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奥斯特罗格

威尔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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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他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很长时间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是与老人的交谈使他有了清醒的认识,他开始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必须找到这个奥斯特罗格,这是不可避免的选择。有一个事实非常明确,叛乱总部的那些人将他失踪的消息隐瞒下来,而且做得相当成功。不过他每时每刻都希望听到有消息传来,宣告他已经死亡或者被重新抓获了。

    此时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有什么消息吗?”那个人问道。

    “没有!”格雷厄姆吃了一惊,随口答道。

    “将近十二罗,”那个人说,“有十二罗人呢!”说完之后继续匆忙赶路。

    黑暗之中又走过一个姑娘和几个男子,他们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大声呼喊,“抗争已经停止了!投降!”“十二罗人。”“二十四罗人。”“奥斯特罗格,万岁!奥斯特罗格,万岁!”呼喊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

    后面跟着的其他人也在大声呼喊着。一瞬间他的耳朵被这些零碎的话语包围。他甚至产生一种疑问,这些人说的都是英语吗?那些不断萦绕在耳边的只言片语听起来像黑奴的方言一般,或者可以叫做皮钦语(不同语言混合而成的过度性语言),反正是一种模糊不清、凌乱不堪的不标准英语。他不敢跟任何人搭话,这场战争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这些人给他造成的印象也是与自己的想象完全相反的。但是这一切也印证了那位老人的断言是正确的,奥斯特罗格确实胜利了。花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说服了自己。这些人的欢呼激动都是因为击败了管理会,当初全力追捕他的管理会,此刻已经是交战双方的弱者。但是就算事实如此,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面对着一串很本性问题,他不止一次地在边缘徘徊。有一次,他转身跟在一个身材低矮的男子后面行走了很长一段路。尽管那人胖胖的脸庞颇能够令人产生几分好感,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上前与他搭话。

    慢慢地他开始感觉到询问应该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不管自己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总能帮助他找到那些“风向标军官”。于是他终于第一次开了口打听,得到的答案只是继续朝着威斯敏斯特方向走。第二次开口终于为自己寻得了一条捷径,可是不久他便迷失了方向。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沿着那些车道向前走,因为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交通工具。后来他被告知自己应当离开那些车道,然后进入下方的一条中央阶梯上,再进入一条交叉道口的黑暗中。一路上他遇到了几次奇怪的遭遇,但还好有惊无险。最大的一次奇遇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便与一个奇怪的家伙相遇,那人声音粗犷沙哑,外形也看不太清楚,操着一口奇怪的方言,一开始听上去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英语。他的语言非常复杂,其中不时夹带着早就被时代抛弃的陈旧词汇,他说的方言很明显带有一种道德沦丧的特征。随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来自一个女孩,“吐啦啦,吐啦啦。”她用与歌声有几分相似的英语跟格雷厄姆交谈,好像是在说自己丢失了妹妹,在他看来,那女孩是故意蹒跚着脚步与他相撞的,将他抓住后突然哈哈大笑,但是她有很快消失了,只是因为听到了一句模糊不清的劝告。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他的周围流转。脚步不稳的人们从他面前经过,激动地彼此交谈着。“他们投降了!”“管理会吗?肯定不可能是管理会!”“我是在车道上听他们这么说的!”越往前走,通道似乎变得越宽,直到那面墙突然转变了方向,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场地上,远处还有忙碌的人群。昏暗之中他看到一个人影,他过去向那人问了路。“尽管迈开大步向前走,径直穿过去。”回答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离开了前面那堵作为向导的墙壁,很快便被一张小桌子绊住了脚,那张小桌子上还摆放着玻璃器皿。格雷厄姆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他的眼光看出了很长的景观。死气沉沉的桌子被摆放在两边。他沿着街道向前走,路过一两处桌子的时候,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应该是玻璃相撞的声音,还有人吃东西的声音。虽然整个社会都陷入了黑暗和动乱之中,但是仍旧有人能够静下心来吃饭,或者壮着胆子悄悄喂饱肚子。他的目光望向远处,在高高的地方他看见一盏半圆形的灯,此刻正发出惨白的光芒。他慢慢地走到近前,那光线被一条移动过来的黑色边线遮挡住了。他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哭泣声。他顺着声音寻找,看到栅栏边上蹲着两个受到惊吓的小姑娘。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小姑娘们马上停止了哭泣。他用自己的方式尽量安慰她们,但是效果并不大,他一转身离开,她们便再次哭起来。随着他渐渐走远,仍能够听到她们呜呜咽咽的抽泣声。

    过了不长时间,他便站在了一座阶梯的底端,旁边是一个宽阔的洞口。微微的光亮从洞口上方传来。他摸着黑沿着阶梯向上行走,随后进入到一条流动车道,喧嚣骚动的人群在沿着街道行进,他们高声唱着类似造反的歌谣。歌声并不连贯,而且腔调扭曲得厉害。点着的火把随处可见,接着微弱的闪光可以模糊地看到疯狂跳动着的阴影。他又试着问路,可是对方那混乱不清的方言让他再一次陷入了云里雾里。他试着又问了一次,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听懂的答复。那人告诉他这里距离威斯敏斯特风向标塔楼还有两英里,不过路还是很好走的。

    后来他终于快要到达风向标塔楼所在的区域时,一阵欢呼声再次从沿着车道方向行进的队伍中传来。那些人高兴得忘乎所以,不断地手舞足蹈,整个城市一下子又像往常一样亮如白昼。此刻的而他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感觉,想必这次对抗管理会的斗争已经取得了胜利,但是依然没有任何与自己相关的消息,没有人谈到他失踪了。

    光明在一瞬间照耀了整个城市,他充满了震惊地站立在原地,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沐浴在炫目的光亮之中,整个世界都被灿烂的辉煌包围了。通往风向标塔楼的车道被激动不已的人群堵塞了,他不得不绕行到人群的边缘,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那盏灯投放出来的耀眼强光之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接下来便是身份被暴露,这样一来,他想要见到奥斯特罗格的心更加迫切了。尽管在他的内心当中,对奥斯特罗格并无偏向。

    他被困在危险的人群中好长时间,不停地被推来推去,周围的人们用尽全身力量呼喊着他的名字。甚至包括一些缠着绷带,全身血迹的伤病员。他们曾经在这场因他而起的站挣扎奋力拼杀。一种光彩夺目的画面装饰着风向标塔楼的正面,但是他无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仍然没有办法逃出这拥挤的人群。混乱之中,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现在他可以肯定,这是一种途径,用来通报管理会大厦周围的战况。因为对于情况毫不了解,加上犹豫不决的想法,他一直在人群中游荡。一时之间他想不到任何有效的方法,让他可以从封闭起来的正面直接进入塔楼。他挤到人堆当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这时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中央街道的下行阶梯可以直接通向塔楼的里面。这个发现令他顿时茅塞顿开。可是中央通道的拥挤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他用尽全身力气才终于到达那里。可是,更为棘手的问题出现了。他花了一小时的时间在一间警卫室里,拼命向那个警卫描述自己要进去的理由。随后又在另一个警卫室花费了相同的时间。才终于获得了一个递上便条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有兴趣见他。后来不管他怎么描述,再也没有人听得进去,而且没有一个地方的人能够对他的描述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好不容易来到另一座阶梯处,此刻他索性声称自己持有十分重要的消息,必须亲自转达给奥斯特罗格。但是他的消息是什么呢?

    虽然他无论如何已不打算说出来,他们还是勉为其难地将他的便条送了出去。他呆在电梯升降机井口处的一间小屋里,过了很长时间,林肯终于来了。林肯看上去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倒是多了几分热情和愧疚。他停在门厅中间,仔细观察了格雷厄姆很长时间,之后才兴高采烈地冲上前去。

    “果然没错,”他喊道,“真的是您!您没有死!”对于他的寒暄,格雷厄姆只是略加解释,并没有多聊。

    “我哥哥正在等候着您,”林肯解释说,“我们还曾担心您会在剧场遭遇意外,现在他正一个人在塔楼里等着您。他曾经怀疑,虽然我们将那里的情况都向他描述过了。因为现在的形势依然非常紧迫,所以他还不能亲自来接您。”他们进入电梯里,然后穿行在一条狭窄的通道之间,随后又从一座大厅中穿过。大厅中很空旷,只见到两个信使匆匆忙忙地走过。他们进入一间小屋子,里面的陈设很简陋,只有一张小型沙发和一块硕大的椭圆形盘状物体。远远看去,这块圆盘是灰色的,被系在缆绳上,从上往下悬挂着。它的外表看上去很破旧,但是充满了神秘。林肯将他带进小屋子之后便离开了。他站在那里,形单影只,眼神紧紧注视着小屋一侧的那些雾状影像,正是它们慢慢地将圆盘推动着。

    突然传来的一种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没错,是欢呼声,从聚集在远处的人群中爆发出来的,那么的热烈、狂放。但是这声音很快便消失了,就像当初出现时一样出人意料,仿佛那声音就来自于那扇门的一张一合之间。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悦耳动听的叮当声从屋外传来,那声音好似松弛的链条滚动在齿轮之上。

    随后,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和走路时衣裙发出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这位是奥斯特罗格。”她开始向他介绍。

    这时,一只小铃铛连续不断的敲击声开始响起,之后又是彻底的安静。不一会儿,话语声、脚步声伴随着其他一些声音再次响起。他可以听得到一个人的脚步声,似乎是从一群人之间离开而来,脚步声听上去非常稳健而坚定,缓慢中富有节奏感。此刻帷幕被缓缓升起来,一个高个子白发男人出现了,只见他身穿米色的绸缎服装,手臂扬起,正在打量着格雷厄姆。

    那个白色的人影将帷幕拉起,片刻之后又将它放下来。随后便在帷幕前安静地伫立着。他给格雷厄姆的第一印象是拥有一副宽宽的额头,眉毛已经花白,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已经深陷进去。他长了一个鹰钩鼻,嘴巴线条略显粗狂,给人一种坚定而刚毅的感觉。他眼睛上方的肉微微隆起,呈现出不少褶皱。他的嘴角微微下垂,与通身笔直的姿态看起来稍微显得不太和谐。所有的一切都表明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本能的促使之下,格雷厄姆站了起来。相当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对面而视。

    “您就是奥斯特罗格?”格雷厄姆首先发问。

    “是的。”

    “他们的领袖吗?”

    “确实被这样称呼。”

    两人之间的沉默令格雷厄姆感到有些窘迫,“我想我必须要感谢您,主要是,我了解,都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我们曾经担心您已经被杀害了。”奥斯特罗格说道。“或者在强迫的状态下再次进入睡眠,永远一睡不醒。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竭尽全力保守这个秘密。您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对于他的问题,格雷厄姆只是做了简略地回答。

    奥斯特罗格安静地听着他讲述,脸上露出了不动声色的笑容。

    “刚才他们过来通知我,说您要见我,您知道那时候我正在做什么吗?”

    “这我怎么可能猜得着呢?”

    “我正在打算为您准备一个替身。”

    “我的替身?”

    “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找一个跟您相像的人。我们甚至做好了打算,直接让他进入昏睡状态,这样就省去很多角色扮演的麻烦。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完全有必要的。您知道这次造反行动完全是建立在一个事实之上,那就是您已经醒过来了,活生生的,跟我们在一起。哪怕是现在,在大批群众聚集的剧场中,依然有数不清的人要求见您。他们不相信……当然,您了解关于您身份地位的情况吗?”

    “知道的非常少,”格雷厄姆回答说。

    “情况是这样的,”奥斯特罗格朝着屋子里迈出了一两步,随后将身体转过来,“毫无疑问,您是这个社会的主宰。多半个世界都是您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您跟古代的帝王没什么两样。但是您的权力在很多说不清的方面都受到种种限制,不过您是民众们心中的偶像,是绝对的政权象征。现在的伦敦管理会,其实就是之前的托管财产管理会。”

    “这方面的情况我大概有所耳闻。先前曾经碰到过一位颇为健谈的老人。”

    “我明白……我们的民众们,当然这是从您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词语,当然现在我们依然拥有民众,在他们心中,您依然是现实的统治者,就像在您生活的时代,统治者被他的臣民们拥戴一样。这些人,或者说全世界的民众,都对您的受托人的通知不满。虽然这些不满多半是些常见的百姓抱怨,比如那些平平庸庸的小人物习惯性的劳碌与怨言,涉及疾病与惩罚的种种痛苦呻吟。但是请您相信,您的受托人用一种极为残暴的方式统治世界。他们在很多问题上的态度都不正确,比如对劳动服务公司的管理问题。正是他们造成了数不清的机会。一直以来,我们这个民众组织都在不遗余力地鼓动改革。这个时候,便是唤醒您的机会,它终于到来了!如果太早将您唤醒的话,我们就不可能拥有这么多机会。”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这个主意只是偶然想到的,当然可能群众们没有体谅您这么久以来始终处于静止的状态。我们只能将您唤醒,并且将改革的名义诉诸于您,就这样……突然间爆发!”说到这里,他做出一个表示反抗的手势,为了表示理解,格雷厄姆微微摆动了一下头部。

    “管理会已经混乱不堪,经常为了一件事情争论不休。对于如何处置您,他们始终无法达成共识。我想您应该了解他们是如何将您囚禁起来的吧?”

    “我了解,我当然了解。现在,我们获得了胜利!”

    “我们获得了胜利。是的,我们确实获得了胜利。就在昨天晚上,短暂的五个小时内,我们发起了迅猛的全面罢工。风向标组织的人和劳动服务公司上百名劳工将镣铐砸开,我们的勇敢战胜了空中的那些飞箭。”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

    “是的。”格雷厄姆赞同地回答说,并且在心中猜测,他所说的飞箭,应该就是指的那些飞机。

    “当然这些是最关键的,否则他们便能够逃走。整个城市都陷入了造反的漩涡,几乎每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是造反活动的一员。我们的队伍包含了所有的蓝衣民众,全部的公职人员,大约一半的红衣警察,还有少数的飞行员。他们驱散了街上那些红衣警察,将您解救出来。现在只有少数红衣警察能够在管理会大厦旁边集会,大部分都已经被解除了武装,或者被枪毙。现在我们已经控制了整个伦敦,除了管理会大厦。在效忠于他们的红衣警察当中,有一半人参与到追捕您的愚昧行动当中。不过他们还没有抓到您便已经命丧黄泉了。他们派出了所有能够派出的军队来攻击剧场。但是他们与管理会大厦的联系被我们切断了。今晚,才是真正应该庆祝胜利的夜晚。这个世界已经再次被灿烂的星光照耀。就在一天前,伦敦管理会还掌控着一切,他们的统治足足延续了一罗年,或者说将近一百五十年。那个时期,我们只拥有一些分散在各个地方的秘密武器,和一些见不得光的机密活动。现在,突然……一切就这样爆发了!”

    “我对这些毫不知情,”格雷厄姆说道,“我觉得……关于这场战争的一些细节,我还不是非常了解,您能否为我稍作解释呢?管理会在什么地方?战争发生的地点在哪里?”

    奥斯特罗格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随着某种东西发出一声咔哒的声响,整个房间突然一片漆黑,只有那个椭圆形物体散发出光亮。格雷厄姆感到非常怪异。

    接着,他眼看着那个迷蒙不清的灰色圆盘慢慢变厚,而且色泽也更加鲜亮,它的外表看上去像一扇椭圆形的窗户,一种奇怪且陌生的景观映现在上面。

    猛然一看,他猜不出这景象到底是什么。可能是清晨破晓时刻的景色,也可能是冬日里的阳光,看起来清冷暗沉。穿过这幅图画,仿佛有一根白色金属丝拧成的绳索垂直悬挂在他和远处景观的中间位置。接着他看到一列列巨大的风车轮。这些东西他已经见识过,宽广的间隔空间,黑漆漆的沟壑,所有这些跟他先前为了逃离国会大厦而穿越的那些地方毫无二致。他睁大眼睛仔细观看,一列迈着整齐步伐的红衣警察正在从一块空地上穿过,空地两侧整齐地站着黑衣人的队列。不必等到奥斯特罗格开口,他已经清楚地明白,此刻他正将今日的伦敦尽收眼底。前一天晚上下的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敢肯定,这面镜子的原理很像现代使用的某种叫做暗箱的东西。不过关于这个问题他并没有得到确切的解释。他心里很清楚,虽然从镜面上看来红衣警察的队列从左侧向右侧跑,但是实际上他们跑动的方向刚好相反。这令他感到惊叹不已,接下来,他在椭圆形的镜面上看到这些景观在慢慢移动,就像一幅幅连续转换的风景画,实在妙不可言。

    “过不了多久,您就会看到杀戮的画面,”奥斯特罗格在旁边提醒他说,“您看仔细了,那些穿红色衣服的家伙是俘虏。这里是伦敦建筑物的顶端。现在看起来,基本上全部房子都连成一片了。遮顶覆盖了所有的街道和公共广场。相信在您生活的那个时代还有深渊和沟壑,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此刻,某种模模糊糊的东西将半边图像遮盖住了。从形态上看,那东西跟人很像,随后又冒出一丝金属反光,飞快地一闪而过。是的,某个东西飞快地掠过那个椭圆形的镜面,仿佛黑乎乎的眼睑快速地眨了一下。很快图像又恢复了清晰。他再次看到了很多人在风车轮之间来回跑动,枪口描准着他们,随即枪口冒出了火花,烟雾弥漫开来。人群开始向右侧聚集,而且越聚越多。这些人不停地挥舞着手势,很可能在呼喊着什么。但是这些都无法从图像上显示出来。风车轮和人群稳健而缓慢地在镜子呈现的画面中掠过。

    “接下来便是管理会大厦。”奥斯特罗格说道。这时视野中悄悄地进入一条黑色边线,格雷厄姆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随着边线的慢慢移动,很快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那是一个处于建筑群之间的巨型黑暗空间。废墟包围在四周,粗壮高大的支柱和梁架被截断,静静耸立在这看起来满眼疮痍的黑暗境遇。这里曾经是多么富丽堂皇的场所,如今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数不清的民众正在那些残骸上攀爬跳跃。

    “这就是管理会大厦,”奥斯特罗格说,“也是他们最后的大本营。为了阻止我们的进攻,这些笨蛋将周围的全部建筑都炸毁了,足足浪费了可以令他们坚守一个月的弹药。您应该听到那些破碎的声音了吧?全城大半的易碎玻璃都被它毁坏了。”

    就在他说话的间隙,格雷厄姆看到了一座白色建筑物,巍然挺立在这一大片废墟的另一头。它的样子同样破烂不堪,千疮百孔。这座高大的建筑巍然耸立在黑暗之中,与周围被无情毁坏的环境显得惺惺相惜。这些黑漆漆的裂缝就是这场灾难硬生生撕裂的通道。扭曲的金属杆和断开的绳索被悬挂在锯齿状的墙壁上,远远看上去很像垂下的花朵一般的雕饰。红色的斑斑点点在巨型雕像的所有隐蔽角落都能看到,那是管理会的武装力量在缓慢移动。微弱的闪光时断时续的闪动,阴影在这样的光线照射下显得更为恐怖。格雷厄姆感觉,乍看之下,针对这座孤城发起的进攻看似相当顺利,但接下来他马上看出了异样。原来反叛武装的队伍并非在向前推进,而是躲避在被枪弹打得支离破碎的大楼后面,那里曾是红衣人最后的根据地,他们就躲在这些废墟后面向对方星星点点地发起攻击。

    想想就在不到十个小时之前,他还被囚禁在那座遥远的大楼内,站在一间小屋子的通风口下,费尽心思地琢磨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这个战争场面在镜面中心无声地移过时,格雷厄姆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他看到四面的废墟已经将这座变色建筑重重包围。奥斯特罗格向他做了简要介绍,为了避免受到猛烈攻击,那些大楼的守护者们是怎样进行放肆地破坏活动的。他的语气非常冷漠,他谈到楼房出现了大规模坍塌,里面的人员遭受了大范围伤亡。他还向格雷厄姆解释了为何要在废墟中搭建临时的停尸房。流动车道已经被救护车塞满,远远看去像一只只干酪虫一般。因为救护车不能及时赶到,所以伤员们无法得到有效而及时的救治。很明显奥斯特罗格的兴趣点在于向他解说管理会大厦的各个部分,以及围攻者们分布在哪里。在极短的一瞬间,格雷厄姆突然了解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这场波及了整个伦敦市的市民夺权运动对他来说再也不是什么参不透的秘密。这根本不是一场平等的战争,也不是发生在那天夜里的工人造反,而是一场真正的军事政变。他对于这场战争的情况非常了解,甚至达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他对战争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在废墟中匍匐前进的黑红两色斑点,哪怕是他们最小规模的集合情况,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奥斯特罗格将自己的一只手臂伸出来,横在闪光的画面中间,一个又黑又大的影像被留在画面之上。他将格雷厄姆逃离的那间屋子指给他看,然后穿过一座已经倒塌的洞窟,清楚地说出他的逃亡路线。格雷厄姆很快就认出那个深坑。

    除了那些风车轮之外,还有从中间穿过的排水沟。他记得自己曾经蹲在那里躲避飞机的搜捕。他还看到逃跑路上的其他地方,不过都已经被炸为平地。他又朝着管理会大厦瞅了一眼,发现黑暗已经快要将它吞没。他又将眼光望向右边,一面宁静的山坡映入眼帘,尖顶和圆顶的建筑群在上面伫立着,看上去颇为阴暗遥远。

    “真的可以推翻管理会吗?”格雷厄姆问道。

    “已经被推翻了。”奥斯特罗格回答说。

    “那么我……是我吗?没有弄错?”

    “是的,您是世界的掌控者。”

    “但是那面白色的旗帜……”

    “那面旗帜属于管理会,也是统治这个世界的标志。很快就会被降下来。他们还在做临死前的挣扎,对剧场的袭击就是一次愚蠢的行动。现在他们只剩下差不多一千个人。而且并是不所有人都对他们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他们所剩的弹药已经不多了。我们正在重新铸造枪炮,使用的是一种远古技术。”

    “不过,希望上帝能够保佑我,这座城市真的就是全世界吗?”

    “在整个帝国中,他们几乎只为自己保留了这些。关于海外的那些城市,或者与我们一同参与了革命,或者在等待战争的结局。他们对于您的苏醒伤透了脑筋,却无计可施。”

    “可是,管理会不是还拥有飞机吗?为什么没见到飞机加入战斗?”

    “他们确实拥有飞机,但是大部分飞行员已经跟我们站在了一起。他们虽然不愿意为我们卖命,但是同样也不会招惹我们。那些飞行员是我们必须要争取的力量,现在已经有一半飞行员跟我们站在一边了,其他人对这一点也非常了解。前不久,他们一听说您已经逃出来了,搜索您的那些飞机便降落下来。就在一小时之前,我们处决了那个向您射击的飞行员。在战争的开始阶段,我们最先占领的就是各个城市的机场,不仅阻止了飞机起飞,还将飞机俘虏了。但是确实有些轻型飞机已经起飞,我们就在地面向他们发起猛烈攻击,让他们没有办法接近管理会大厦。一旦他们降落,便没有再起飞的可能。因为那里没有开阔的空地,他们根本完不成起飞。有几架飞机被我们击毁了,还有几架逃往了欧洲大陆,应该是去寻找愿意允许他们降落的友善城市。希望在燃料耗尽前,他们可以找到落脚的地方。大多数飞行员都自愿当了俘虏,如此一来便脱离了飞机坠毁的危险。没有人愿意驾驶着飞机毫无目标地到处乱飞。这样下来,管理会已经没有了飞机,所以它的死期已经不远了。”说着他又大笑起来,随后又转过身,通过镜中的景观向格雷厄姆解释他所说的飞行器究竟是什么。即便是距离较近的四座机场看起来依然有很远的距离,透过薄薄的晨雾,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的。不过格雷厄姆还是能够清晰地辨认出,跟周围的参照物比起来,这些机场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座巨型的设施。

    这些模模糊糊的幻境慢慢地向左边移动,一大片广阔的空地又出现了。被剥夺了武装的红衣警察正在这片场地中横穿过去。接着他又看到了黑漆漆的废墟,和一座被包围的白色建筑物,那就是管理会大厦。再次看它,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庞大之感,周围也失去了幽灵萦绕的诡异之感,如云彩一般的阴影已经散去,它像一块暖色的琥珀,沐浴在阳光之中。

    小规模的战役还在四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不过红衣警察已经失去了射击的能力。

    这个来自十九世纪的人,就这样站立在一片静静的幽暗之中,亲眼目睹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通过强制武力,确立了自己的政权,此刻战争已经接近了尾声。他突然有一种感觉,甚至连他自己也被震惊了,他感到自己是属于眼前这个世界的,而不是属于那个已经被他抛弃的过去。这个世界还没有达到无可超越的极限程度,他的未来人生属于整个世界。这里有他应该履行的义务,应该行使的权力,以及应该承担的责任。伴随着这些意味深长的疑问,他将身子转过来。奥斯特罗格开始回答他提出的各项疑问,不过随后又骤然停止。“关于这些问题,我还是过些时间再向您做最充分的解释吧。眼前您有很多义务要履行。此刻民众们正通过流动车道从全城各个地方赶过来,他们会聚集在城堡的空旷场地上。市场和剧场都已经人山人海了。您正好赶上去接见他们。他们都在高声呼唤着您,全世界的人们都在渴望见您一面。数不清的城市都已经开始觉醒了,到处都是犹豫和骚动不安,巴黎、纽约、丹佛、卡普里等等。他们的愿望已经持续了多年,现在终于到了实现的一刻。这一切真实得令他们几乎难以相信……”

    “但是非常确定,我不能去……”

    奥斯特罗格从房间的另一头做出了回答。此刻,那盏灯突然向后动了一下,紧接着出现在椭圆形圆盘上的图案便暗淡下去,直到最后消失不见。“这些是远距离活动摄像机,”他解释说道,“您在这里向民众们鞠躬致意,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得到您,就算他们身在拥挤的大厅里,而且被黑暗包围着。当然图像只能是黑白的,跟这个不太一样。但是您能在这里听到他们的喊叫声,甚至比置身大厅里听到的声音还要响亮。我们将利用一种光学装置,这种装置曾经被用在一些杂技演员和舞蹈演员身上。您可能从来没有接触过。强光照射着您,把您的影象投放在大荧幕上,群众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您,而是您放大后的影响。这样一来,就算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也能清楚地看到您。甚至,只要他不嫌麻烦,还可以数出您有多少根睫毛。”这一刻,格雷厄姆的脑海中出现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但是都像过眼的浮云一般,转瞬即逝。他赶紧选取了其中一个重要问题问道。

    “现在的伦敦有多少人?”

    “二十八米里亚德。”

    “那是多少?”

    “超过三千三百万人。”对格雷厄姆来说,这些数字绝对是想象不到的。“民众们非常期望您能够对他们说些什么。”奥斯特罗格说道,“并非是您过去常常听到的那种演讲,而是一种非常简洁的话,如我们民众们所说的一样。就是某种形式上的东西,由六七个词语组成的一个句子。如果您要听听我的建议的话,干脆就说我苏醒了,我的心与你们在一起。这就是群众们想要的。”

    “您刚才说什么?”格雷厄姆没有听明白。

    “我苏醒了,我的心与你们在一起。然后向他们点头致意,拿出一种王者的风范。但是鉴于您的君主身份,我首先要为您准备一件黑色袍服。这样您不介意吧?这一切结束之后,民众们就会纷纷散开,回到各自的家中。”

    格雷厄姆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吧,就按您说的办。”

    很明显这原本就是奥斯特罗格一直在打算的。经过了短暂的思考之后,他转身面向帷幕,那里有一些没有露出面孔的侍从,他向他们发出了简短的命令。转眼之间,一件黑色袍服就被送进来了,而且跟格雷厄姆在剧场中穿过的那件十分相似。他把衣服披在肩膀上,突然想到了什么,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拉开帷幕,向外面走去。格雷厄姆站在那里,那个毕恭毕敬的侍从侧着耳朵仔细地倾听着慢慢远去的脚步声。又过了一段时间,传来了一问一答的说话声,速度非常快,同时传来的还有很多人跑步的声音。帷幕再次被拉开,奥斯特罗格也跟着再次出现。看得出他非常兴奋,宽宽的脸庞上透着红光。他迈开大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随着咔哒一声,黑暗又降临到整个屋子。格雷厄姆的手臂突然被他抓住,他指着那面镜子说,“就在我们转过身去的这个时候。”

    格雷厄姆发现,他的食指黝黑粗大,顺着他的食指往镜子中望去,他指的正是管理会大厦的上方。格雷厄姆愣住了,有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才发现,那里出现一根光秃秃的旗杆,原先那上面是漂浮着一面白色旗帜的。

    “您的意思是……”他开始有些想明白了。

    “管理会投降了。它的统治时代已经永远地完结了。瞧!”奥斯特罗格指向了一圈黑色的东西,它正在沿着光秃秃的旗杆慢慢爬行到上方,不时地随着节奏抽动一下,最后终于到达顶端,一下子舒展开来。

    林肯把帷幕拉开,走了进来,椭圆形的图像很快黯淡下去。

    “民众在喧哗。”林肯说道。

    格雷厄姆的手臂再次被奥斯特罗格紧紧抓住。

    “我们把民众唤起来,”他说道,“我们将他们武装起来。但是他们的希望是法律,至少就今天来说是这样的。我们必须满足他们。”帷幕再次被林肯撩起来,格雷厄姆和奥斯特罗格走了出去。

    他们走在前往剧场的路上,他看到在一间又窄又长的白墙房间里,到处都是身穿蓝色粗帆布衣服的男子,他们抬着一些类似于棺材支架一样的东西,上面被布蒙着。身穿紫色服装的医务人员匆匆地在周围来回奔忙。不时有痛苦的呻吟和啼哭声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他满眼都是那一排排血迹斑斑的床铺,有的上面躺着缠满绷带,全身血迹的伤员,还有的早已人去床空。这些场景仅仅是他从人行道的扶栏处扫视到的,继续往前走,视线被一座扶壁遮挡住了。他们继续往市场方向走去。

    此刻,他们距离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已经越来越近,那轰鸣声突然像春雷一样炸开了。他看到一面面黑色旗帜正在风中徐徐飘扬。满眼都是由蓝色粗帆布衣服和破烂的棕色衣衫形成的波浪。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通道走进去,一大片涌动的人群挤满了视线。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位于公共市场旁边的剧场内。这个场面实在壮观至极。他很清楚此刻他们正在步入那座宽敞的剧场,他曾经在这里首次亮相。那时他还在逃脱红衣警察的追捕,那个逃亡过程的最后一站便是这座充斥着光影的奇怪剧场。这一次,他沿着一条位于舞台上方的走廊走进去。灯火又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他的目光不由得开始寻找那条过道,想当初自己就是从那里逃脱的。但是现在人群实在过于密集,那里一共有数十条相似的过道,想要从中将那条逃生通道辨别出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多类似的形迹都看不清了,例如那些破碎的座椅,没了气的坐垫,整个剧场陷入恐怖的拥挤之中,除了那座舞台。从上往下看,似乎有点点的粉色点缀在人群中间。原来那每一个粉色的小点,都是群众拼命向上扬起的面孔,静静地注视着他。在他和奥斯特罗格出现的一刻,所有声音都停止了,没有了歌声,也没有了欢呼声。大家都被同样的事物吸引着,无秩序的混乱状态渐渐趋于平静。人潮中的每一个人都伸直了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