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命由天(5)

燕垒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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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是一根尽是倒刺的树枝,而司徒郁则是一根坚韧平滑的树枝。假如在仆固部招待我军献俘的大会之上,司徒郁突然指认安多要以毒酒鸩杀思然可汗,这时赫连突利会怎么想?”

    北斗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以赫连突利之能,他哪个也不会信,而是要看个究竟。”

    薛庭轩道:“正是。赫连突利对思然可汗忠心耿耿,而且此人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但这一点也是他最大的破绽,他不容易相信任何人,不管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实,宁信其有,勿信其无,所以一定会上前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自己看个究竟,而此时,就是刺杀的最佳机会。”

    北斗道:“让安多动手么?……也许是司徒郁?”

    薛庭轩摇了摇头:“安多如果能够动手,自然是最好的事。不过这人没有这等心思,我若让他一命换赫连突利一命,他定然不从。如果让司徒郁动手,固然可行性更大一些,但司徒郁在这出戏中演的是他们这一边之人,一旦动手,以前的做作就全然落空,就算真能成功,一来他会丢命,二来仆固部也与我五德营势不两立,所以也是不成的。”

    北斗皱起了眉,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怔了半晌,他才道:“请薛元帅明示。”

    薛庭轩道:“刺杀,只是要让目标毕命即可,并不一定需要用刀剑之类。”他将身子向座椅后背一靠,道:“这般说也说不清楚,我还是将他们当时的情形从头说一遍吧。我给安多的任务是拿出一坛玄玉浆和两个金杯,要他向思然可汗敬酒。”

    北斗道:“是下毒么?”

    薛庭轩摇了摇头:“赫连突利这等人怎么会不防此点?他一定不会让思然可汗就这般喝下去的,所以酒是毫无异样,金杯亦没有蹊跷,毛病,全在那坛子里。”他顿了顿,又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当初水军的水雷,本是共和军中所发明吧?”

    北斗浑身一震,失声道:“酒坛中有一个水雷?”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也不知道。这水雷乃是特制,一旦打开酒坛封泥,引线便已点燃,只是要延时片刻。因此,我给司徒郁下的命令,乃是让他关注安多的动向。安多打开封泥后,他立刻站起来,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

    北斗又是一震,喃喃道:“以赫连突利之能,见到这等情形,定然怀疑情形有变。以他对思然可汗的忠心,势必会抢上前来看个究竟。”

    薛庭轩放声大笑起来:“然也。我对安多的任务,便是让他这般敬酒,不过对他说的是,一旦敬酒,司徒郁只怕会拦阻,那时赫连突利也会上前,他的任务只要装作吃惊的模样,到时就会有人行刺了。然后,便是安多与赫连突利两人首当其冲,被水雷炸死,而司徒郁则是揭破阴谋,救下思然可汗的大功臣。至于水雷,众所周知,我五德营并无水军,水雷乃是共和水军独得之秘,所以让安多舍命行刺的,舍共和军其谁。”他顿了顿,又道:“这条计策,眼下应该正在执行,能否成功,过一阵便可知晓了。北斗兄,一旦此计成功,阁下以为,薛某能当得起推翻大统制的重责么?”

    你们根本就一路之人。如果要打倒大统制,也许真的只有眼前这个薛庭轩了。北斗低头不语,薛庭轩又笑了笑道:“北斗兄也不必这般快便答复我。良禽择木,但木只是栖身之所。栖身大统制麾下,北斗兄一生只是效犬马之劳。但追随薛某的话,却将是一番开天辟地的伟业。”

    北斗仍然默然不语。薛庭轩见他仍然不吭声,心头已隐隐有点怒意。他虽然侃侃而谈,其实这条刺杀赫连突利之策到底能不能兑现,他仍然没底,耐性也不自觉地较平时少了三分。他正待加上一句,说自己耐性有限,北斗兄好自为之,突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隐隐的雷响。

    这阵雷声来得太突然了,现在只是开春,不应该有雷声,薛庭轩撩开车帘,大声道:“怎么了?”

    他带着金枪班走在队伍的最后。有阿史那部大军开路,便是薛庭轩也没想到会有什么意外,因此他并不如何在意,只是看一看。刚一撩开车帘,一个金枪班已拍马过来,叫道:“薛帅,好像是遭伏击了!”

    伏击!薛庭轩险些便要骂出声来。虽然草原上盗匪横行,有些部族更是以劫掠为生,便现在是阿史那部大军班师,有什么盗匪居然会如此不开眼来劫?但他念头转得极快,一刹那便想道:“是赫连突利!”

    以前五德营和仆固部唇齿相依,受共和军压迫,现在共和军已退,五德营势力大长,与阿史那部的冲突也很快就要浮上台面,因此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不希望自己与对方走得更近,所以现在是刺杀赫连突利的良机,换过来说,同样也是刺杀自己的良机。难道,自己在谋划刺杀赫连突利的同时,赫连突利打的也是同一个主意?

    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西原这片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即使是在月光下也仍然能看出很远。声音是从西北方向而来,远远望去,只见那儿隐约有尘烟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在杀过来。薛庭轩大吃一惊,心道:“这是什么人?”

    西原以阿史那部实力最强,仆固部其次,而五德营虽然挟大胜之威,但实力尚在仆固部之下。这样的人马,当然不可能是阿史那部和五德营,难道是仆固部突发奇兵,袭击阿史那部?可是想来也是绝对不可能的。那金枪班小声道:“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道:“静观其变,先看阿史那部的反应。”

    这个突变却在薛庭轩估计之外,他一时间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正在纳闷,从队列前方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者正在大呼大叫。饶是薛庭轩足智多谋,却只是挠头,向边上那几个金枪班道:“这人在说什么?”

    因为平时见他的胡人都会说中原话,而他见西原胡人时都有司徒郁在边上,因此直到现在薛庭轩都不太会说西原话,充其量只会一两句日常用语,那骑者却说得又急又快,他根本听不懂。好在金枪班首领名叫刘奔,乃是勇字营统领刘斩的亲弟,心性颇为机灵,跟司徒郁学过一些西原话,吭吭哧哧地听了一阵,道:“薛帅,他是在说,有惊马,让大家闪开一条道。”

    薛庭轩一怔,喃喃道:“原来是惊马?”西原这些马群牛群自然极多,有时马群也确实会惊,但这等情形往往是遇到了狼群或者突然有雷电才会发生,现在却是月朗风清。马群一惊,损失往往不小,真不知放牧那群马的牧人是怎么搞的。不过既然不是遭伏击,他也把心放下了一半,道:“大家小心点,快闪开了,尽快弄些树枝来准备生火。”

    因为马群远来,也不知到底冲向哪个方向,所以最好的对付方法便是分段紧缩,让出空隙,再找些枯枝干草点起一道火墙,人站在火墙后,惊马便会绕着火墙冲过去,不会伤人了。薛庭轩带着几个金枪班将那辆大车拉着后退了十来步,让开了一条道,几个金枪班还没弄来多少枯枝,却听得马蹄声已近,直同洪水决堤一般。一个金枪班惊呼道:“这么多啊!”

    平常牧人放马,一两百匹便是个很大的马群了,因为多了也不好打理。但眼前这群惊马看样子总不下千匹,薛庭轩只觉心头一凛,忖道:“真是赫连突利搞的?”

    现在赫连突利有八成已经死了。但对这个对手,薛庭轩亦有种敬畏。尽管远在千里之外,但他还是觉得,就在自己对付赫连突利的计谋实施的同时,赫连突利对付自己的计划也开始了。他低声道:“大家小心,拿好武器!”

    如果真的是赫连突利的计谋,那么肯定不是几匹惊马那么简单。眼见暮色中群马奔腾,便如一道洪水般汹涌而来,薛庭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赫连突利正如薛庭轩所料,已是奄奄一息。

    酒坛突然炸开,这件事太突然了。仆固部虽然见过一点共和军的火器,却哪想得到一个满是酒的坛子居然也能炸开。等八犬回过神来,抢到近前,却见安多与赫连突利两人倒在血泊之中,司徒郁亦是肩上挂花,插进了一片坛子碎片,只有思然可汗什么伤也没有,只是被震得神智不清。五明王与六长老当即命令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伤者全都送入帐中医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司徒郁抱着思然可汗扑倒在地,因此思然可汗毫发无伤,而司徒郁因为穿着软甲,背部亦只受了点轻伤。这两人没什么大碍,但安多离得最近,被炸得粉身碎骨,当场断气,而赫连突利就在他边上,一样被炸得人事不知,当时便失了一条胳膊。

    阿佳格格听得大汗与丈夫同时受伤,险些昏厥过去,带着儿子赶紧过来。听得思然可汗没什么大碍,可丈夫却受了重伤,她登时慌了神。救治半日,仆固部的医者敷了药,祷告释祖,什么都做了,却摇摇头,暗地里对阿佳格格道:台吉受伤太重。虽然现在有了知觉,但命是保不住了,趁现在去听听遗言吧。

    阿佳格格拉着儿子的手进入帐来,眼里不禁淌下了泪水。赫连突利已是回光返照,精神异样地好,听得声音,低低道:“阿佳,是你么?阿天在不在?”

    赫连突利给儿子取的中原名是赫连天,仆固部土名叫克兰。赫连本来便是西原话中“天”之意,这名字是依中原习俗所取,但赫连天并不喜学中原话,平时父亲总是以克兰称呼。听得现在父亲叫他的中原名,赫连天连忙上前两步,道:“爹。”虽然只一个字,声音却也哽咽了。

    赫连突利吃力地拉着赫连天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阿天,你要记着,习人之长,不丢人。”

    赫连天知道父亲说的自是自己不愿学习中原话的事。他忍住泪,点点头道:“阿天记得。”

    赫连突利又对阿佳格格低声道:“阿佳,如果薛庭轩不死,你便让大汗向他投降,说愿听他号令。”

    这句遗言让阿佳格格惊得目瞪口呆。丈夫说,薛庭轩正在处心积虑地对付仆固部,怎么赫连突利死后反而要投降他?赫连突利情知妻子定不能理解,又道:“阿佳,此人羽翼将成,如果……如果不从他,他就要翻脸无情。”

    他已是气若游丝,说出这句话后便上气不接下气。阿佳格格脸上尽是泪水,抚住了丈夫的脸道:“是,我知道了。只是,仆固部不会永远屈膝。我不能与此人为敌,但仆固部的好男儿中,定会出现你的继承者。”

    赫连突利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妻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自己的智谋并不逊于薛庭轩,缺乏的只是他那种不择手段的残忍。假如后辈中出现一个智谋不下于自己,却比薛庭轩更能不择手段的人,薛庭轩定然也要败在他的手上。为了保存仆固部的火种,现在只能屈膝事敌。他喃喃道:“阿佳,你再给我唱唱那首歌吧。”

    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少年,阿佳格格也只是个少女的时候,他就是因为这个貌不出众的少女所唱的这一曲歌而心动。阿佳泪如雨下,道:“好的,我唱,我唱。”

    树在地上生一百年,

    山在地上立一万年。

    闪电虽只有一瞬间,

    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这首出自天铃鸟部的歌在西原流传极广。阿佳格格的声音已不复当年的娇脆,但唱来却仍然有着当年的柔媚。赫连突利握着妻子的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许多年前那个虽然相貌平平,却温柔得如一泓清水般的少女。

    歌声中,赫连突利的眼越来越睁不开,眼中的阿佳格格也越来越模糊。

    我的命运,已经到了终点了。他想着。仆固部的命运却不希望也随我而断绝。

    如果天命有归,让仆固部也出现一个可以与薛庭轩匹敌的英雄人物吧。

    这成了赫连突利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赫连突利,西原仆固部台吉,生前有“谋略无双”之名,死于刺客行刺,终年五十有三。他的死,也扫除了薛庭轩在西原立足的最大一个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