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大诗人白衣龙(拜伦) 小传 [1]

王国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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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龙G.G.L.Byron(今译拜伦) ,以一千七百八十八年生于英京伦敦。父名约翰,尝诱人之妇偕亡,后复虐遇之,夺其资,终客死异地,盖一无赖子也。母名加查林戈登,禀性奇矫,不下于夫,执拗多感,爱憎无常,激之则若发狂,尝寸裂己之衣履。后为夫所弃,因抱子走阿斑丁州。自是以往,数年间所入仅足维持其母子之命。白衣龙即育诸其母之手者,故其闲雅端丽之姿,与不羁多感之性,亦略似其母。又其母子间亦常不相能。其母盛怒时,不论何物,凡在手侧者,皆取以掷子。子愤极,每以小刀自拟其喉。故每当争论后,母子互相疑惧,均私走药肆中,问有来购毒药者否。其幼时之景况,盖如此也。

    白衣龙十一岁时,其伯父乔琦因与亲族争一酒寮时,死于非命,于是白衣龙于意外得其遗产,并袭男爵。当白衣龙在小学校时,即此时也。白衣龙自幼性即亢傲,不肯居人下。故在小学中,一意读书,且好交游,不惜为友劳苦伤财。其后彼游意大利时,每岁用费四千镑,其中一千镑,专为友人费去。又其为人与唐旦(今译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 相等,自幼即知恋爱,八岁时尝慕一少女,十二岁时慕其中表妹,至不能寝食云。

    白氏在康伯利大学时,放纵不羁,蔑视校规,滥读书籍,而尤嗜东方历史及游记等书。一千八百七年,白衣龙年十九岁,将其在学校中所作之小诗,缀为一册,公于世。题之曰《闲日月》(Hours of ldleness )。既出版后,爱丁堡之杂志曰《爱丁堡评论》者,评之过酷。白衣龙于是大怒,于一千八百九年著一书,曰《英格兰之诗人与苏格兰之批评家》,嘲詈爱丁堡杂志之记者及当时之文士。是年思漫游大陆,欲一观西班牙、希腊、土耳其及东方各国之风俗山水奇事异闻人情等,以为著《查哀尔特·哈罗德漫游记》(今译《恰尔德·哈罗德游记》) (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之预备,是篇为其一生中最鸿大之著作。其后果漫游大陆,但仍不忘其失恋之苦痛,于是厌世之心与愤世之念渐生。哈罗德漫游中之主人,盖隐然一白衣龙之小影也。一千八百十一年归国,《哈罗德漫游记》之首二篇出版,世人始知其才,竞艳称之,于是白衣龙之诗名大振,一跃而为伦敦骚坛之山斗。虽当时之诗宗如司葛德者,亦几瞠乎其后矣。

    白衣龙既占骚坛之首席,于交际场中,亦大擅盛名,如是者凡三年。其时曾被举为上议院议员,综计前后三年中,彼在上议院中仅仅演说三次,余时皆酒色征逐,般乐以遨,卜昼不足,继以夜月,且往往通宵不寐,惟以痛饮为事。是时著《不信者》(今译《异教徒》) (The Giaour )、《阿彼得之新妇》(The Bride of Abydos )、《海贼》(The Corsair )、《赖拉》(Lara )等篇。一千八百十五年,年二十五岁,始娶妇。妇惊其行为无律,以为狂人,因召医士诊之,无疾,愈惊,遂请去,于是离婚。是时去其结婚时适一年也。既离婚后,白衣龙大受世议,多詈之为无行小人,盖不知离婚之故,在妇而不在白衣龙也。白衣龙既为世所轻,愤甚,乃著《苛林斯之围》(The Siege of Carinth )、《巴黎[人](西纳)》(Parisina )等篇。复去伦敦,漫游大陆,至瑞士、希腊、意大利等诸邦,复肆口痛詈英国之宗教道德政治等之卑劣,以泄其郁怒。是时渐耽酒色,悖理之行渐多。当居于塞纳亚时,复著《哈罗德漫游记》第三篇,于是《哈罗德漫游记》全卷终。此外更著有《芝龙之囚人》(The Prisoner of Chillon)、《曼夫雷特》(Manfred)等。一千八百十八年至一千八百二十一年,此数年往来于塞纳亚、雅典二地,其行愈荡佚,著《丹鸠恩》(今译《唐璜》) (Don Juan)之前五篇及悲剧数篇。

    白衣龙文思素捷,其著《海贼》也,十日而脱稿,著《阿彼得之新妇》也,四日而告成。当时文士罕有能与比伦者。然彼素不喜诗歌,轻视美文,诋毁文士,即于其己之所作亦然。彼之言曰:“若天假吾以十年,吾必令世人见吾作诗以外之本领。”未几,希腊独立军起,白衣龙大喜,航海投之,竭力助其事。未几,病痁,遂卒,未竟其志,亦可哀也!卒时年方三十七岁,其亡日为一千八百二十四年四月十九日也。后归葬于故里。

    白衣龙之为人,实一纯粹之抒情诗人,即所谓“主观的诗人”是也。其胸襟甚狭,无忍耐力自制力,每有所愤,辄将其所郁之于心者泄之于诗。故阿恼德(今译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 评之曰:“白氏之诗非如他人之诗,先生种子于腹中,而渐渐成长,乃非成一全体而发生者也。故于此点尚缺美术家之资格。彼又素乏自制之能力,其诗皆为免胸中之苦痛而作者,故其郁勃之气,悲激之情,能栩栩于诗歌中。”此评实能得白衣龙之真像。盖白衣龙非文弱诗人,而热血男子也,既不慊于世,于是厌世怨世,继之以詈世;既詈世矣,世复报复之,于是愈激愈怒,愈怒愈激,以一身与世界战。夫强于情者,为主观诗人之常态,但若是之甚者,白衣龙一人而已。盖白衣龙处此之时,欲笑不能,乃化为哭,欲哭不得,乃变为怒,愈怒愈滥,愈滥愈甚,此白衣龙强情过甚之所致也。实则其情为无智之情,其智复不足以统属其情而已耳。格代(今译歌德) 之言曰:“彼愚殊甚,其反省力适如婴儿。”盖谓其无分别力也。彼与世之冲突非理想与实在之冲突,乃己意与世习之冲突。又其嗜好亦甚杂复。少年时喜圣书,不喜可信之《新约》,而爱怪诞之《旧约》。其多情不过为情欲之情,毫无高尚之审美情及宗教情。然其热诚则不可诬,故其言虽如狂如痴,实则皆自其心肺中流露出者也。又阿恼德之言曰:“白衣龙无技术家连缀事件发展性格之技俩,惟能将其身历目睹者笔之于书耳。”是则极言其无创作力,惟能敷衍其见闻而已。观诸白衣龙自己之言则益信,其言曰:“予若无经验为基础,则何物亦不能作。”故彼之著作中人物,无论何人,皆同一性格,不能出其阅历之范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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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篇刊于1907年11月《教育世界》1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