於是使尚書張羣發近郡男女十六萬,車十萬乘,運土築華林苑及長牆於鄴北,廣長數十里。”《姚襄載記》言襄率衆西行,苻生遣苻堅、鄧羌等要之。襄將戰,沙門智通固諫,襄曰:吾計決矣。戰於三原,爲堅所殺。《慕容垂載記》:參合之役,“有大風黑氣,狀若隄防,或高或下,臨覆軍上。沙門支曇猛言於慕容寶曰:風氣暴迅,魏軍將至之候,宜遣兵禦之。寶笑而不納。曇猛固以爲言,乃遣慕容麟率騎三萬爲後殿,以禦非常。麟以曇猛言爲虚,縱騎遊獵,俄而黄霧四塞,日月晦冥,是夜魏師大至,三軍奔潰。”《慕容德載記》言潘聰勸德據廣固,“德猶豫未決。沙門朗公素知占候,德因訪其所適。朗曰:敬覽三策,時張華勸德據彭城,慕容鍾等勸攻滑臺。潘尚書之議,可謂興邦之術矣。今歲初,長星起於奎、婁,遂掃虚、危,而虚、危,齊之分野,除舊布新之象。宜先定舊魯,巡撫琅邪,待秋風戒節,然後北轉臨齊,天之道也。德大悦。”《魏書·沮渠蒙遜傳》:“罽賓沙門曰曇無讖,東入鄯善,自云能使鬼治病,令婦人多子。與鄯善王妹曼頭陁林私通,發覺,亡奔涼州。蒙遜寵之,號曰聖人。曇無讖以男女交接之術教授婦人,蒙遜諸女、子婦,皆往受法。世祖聞諸行人言曇無讖之術,乃召曇無讖。蒙遜不遣,遂發露其事,拷訊殺之。”其説殊不足信。《釋老志》云曇摩讖“曉術數禁呪,歷言他國安危,多所中驗,蒙遜每以國事諮之;神?中,帝命蒙遜送讖詣京師,惜而不遣,既而懼魏威責,遂使人殺讖”,當是實情。蓋讖既與聞國事,遣之則慮其漏洩,不遣又慮魏求之無已,故逕殺之,以免交涉之棘手也。此皆五胡之主,多使沙門參與機要之徵也。

    元魏諸主,自孝文而後,多好與沙門講論。神武之使道榮奉表,蓋亦以其素蒙接待也。李暠遣舍人黄始、梁興間行歸表於晉,未報,復遣沙門法泉,間行通表。《北史·序傳》。蓋以其易避譏察。梁豫章王綜謀叛,亦求得北來道人釋法鸞,使通問於蕭寶寅。

    罷道者不必皆參與機要之徒也,尋常人出入於道俗之間者亦多。高允少孤,年十餘,奉祖父喪還本郡,推財與二弟而爲沙門,未久而罷。其爲沙門,蓋亦如劉孝標居貧不自立,母子并爲尼僧,事見《南史》本傳,亦見《魏書·劉休賓傳》。乃一時之計,非其素志也。魏河南王曜之曾孫和爲沙門,捨其子顯,以爵讓其次弟鑒,鑒固辭。詔許鑾身終之後,令顯襲爵,鑒乃受之。鑒出爲齊州刺史。高祖崩後,和罷沙門還俗,棄其妻子,納一寡婦曹氏爲妻。曹氏年齒已長,攜男女五人,隨鑒至歷城,干亂政事。和與曹及五子,七處受納,鑒皆順其意,言無不從,於是獄以賄成,取受狼籍,齊人苦之,鑒治名大損。鑒薨之後,和復與鑒子伯宗競求承襲,時和子早終。事見《魏書·道武七王列傳》。前後判若兩人,皆由其出家之時,本未斷名利之念也。此等可見當時之人,出家還俗,皆極輕易。

    有所規避而出家者,自亦有之。《齊書·倖臣傳》言宋孝武末年,鞭罰過度,校獵江右,選白衣左右百八十人,皆面首富室,從至南州,得鞭者過半,茹法亮憂懼,因緣啓出家,得爲道人。《梁書·文學傳》:伏挺除南臺治書,因事納賄,當被推劾,挺懼罪,變服爲道人,久之藏匿,後遇赦,乃出大心寺。會邵陵王綸爲江州,攜挺之鎮,王好文義,深被恩禮,挺自此還俗。《南史》云:挺不堪蔬素,自此還俗。《張纘傳》:纘爲杜岸所執,送諸岳陽王詧,始被囚縶,尋又逼纘剃髮爲道人。《南史》云:纘懼不免,請爲沙門。《南史·劉虬傳》:子之遴,“侯景初以蕭正德爲帝,之遴時落景所,將使授璽紱,之遴豫知,仍剃髮披法服,乃免。”此等出家,皆非素志,故其還俗更易,其徒屏居佛寺而不出家者,更無論矣。如《北齊書·魏蘭根傳》言高乾死,蘭根懼,去宅,居於寺。《高德政傳》言文宣時,德政甚懼,稱疾屏居佛寺,兼學坐禪是也。要之當時僧俗甚近,故僧人之與俗事者亦多也。

    原刊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三日《東南日報》

    五七六沙門與政下

    沙門之多與政事也,以其時之王公大人,迷信甚深故也。沙門事跡,見於《晉書·藝術傳》者,有佛圖澄、鳩摩羅什、僧涉、曇霍,所傳皆怪異之談。《北史·藝術傳》之靈遠、惠豐,《魏書·釋老志》之惠始,亦其類也。南朝所盛稱者,莫如釋寶志。《梁書·何敬容傳》載其先知敬容敗於河東王;《南史·梁武帝紀》載其先知國泰寺之災;《賊臣傳》載其先知侯景起自汝陰,敗於三湘;甚至《隋書·律曆志》云開皇官尺,或傳梁時有志公道人作此尺,寄入周朝,云與多鬚老翁,周太祖及隋高祖各自以爲謂己,實當時流俗傳最廣者也。志之事跡,見於《南史·隱逸傳》,云有人於宋泰始中見之,出入鍾山,往來都邑,年已五六十矣。此乃無徵不信之談。其可徵信者,齊武帝忿其惑衆,收付建康獄,而其死在梁武帝之天監十三年。自齊武帝元年至天監十三年,凡三十二年;自其末年起計,則二十二年耳。志之入獄,即在齊武帝元年,其時年已六十,至其死時,亦不過九十有二,此固人壽所可有,無足異也。然則其爲流俗所盛傳,特以其敢於惑衆耳,乃梁武帝亦敬事之,可見時人之易惑矣。

    流俗所重,莫如先知,故沙門之見附會,多在於此。《晉書·五行志》云:“石季龍在鄴,有一馬,尾有燒狀,入其中陽門,出顯陽門,東宫皆不得入,走向東北,俄爾不見,佛圖澄歎曰:災其及矣!逾年而季龍死,其國遂滅。”亦見《澄傳》。《姚興載記》云:興死之歲,“正旦朝羣臣於太極前殿,沙門賀僧,慟泣不能自勝,衆咸怪焉。賀僧者,莫知其所從來,言事皆有效驗,興甚神禮之,常與隱士數人,預於燕會。”《南史·賊臣傳》云:“有僧通道人者,意性若狂,飲酒噉肉,不異凡等,世間遊行,已數十載,姓名鄉里,人莫能知,初言隱伏,久乃方驗,人并呼爲闍黎,侯景甚信敬之。景嘗於後堂與其徒共射,時僧通在坐,奪景弓射景陽山,大呼云,得奴已。景後又燕集其黨,又召僧通,僧通取肉揾鹽以進景,問曰:好不?景答所恨太鹹。僧通曰:不鹹則爛。及景死,王僧辯截其二手送齊文宣,傳首江陵,果以鹽五斗置腹中,送於建康,暴之於市,百姓争取屠膾,羹食皆盡。”此等皆以能先知而見稱爲神聖者也。職是故,遂有託於是以惑世者,周太祖、隋高祖各自謂志公所稱多鬚老翁,即是也。《宋書·符瑞志》云:“武帝嘗行至下邳,遇一沙門,沙門曰:江表尋當喪亂,拯之必君也。”又云:“冀州有沙門法稱,將死,語其弟子普嚴曰:嵩皇神告我云:江東有劉將軍,是漢家苗裔,當受天命,吾以三十二璧、鎮金一餅與將軍爲信。三十二璧者,劉氏卜世之數也。普嚴以告同學法義,法義以(義熙)十三年七月,於嵩高廟石壇下得玉璧三十二枚,黄金一餅,後二年而受晉禪。史臣謹按:法稱所云玉璧三十二枚,宋氏卜世之數者,蓋卜年之數也。三十二者,二三十,則六十矣。宋氏受命,至於禪齊,凡六十年云。”《齊書·祥瑞志》云:永明二年十一月,“虜國民齊祥歸,入靈丘關,聞殷然有聲,仰視之,見山側有紫氣如雲,衆鳥回翔其間。祥往氣所,獲璽,方寸四分,獸紐,文曰坤維聖帝永昌,送與虜太后師道人惠度,欲獻虜主。惠度覩其文,竊謂當今衣冠正朔,在於齊國,遂附道人惠藏送京師,因羽林監崔士亮獻之。三年七月,始興郡民龔玄宣云:去年二月,忽有一道人乞食,因探懷中出篆書真經一卷,六紙,又表北極一紙,又移付羅漢居士一紙,云從兜率天宫下,使送上天子。因失道人所在。”《南史·宋武帝紀》云:“嘗遊京口竹林寺,獨卧講堂前,上有五色龍章,衆僧見之,驚以白帝,帝獨喜,曰:上人無妄言。”《梁武帝紀》云:“有沙門自稱僧惲,謂帝曰:君項有伏龍,非人臣也。復求,莫知所之。”《宋書·顔竣傳》云:“沙門釋僧含,麤有學義,謂竣曰:貧道麤見讖記,當有真人應符,名稱次第,屬在殿下。”案竣仕世祖。《南史·王僧辯傳》云:“天監中沙門釋寶志爲讖云:太歲龍,將無理,蕭經霜,草應死,餘人散,十八子。時言蕭氏當滅,李氏代興。及湘州賊陸納等攻破衡州刺史丁道貴,而李洪雅又自零陵稱助討納,尋而洪雅降納,納以爲應符,於是共議尊事爲主。”《北史·藝術傳》云:“有沙門靈遠者,不知何許人,有道術。嘗言尒朱榮成敗,豫知其時。又言代魏者齊,葛榮聞之,故自號齊。及齊神武至信都,靈遠與渤海李嵩來謁。神武待靈遠以殊禮,問其天文人事,對曰:齊當興,東海出天子,今王據渤海,是齊地,又太白與月并,宜速用兵,遲則不吉。靈遠後罷道,姓荆,字次德。求之,不知所在。”此等事之爲矯誣,至易見也,而沈約猶據其辭而曲爲之説,時人之迷罔,亦可見矣。

    讖之最早見者,如《史記·趙世家》所謂秦讖,似係記事之作,而非歌謡之類,故《扁鵲列傳》亦載其事,而作秦策。後漢君臣競事造作,乃皆成韻語,如歌謡然,蓋取其易於流播也。謡辭至後來,亦可僞造,史家明言之者,如《宋書·王景文傳》謂明帝忌景文及張永,乃自爲謡言曰“一士不可親,弓長射殺人”,是也。當時沙門,亦有爲是者。《宋書·五行志》云:“司馬元顯時,民謡詩云:當有十一口,當爲兵所傷,木亘當北度,走入浩浩鄉。又云:金刀既以刻,娓娓金城中。此詩云襄陽道人竺曇林所作。”《志》又云:“孟顗釋之曰:十一口者,玄字象也,木亘,桓也,桓氏當悉走入關、洛,故云浩浩鄉也。金刀,劉也,倡義諸公,皆多姓劉,娓娓,美盛貌也。”《北齊書·竇泰傳》云:“泰將發鄴,鄴有惠化尼,謡云:竇行臺,去不回。”此等亦因流俗之好求先知,而爲是妄誕也。

    然溺於迷信,特其時沙門見信敬之一端;其又一端,則亦以是時沙門多有學藝也。周朗痛陳佛教之弊,謂其假醫術,託卜數,《宋書·周朗傳》。足見其流衍民間,實以二者爲憑藉。而其在廟堂亦然。《魏書·術藝傳》:李修“父亮,少學醫術。又就沙門僧坦研習衆方,略盡其術”;“崔彧少嘗詣青州,逢隱逸沙門,教以《素問》九卷及《甲乙》,遂善醫術。”足徵沙門醫學,確有淵源。賀琛爲宣城王長史,侯景陷城,被創未死,賊輿送莊嚴寺療之,《梁書·賀琛傳》。寺中諸僧,必有嫻於醫術者矣。《魏書·孝文五王傳》:“有沙門惠憐者,自云呪水飲人,能差諸病,病人就之者,日有千數,靈太后詔給衣食,事力優重,使於城西之南,治療百姓病,清河王懌表諫。”《北史·李先傳》:曾孫義徽,“太和中補清河王懌府記室,性好《老莊》,甚嗤釋教。靈太后臨朝,屬有沙門惠憐,以呪水飲人,云能愈疾,百姓奔凑,日以千數。義徽白懌,稱其妖妄,因令義徽草奏以諫,太后納其言。”呪水治病,固屬誣罔,然安知其不有醫術佐之;議之者出於好《老莊》而嗤釋教之人,其言亦未必可信也。《魏書·景穆十二王傳》:有沙門爲小新成孫誕采藥。《孝文五王傳》:汝南王悦,好讀佛經,而“有崔延夏者,以左道與悦遊,合服仙藥松术之屬,時輕與出采芝”。似神仙家服食之術,亦爲沙門所知,蓋以其與醫術相出入也。《宋書·沈攸之傳》:“攸之將發江陵,使沙門釋僧桀筮之。”《魏書·山偉傳》:“偉與儀曹郎袁昇、屯田郎李延孝、外兵郎李奂、三公郎王延業方駕而行,偉少居後。路逢一尼,望之歎曰:此輩緣業,同日而死。謂偉曰:君方近天子,當作好官。而昇等四人,皆於河陰遇害,果如其言。”《術藝·王顯傳》云:“世宗夜崩。顯既蒙任遇,兼爲法官,恃勢使威,爲時所疾。朝宰託以侍療無效,執之禁中,詔削爵位。臨執呼寃,直閤以刀鐶撞其腋下,傷中吐血,至右衛府,一宿死。始顯布衣爲諸生,有沙門相顯後當富貴,戒其勿爲吏官,吏官必敗。由是世宗時或欲令其遂攝吏部,每殷勤避之。及世宗崩,肅宗夜即位,受璽册,於儀須兼太尉及吏部,倉卒百官不具,以顯兼吏部行事矣。”《北史·藝術傳》云:“魏正始前,有沙門學相,遊懷朔,舉目見人,皆有富貴之表,以爲必無此理,燔其書,而後皆如言,乃知相法不虚也。”此皆沙門嫻於醫卜,兼及相術之徵也。然其學初不止此。《南史·隱逸傳》言關康之嘗就沙門支僧納學算,《宋書》無“算”字,蓋奪。妙盡其能。魏《正光曆》,總合九家,雍州沙門統道融居其一。見《魏書·律曆志》。《術藝傳》:“殷紹上《四序堪輿》,表曰:臣以姚氏之世,行學伊川,時遇遊遁大儒成公興,從求九章要術。興時將臣南到陽翟九崖巖沙門釋曇影間,興即北還,臣獨留住,依止影所,求請九章。影復將臣向長廣東山,見道人法穆,法穆時共影爲臣開述九章數家雜要,披釋章次意況大旨。又演隱審五藏六府心髓血脈,商功大算,端部變化,玄象,土圭,《周髀》,練精鋭思,藴習四年,從穆所聞,麤皆髣髴,穆等仁矜,特垂憂閔,復以先師和公所注黄帝《四序經》文三十六卷,合有三百二十四章,專説天地陰陽之本。以此等文,傳授於臣。”此等皆絶業,而當時之沙門能傳之,可謂難矣。《辛紹先傳》:子穆,“初隨父在下邳,與彭城陳敬文友善。敬文弟敬武,少爲沙門,從師遠學,經久不返。敬文病,臨卒,以雜綾二十匹託穆與敬武,久訪不得,經二十餘年,始於洛陽見敬武,以物還之,封題如故,世稱其廉信。”敬武之久學不返,或非徒習經論、參禪定也。

    《宋書·文九王傳》言拓拔燾圍縣瓠,毁佛浮圖,取金像以爲大鉤,施之衝車端,以牽樓堞,城内有一沙門,頗有機思,輒設奇以應之。此沙門或曾習兵家言。支曇猛説慕容寶備魏師,亦似知望氣之術。

    晉南北朝,沙門多能通知玄學無論矣,此外所該涉者尚廣。今據《隋書·經籍志》觀之,則有《古今樂録》十二卷,陳沙門智匠撰;經部樂。此樂學也。《韻英》三卷,釋静洪撰;《雜體書》九卷,釋正度撰;經部小學。此小學及書法之學也。《四海百川水源記》一卷,釋道安撰;史部地。此地理之學也。《婆羅門天文經》二十一卷,《婆羅門竭伽仙人天文説》三十卷,《婆羅門天文》一卷,《摩登伽經説星圖》一卷,子部天文。《婆羅門算法》三卷,《婆羅門陰陽算曆》一卷,《婆羅門算經》三卷,子部曆數。此天文曆數之學也。《陽遁甲》九卷,釋智海撰,子部五行。此數術之學也。《寒食散對療》一卷,釋道洪撰;《解寒食散方》二卷,釋智斌撰;《釋慧義寒食解雜論》七卷,《解散方》一卷,《釋僧深藥方》三十卷,以上三書皆亡。《摩訶出胡國方》十卷,摩訶胡沙門撰;《諸藥異名》八卷,沙門行矩撰;原注:本十卷,今闕。《單複要驗方》二卷,釋莫滿撰;《釋道洪方》一卷,《釋僧匡鍼灸經》一卷,《龍樹菩薩藥方》四卷,《西域諸仙所説藥方》二十三卷,原注:目一卷,本二十五卷。《香山仙人藥方》十卷,《西録波羅仙人方》三卷,《西域名醫所集要方》四卷,原注:本十二卷。《婆羅門諸仙藥方》二十卷,《婆羅門藥方》五卷,《耆婆所述仙人命論方》二卷,原注:目一卷,本三卷。《乾陀利治鬼方》十卷,《新録乾陀利治鬼方》四卷,原注:本五卷,闕。《龍樹菩薩和香法》二卷,子部藥方。此醫學也。《楚辭音》一卷,釋道騫撰,集部《楚辭》。序云:隋時有釋道騫,善讀之,能爲楚聲,音韻清切,至今傳《楚辭》者皆祖騫公之音,此文學亦聲韻之學也。或中國有而沙門通之,或印土之學由沙門傳入;其盛,蓋不減近世基督教士之傳播西學矣,曷怪好用其人者之多也。

    原刊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日《東南日報》

    五七七梁武帝廢郊廟牲牷

    梁武信佛,卒召臺城之禍,讀史者皆深譏之,其實不然。梁武受禍,自由刑政之不脩,於信佛乎何與?其以麫代郊廟牲牷,議者以爲宗廟遂不血食,《南史·梁本紀》天監十六年及《隋書·禮儀志》。又《梁書·文學傳》言:“時七廟饗薦,已用蔬果,而二郊農社,猶有犧牲。(劉)勰表言二郊宜與七廟同改,詔付尚書議,依勰所陳。”則尤拘墟之見矣。

    南北朝時,帝王之主張去殺者,實非梁武一人。《齊書·王奂傳》云:永明六年,奂欲請車駕幸府。上晚信佛法,御膳不宰牲,使王晏謂奂曰:“吾前去年爲斷殺事,不復幸詣大臣已判,無容欻爾也。”又《武帝本紀》載帝大漸之詔曰:“東隣殺牛,不如西家禴祭。我靈上慎勿以牲爲祭,惟設餅、茶飲、干飯、酒脯而已。”是武帝雖未絶肉,已不殺牲。又《豫章王嶷傳》:嶷臨終召子子廉、子恪命之曰:“三日施靈,惟香火、槃水、干飯、酒脯、檳榔而已。朔望菜食一盤,加以甘果,此外悉省。葬後除靈,可施吾常所乘轝扇繖。朔望時節,席地香火、槃水、酒脯、干飯、檳榔便足。”此亦與齊武同,猶曰施之於己也。乃《魏書·禮志》曰:“顯祖深愍生命,乃詔曰:其命有司,非郊天地、宗廟、社稷之祀,皆無用牲。於是羣祀悉用酒脯。”《北齊書·文宣帝紀》:“天保八年八月庚辰,詔丘、郊、禘、祫、時祀,皆仰市取少牢,不得剖割。農社先蠶,酒肉而已;雩、禖、風、雨、司民、司禄、靈星、雜祀,果餅酒脯。”此其去梁武彌近矣。《齊書·張沖傳》:沖父柬卒,遺命曰:“祭我必以鄉土所産,無用牲物。”《魏書·崔挺傳》:“挺子孝直顧命諸子,祭勿殺生,其子皆遵行之。”《顔氏家訓·終制篇》云:“靈筵勿設枕几,朔望祥禫,惟下白粥清水乾棗,不得有酒肉餅果之祭。親友來餟酹者,一皆拒之。”又云:“四時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親,不忘孝道也。求諸内典,則無益焉。殺生爲之,翻增罪累。”

    欲薄祭祀,自必先絶口腹之欲。梁武帝無論矣,《梁書·賀琛傳》言琛啓陳事條,高祖大怒,召主書於前,口授敕責琛。有云:“昔之牲牢,久不宰殺。朝中會同,菜蔬而已。”雖北主亦有能行之者。《北齊書·文宣紀》:天保七年五月,“帝以肉爲斷慈,遂不復食”,是也。士夫有以信佛而疏食者,如《齊書·高逸傳》言:劉虯精信釋氏,禮佛長齋。《梁書·裴子野傳》言其末年深信釋氏,持其教戒,終身飯麥食蔬。《梁書·到溉傳》言其初與弟洽常共居一齋,洽卒後,便捨爲寺,因斷腥羶,終身蔬食。《文學傳》言:劉杳覩釋氏經教,常行慈忍。自居母憂,便長斷腥羶,持齋蔬食。任孝恭少從蕭寺雲法師讀經論,明佛理,後乃蔬食持戒,信受甚篤。《陳書·徐陵傳》言其第三弟孝克蔬食長齋,持菩薩戒。《北齊書·盧潛傳》言其自揚州刺史徵爲五兵尚書,揚州吏民以潛戒斷酒肉,篤行釋氏,大設僧會,以香華緣道送之。《齊書·張融傳》言:融兼掌正廚,見宰殺,回車逕去,自表解職。知時奉佛者,於殺戒甚虔。間有以不堪蔬素而還俗者:如《南史·儒林傳》之伏挺,則其出家亦本以避罪,非以信佛也。又袁粲孝建元年文帝諱日,羣臣并於中興寺八關齋中,食竟,粲别與黄門郎張淹更進魚肉,爲尚書令何尚之所白免官。則其人本不信佛。亦有不盡由於信佛者,信佛者持戒自尤嚴。《陳書·王固傳》云:固“崇信佛法,及丁所生母憂,遂終身蔬食。嘗聘於西魏,因宴饗之際,請停殺一羊,羊於固前跪拜。又宴於昆明池,魏人以爲南人嗜魚,大設罟網,固以佛法呪之,遂一鱗不獲”。似乎周旋壇坫之間,仍守疏食之舊不變。《齊書·周顒傳》:“何胤言斷食生,猶欲食白魚、?脯、糖蟹,以爲非見生物。疑食蚶蠣,使學生議之。學生鍾岏曰:?之就脯,驟於屈伸,蟹之將糖,躁擾彌甚。仁人用意,深懷如怛。至於車螯蚶蠣,眉目内闕,慙渾沌之奇;礦殼外緘,非金人之慎。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聲無臭,與瓦礫其何算。故宜長充庖廚,永爲口實。竟陵王子良見岏議大怒。”其持戒可謂嚴矣。然沙門反有不能守戒者。《宋書·謝弘微傳》云:兄曜卒,“弘微蔬食積時,服雖除,猶不噉魚肉。釋慧琳詣弘微,弘微與之共食,猶獨蔬素。慧琳曰:檀越素既多疾,頃者肌色微損。若以無益傷生,豈所望於得理。”是沙門反勸人肉食也。猶曰勸人,抑慧琳本佞幸之流也。梁武帝大弘釋典,將以易俗,乃郭祖深上封事極言其事之弊,有云“僧尼皆令蔬食”。《南史·循吏列傳》。則尋常僧尼亦有肉食者矣,豈不異哉?

    梁武帝敕太醫不得以生類爲藥;公家織官紋錦飾,并斷仙人鳥獸之形,以爲褻衣裁翦,有乖仁恕。《南史本紀》天監十六年三月。然北主亦有能行之者。

    《魏書·釋老志》載高祖延興二年詔曰:“内外之人,興建福業,造立圖寺,務存高廣,傷殺昆蟲含生之類。欲建爲福之因,未知傷生之業。自今一切斷之。”此詔雖在高祖之時,實出顯祖之意。《志》又言:三年十二月,顯祖因田鷹獲鴛鴦一,其偶悲鳴,上下不去。帝乃惕然。於是下詔禁斷鷙鳥,不得育焉。《本紀》世宗永平二年五月辛丑,以旱故禁斷屠殺;十一月詔禁屠殺含孕,以爲永制。《北齊書·文宣帝紀》:天保八年四月庚午詔諸取蝦蟹蜆蛤之類,悉令停斷,唯聽捕魚。乙酉詔公私鷹鷂,俱亦禁絶。九年二月己丑,詔限以仲冬一月燎野,不得他時行火,損昆蟲草木。《武成帝紀》:元年正月,詔斷屠殺,以順春令。《後主紀》:天統五年二月乙丑,詔禁網捕鷹鷂及畜養籠放之物。《上洛王思宗傳》云:子元海,好亂樂禍,然詐仁慈,不飲酒噉肉。文宣天保末年,敬信内法,乃至宗廟不血食,皆元海所謀。及爲右僕射,又説後主禁屠宰,斷酤酒,然本心非清,故終至覆敗。案元海嘗勸武成奉濟南,此未爲非義。其後與祖珽共執朝政,依違陸太姬間,蓋亦事不得已耳,然謂其好亂樂禍則過矣。《周書·武帝紀》:保定二年四月,亦以旱故禁屠宰。《隋書·禮儀志》:祈雨初請後二旬不雨者,即徙市禁屠。州郡尉祈雨,亦徙市斷屠如京師。蓋自此遂爲故事矣。

    《宋書·謝靈運傳》言:“(會稽)太守孟顗事佛精懇,而爲靈運所輕。會稽東郭有回踵湖,靈運求決以爲田,太祖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堅執不與。靈運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寧岯崲湖爲田,顗又固執。靈運謂顗非存利民,正慮決湖多害生命,言論毁傷之,與顗遂搆讎隙。”靈運固狂悖,然其度顗意或未必盡誣。齊武帝將射雉,竟陵王子良上書諫。見《齊書》本傳。王繢亦稱疾不從。見《齊書·王奂傳》。《魏書·陸俟傳》:“俟玄孫子彰崇好道術,曾嬰重疾,藥中須桑螵蛸,子彰不忍害物,遂不服焉。”此與梁武帝禁以生類爲藥用意符同矣。《齊書·高逸傳》:“始興人盧度亦有道術,少隨張永北征,永敗,虜追急,阻淮水不得過。度心誓曰:若得免死,從今不復殺生。須臾見兩楯流來,接之得過。”此等戒殺之念,原不過徼利之心,然有以蘄報而然者,亦有不出於此者。聞以仁爲治,不聞以殺爲治,梁武帝齊文宣可議之處則甚多矣,於其戒殺竟何與哉?

    五七八僧徒爲亂

    宗教爲治世之資乎?抑爲作亂者之所藉乎?曰無定也。無論何教,皆可用以治民,亦可藉以犯上。道教自寇謙之而後,廟堂之上亦尊禮之,與儒、釋并列矣。謂其非原出於張角、張魯、孫恩之儔,不可得也。基督教在歐洲,幾欲藉以駕馭帝王成統一之業;其在中國,雖見誣以烹食小兒,誘奸婦女,特其見禁斷時流俗揣測之辭,今日則人知其誣,政府中人且有崇奉之者矣。然在清代太平天国起事之時,謂其非張角、張魯、孫恩之流,不可得也。佛教最稱柔和矣,然自傳入中國以來,假以謀亂者,亦迄不絶;以其所成就,不如張角、張魯、孫恩、太平天国等之大,讀史者遂多忽略焉;然其性質實無以異,不可不一指出之也。

    佛教流通,世皆信《魏書·釋老志》之説,謂其以漢明帝之世來自西域,首至洛陽,非也。楚王英者,明帝之兄,而據《後漢書》本傳,永平八年詔令天下死罪皆入縑贖,英遣郎中令奉黄縑白紈三十匹詣國相,國相以聞,詔報之,已有“楚王誦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之語矣。然則佛教流通,南方殆先于北。大作佛事最早可考者,爲漢末之笮融,事見《三國志·劉繇傳》,亦見《後漢書·陶謙傳》。《傳》言融丹陽人,初聚衆數百,往依徐州牧陶謙。謙使督廣陵、彭城運漕,遂放縱擅殺,坐斷三郡委輸以自入。乃大起浮圖祠,以銅爲人,黄金塗身,衣以錦采,垂銅槃九重,下爲重樓閣道,可容三千餘人,悉課讀佛經,令界内及旁郡人有好佛者聽受道,復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遠近前後至者五千餘人户。每浴佛,多設酒飯,布席於路,經數十里,民人來觀及就食且萬人,費以巨億計。曹公攻陶謙,徐土騷動,融將男女萬口,馬三千匹,走廣陵,廣陵太守趙昱待以賓禮。先是,彭城相薛禮爲陶謙所逼,屯秣陵。融利廣陵之衆,因酒酣殺昱,放兵大略,因載而去,過殺禮。劉繇爲孫策所破,奔丹徒,泝江南保豫章,駐彭澤。笮融先至,殺太守朱晧,入居郡中。繇進討融,爲融所破,更復招合屬縣,攻破融。融敗走入山,爲民所殺。其人實亂徒也。《隋書·經籍志》論《佛經》云:“漢末太守竺融亦崇佛法。”竺笮同音,佛徒以釋爲姓,始於道安,先此皆從所受學。《困學紀聞》二十引石林葉氏《避暑録話》。而僧人來自異域者,率以其國名爲姓,如月支人姓支,安息人姓安是也。天竺人則姓竺,竺融疑從天竺人受學,因從其姓者;此説若然,則融,中國人出家之甚早者矣。《三國·吴志·孫綝傳》言其“壞浮屠祠,斬道人”。其詳不可得聞。今案《梁書·海南諸國傳》述高祖改造阿育王寺塔,出舊塔下舍利及佛爪髮事云:“阿育王即鐵輪王,王閻浮提,一天下,佛滅度後,一日一夜役鬼神造八萬四千塔,此即其一也。吴時有尼居其地,爲小精舍,孫綝尋毁除之,塔亦同泯。吴平後,諸道人復於舊處建立焉。晉中宗初渡江,更脩飾之。至簡文咸安中,使沙門安法師程造小塔,未及成而亡。弟子僧顯繼而脩立。至孝武太元九年,上金相輪及承露。其後西河離石縣有胡人劉薩何遇疾暴亡,而心下猶暖,其家未敢便殯,經十日更蘇,説云:有兩吏見録,向西北行,不測遠近,至十八地獄,隨報重輕,受諸楚毒;見觀世音語云:汝緣未盡,若得活,可作沙門,洛下、齊城、丹陽、會稽并有阿育王塔,可往禮拜;若壽終,則不墮地獄。語竟,如墮高巖,忽然醒寤。因此出家,名慧達,遊行禮塔,次至丹陽,未知塔處。乃登越城四望,見長干里有異氣色,因就禮拜,果是育王塔所。屢放光明,由是定知必有舍利,乃集衆就掘之,入一丈,得三石碑,并長六尺,中一碑有鐵函,函中有銀函,函中又有金函,盛三舍利及爪髮各一枚,髮長數尺。即遷舍利近北,對簡文所造塔西,造一層塔。十六年,又使沙門僧尚伽爲三層,即高祖所開者也。初穿土四尺,得龍窟及昔人所捨金銀镮釧釵鑷等諸雜寶物。可深九尺許,方至石磉,磉下有石函,函内有鐵壺,以盛銀坩,坩内有金鏤罌,盛三舍利,如粟粒大,圓正光潔。函内又有琉璃椀,内得四舍利及髮爪,爪有四枚,并沈香色。”説雖怪迂,然穿土所得諸物,不容妄言;則其追溯前代寺塔,亦必非虚語。然江東之有佛教舊矣,孫綝何故毁滅之?觀於笮融之事,而知當時僧衆,未必皆和柔自守之徒,綝或亦有所不得已也。然則佛教初入中國時,已有藉以謀亂者矣。

    魏、晉以後,佛教之流通愈盛,其徒之反側亦滋多。宋文帝元嘉九年,益州刺史劉道濟綏撫失和,有司馬飛龍者,自稱晉之宗室,晉末走仇池,遂入緜竹,攻陰平,道濟遣軍擊斬之。而五城人帛氐奴等復爲亂,以道人程道養詐稱飛龍。史雖云出於劫持,然其後道養亦迄未自拔,亂事緜延至十四年乃定焉。見《宋書·劉粹傳》。二十八年又有亡命司馬順則,詐稱晉室近屬,自號齊王,聚衆據梁鄒城;又有沙門自稱司馬百年,號安定王,以應順則。見《宋書·蕭思話傳》。孝武帝大明二年,先是,南彭城蕃縣人高闍、沙門釋曇標、道方等共相誑惑,與秣陵民藍宏期《南史》作宕期。等謀爲亂。又要結殿中將軍苗允、員外散騎侍郎嚴欣之、司空參軍闞千纂、太宰府將程農、王恬等謀,剋八月一日夜起兵,攻宫門,晨掩太宰江夏王義恭,分兵襲殺諸大臣,以闍爲天子。事發覺,凡黨與死者數十人。見《宋書·王僧達傳》。亦見《夷蠻傳》,云高闍爲羌人。觀文武官員與謀者之多,而知其誑惑,史之所傳,庸或得實。然孝武因此以陷王僧達,則其事必與士夫多所牽連可知矣。齊武帝永明十一年,有建康蓮華寺道人釋法智與徐州民周盤龍等作亂,《齊書·王玄載傳》。梁武帝時有沙門僧强自稱爲帝,攻陷北徐州。《梁書·陳慶之傳》。此皆南朝之反側者也。北方則尤甚。《晉書·石季龍載記》云:有安定人侯子光,弱冠美姿儀,自稱佛太子,從大秦國來,當王小秦國,易姓名爲李子楊。遊於鄠縣爰赤眉家,赤眉信敬之,妻以二女,轉相扇惑。京兆樊經、竺龍、此人或亦佛徒,故姓竺。嚴諶、謝樂子等聚衆數千人於杜南山,子楊稱大黄帝,建元曰龍興。其見於《魏書》者:太祖天興五年,有沙門張翹,自號無上王,與丁零鮮于次保聚黨常山之行唐。高祖延興三年十二月,有沙門慧隱謀反。太和五年二月,又有沙門法秀謀反,以上皆見《本紀》。法秀事亦見《天象志》、《靈徵志》。此役與大乘之亂,皆震動一時,與其謀者,有崔道固兄子僧佑及州秀才平雅。僧佑見《魏書·崔玄伯傳》。雅,季之父,見《閹官傳》。《苟頽傳》云:“大駕行幸三川,頽留守京師,沙門法秀謀反,頽率禁衛收掩,畢獲,内外晏然。駕還飲至,文明太后曰:當爾之日,卿若持疑不即收捕,處分失所,則事成不測矣。”《恩倖·王叡傳》云:“法秀謀逆事發,多所牽引。叡曰:與其殺不辜,寧赦有罪,宜梟斬首惡,餘從疑赦。高祖從之,得免者千餘人。”叡弟亮以告法秀反,賜爵永寧侯。此役似中國之士大夫謀欲覆魏,事未及發,而魏主歸後,又株連頗廣也。十四年有沙門司馬惠御,自言聖王,謀破平原郡。世宗永平二年,有涇州沙門劉惠汪聚衆反。三年二月,有秦州沙門劉光秀謀反。延昌三年十一月,有幽州沙門劉僧紹聚衆反,自號淨居國明法王。皆見《本紀》。光秀事亦見《靈徵志》。僧紹事亦見《天象志》。至四年六月而大乘之禍作。《肅宗本紀》云:沙門法慶聚衆反於冀州,自稱大乘。九月甲寅,元遥破斬之,及渠帥百餘人,傳首京師。熙平二年正月,餘賊復相聚結,攻瀛州,刺史宇文福討平之。《本紀》。此事散見元遥及崔玄伯、宇文福、高允、蕭寶夤、張彝、裴叔業、李叔虎、《酷吏》谷楷、《閹官》封津及《北齊書》封隆之等傳。《元遥傳》云:“冀州沙門法慶既爲妖幻,遂説渤海人李歸伯。歸伯合家從之,招率鄉人,推法慶爲主。法慶以歸伯爲十住菩薩、平魔軍司、定漢王,自號大乘。殺一人者爲一住菩薩,殺十人者爲十住菩薩。又合狂藥,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知識,惟以殺害爲事,於是聚衆殺阜城令,破渤海郡,殺害吏人。刺史蕭寶夤遣兼長史崔伯驎討之,敗於煮棗城,伯驎戰殁。凶衆遂盛,所在屠滅寺舍,斬戮僧尼,焚燒經像,云新佛出世,除去舊魔。詔以遥爲使持節、都督北征諸軍事,帥步騎十萬以討之。法慶相率攻遥,遥并擊破之。遥遣輔國將軍張虯等率騎追掩,討破,擒法慶并其妻尼惠暉等斬之,《北史》作斬法慶。傳首京師。後擒歸伯,戮於都市。”《北齊書·封隆之傳》言法慶之衆,爲五萬餘。《魏書·谷楷傳》曰:“沙門法慶反於冀州,雖大軍討破,而妖帥尚未梟除,詔楷詣冀州追捕,皆擒獲之。”此蓋法慶以外之小帥。《封津傳》云:“大乘賊起,詔津慰勞,津世不居桑梓,故不爲州里所歸。”《高允傳》:允孫綽,“大乘賊起於冀州,元遥討之,詔綽兼散騎常侍,持節,以白虎幡軍前招慰。綽著信州里,降者相尋。”此則攻剿之外,别事招撫者也。《張彝傳》言:“大乘賊起於冀、瀛之間,遣都督元遥討平之,多所殺戮,積尸數萬。(彝子)始均以郎中爲行臺,忿軍士重以首級爲功,乃令檢集人首數千,一時焚爇,至於灰燼,用息僥倖。”可見魏帥軍紀之壞。法慶何故專以殺戮爲務,甚至殘及僧尼,殊不可解。歸伯者,叔虎之從兄弟,叔虎弟臺户亦同法慶反,叔寶則以連坐死於洛陽獄。見《魏書·李叔虎傳》。士大夫之與其事者亦不少也。《源賀傳》:賀出爲冀州刺史,“武邑郡姦人石華告沙門道可與賀謀反,高宗謂羣臣曰:朕爲卿等保之。乃精加訊檢,華果引誣。”《逸士傳》:馮亮爲中山王英所獲,至洛,隱居嵩高,與僧徒禮誦爲業。會逆人王敞事發,連山中沙門,亮被執赴尚書省十餘日,詔特免雪,亮不敢還山,遂寓居景明寺。後乃復還山室。此二事雖不知僧人之果與謀與否,然其易於牽連,則亦甚矣。《北齊書·皮景和傳》:“陳將吴明徹寇淮南,令景和率衆拒之;有陽平人鄭子饒詐依佛道,設齋會,用米麫不多,供贍甚廣。密從地藏漸出餅飯,愚人以爲神力,見信於魏、衛之間。將爲逆亂,謀洩,掩討,漏逸,乃潛渡河,聚衆數千,自號長樂王。已破乘氏縣,又欲襲西兗州城。景和自南兗州遣騎數百擊破之,斬首二千餘級,生擒子饒,送京師烹之。”此則利用佛教齋會供贍窮民,以聚衆者。《魏書·盧玄傳》:子淵,“高祖議伐蕭賾。淵表曰:臣聞流言:關右之民,自比年以來,競設齋會,假稱豪貴,以相扇惑,顯然於衆坐之中以謗朝廷,無上之心,莫此爲甚。愚謂宜速懲絶,戮其魁帥。不爾,懼成黄巾、赤眉之禍。”淵雖云爾,實則豪貴參與其事者正多,不必出於假託,觀法秀、法慶之事可知。鄭子饒能爲地道,多出餅飯以贍人,亦必豪桀之流也。顯然騰謗於衆坐之間,至引爲南伐之後患,其中或有華夏有心之士志存覆魏者矣。

    《宋書·文五王傳》:竟陵王誕遷鎮廣陵,“大明二年,發民築治廣陵城。誕循行,有人干輿揚聲大駡曰:大兵尋至,何以辛苦百姓!誕執之,問其本末,答曰:姓夷名孫,家在海陵,天公去年與道佛共議,欲除此間民人;道佛苦諫得止。大禍將至,何不立六慎門?誕問六慎門云何?答曰:古時有言,禍不入六慎門。誕以其言狂悖,殺之。”此人非有心恙,則亦必能假道佛以惑衆者也。

    《魏書·釋老志》:高宗復佛法時下詔曰:“欲爲沙門,不問長幼,出於良家,性行素篤,無諸嫌穢,鄉里所明者,聽其出家。”有是限制,足見是時入道,豪猾者多也。《宋書·垣護之傳》:其伯父之子閬,元嘉中爲員外散騎侍郎。母墓爲東阿寺道人曇洛等所發,閬與弟殿中將軍閎共殺曇洛等五人,詣官歸罪,見原。《北齊書·陽州公永樂傳》:弟長弼,小名阿伽,性麤武,出入城市,好毆擊行路,時人皆呼爲阿伽郎君。時有天恩道人,至凶暴,横行閭肆,後入長弼黨,專以鬭爲事。文宣并收掩付獄,天恩黨十餘人皆棄市,長弼鞭一百。此兩事,并足見僧衆中凶人之多。《周書·齊焬王憲傳》:齊任城王湝、廣寧王孝珩等據守信都,高祖復詔憲討之。大開賞募,多出金帛,沙門求爲戰士者亦數千人。其人可應募爲兵,無怪其易於爲亂矣。

    《魏書·釋老志》:高祖延興二年四月詔曰:比丘不在寺舍,遊涉村落,交通姦猾,經歷年歲,令民間五五相保,不得容止。無籍之僧,精加隱括,有者送付州鎮,其在畿郡,送付本曹。若爲三寶巡民教化者,在外齎州鎮維那文移,在臺者齎都維那等印牒,然後聽行,違者加罪。《本紀》云:“詔沙門不得去寺浮遊民間,行者仰以公文。”觀此知當時僧衆亦有如基督教士巡遊勸化者,而姦猾乃因之以行矣。世宗永平二年冬,沙門統惠深上言:“與經律法師,羣議立制:或有不安寺舍,遊止民間,亂道生過,皆由此等,若有犯者,脱服還民。”仍與延興之詔同意。

    僧衆遊涉,究較平民爲自由,觀當時遭難者,或變形爲沙門,或由沙門加以隱匿可知。《晉書·祖約傳》:祖逖有胡奴曰王安,待之甚厚,及在雍丘,告之曰:石勒是爾種類,吾亦不在爾一人,乃厚資遣之,遂爲勒將。祖氏之誅也,安多將從人於市觀省,潛取逖庶子道重藏之爲沙門,時年十歲,石氏滅後,來歸。《宋書·鄧琬傳》:子勛之敗,郢州行事張沈、僞竟陵太守丘景先聞敗,變形爲沙門逃走,追禽伏誅。《梁書·陳慶之傳》:洛陽陷,慶之馬步數千,結陳東返,尒朱榮親自來追,直嵩高山水洪溢,軍人死散,慶之乃落髮爲沙門,間行至豫州。《陳書·王質傳》:侯景軍至京師,質不戰而潰,乃翦髮爲桑門,潛匿人間。《南史·宋宗室諸王傳》言長沙王道憐之孫彦節謀攻齊高帝被殺,子俣與弟陔剃髮被法服向京口,於客舍爲人識,執於建康獄,盡殺之。又《齊武帝諸子傳》言竟陵王子良子昭胄,王敬則事起,明帝召諸王侯入宫;及陳顯達起事,王侯復入宫,昭胄懲往時之懼,與弟永新侯昭穎逃奔江西,變形爲道人。《魏書·房法壽傳》言法壽從弟崇吉南奔,夫婦異路,剃髮爲沙門,改名僧達,投其族叔法延,住歲餘,清河張略之,亦豪俠士也,崇吉遺其金帛,得以自遣;妻從幽州南出,亦得相會。《蕭寶夤傳》言兄寶卷子贊,本名綜,爲齊州刺史,尒朱兆入洛,爲城民趙洛周所逐,爲沙門,潛詣長白山,未幾,趣白鹿山,至陽平遇病而卒。《裴叔業傳》言長兄子彦先,正始中轉渤海相;屬元愉作逆,徵兵郡縣,彦先不從,爲愉拘執,踰獄得免,仍爲沙門,潛行至洛。此皆身爲沙門以求免者也。《宋書·王華傳》:父廞,舉兵以討王恭爲名,恭遣劉牢之擊廞,廞敗走,不知所在。長子泰爲恭所殺,華時年十二,《南史》作十三。在軍中與廞相失,隨沙門釋曇永《南史》作曇冰。逃竄。《南史·袁昂傳》:雍州刺史顗之子也。顗敗,藏於沙門。沙門將以出關,關吏疑非常人,沙門杖而語之,遂免。又《梁宗室傳》:臨川王宏,宣武之難,兄弟皆被收。道人釋惠思藏宏。及武帝師下,宏至新林奉迎。又邵陵王綸,元帝聞其盛,乃遣王僧辯帥舟師一萬以逼綸。綸將劉龍武等降僧辯,綸遂與子躓等十餘人輕舟走武昌。沙門法磬與綸有舊,藏之巖石之下。又《王僧辯傳》言甥徐嗣先,荆州滅亡,爲比丘慧暹藏得脱。《魏書·司馬楚之傳》:劉裕誅夷司馬戚屬,叔父宣期、兄貞之并爲所殺,楚之乃亡,匿諸沙門中,濟江自歷陽西入義陽竟陵蠻中。又《王慧龍傳》:自云司馬德宗尚書僕射愉之孫。劉裕微時,愉不爲禮,及得志,愉合家見誅。慧龍年十四,爲沙門僧彬所匿,百餘日,將慧龍過江。此皆藉沙門之隱藏以獲免者也。沙門中雖多豪猾,究爲方外之人,故其或行或居,譏察者究較寬弛矣。

    五七九畜蠱

    畜蠱之俗,近世謂西南有之。《隋書·地理志》曰:“新安、永嘉、建安、遂安、鄱陽、九江、臨川、廬陵、南康、宜春,此數郡往往畜蠱,而宜春偏甚。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種蟲,大者至蛇,小者至蝨,合置器中,令自相啖,餘一種存者留之,蛇則曰蛇蠱,蝨則曰蝨蠱,行以殺人。因食入人腹内,食人五藏,死則其産移入蠱主之家,三年不殺他人,則畜者自鍾其弊。累世子孫,相傳不絶,亦有隨女子嫁焉。干寶謂之爲鬼,其實非也。自侯景亂後,蠱家多絶,既無主人,故飛遊道路之中則殞焉。”余少時聞人之言蠱者,大同小異,可見近世西南諸族,在六代時,尚盛於東南也。

    五八〇淫祀之盛

    《宋書·禮志》四:“劉禪景耀六年,詔爲丞相諸葛亮立廟於沔陽。先是所居各請立廟,不許,百姓遂私祭之,而言事者或以爲可立於京師,乃從人意,皆不納。步兵校尉習隆、中書侍郎向允等言於禪曰:昔周人懷邵伯之美,甘棠爲之不伐;越王思范蠡之功,鑄金以存其象。自漢興以來,小善小德,而圖形立廟者多矣;況亮德範遐邇,勳蓋季世,王室之不壞,實斯人是賴。而烝嘗止於私門,廟象闕而莫立,百姓巷祭,戎夷野祀,非所以存德念功,述追在昔也。今若盡從人心,則瀆而無典,建之京師,又逼宗廟,此聖懷所以惟疑也。愚以爲宜因近其墓,立之於沔陽,使屬所以時賜祭。凡其故臣欲奉祠者,皆限至廟。斷其私祀,以崇正禮。於是從之。”諸葛亮誠賢相,民乃競私祭之,且及戎夷,亦爲野祀乎?《志》又曰:“漢時城陽國人以劉章有功於漢,爲之立祠,青州諸郡,轉相放效,濟南尤盛。至魏武帝爲濟南相,皆毁絶之。及秉大政,普加除翦,世之淫祀遂絶。”劉章有功於漢,青州何與焉?而城陽祠之,諸郡且放效之乎?若曰棟折榱崩,僑將厭焉,忠孝之節,天下之所同美也,以是報德,且以厲後之人,魏武又何得目爲淫祀乎?不特此也。《孔季恭傳》云:“出爲吴興太守,加冠軍。先是吴興頻喪太守,云項羽神爲卞山王,居郡聽事,二千石至,常避之,季恭居聽事,竟無害也。”《齊書·李安民傳》云:爲吴興太守,卒官。“吴興有項羽神,護郡聽事,太守不得上。太守到郡,必祀以軛下牛。安民奉佛法,不與神牛,著屐上聽事,又於聽上八關齋。《太平御覽》六五四、八八二引此文,“八關齋”上并有“設”字。俄而牛死,葬廟側,今呼爲李公牛冢。及安民卒,世以神爲祟。”《蕭惠基傳》云:“弟惠休,徙吴興太守,徵爲右僕射。吴興郡項羽神舊酷烈,世人云:惠休事神謹,故得美遷。”《梁書·蕭琛傳》云:“遷吴興太守。郡有項羽廟,土民名爲憤王,甚有靈驗,遂於郡聽事安施牀幕爲神座,公私請禱,前後二千石皆於聽拜祀,而避居他室。琛至,徙神還廟,處之不疑。又禁殺牛解祀,以脯代肉。”合此數事觀之,吴興之奉項羽,可謂至虔,羽何功德於吴興乎?猶得曰羽初避地江東,江東故楚地,民以其有功於楚而懷之也。乃如董卓,逆亂之賊也,度無懷思之崇敬之者;而《北史·魏蘭根傳》:謂其母憂,將葬常山。“郡境先有董卓祠,祠有柏樹,蘭根以卓兇逆,不應遺祠至今,乃啓刺史,請伐爲椁。左右人言有靈,蘭根了無疑懼。”是董卓亦受人崇祀數百年也。石虎尤異族淫暴之主也,而《北史·景穆十二王傳》云:南安王楨爲相州刺史,“以旱祈雨於羣神。鄴城有石季龍廟,人奉祀之。楨告神像云:三日不雨,當以鞭罰。請雨不驗,遂鞭像一百。是月疽發背薨。”爲此言者,蓋亦信季龍之能爲厲也。何民之不論善惡,不别内外,不計其有功德及己與否,而好淫祀至於如此也?善乎周朗之言之也。宋世祖之即位也,普責百官讜言,朗上書曰:“凡鬼道惑衆,妖巫破俗,觸木而言怪者不可數,寓采而稱神者非可算,其原本是亂男女,合飲食,因之而以祈祝,從之而以報請,是亂不除,爲害未息。凡一苑始立,一神初興,淫風輒以之而甚。今脩隄以北,置園百里,峻山以右,居靈十房,糜財敗俗,其可稱限?”可謂言之深切著明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凡民之所費誠多,而爲之唱率者,則其飲食男女之欲遂矣。蒙藏之民奉喇嘛之教至虔也,而達賴、班禪乃深相德基督教,有新舊之争也。天方教异黑白之宗也。五斗米道實出張修,張魯殺修而竊其教,烏呼,世豈有創教傳教之人而真信教者邪?

    《齊書·周山圖傳》云:義鄉縣長風廟神姓鄧,先經爲縣令,死遂發靈。山圖啓乞加神位輔國將軍,上世祖。答曰:“足狗肉便了事,何用階級爲?”縣令死而發靈,亦習隆等所云小善小德圖形立廟之類也。加之階級,則又將屠牛刲羊,煩費不貲矣。是以世祖不之許也。《武十七王傳》:“竟陵王子良爲會稽太守。夏禹廟盛有禱祀,子良曰:禹泣辜表仁,菲食旌約,服玩果粽,足以致誠。使歲獻扇簟而已。”《隋書·高勱傳》:“拜楚州刺史。先是城北有伍子胥廟,其俗敬鬼,祈禱者必以牛酒,至破産業。勱歎曰:子胥賢者,豈宜損百姓乎?乃告諭所部,自此遂止,百姓賴之。”誠無所費於民,以虚文崇祀之亦何害?然無所費,則其祠亦將不禁而自絶矣。何也?無所利焉,則莫爲之倡率,而欲禱祝報請者,亦將無所景從也。

    自宋、齊之世,孔季恭、李安民即不信項羽神,然至梁世而其妖妄仍不息,則以季恭、安民僅逐出之於聽事,而未能逕廢其廟也。然即廢之,亦未必能遂絶之。《梁書·王神念傳》云:“出爲青、冀二州刺史。神念性剛正,所更州郡,必禁止淫祠。青、冀州東北有石鹿山臨海,先有神廟,妖巫欺惑百姓,遠近祈禱,糜費極多。及神念至,便令毁撤,風俗遂改。”而《南史·陰子春傳》云:“子春仕歷位朐山戍主、東莞太守。時青州石鹿山臨海,先有神廟,刺史王神念以百姓祈禱糜費,毁神影,壞屋舍。當坐棟上有一大蛇長丈餘,役夫打撲,不禽,得入海水。爾夜,子春夢見人通名詣子春云:有人見苦,破壞宅舍,既無所託,欽君厚德,欲憩此境。子春心密記之。經二日而知之,甚驚,以爲前所夢神,因辦牲醑請召,安置一處。數日,復夢一朱衣相聞,辭謝云:得君厚惠,當以一州相報。子春心喜,供事彌勤。經月餘,魏欲襲朐山,間諜前知,子春設伏摧破之,詔授南青州刺史,鎮朐山。”此事不知子春故信此神,聞神念之廢之而己立之;抑有信此神者,聞神念之廢之,而説子春立之也?然此神也,則廢於此而立於彼矣。又不僅此也,《周書·于翼傳》云:“出爲安州總管。時屬大旱,溳水絶流。舊俗,每逢亢陽,禱白兆山祈雨。高祖先禁淫祀,山廟已除,翼遣主簿祭之,即日澍雨霑洽,歲遂有年。民庶感之,聚會歌舞,頌翼之德。”其時則有廢之,又有舉之者矣。然所云聚會歌舞者,又安知不爲亂男女、合飲食來邪?

    陰子春、于翼之事,其小焉者也。魏武帝之廢淫祀也,文帝、明帝皆能繼其志。文帝黄初五年詔曰:“自今,其敢設非祀之祭,巫祝之言,皆以執左道論,著于令典。”明帝青龍元年,又詔:“郡國山川不在祀典者勿祠。”晉武帝泰始元年詔:“末代信道不篤,僭禮瀆神,縱欲祈請,曾不敬而遠之。徒偷以求幸,妖妄相扇,捨正爲邪,故魏朝疾之。其按舊禮,具爲之制,使功著於人者,必有其報,而妖淫之鬼,不亂其間。”猶此志也。然穆帝升平中,何琦論脩五嶽祠謂:“今非典之祠,可謂非一。考其正名,則淫昏之鬼;推其糜費,則四人之蠹。可俱依法令,先去其甚,俾邪正不瀆。不見省。”而武帝之志荒矣。以上亦皆據《宋書·禮志》。《宋書·武帝紀》:永初二年四月詔曰:“淫祠惑民廢財,前典所絶,可并下在所,除諸房廟,其先賢及以勳德立祠者,不在此例。”此《禮志》所謂“普禁淫祀”者,蓋至此而又一整頓也。《志》云:“由是蔣子文祠以下,普皆毁絶。”然又云:“孝武孝建初,更脩起蔣山祠,所在山川,漸皆脩復。明帝立九州廟於雞籠山,大聚羣神。”則其廢之也,亦不旋踵而即復,且加厲焉。所謂蔣子文者,其行事無可考。《齊書·崔祖思傳》云:“州辟主簿,與刺史劉懷珍於堯廟祀神,廟有蘇侯像。懷珍曰:堯聖人,而與雜神爲列,欲去之,何如?祖思曰:蘇峻今日可謂四凶之五也。懷珍遂令除諸雜神。”祖思,清河東武城人,清河齊世屬冀州。《南史·祖思傳》則云:“年十八,爲都昌令,隨青州刺史垣護之入堯廟,廟有蘇侯神偶坐。護之曰:唐堯聖人,而與蘇侯神共坐,今欲正之,何如?祖思曰:使君若清蕩此坐,則是唐堯重去四凶。由是諸雜神并除。”不云蘇侯爲蘇峻。論者或以蘇峻凶逆,不當見祀,謂《南史》爲可信,然則董卓、石虎又何以見祀邪?若謂蘇侯當在建康,不當在青、冀,則《南史·張沖傳》言:“東昏遣薛元嗣、暨榮伯領兵及糧運送沖,使拒西師。沖病卒,元嗣、榮伯與沖子孜及長史江夏程茂固守,處圍城之中,無他經略,惟迎蔣子文及蘇侯神,日禺中於州聽上祀以求福,鈴鐸聲晝夜不止。又使子文導從登陴巡行,旦日輒復如之,識者知其將亡。”蘇侯可迎入郢城,獨不可至青、冀邪?以此推之,蔣侯亦必非正神。不然,宋武詔明言先賢及以勳德立祠者不在除例,何以其祠在當時亦見毁絶耶?

    凡人當禍福無定之際,則皇惑無主。《宋書·禮志》四云:“蔣侯,宋代稍加爵位,至相國、大都督、中外諸軍事,加殊禮,鍾山王。蘇侯,驃騎大將軍。”今案宋世信此二神者,莫如元凶及太宗。《文九王傳》云:“劭迎蔣侯神於宫内,疏世祖年諱,厭祝祈請。”又云:“始安王休仁都督征討諸軍事。初行,與蘇侯神結爲兄弟,以求神助。及事平,太宗與休仁書曰:此段殊得蘇侯兄弟力。”《南史》云:“明帝初與蘇侯神結爲兄弟。”書辭則曰:“此段殊得蘇兄神力。”皆在軍旅成敗之際也。自此而上溯之,《晉書·簡文三子傳》云:“孫恩至京口,道子無他謀略,惟日禱蔣侯廟,爲厭勝之術。”又《苻堅載記》云:“堅與苻融登城而望王師,見部陳齊整,將士精鋭,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木皆類人形,顧謂融曰:此亦勍敵也,何謂少乎?憮然有懼色。初,朝廷聞堅入寇,會稽王道子以威儀鼓吹,求助於鍾山之神,奉以相國之號。及堅之見草木狀人,若有力焉。”由此而下,暨之《齊書·東昏侯紀》云:“崔慧景事時,拜蔣子文神爲假黄鉞、使持節、相國、太宰、大將軍、録尚書、揚州牧、鍾山王,至是(義師至近郊)又尊爲皇帝,迎神像及諸廟雜神,皆入後堂,使所親巫朱光尚禱祀祈福。《南史·齊東昏侯紀》云:“又偏信蔣侯神,迎來入宫,晝夜祈禱。左右朱光尚詐云見神,動輒諮啓,并云降福。始安之平,遂加位相國,末又號爲靈帝,車服羽儀,一依王者。”又虚設鎧馬齋仗千人,皆張弓拔白,出東掖門,稱蔣王出盪。”亦皆在軍事急迫之際也。《南史·曹景宗傳》云:天監六年,“先是旱甚,詔祈蔣帝神求雨,十旬不降。帝怒,命載荻,欲焚蔣廟并神影。爾日開朗,欲起火,當神上忽有雲如繖,倏忽驟雨如瀉。臺中宫殿,皆自振動。帝懼,馳詔追停,少時還静。自此帝畏信遂深。自踐阼以來,未嘗躬自到廟,於是備法駕將朝臣脩謁。是時,魏軍攻圍鍾離,蔣帝神報敕必許扶助,既而無雨水長,遂挫敵人,亦神之力焉。凱旋之後,廟中人馬脚盡有泥濕,當時并目覩焉。”此蓋大敵當前,借此以激士氣,其靈異之跡,則傳者之所增飾也。《陳書·高祖紀》,帝以十月乙亥,即皇帝位於南郊,丙子即幸鍾山,祀蔣帝廟;三年閏四月,久不雨,又幸鍾山,祭蔣帝廟。亦梁武之志矣。《南史·陳高祖紀》:永定二年正月,又嘗遣中書舍人韋鼎策吴興楚王神爲帝。《南史·毛脩之傳》云:“脩之不信鬼神,所至必焚房廟。時蔣山廟中有好牛馬,并奪取之。”當清平無事之時,雖凡人亦不易惑以淫昏之鬼矣。固知巫覡之流,莫非有所利而爲之者也。

    然凡民亦非可以徒誑也,周朗論淫祀又曰:“針藥之術,世寡復脩;診脈之技,人鮮能達;民因是益徵於鬼,遂棄於醫。”凡民當疾病生死不決之時,亦猶之王公貴人當軍事成敗未決之日耳,固易乘危而脅取其財帛矣。然即巫覡亦有徒爲救死計而非以牟利者。《南史·李義傳》云:“諸暨東洿里屠氏女,父失明,母痼疾,親戚相棄,鄉里不容。女移父母遠住紵舍,晝採樵,夜紡績,以供養。父母俱卒,親營殯葬,負土成墳。忽空中有聲云:汝至性可重,山神欲相驅使,汝可爲人療病,必得大富貴。女謂是妖魅,弗敢從。遂得病積時。隣舍人有溪蜮毒者,女試療之,自覺病便差,遂以巫道爲人療疾,無不愈。家産日益,鄉里多欲娶之。女以無兄弟,誓守墳墓不嫁,爲山劫所殺。”豈非惑人之術,然忍責之乎?闢二氏者,恒訾其徒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是以古之爲民者四,今之爲民者六。然古者濟急救窮之政,睦婣任卹之道,後世有之乎?亦豈盡不耕而食不織而衣者之罪也。

    五八一巫能視鬼

    巫能視鬼,由來舊矣。夏父弗忌謂“吾見新鬼大,故鬼小”是也。《左氏》文公二年。《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使巫視鬼者視之,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後漢書·孝明八王傳》:梁節王暢乳母王禮等自言能見鬼神事。《三國·吴志·孫休朱夫人傳注》引《搜神記》曰:“孫峻殺朱主,埋於石子岡。歸命即位,將欲改葬之。冢墓相亞,不可識别,而宫人頗識主亡時所著衣服,乃使兩巫各住一處,以伺其靈,使察鑒之,不得相近。久時,二人俱白:見一女人,年可三十餘,上著青錦束頭,紫白袷裳,丹綈絲履,從石子岡上。半岡,而以手抑膝長太息,小住須臾。進一冢上,便住,徘徊良久,奄然不見。二人之言,不謀而同。於是開冢,衣服如之。”《孫和傳》:孫晧遣守丞相孟仁等以靈輿法駕,東迎神於明陵。《注》引《吴書》曰:“比仁還,中使手詔,日夜相繼,奉問神靈起居動止。巫覡言見和被服顔色如平生日。”吴範等傳《注》引《抱朴子》曰:“吴景帝有疾,求覡視者,得一人。景帝欲試之,乃殺鵝而埋於苑中,築一屋,施牀几,以婦人屐履服物著其上,乃使覡視之。告曰:若能説此冢中鬼婦人形狀者,當加賞,而即信矣。竟日盡夕無言,帝推問之急,乃曰:實不見有鬼,但見一頭白鵝立墓上,所以不即白之,疑是鬼神變化作此相,當候其真形而定。無復移易,不知何故,不敢不以實上聞。景帝乃厚賜之。”據此三事,知漢世巫鬼之習猶盛也。

    《論衡·論死》篇曰:“夫爲鬼者,人謂死者之精神。如審鬼者死人之精神,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袒之形,無爲見衣帶被服也。”其辯駁可謂雋快,然此非流俗所知。流俗云見鬼,恒云見其衣帶被服,故有葬之俗焉。王充謂被服無精神,然人以焚燒之,則其物化而爲氣,亦鬼神之倫矣。《三國·魏志·烏丸傳注》引《魏書》,言烏丸之葬,“取亡者所乘馬、衣物、生時服飾,皆燒以送之”,由此也。中國古無燒送之俗,豈明器初起時,謂死者誠能用之邪?則其知識反出烏丸下矣。後世衣物等亦率皆燒送,可見人心之漸變也。《魏志·文德郭皇后傳注》引《魏略》曰:“甄后臨没,以(明)帝屬李夫人。及太后崩,夫人乃説甄后見譖之禍,不獲大斂,被髮覆面,帝哀恨流涕,令殯葬太后,皆如甄后故事。”又引《漢晉春秋》曰:“初,甄后之誅,由郭后之寵,及殯,令被髮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使養明帝。帝知之,心常懷忿。遂逼殺之。勑殯者使如甄后故事。”《袁紹傳注》引《典論》曰:“(紹妻)劉氏性酷妬,紹死,僵尸未殯,寵妾五人,劉盡殺之。以爲死者有知,當復見紹於地下,乃髠頭墨面以毁其形。”案子西以袂掩面而死。《左氏》哀公十六年。《吴越春秋·夫差内傳》曰:“吴王臨欲伏劍,顧謂左右曰:使死者有知,吾羞前君地下,不忍覩忠臣伍子胥及公孫聖。使其無知,吾負於生。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願復重羅繡三幅,以爲掩明。”亦此意也。《漢書·景十三王傳》:廣川王去愛姬陽成昭信殺幸姬王昭平、王地餘。後昭信病,夢見昭平等,以狀告去。去曰:虜乃復見畏我,獨可燔燒耳。掘出尸,皆燒爲灰。後昭信立爲后,復譖幸姬陶望卿,望卿投井死;昭信出之,椓杙其陰中,割其鼻脣,斷其舌。謂去曰:前殺昭平,反來畏我,今欲靡爛望卿,使不能神。與去共支解,置大鑊中,取桃灰毒藥并煮之,連日夜靡盡。亦皆謂毁其形則不能神也。

    曾改題爲《後魏吏治》。

    曾改題爲《選舉寒素之士》。

    曾改題爲《曲法失刑》。

    原題《吉翰》。

    曾改題爲《梁武帝寬刑法》。

    曾改題爲《梁武帝政刑之繆》。

    曾改題爲《懲臧私之道》。

    原題《無赦》。

    此爲札記撰寫之後,先生於文末抄的一則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