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二章 轻与重

孤君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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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殿,朱弘昭放下刘廷谏的案宗,抬眉瞥一眼跪伏在地的刘廷谏。

    轻咳两声,朱弘昭问:“说说,是当官重要性命重要,还是钱财重要?”

    “罪臣糊涂。”

    刘廷谏磕头如捣蒜,才八年不到的时间,他就成了一地五品知府,还是镇江如此重要的地方。按着升官序列下一步就是省三司佐官,进而中枢相府副职,熬到五十岁妥妥的一省主官,封疆重臣。

    “你确实糊涂,可国法不能糊涂。侵吞官库公资,连台湾给朕进贡的蔗糖也敢吞,好大的胆子。自朕掌政以来,你们还是第一批侵吞贡物的混账。”

    朱弘昭也痛心,刘廷谏虽然人品不怎么好,可做事还是很有一套,是他失察了。这种没品的人,不该放到天下数得着的肥缺上,这与将鱼缸放在猫面前,没什么区别。

    看向范景文,朱弘昭问:“范卿,此獠何罪?”

    “启禀君父,主谋侵吞国资达三万七千余两,论罪当碟;无锡暴雨灌城,疏离百姓不力,溺毙老幼三十五人,论罪当斩;又侵吞贡物蔗糖,本人罪死,家属三代流放三千里。”

    刘廷谏眦圆双眸,更是用力磕头,额头青淤破裂,血水一脸洒在地毯上哭丧着:“君父!君父!一应枉法皆乃罪臣一人所为,与家人无关呐!”

    碟刑,即千刀万剐;他可以认命,可不能连累家中父母兄弟一帮子人。

    “无关?你当官的时候,你家人如何?你贪赃所获,你子侄如何?说的可笑,竟然无关?”

    “国法所设,非是为惩戒而惩戒,而是告诉你们枉法后的下场!不重,如何能震慑宵小!你若守身干净,法司找你作甚!”

    朱弘昭眦目瞪着刘廷谏,刘廷谏鼻梁向下渗着血,面色惨白看着皇帝,神情哀戚。

    “提溜儿出去。”

    曹化淳挥手,两名金瓜武士冲进来,将神色木然、绝望一直望着皇帝的刘廷谏拖了出去。

    “主子爷?”

    看着刘廷谏那双眼睛离开视线,朱弘昭闭目缓缓点头:“他现在是怕了,绝望了。老曹,记住他刚才的眼神,朕的子民无所依靠时,快要饿死时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天,看着朕!隔着重重,朕看得见。”

    “小奴省的,不敢忘却。”

    哈一口气,朱弘昭环视台下,台下四人拱手,他缓缓说:“朝廷乃大公之地,鬼神冥冥因果报应或不可期,事在人为而不在鬼神,百姓能指望的只能是朝廷。朝廷不为百姓撑腰,那百姓也不会为朝廷撑腰!百姓烧香拜佛求庇佑,为何不求衙门庇佑?究其原理,不过是官字两张口,吃了原告吃被告,官官相护何时了?”

    “一个肯为百姓撑腰的朝廷,必然是杀赃官如割韭的朝廷;一个肯为百姓生计奔波的官员,必然是不容于官场,善于杀赃官的人。”

    “以前一个二个以俸禄低微难以养家糊口,不好维持体面为理由而贪赃。现在俸禄翻了三倍,所需随从皆是朝廷派发、供养,柴米油盐、布匹冬衣,哪样朝廷少了他们?现在,一个个贪起来,又是个什么理由?”

    “俸禄不够生活,可以提,朕可以满足。但不能自己贪,国资公产,朕不点头谁敢动,或许朕做不来扒皮的事情,但砍头、流放、抄家的事情,朕做起来不会手软。”

    “贪婪、懒惰是人的本性,朝廷要做的不仅是梳理调度天下,更要革掉这种本性中的劣性。要与人斗,更要与自己斗,时刻松懈不得,望诸卿自勉。”

    “君父至理警句,臣等铭刻在心,不敢忘却。”

    四个人齐齐拱手俯身,朱弘昭点点头,看一眼曹化淳。

    曹化淳扭身对向殿门,一抖拂尘高唱:“带常州知府顾元镜,觐见。”

    顾元镜只是失察,说的轻是失察不知情,说得重是包庇,隐瞒不报。

    “罪臣常州府知府顾元镜,拜见君父,恭祝君父安康如意。”

    顾元镜叩首,跪伏在那里,等待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他才是前程远大的一个人,十九岁的进士,现在才二十六岁。

    “顾元镜?”

    “罪臣在。”

    望着缠龙梁柱,朱弘昭扬着下巴道:“你为人刻版,朕还想着让你当一面镜子,来显照人心。你倒是做的好啊,顾忌龙城书院的同窗,将脑袋埋进土里,什么都不去管,什么都不去问,现在好了,一问三不知。该说你聪明好呢?还是说你糊涂?”

    “罪臣糊涂。”

    “不糊涂,人无完人,六亲不认才是难做,朕是可以体谅你的。可朕却不会原谅你,国法也不会原谅你。范卿,宣判。”

    范景文拱手领命,脑海中分析皇帝的心思,前面几个皇帝的态度很鲜明,对症下药就行了,稍轻稍重稍稍偏一点就完事了。

    对顾元镜倒好,皇帝又是体谅,又是不原谅,让范景文一时摸不准皇帝的态度。

    他虽然被称作‘不二公’,‘不受委托,不受馈赠’是他的座右铭,也以此敦促手下官吏,可他不傻。这也不是他媚上,而是这种罪行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现在被揪出来,怎么判在官场人心那杆秤来说,都是极重的。极重的宣判处置,也就无所谓稍重一点,或稍轻一点。

    “罪官常州知府顾元镜,执政失察,致使国资二万余三百五十两有奇为贼官所盗。因有私情,故失察一罪重判,以渎职论处。罚俸十八月,降级任用。”

    摸不着皇帝的心思,范景文只能照本宣科,拿出预定的判案。

    朱弘昭点点头,道:“打发到相府去,由有司择地安排。”

    “罪臣顾元镜,谢君父隆恩。”

    他的事情可以算作是包庇、同谋,连赴死的准备都做好了,现在自然一副感激神情。

    可他的仕途基本上是毁了,这次降下去,屡历有污点不说,会白白耽误十年,将他最大的优势,也就是年龄优势给抵消了。

    四名核心知府处置了,范景文也就离去,皇帝早饭都没吃,他也没吃。至于余下的府同知、通判、知县之类的,还不够档次,由法司一口气报销掉,相府再委派一茬子人过去,也就完事了。

    论官场关系,谁没有?

    撞到当今的手里,只能自认倒霉。朱弘昭怕折腾下去给玩蹦,下面人更怕,现在可不比国初。国初是读书人太少,官员的位置,这个坑让太祖高皇帝杀上几批就空了,找不到填坑的,没法子只能让判死罪的罪官戴着枷锁戴罪做事。

    现在,有足够的读书人来顶空缺。只要主体框架在,真的是砍不尽的大好头颅。

    枉法犯罪的官员这些宫里人眼中的外人被处置了,接下来就轮到处置内贼了。

    东厂千户刘廷元,负责镇江府稽查的锦衣卫百户杨天石,两个人穿着寻常鸳鸯战袄,被拖了进来。

    “你是老魏的人,也是先帝的人,做事也一向本份。然而,镇江府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个失察之罪,你说说该怎么判?”

    夹着糕点,朱弘昭嚼着,看着跪在脚前的刘廷元。

    “是罪臣失察,有负主子,罪臣只求一死,为厂卫竖立一个典型。”

    刘廷元说的看可怜,皇帝真要弄死他,光厂卫的诏狱,他就别想活着走出来。厂卫也好,宦官也罢,都是对外人狠,对自己人更狠。坑就那么点,不弄死上面人,怎么好升职?

    “说的简单,事情还要人做,你一死了之,事情谁来做?”

    朱弘昭瞥一眼,夹一枚酸黄豆嚼着,用心用膳。

    曹化淳在一旁给朱弘昭添茶,低头给刘廷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谢主子厚恩?”

    “臣刘廷元,叩谢主子不杀之恩。”

    三拜九叩首,刘廷元脑门死死贴着地毯,静的能听到皇帝细微的咀嚼声。

    “可一不可二,杀人简单,丢脸事大。回去与杨衰一起好好整顿整顿,我看你们是安逸惯了。安逸的鹿跑不动,安逸的虎狼也逮不到鹿,他们可以安逸,安逸就是死。你们可不能安逸,你们安逸了,自己要饿死,连着宫里上上下下,也要饿死。可曾,明白了?”

    现在锦衣卫掌印官是锦衣卫亲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杨衰,是田尔耕的人。别看田尔耕、杨衰是所谓的阉党五彪,可他们锦衣卫的人和魏忠贤东厂的人,也就是刘廷元、孙云鹤这帮人尿不到一个壶里。

    锦衣卫的力量、人手是东厂的十倍,东厂则是监督锦衣卫的人,东厂的番子都是吸锦衣卫的血组成的,这是兄弟衙门,也是相互竞争的两个衙门。

    “是,臣明白。”

    刘廷元当然明白,这是皇帝不满意厂卫最近行为低调的原因。如果风灾时,厂卫高调赶赴灾区,给四府官吏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手,自然也不会犯法。

    朱弘昭轻轻颔首,杨天石向前爬到他脚下叩首:“罪臣锦衣卫百户杨天石,叩见主子爷,恭祝主子爷万福。”

    “你也且去吧,知道错了就改。都是一家子,朕给你们一个机会。”

    “臣叩谢主子爷大恩。”

    杨天石重重一头刻在地毯上,一声脆响,地毯下的金砖碎裂。

    朱弘昭探头看了眼,一笑:“看来你也知道了下回的下场是什么,这个决心,朕收下了。”

    杨天石额头渗血,也是咧嘴一笑:“臣不忘主子爷教诲,臣告退。”

    强撑着走出承天殿,杨天石晕倒在殿前走廊。

    殿外台阶下,更有尚衣监、巾帽局等大小太监、少监、常侍宦官二十余人一袭白色里衣跪成一片,等待裁决。

    曹化淳抱着拂尘出来,一步步走下台阶,俯身看着尚衣监太监陈秉忠,咧嘴一笑:“呦,陈公公也栽进去了?”

    尚衣监常随皇帝左右,也是个皇帝身边的亲近衙门。

    陈秉忠抬头露笑:“曹公公,咱家可是为了老祖宗过寿,才这么灰头土脸。劳烦您,说话客气些。”

    挺直腰,曹化淳笑吟吟望着各处熟人:“真不巧,夜里咱家才从老祖宗那里过来。你们打着给老祖宗过寿的旗子,干的事情连老祖宗都怕呀。成了,咱到玄武湖边上再聊。”

    一名名持戟宿卫上前提着这帮垂头丧气的宦官出北安门,太平门,来到玄武湖,三法司旁。

    “圣上口谕,人人赐五十板子,都给长长记性。”

    一抖拂尘,曹化淳站在柳树荫下,站直腰,两脚外八字展开。跟过来的孙海看到这架势,也把两脚外八字展开,下面动手的宿卫相互看了看,往手心唾唾沫,搓着手,都理解这一套,往死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