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乱命不从(2)

燕垒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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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上,夜风不时吹过来。翼舟行进得很快,虽然是逆水,仍然如同贴在水面上飞行一般。照这个速度,明天夜间就可以抵达王除城。陆明夷知道,在抵达王除城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是自己下决心的唯一机会。如果下定了决心,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是另外一番景像了。他默默地看着江上,仍由江风吹面。夜已深,这个年轻的名将眼里越来越亮,直如两团火苗燃起。

    他是八月十一日连夜离开东阳城的。三百里水上路程,仅仅花了一天两夜便走完了。十三日早上,天亮了还没多久,这艘翼舟便已平安抵达王除城码头。陆明夷一上岸,君子营三将和新接任的冲锋弓队统领秦纪亭便前来迎接。陆明夷回来得这么急,而且也居然是坐翼舟回来的,实在让他们都有点想不到。

    一回到设在王除城中心的临时帅府,陆明夷便将冯德清刚发来的密令说了,也说了各省民变之事。四将听了都默然不语。后方民变,他们都还不知道,好在昌都省因为董秉义采取了纳款以代兵役之制,使得家中有当兵之人都得到了一笔足可应付的款项,又有军区坐镇,因此昌都省虽然地处较偏,土地也比较贫瘠,反而相对最为安定。然而这样的安定实在说明不了什么,一旦全面进攻开始,每个省都必须承担一笔几乎难以承受的粮草供应任务,后方的担子实不比前线轻。

    这个前敌会开得很是简洁。陆明夷转达完了冯德清的密令,说道:“诸位将军,还有四天就要发起总攻了,若没有问题,请诸位回营速作准备。”

    秦纪亭站起来道:“遵命。”哪知他一站起来,见君子营三将都没站起来,不由大感尴尬。陆明夷道:“好,秦将军,你先回营去吧。”

    秦纪亭心想自己是刚提拔起来的,冲锋弓队人数也最少,但君子营三营每个都有好几千人,乃是作战的主力,事情自不会像自己那样简单,陆明夷多半还要与他们商议一番,便行了一礼道:“是。”他军衔最低,又向君子营三将行了一礼,告辞出去了。

    秦纪亭一走,陆明夷道:“三位将军看样子都还有些顾虑吧?不必拘礼,请畅所欲言。”

    王离看了看夜摩王佐跟沈扬翼两人,见两人都沉默不语。自从那次牵连到万里云叛乱事件中,他差点也被当成一党被处置。若不是得到陆明夷援手,就算那回没被斩首,这辈子也永远再升职了,因此平时一反常态,变得相当寡言。但听了陆明夷的话,他实在是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站起来拱了拱手道:“陆兄,傅将军的三箭齐发之策虽好,但这计划依靠的是充足的后勤保障。现在后方诸省民变,谁能保证补给一直能够畅通无阻?虽然刚接到一批补给,也不过是十天之粮。进攻发起后,一旦粮草不继,只怕要前功尽弃,甚至被叛军翻盘。”

    王离一开口,一边夜摩王佐也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陆将军,古人有云:‘未闻内有不安,而能立功在外者。’此事还须三思。”

    夜摩王佐因为编入昌都军并不很久,所以向来不多说。他现在一有空便读书,谈吐倒是大有长进。说着,眼睛不由瞟了一眼边上的沈扬翼。君子营三将,王离是戴罪立功之身,自己本是天水人,只有沈扬翼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也最受陆明夷看重,心想这件事沈将军务必也要表个态才行。

    陆明夷听王离和夜摩王佐都对按时总攻有点异议,看向沈扬翼道:“沈将军呢?”

    沈扬翼见陆明夷点了自己的名,抬起头道:“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智者不取。只是,陆将军,傅将军是什么意思?”

    陆明夷慢慢点了点头:“确实,欲速则不达。傅将军也曾表示现在有点不是时机,但冯大统制之意已决,如之奈何?”

    沈扬翼道:“兵法虽然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是,陆将军……”

    这话说了半截,沈扬翼也说不下去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是句老话,可是真个这么做的话,冯德清只怕会恼羞成怒,当场压个叛乱之罪上来也有可能。何况,傅雁书和戴诚孝两军若都按时发起总攻,偏偏昌都军逗留不前,不被加以叛乱之罪,玩忽职守的罪名却多半逃不过。只是沈扬翼无论如何都觉得,现在在这种后方不稳的情况下发起总攻,实属不智。陆明夷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说什么,叹道:“话虽如此,但终不能公然抗命。但若是出击,粮草万一接应不上,这大好局面又将葬送,如之奈何?”

    沈扬翼怔了怔,小心道:“不能向冯大统制晓以利害么?”

    陆明夷摇了摇头:“能说的,都说了,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冯大统制决定了的事,旁人再无办法。”

    沈扬翼再说不出什么来了。他降级后好几年未得晋升,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他比谁都更有体会。王离在一边听得着急,说道:“可是……,陆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本来说好的要准备一月之粮,现在只有十天的份,现在后边胸脯拍得山响,到时运不上来,又该找谁去?他们饿一顿没事,前线的兄弟若是一挨饿,南边的叛匪手里刀枪也不是吃素,郑司楚那家伙一冲出来,陆兄,我军的大好局面很可能会毁于一旦。”

    王离也有点急了,这话说得相当直。话一说完,他不由有一丝后悔,心想自己这么说法,万一陆明夷翻脸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可是陆明夷却丝毫不以为忤,点了点头道:“王离兄所言也甚是有理,但大统制之命亦不可违,总应该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王离心想既要听从冯德清之命,又要保证军队不出乱子,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不过这话到底不敢再说了,只是道:“是啊,是要想个万全之策,只是实在想不出来,请陆兄教我。”

    陆明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说道:“沈将军与王佐将军有什么好计么?”

    夜摩王佐的嘴动了动,却没出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他也想说,可是看样子也不能真个这么做。他皱了皱眉道:“陆将军,粮草补给真的就这么不靠谱么?如果供应能跟上,那便没事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话是此理不错,但未料胜,先料败,终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事事顺利上。”

    夜摩王佐不再说话了。未料胜,先料败,也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军情瞬息万变,不可能样样都按最好的打算来。总攻发起后,粮草补给说不定也能跟上,但万一出了个变故,战势就将急转直下。傅雁书这三箭齐发的计划虽然好,但后方一起民变,就已经出现了软肋,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心存侥幸。夜摩王佐现在读书极勤,这些自然一清二楚,因此陆明夷只驳了一句他便闭上了嘴。王离虽然有点不服气,想说冯大统制既然保证能后勤能跟上,那就不用多想。可是这话他终不敢说,冯德清并不知兵,而且他这样的保证实在让人怀疑。先前后方安定,要保证后勤都如此艰难,何况现在后院起火?

    陆明夷见他们都不再说话,又喃喃道:“可是不出击又不成,实在难以定夺。贸然出击,有可能引起全军崩溃;抗命不从,又形同叛逆。实在想不出两全之策。”

    王离说道:“陆兄,不能与傅将军商议好,先只是佯攻,等粮草都备齐了再发起总攻么?”

    夜摩王佐虽然不爱说话,但听王离这般说也忍不住了,说道:“王将军,这样只怕不成。就可是总攻,全军都得上前。”

    王离话说出便觉得自己说错了,可夜摩王佐一驳,他又有些不服气,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夜摩王佐又不说话了。这事已经成了个死局,他们都说不出有什么两全之策。沉默了片刻,陆明夷叹了口气道:“唉,冯大统制虽然英明,却也不是事事皆知,这条密令,只怕真是条乱命。”

    王离再忍不住了,说道:“确是乱命!乱军不从,陆兄,无论如何,都不能听从!”

    陆明夷似乎吓了一跳,说道:“噤声!就算是乱军,现在若是不从,岂不授人口实?”

    王离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徐鸿渐说动,参与万里云的叛乱了。吃过一回苦,他本已不敢多说,可现在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似乎又回来了,说道:“陆兄,现在正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这事一步错,步步错,会万劫不复的啊!”

    陆明夷道:“可是……若冯大统制怪罪下来……再说,公然违抗大统制之命,就算是乱命,也会让军心不稳。”

    王离已是焦急万分,抢道:“陆兄,既然是乱命,弟兄们哪个也不会嫌命长,非要去送死不可。只消将利害说明,军中肯定会支持你的。不从乱命,这可不是叛乱,而是力挽狂澜。何况,现在议府已经恢复了,这样的事,冯大统制本来就不该私自来下令,而是早该付议府商议才对。他这样做,本身就是有违共和之道!”

    王离这句话一出,陆明夷仿佛如梦访醒,说道:“是啊,冯大统制这条密令,确实没说经过了议府讨论。”

    议府有弹劾元首之权,以前大统制解散了议府,就是将自己摆在了有赢无输的地位。而冯德清的能力远不及大统制,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力堪比郑昭的国务卿,因此又恢复了议府,把很多政事放权给议府处理。只是他对大统制奉若神明,总觉得大统制做的事样样都是对的,而大统制在军务上屡屡直接向前线指挥官下达命令,直到后期才放权。冯德清准是认为,下达密令和议府讨论并行不悖,根本没想过有什么冲突。王离并不是个精于政事的人,偏偏一眼看破了这一点,一边夜摩王佐说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陆将军,现在最好的办法,我想应该是与傅将军联手,一同向议府提交复议书,要求大统制改变成命。”

    陆明夷呆呆地想了想,说道:“这确是良策。只是三位将军想过没有,这么一来,就是与冯大统制公然对着干了。如果议府也认为冯大统制的密令是正确的,那连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有一阵没说话的沈扬翼忽然道:“陆将军,此事便应向魏方两位上将军禀明,请他们助一臂之力。两位上将军都是宿将,他们不似冯大统制一般不知兵,而且德高望重,对议府的影响力极大,定有效用。”

    王离右拳在左掌上一打,说道:“正是!陆兄,魏方两位上将军不还是你先父的弟子么?那可是你师兄啊。他们一定会支持你的,这样扳倒冯德清也并非奢望,他哪会对你秋后算帐?何况总攻发起,胜负已定,到时他一没理由,二没胆子来找茬了。”因为这么干就是公然与冯德清对着干,王离口中自然也不用再对冯德清客气,已是直斥其名。

    陆明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那三位将军,你们有信心稳住君子营,不让弟兄们军心涣散么?”

    三人不约而同地同时立起,齐声道:“定不辱命!”

    “好!我即刻修书。不过,事不宜迟,不能先与傅将军商议了,而是直接向他表明我们的态度。傅将军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昌都军不动,他不会贸然进攻的。”

    王离心想这倒也是。只是现在这情景,隐隐又似当年万里云决定自立时的情景了。那回万里云自立,王离不过是徐鸿渐的副将,根本不能参与到万里云与一干亲信将领的密议中去,现在却成了直接策划此事的关键,他心中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商议已定,三将告辞了陆明夷,各自回营。沈扬翼跳上了马,也不多说一句,打马便走。

    他的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与意气风发的王离和夜摩王佐不同,沈扬翼想到的其实要多得多。方才这件事,一开始他也觉得头痛,难以定夺,但越听越觉得陆明夷不是来与自己三人求计,而是一句句地引出话来,他早就拿定了这个与冯德清对着干的主意了。对这个年轻的主将,沈扬翼一直都只有钦佩和敬服,但现在却有了点另外的意思,让他想到了交往不很多,却同样让他钦佩的郑司楚。和陆明夷相比,郑司楚就要坦荡得多,陆明夷的心思,却显得有点阴沉。

    可是,陆明夷的这个决定,沈扬翼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下这种密令,实是刚愎自用,有可能毁了目前的大好局面,陆明夷也是不得不这样做吧。本来他早就可以与傅雁书商议,他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和傅雁书说明这一切,相信以傅雁书之能,一定会同意陆明夷的看法,一同进退。现在这样做,实是将傅雁书排除在外,陆明夷真正的目的,也在于此。傅雁书是北军主将,又代理了兵部司司长,迫使冯德清收回乱命的话,功劳最大的自然也就是傅雁书。陆明夷舍易求难,也正是希望能够超过傅雁书。计是好计,可沈扬翼越来越感到了其中的一丝阴险。陆明夷什么都好,雄才大略,武勇过人,就是为人不够光明磊落。只是,沈扬翼虽然看破了这点,却又不能说出口,只能顺从。而且,第一次,沈扬翼对陆明夷产生了一丝惧意。

    陆明夷的密报很快就写成了,连夜以特急羽书发往雾云城。十四日黄昏,雾云城里,魏仁图便收到了这个小师弟发来的密函。甫一读完,魏仁图便大惊失色,连夜赶往方若水府邸,将正在吃饭的方若水叫出来商议。两人商议到半夜,觉得陆明夷所言不是过虑,硬要按时发起总攻很不现实,有可能葬送现在的大好局面。就在当夜,他二人分头造访吏部司长费英海,礼部司长程敬唐和刑部司长扈邦裕,说明此事,要求第二天紧急召开议府秘密会议,商讨冯德清违制一事。

    这件事不亚于一场大地震。总攻的日期乃是绝密军机,极少有人知晓。现在担任总攻任务的三个主将中有一个公然指责大统制违制,不能不让人想起当初顾清随提交大统制不信任案一事来了。不过冯德清虽然坐在了大统制的位置上,威望与能力却远远不能与大统制相提并论,而且这事由两位上将军发起,弹劾大统制又确实是国法所允许,因此明天的议府紧急会议倒没有人反对。只是冯德清自己还在路上没回来,明天的会议将是一场缺席会议,冯德清很可能会认为这是故意与自己做对,说不定事情会越弄越僵。

    通知程敬唐的是方若水。当方若水离开程宅,程敬唐只觉后背尽是冷汗。刚把方若水送走,他马上让家中工友将程迪文叫起来。程迪文刚结婚,新婚燕尔,不过十来天,还在婚假中。被父亲从床上叫起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揉着眼听父亲说竟是这事,睡意也被吓醒了,说道:“是陆明夷发来的密函?”

    程敬唐点了点头,说道:“你上回和他交涉过,这人年纪很轻,是不是很冲动?”

    大统制和前线主将发生这么大的冲突,就算能圆满解决,也会在两人中间造成极大的裂痕,对军心没半点好处。程敬唐并不是个领兵的将领,但这一点却也清楚。程迪文道:“陆明夷年纪是很轻,但这人极其老成。”

    程敬唐皱了皱眉头道:“是么?看来冯兄是真的胡乱发令了。唉,他又不是大统制,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冯德清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大统制,不过程敬唐心目中,大统制永远只是南武,不会是旁人。他与冯德清相识也有几十年了,交情一直不错,觉得这人恬淡谦让,只是一坐上这位置,却也变得不知天高地厚。程敬唐对大统制的崇敬可谓无人能比,不要说冯德清确实远不如大统制,就算他能力比大统制还强,程敬唐也不会觉得他能超过大统制去。现在出了这事,如果冯德清一意孤行,事情闹僵了,眼看着就要取得全胜的战事只怕又将大起波折。他道:“迪文,明天议府要召开紧急会议,我会尽量反对。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我就马上去找冯德清。”

    程迪文道:“爹,你是要让冯大统制收回成命么?”

    程敬唐点了点头道:“隔行如隔山,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乱下命令,若是闹得将帅离心,他就是共和国的大罪人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平息下去,不能闹大,我要劝他别冲动。”

    北方好几个省都在闹民变,冯德清的命令是对民变者严厉镇压。这种铁腕手段虽然短其有效,但程敬唐也知道高压之下,必有后乱。铁腕镇压只是激化了矛盾,这样下去,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乱。无论如何,此事都必须尽快平息,就算从此冯德清与陆明夷两人会形成对立,也只能只顾眼下了。

    程迪文想了想,皱皱眉头道:“只是冯大统制若认为此事乃是针对他的阴谋,采取针锋相对的对策,又该如何?”

    程敬唐叹道:“那我就劝他退位让贤吧。”

    程迪文惊道:“万万不可!爹,你是什么身份?如果冯大统制退位了,你说继任者谁最有可能?”

    程敬唐一怔,想了想道:“难道是我?”

    “正是。傅将军只是兵部司代司长,又在前线,自不可能。刑部司扈司长人望不足,也不太可能。能接位的,就是爹你和费司长两人最有可能了。冯大统制肯定会这么想,甚至会觉得你是此事主谋,这个没来由的仇若是结下了,就麻烦了。”

    程敬唐还真没想到自己接任大统制的可能,听儿子一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冯德清见自己去劝他,很可能认为自己在策划此事,结果更会抵触。息事宁人办不到,倒把事态弄得更复杂。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程迪文道:“爹,这事是陆明夷提起的,这人雄心勃勃,又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他当时不直接反对,采取的是这种一刀两断的做法,定然已经准备和冯大统制直接对着干了。你觉得,冯大统制能压得住他么?”

    程敬唐道:“压不住么?”

    程迪文知道父亲以前一直在金枪班,致仕后又是大统制亲自把他拉出来担任礼部司司长,对政客们的勾心斗角父亲知道得并不多,倒是程迪文,在军中从小军官做起,受挫后去礼部又从小吏员做起,侵轧之事他见得多了,又曾和陆明夷交谈过好一阵,知道这个年轻将领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很不一般。他压低了声音道:“爹,这个时候,其实就是要站边的时候了,不能想着做好人,息事宁人。冯大统制被推上这位置,就是因为大统制遇刺后,几派人为了这把交椅斗个不休,冯大统制能登顶,只是因为他向来恬淡谦让。他的大统制位置,只是暂时。爹,你别怪儿子说,你若继位,也只是个暂时的傀儡罢了。冯大统制就是没看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真是大统制了,才力不足,才闹出今天这事。”

    程敬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未成年的人,但现在才猛然醒觉,程迪文已经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知不觉,在军政两边都打过滚,程迪文已然有了远比父亲清醒的头脑与锐利的眼睛。本来连夜叫醒他,只是想关照一下,没想到程迪文提出来的几点都是深中肯綮,洞若观火。他道:“那你说,就是要支持陆明夷么?”

    程迪文点了点头道:“爹,你只要想一想,魏方两位上将军接到了陆明夷的密函,连夜就各处通知,便可以知道此人能量极大。和他对着干,只会自讨苦吃。何况,”他顿了顿,又说道:“现在民变四起,未闻国有内乱而将能立功于外者。陆明夷说的,并没有错。”

    程敬唐本来打算是在议府会议中做好人,尽量要议众反对不信任案,保留冯德清的面子,再去劝说冯德清要他息事宁人,但听了儿子的分析,他已明白自己想的全然错了。他道:“那么,总攻也是要推迟?可是民变一时要平息不了,这一推迟不知何时才能重启,时机又要浪费了。”

    程迪文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没有开口。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爹,凡事若是从众,便只能泯然众人。只有提出自己的见解,才能出类拔萃。”

    程敬唐呆了呆,也不由压低声音道:“难道要取消总攻?”

    “百胜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高境界。南军也应该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与其再枉作牺牲,不如让他们谈判,最多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这样战争也就能够结束,而现在这大好时机也不曾浪费。”

    “与他们谈判?”

    程敬唐皱起了眉头。其实这个念头他也有过,不仅是他,先前同样是五羊城出来的龙道诚和林一木其实亦是一直有这想法,这两人若在,只怕自己提出此议会得到他们附和。但现在五部司司长,就剩下自己和兼工部的冯德清是广阳人了,而冯德清又是执意要用兵,自己只怕会孤掌难鸣。程迪文见父亲有点犹豫,接道:“爹,此事也要说得有理有节。我想过了,有三点理由可以服众。”

    “哪三点?”

    “第一,刀兵无情,战火旷日持久,已让国力消耗殆尽,民心也已思安。停止战争,可以尽快平息民变。”

    程敬唐点了点头。诸省民变,起因就是要将秋粮大部运往前线供应军队。战事一停,各省自给有余,民变自然也就容易平息了。他道:“第二点呢?”

    “第二,南北本是一家,北方有不少南人,南方也有不少北人。现在人为分裂为两半,自相残杀,实有违‘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共和之旨。”

    这一点虽然有点空洞,却也很能打动人,程敬唐自己就是南人,而南军主将中的宣鸣雷则是北人。议众里出身南方的官员,大约也有三分之一强,他们在故乡仍然有不少亲朋好友,自然不想他们在战火中白白丧生。程敬唐道:“是。那最后一点呢?”

    程敬唐说到最后一点时,却有点犹豫。他咽了口唾沫,说道:“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是什么?”

    程敬唐一怔。南方举旗,就是因为大统制取消了议府,申士图和郑昭指斥他违背共和信念,所以说要再造共和。可是大统制是程敬唐最敬仰的人,他做梦都没有想过大统制有什么错,可是静下心来想想,却也觉得大统制未免有点刚愎自用。郑昭在程敬唐心目中虽然比不得大统制,但程敬唐也敬重郑昭的人品和才干,虽然后来大统制发文说申士图与郑昭二人乃是狼子野心的逆贼,程敬唐仍然无法把郑昭归入逆贼中去。他咬了吹牙道:“那是因为大统制决策有误,过于独断。”

    一听父亲说这话,程迪文长舒一口气。这第三点,其实应该是第一点,不过他知道父亲对大统制奉若神明,如果一开始就说这一点,只怕会被父亲怒斥一顿,后面的话不用说了。但听得父亲承认大统制也有决策失误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心想父亲并非铁板一块,这话便可说了。他道:“是啊。爹,南方举旗的原因,就是因为大统制。他们说大统制取消议府,一意孤行,独断专横……”

    他还没说话,程敬唐怒道:“大统制虽然也有小错,岂会如此不堪!”

    程迪文吓了一跳,心想父亲对大统制的景仰根深蒂固,倒不能说得过份了,于是道:“是啊,大统制日月之光,这只是南方的一个借口。但如今大统制已然归天,议府也已恢复,那他们举旗最大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向他们提出和谈,我想以郑国务卿之能,他应该能够明白过来,否则他们的罪名便更多一点,就算战争还是避免不了,也能让他们民心大失,战力大损。所以我方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这绝对优势之际提出和谈,一方面昭示我方诚意,一方面也可以借这时候安定后方。”

    程敬唐听完了,双手一拍,叫道:“迪文,没想到你小子已有了这等长进!好,明天议府会上,我便提出这三点。”说到这儿,又叹道:“你小虽然也是生在五羊城的,不过很小就出来了,大概都忘了五羊城是什么样子吧?你先去睡吧,明天议府会议,你也参加吧。”

    程迪文已是礼部主簿,自然也有议府议事之权。他“嗯”了一声,向父亲告辞,回到了房里。他的新婚妻子名叫邱芫菲,是礼部致仕侍郎邱南云的孙女,父亲外放三池省的一个知县,论级别比程迪文的主簿还要低一级,因此这门亲事邱家算是高攀了。不过程迪文性情很随和,新婚妻子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女,两人琴瑟甚和。邱芫菲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得丈夫被公公叫了出去,也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见程迪文回到房里,说道:“迪文,出什么事了么?”

    程迪文把外套脱了,说道:“没事,再睡一会吧。”

    虽然睡下了,程迪文却已没了睡意。天也快要亮了,新的一天马上就要来临。这一夜,会是这个世界的分界线吧。他想着,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郑司楚的模样。这个至交好友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了,他的名字倒是越来越响亮,从“叛将”到“叛首”。

    司楚,虽然我的力量很微弱,但我也已经尽力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程迪文想着,眼里不禁有些湿润。这场战争持续得太久了,他越来越觉得无谓。那么多人白白送了性命,而平民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越来越让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即使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躺在床上。身边,妻子重又沉入梦乡,搂着她柔软的身躯,程迪文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天色,终于渐渐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