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江东去(4)

燕垒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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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中,突然从左前方岸上射来一支火箭。这火箭并不是要攻击,只是在空中一闪即没,自是有人要通知自己。宣鸣雷怔了怔,喝道:“快查查,那是什么人!记住,先不要说明我们身份。”

    如果是北军的奇袭队,误把自己当成北军水军,那可真是笑话了。边上一个亲兵答应一声,过去打灯号。只是灯号打过去,岸上仍是漆黑一片,那亲兵道:“宣将军,没人回应。”

    宣鸣雷皱了皱眉,还没说出什么来,夜幕中突然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喊声:“宣鸣雷将军么?我是郑司楚将军的副将石望尘。”

    宣鸣雷也见过石望尘,只是传来的声音因为喊得太响,有点破了,他也听不出那是不是石望尘。正在一犹豫,只听那人又叫道:“宣将军,你让天市号快往岸边靠一靠,郑将军有密件。”

    一听那人说出“天市号”,宣鸣雷再无怀疑。天市号这名称,连郑司楚都是自己临走时才告诉他,不太可能有别人知道。这么急法,看来事态已是千钧一发,极其危急。他叫道:“快,快靠岸!”

    天市号虽说装有如意机,但要靠岸也并不是很容易。宣鸣雷正在指挥着船只靠岸,却听“嗵”一声响。他吃了一惊,只道是那信使掉进河里了,叫道:“快,快拿射灯来照!”一照之下,有个士兵叫道:“宣将军,有人在江里!”

    那是有个人骑着马跳进了江里。马虽然会游泳,可到底比不得游鱼,但是那人所骑之马却极其神骏,跳在水中居然不比岸上慢多少。看到这匹马,宣鸣雷再无疑惑,叫道:“石将军,快过来!”

    石望尘骑的正是郑司楚的飞羽。郑司楚共有三匹好马,都取名飞羽,其中一匹送给了申芷馨,一匹送给宣鸣雷。宣鸣雷那匹和郑司楚的是一母所生,长得非常相似,踏水如履平地,他马上放下小艇让人接应。

    石望尘看到江上驶来的这一小队船只,其实并没有底。不过郑司楚说两个时辰之内定要赶到,否则大事去矣。现在时间所剩无几,他也顾不得一切,心想万一是北军,反正这条命迟早也没了,索性就此赌上一把。待听得宣鸣雷的声音,他如释重负,催着飞羽向前游去。一到小艇边,他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好的纸卷道:“这是权帅密令,请宣将军火速赶去,不要管我了。”

    再把马拖上船去,又要耽搁时间,他一交出纸卷,马上又带过飞羽向岸边游去,心里只是不住地念叨道:“宣将军,你千万要快一点!”可是看宣鸣雷的船队才这么几艘,他实在不明白郑司楚为什么说只要宣鸣雷一到就能扭转战局。

    此时的江上,南军三支舰队已经合流。说是合流,其实已是被北军的攻击压制得只能退守。郑司楚率第一舰队上前助战,无非是稍解燃眉之急,仍然扭转不了战局。当然,傅雁书纵然再强,想让南军彻底崩溃也非一时半刻所能。

    不过,胜券已然在握。邓沧澜想着。南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翻转了。总攻到了现在,北军也已将所有战舰都派了上去,江面上破船板和死尸触目皆是,有些地方甚至人都可以站上去,此时就有一些落水后侥幸逃生的士兵站在那些堆积成一片的船板和尸身上面。这些士兵中有南兵的,也有北军的,只是落水后身上透湿,也分不出来了,一个个缩在上面冷得发抖。但现在也没有人顾及他们,只有等战事结束后,才会有人来援救。当巨门号从他们边上驶过去,江水震荡不休,他们却只是茫然地望着这艘巨舰,似乎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

    快点结束吧。邓沧澜有些不想再看。征战一生,看过的死人不知有几,但邓沧澜现在却觉得有些不忍。身为绝世名将,居然不忍看到死人,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但邓沧澜现在真是这么想的。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雕塑,那是匹马,虽然聊聊几笔,但雕得神态逼真,极见神气。

    楚休红,也许,到现在我才理解了你曾经的想法。

    邓沧澜想着。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同样战火纷飞的年代。那时他还年轻,充满了渴望与理想,横尸遍野的场景对他来说只会感到莫名的兴奋,但老了以后,这场景就越来越似一个噩梦了。

    他正想着,从左后方突然传来了一声炮响。许靖持一直站在他身边观察战情,听得声响,马上拿起望远镜往那边看了看,惊道:“邓帅,左翼遭到攻击,有一艘雪级战舰被击沉了!”

    左翼?邓沧澜也呆了呆。现在的南军已不能保持最初的防线,被压制得越来越紧缩,左翼照理并无敌人。难道五羊军还埋伏下一支奇袭用的伏兵?不过就算是伏兵,现在也已无关紧要了。北军已占据了全面优势,这支伏兵充其量不过疥癣之疾。他道:“传令,左翼第一、二两队迎战,其余继续前进。”

    当傅雁书的主战舰队打开一条缺口,巨门号能够抵达东平城下时,巨门号上的巨炮就可以发威了。舷炮对付不了城墙,但巨门号上的巨炮却可以将东平的城墙也摧垮。

    这是邓沧澜的计划。然而,当巨门号率领着六艘登陆舰又向前行进了没多少距离时,左翼的炮声一下稀疏下来。许靖持突然大叫道:“邓帅,左翼告急!第一队尚存两舰,第二队全灭!”

    什么!邓沧澜几乎要惊叫起来。北军的一队有三艘战舰,虽然左翼三队这九艘战舰都只是雪级,但毕竟有九艘之多,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损失殆尽?邓沧澜只觉手脚一阵发软,喝道:“到底是什么人?”

    许靖持正要再去细看,但这回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了,有一艘吃水很深的战舰正极快地向这边冲过来。看形制,也不过寻常雪级战舰,但速度么这么快,肯定属于南军。这艘战舰吃水虽深,但甲板上炮火很凶,当中更是有一门巨炮,隔得虽远,也看得出炮口竟然不比巨门号上的巨炮小。

    雪级战舰怎么可能装巨炮?邓沧澜百思不得其解。左翼第三队见情况危急,不等请命已围了上去。这三舰大小与冲来的敌舰相差不多,速度虽然要慢一点,但三舰布成一列,正横在巨门号之前。因为还没到射程里,三舰并没有发炮,只是他们不发炮,敌舰当中那门主炮却已轰然炸响。这一声响彻云霄,一团硝烟飞起,接着便是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却是左翼第三队当中那艘战舰舰身被打了个正着,已在一边起火,一边下沉中。

    真是巨炮!邓沧澜只觉手足冰冷,猛地站起来喝道:“左满舵,调整炮口!”

    巨门号上的巨炮威力虽大,可炮口大了,当然已不能和舷炮一样调整方向,只有调整船身。因此虽然北军已占据全面优势,前方打成这样,巨门号两翼仍然各有三队战舰护卫。只是转瞬间,左翼三队的九艘战舰就损失了五艘。

    这艘敌舰到底是什么?

    已来不及了。敌舰速度极快,直取巨门号。第一队和第三队仅存的四舰见势不妙,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要解围。他们都已将安危置之度外,四舰舷炮齐射,那艘敌舰正全速上前,虽然闪避十分灵活,可也躲不过这等密集的炮火。只是北军的舷炮打在上面,竟似毫无用处,明明击中敌舰船头,可硝烟散去,那艘敌舰竟似毫无损伤。

    是铁甲舰!邓沧澜的心里已凉成了一片。北方也一直在开发铁甲舰,但材质却是个跨不过的难题。太厚了,船身重得浮不起来,太轻了,又没什么用。只是一直在技术上凌驾于南方的北军,这一次却彻底落伍了。邓沧澜自不知道,铁甲舰正是王真川到了五羊城后才有了突破。王真川当初是个大统制的铁杆支持者,如果不是因为与顾清随沾亲带故,顾清随谋刺大统制后大统制责令株连顾氏亲族,王真川也不会逃到五羊城去。

    原来南军还有这么一件秘密武器!邓沧澜几乎一瞬间就从九天坠到了九地。战争向来如此,迫使着每一方向前狂奔,只消稍有落伍,便要被抛在身后。看着这艘形制并不算大,却所向无敌的铁甲车,邓沧澜的心彻底凉透了。

    这一战,竟要如此功亏一篑么?

    巨门号在缓缓转舵。可是风级巨舰和雪级战舰之间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差距,巨门号只转得一度,天市号可以转半个圈了。天市号上,宣鸣雷也不去顾及北军一三两队残存的四艘战舰的攻击,沉声道:“准备炮击!”

    虽然是铁甲舰,但也经不起巨门号上的巨炮一击。所以,必要一炮成功。这就是郑司楚给宣鸣雷的建议。郑司楚说,他会将北军主力全部吸引过来,为宣鸣雷创造机会。江阔数里,而且混战中宣鸣雷想要捕捉到巨门号的踪迹并不容易,但郑司楚算定了当时巨门号应该在的大致坐标,让宣鸣雷必须速战速决,一举击溃巨门号。只有摧敌首脑,才是这一战唯一的反败为胜之机。巨门号被毁,就算傅雁书再善战,也难以挽回北军一泻千里的士气。宣鸣雷一鼓作气冲过来时,还有点担心郑司楚会不会算错。但一冲到近前,发现巨门号近在咫尺,他大喜过望,立刻下令主炮攻击。

    天市号的主炮引线被点燃时,巨门号还只转了十度都不到。随着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市号的主炮上射出,直取巨门号船头。

    “轰”。巨门号那庞大的船头登时被轰塌了半边,胸墙也已受损。这种巨舰威力虽然巨大,但转动不灵,速度不快也是难以克服的弊病。当许靖持看到敌舰发炮时,邓沧澜仍然呆呆地站着,他不顾一切抱住邓沧澜向后闪去。其实天市号这一炮并没有打到邓沧澜的位置,只是船身中炮后的巨震使得站立不稳的水兵竟飞了起来。

    虽说天市号孤军深入,周围敌舰极多,但连巨门号这种怪物都经不起一炮,精锐如之江水军也彻底被夺去了魂魄。不知有谁在喊:“邓帅战死了!”马上又有旁人跟着叫喊,巨门号左翼残存四舰更是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再去攻击天市号,纷纷回到正在下沉的巨门号边上抢救。只是这般一来,跟在巨门号后面的六艘登陆舰便再无保护,全在天市号的炮口中。

    时间已经到了亥时。马上就要到午夜了,可是江上反而更加明亮。与战局的前半程不同,突如其来的天市号侵入了北军后阵,以摧枯拉朽之势进行攻击。天市号不惧舷炮,唯一能对它造成威胁的巨门号巨炮也已不存在,这使得北军的后防诸舰一心想着自保。等傅雁书发觉后方遭到奇袭,火急放弃攻击全力回援时,天市号又已经击沉了一艘雪级战舰和三艘登陆舰。在傅雁书大队回援之前,因为弹药将尽,扬长而去。

    邓沧澜已被救到了傅雁书的座舰上。他虽然并没有受伤,但人只是木然无语。傅雁书一等几个亲兵将邓沧澜扶上来,马上过来请安道:“邓帅。”

    邓沧澜一瞬间仿佛老了许多。看到傅雁书,他惨然一笑道:“雁书,没想到我重蹈覆辙,竟然二度惨败。那铁甲舰定是鸣雷在指挥,这小子,倒是丝毫不下于你。”

    傅雁书恨恨道:“邓帅,不必担心,我即刻率军追击,必要手刃此獠!”

    他正待下令,邓沧澜扬起手道:“雁书,不要追了,全军撤退。”

    “撤退?”

    傅雁书呆了呆。他明明已将五羊水军逼上了绝路,南方三支舰队眼看就要被他全歼于东平城下,哪知道半途中杀出这么个怪物。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邓沧澜又道:“鸣雷没有赶尽杀绝,已是留了点香火之情,而且肯定也有后续手段,你追上去,只会自讨苦吃。”

    五羊城外那一次惨败,是因为中了郑司楚的奇计,邓沧澜损失了摇光号。这一次巨门号也损失了,北方再无风级巨舰。可与之相比,南方出现的这种铁甲舰更让邓沧澜绝望。就算北方能尽快再造出几艘风级巨舰又如何?以一敌一,甚至以二敌一,两艘风级巨舰也不是一艘铁甲舰的对手。邓沧澜毕生浸淫于水战,只觉此道战术尽已通晓,可铁甲舰的出现,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一生所精研的战术,哪一样都无法对付这种遍身铁甲的怪物。就算不顾一切,全军再战,即使士气仍有可用,但损失定不可想像。何况五羊城外那一败,是宣鸣雷有意放走了自己,这一次宣鸣雷若补上一炮,巨门号早就崩溃了,自己连被救的时间都可能不会有。傅雁书气头上想穷追不放,但仔细想想,北军战舰速度不及铁甲舰,而且都是木船,哪艘都经不起铁甲舰一炮。真追上去,不要说追不上,追上了也无奈其何,何况五羊水军仍有一战之力,迫之太过,他们也定会孤注一掷,搏命一击。

    江风吹着战舰,猎猎作响。傅雁书此时也已沉浸在了痛苦之中,只是暗暗握紧了拳头。突然许靖持叫道:“邓帅!邓帅!”他扭头看去,见邓沧澜衣襟上全是血,大吃一惊,叫道:“邓帅!”

    邓沧澜一口血吐出,只觉胸口空空荡荡,那股郁积倒是减轻了不少。他指了指天市号远去的方向,微笑道:“这铁甲舰真快啊,追不上了。”

    追不上了。这是这个水军绝世名将的最后一句话。谁也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那笑容又是什么意思。也是,是为了宣鸣雷这个弟子终于彻底超越了自己而欣慰,也许只是苦笑。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六日子时一刻,抱着势在必得决心的北方水军无功而返。虽然这一战的损失南军还大于北军,但北军不仅损失了当今仅存的元帅邓沧澜,六艘满载兵员的登陆舰也被击沉了三艘,损兵五千余。

    天亮了。旭日初升,映得大江一片通红。刚恢复平静的江面上,仍漂浮着无数残肢碎体和破船片。本来以为能够结束了的战争,依然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