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武重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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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阴谋

    红毛春探访廉风署

    医生的诺言

    红毛春从球场里走了出来。再过一个星期皇帝就要来御驾北巡了。由于文明太太想一举拿下妇女杯,红毛春最近一直集中精力带她练球。这时已近7点,天色已暗。阿春没有接受经纪人文明先生的饭局,没错,文明先生现在就是他的经纪人了。他拒绝了他,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要考虑。

    真教人郁闷啊!今天中午,副关长夫人用一种颇带诗意的方式向他抱怨,要他赶快挽救她这个寡妇的贞洁名誉。他们之间的秘密情缘(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不知为何已变得流言四起,人们议论纷纷。副关长夫人凄凄惨惨地诉苦:“亲爱的,你知道你把我一生的名节都毁掉了吗?”作为一个素来有良心的人,红毛春意识到他确实已经坑害了一个有德行的女人。他很后悔,但不知道如何挽救,真是隔墙有耳啊!

    他两手插在裤兜,夹着网球拍慢悠悠地走着,那姿态仿佛一个哲学家。突然,他看见了算命先生。那老头佝偻着身子,肩上扛着伞,手里提着一双旧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沦落风尘的人。算命先生跟他点头致意,但没敢多问他什么。红毛春想到自己的功名来源,感觉自己之所以有今天也是仰仗算命先生的,于是打算要请他大吃一顿,算是报恩。尽管在副关长夫人家赚了几块钱,算命先生的生活似乎还跟以前一样辛苦。

    “您现在还没发财啊?”

    “是啊,唉,别提多惨了。”

    “今天碰到您,我想趁便好好招待您一顿,我还有好多话想跟您说。”

    算命先生果断答应,红毛春随手叫了黄包车。半小时后,他们两人已经坐在帆行街潮州宾馆的餐桌上了。

    这天晚上,潮州宾馆座无虚席,因为整个河内现在正热火朝天地准备迎接皇帝的到来。政府规划连开五天大会,其中包括一些新式的娱乐活动。人们传言这次不仅本国的皇帝要来北巡,而且邻国皇帝也会同行。而这位邻国的皇帝不是柬埔寨的也不是老挝的,却是暹罗国王。由于受到德国和日本的挑唆,暹罗政府宣布出版一部新地图来重申在印度支那的领土主权,新地图将标注暹罗疆域一直延伸到横山山脉。如果要维护远东和平,那么印度支那政府必须采用巧妙的外交手段。由于越南南北三圻的报纸都刊文指责暹罗人是野蛮人,而越南人是龙子仙孙,越南是千年文献之邦,不惧暹罗,要打就打,保护领的政府也很振奋,邀请暹罗国王来印度支那旅游,尤其是来越南。这一方面是为了维持两国的交好,另一方面也是让暹罗国王认清龙子仙孙的文明,不要故作什么姿态。因此,河内这时一派繁忙的景象,接待两国皇帝的一切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组织和进行着。潮州宾馆的高楼里高朋满座,宾客主要是包工头、密探、商人、舞女、才子和体育运动员,也就是说今天来的人要么是有权力的,要么是参与筹备这次接待工作的。

    在酒过三巡,吃了不少菜之后,红毛春打算把他跟副关长夫人之事,他的未来、妻儿、功名等问题拿出来咨询算命先生。他深信算命先生算得准确,早已把他视为鬼谷子再生和诸葛亮再世了。正当他准备倾吐心事时,突然听见背后某张桌上,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立刻向算命先生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跟他一起偷听。

    在隔壁那一桌,有两人在窃窃私语:“您说他的名字是红毛春,那他长什么样?”

    “明天下午我带你到网球场,介绍你认识,等皇帝北巡那天就行动……”

    说到这里,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红毛春皱着眉头瞧算命先生,可他只顾着仰头喝酒,尽管后面点的下酒菜都还没有上。只听见那边继续在讨论:“我觉得明天就狠狠地教训他!”

    “不!我要让他进监狱!他让我一辈子痛苦,我是一个有学识的人,我要让他至少坐五年牢,最好十年!我有办法,您只要答应帮忙就行。”

    “我保证帮您。但是您准备如何行事呢?要保证万无一失啊。”

    “万无一失!我的情敌不仅要进监狱,而且连网球赛他也别想参加!一不做二不休,我做就做到底!我要印一些口号到纸上,也就是说印一些号召打倒暹罗国王的传单!等去迎接暹罗国王那天,我就站在他身后,您站他旁边。”

    “具体要我干什么呢?”

    “您就拿一些传单,悄悄地把它们塞进他的裤兜或衣兜里。”

    “那您做什么呢?”

    “我?我有别的行动。比你干的事情还要英勇。我要大声说:平民政府万岁!法国民主万岁!这样,那些宪兵、警察、密探就会过来把咱们抓住……”

    “那可就完蛋了!”

    “可是,只有那个兜里有传单的人才会被抓走,我们俩就做证说是他喊的,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个人会被抓。”

    “这太好了!但是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您觉得您一说‘平民政府万岁’‘法国民主万岁’,那些宪兵、警察和密探就会围过来呢?”

    “这个太好理解了!法国人管理咱们国家虽然是讲民主,但是我国的皇帝还是君主。暹罗的皇帝也是君主。迎接皇帝却呼喊拥护民主,那就意味着有人要打倒君主。保护领的政府对这种事非常严肃敏感。我敢说如果我们呼喊法国民主万岁的话,那些站在我们旁边的人肯定会被抓的。”

    “好!好!妙计!但是,完蛋了,您到时候得小声一点才行吧。”

    “您也要大声附和我才行呢。”

    “好!我保证全心全意帮您,您再给我来一瓶酒!”

    红毛春站了起来,他悄悄透过隔板的小洞看过去,发现那边桌上赫然坐着阿雪的未婚夫,他正在跟另外一个穿短衣短裤的人喝酒,那人的头发怪怪的,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双中国产的鞋子。尽管那人看起来一副流氓样,但是他却是一个穿着并不入时的流氓。红毛春仔细打量了那个人之后坦然地回过身跟算命先生喝酒。

    堂倌此时连续上了几道美味佳肴。算命先生一边美美地吃喝,一边感叹:“我觉得你这个月的运程像是有伏兵星啊!”

    “您的意思是?”

    “有人恨你,正在想办法害你呢。你要格外谨慎啊!但是也没关系,会有福星保佑你,因为我还看见了天福贵人!”

    说完,算命先生夹了一块煎麻雀肉到嘴里,就好像以一种很美学的方式为自己的那句话打上了一个句号。红毛春还没来得及细问这位再世的诸葛亮,突然看见门洞外面有两个人,看样子准是密探。尽管他们穿戴有型,但四条裤腿上的自行车压痕委婉地暴露了密探身份。巧的是,那两人挨着红毛春身旁的桌子坐下了。

    红毛春立刻离开他原来的座位,跑到另外一边坐下。他极力想听到什么……几分钟后,他得知他们是廉风署的,因为他听到那两人小声地谈论以下事情:“今天警长先生有令了。社会的命运就掌握在咱们手里了。这件事相当机密,咱们务必严守秘密啊!”

    “长官,您请指示。”

    “国家政策现在很明确。从今天开始到皇帝来的那天,你要尽心打探,要跟踪那些鼓动法越和谐、提倡法越亲善以及要求直接统治的人,也就是那些带头喊‘平民政府万岁’‘打倒法西斯’的人……还有那些倾向于效仿法式作风,也就是那些像要打人一样举起手来问候的人。”

    “长官,法越和谐,法越亲善,直接统治,这些也需要盯着?”

    “正是如此啊!那些人对治安才是巨大的威胁!其他时候没关系,但是皇帝出来的时候那些要求直接统治的人就一定要提防,因为他们想颠覆天赐的皇权。”

    “好,那么还有共产党呢?”

    “谅他们也不敢耍手腕,因为天下尽知他们。而那帮所谓民主人士则不一样,因为政府一直对他们佯装不知,或者早已放任不管,因此现在担心他们趁机闹事儿。民主跟君主是冲突的。如果有人呼喊‘打倒法西斯’就更危险了,因为这对我们的邻邦暹罗国王是大不敬。”

    “那,那帮民族主义者呢?”

    “那个不怕,因为民族主义跟君主主义不冲突。”

    “那么就是说除了共产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其他闹事儿的就统统给抓起来!”

    “统统给抓起来!尤其是呼喊什么‘法国民主万岁’‘平民民主万岁’这样的口号的,全部抓起来!因为这两个口号会冒犯暹罗国王。”

    “那要是喊‘君主万岁’‘暹罗国王万岁’的抓还是不抓?”

    “这个,完了,这个我还没有仔细问过警长。啊,但是这个有什么好问的呢?咱们尽管抓了再说。因为君主万岁跟法国民主是冲突的,法西斯暹罗万岁对法国人民阵线政府也是危险的。”

    “那么长官,或许我们应该这么做:对于那些在迎接两位皇帝时表现得呆若木鸡的人,咱们就不管,而那些高呼口号的,管他是喊法国万岁,还是皇帝万岁,咱们就有一个抓一个,抓了再说!”

    “这我还不确信是否可以这么干呢。”

    “反正说到底,不管哪一派的都是有罪的嘛。”

    “你这句话倒是十分在理。咱们就是要这么维持治安。但是,算了,咱们别说了,或者小声点说,因为这些都是,都是政府的秘密呢,咱们得守住口风。”

    这些话红毛春尽收耳底。在那边桌上,后来就只听见筷子和碗碟相互撞击的声音,那两个探子担心秘密泄露不再多言。尽管如此,红毛春也觉得自己知道得够多了。他转过身来,发现算命先生一直埋头吃喝,心思完全不在隔壁的对话上。看见桌上已经没什么菜了,他垂下手,看着老头不说话。

    直到那算命先生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红毛春才站起来。但此时他对算命先生的不雅行为也并不生气,因为他想到了办法去对付情敌的阴谋。如同上流人士那样,红毛春用轻蔑的眼神示意算命先生跟他一起离开。走到结账的柜台附近,他准备付款时看见直言医生跟另外两个青年在一起。他们西装革履,大模大样的。直言医生热切地握住他的手向大家介绍:

    “来,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阿春教练,网球运动员。这位是阿海先生,是网球才子,1936年北圻网球赛冠军。这位是阿树先生,是1935年中圻和北圻两圻网球赛冠军!”

    红毛春跟他们一一握手,把头低得很低说:“荣幸之至。”

    直言医生高兴地说:“真是棋逢敌手,英雄见英雄。迎接皇帝时你们三位必然会在赛场上相遇。”

    直言医生只草草几句介绍了自己,红毛春正有些不满,这时候他恰好看见了明德和明杜两位警察来了。他们警服上没有扎皮腰带,也没有配白鞭子,看来两人今日不当值。红毛春正琢磨着如何隆重地向两位警察问好,那两位已经停在台阶上,举起手来向他行军礼致意,同时说道:“B^ong zua me sù′ Xun(早上好啊,阿春先生)!您是网球大才!是印度支那的希望!”

    红毛春微笑着跟他们握手,向众人一一介绍:“各位先生,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警察明德先生,四等警员,屡获大奖,是河内至涂山自行车赛一等奖获得者,河内至河东自行车赛二等奖获得者,是警界的未来!……这位,警察明杜先生,曾夺得兰登杯、米莉亚杯,是河内警署的骄傲,是印度支那的希望!”

    人们一一相互握手。两位警察听完红毛春的介绍,又立正给他敬了个军礼,郑重告别后才进屋入座。

    两位1935年、1936年的北圻网球冠军看到红毛春这么出名,连两位警察都对他如此熟悉,忧心忡忡。不知不觉间,二人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此刻,红毛春非常得意。他想到了一个好计谋,于是跟两位冠军先生约时间私谈。有幸受到红毛春的邀请,两位立刻答应了。最后,红毛春向众人致歉,希望跟直言医生借一步说话。二人来到一旁,他哭丧着脸说:“直言医生,您才高八斗、学识渊博,请您帮忙拯救一个痛苦的人……也许她已经痛苦到失去了德行……”

    直言医生立刻说道:“我的科学知识只能医治身体上的痛苦。而精神上的痛苦,我无能为力呀。”

    红毛春却不依不饶地说:“请您医治一个寡妇的贞洁!要不然,会被天下人耻笑啊。”

    听到这句话怪怪的,医生轻声追问实情,红毛春便毫不隐瞒地把他跟副关长夫人的“秘密情缘”一事说了出来。听完他的话,直言医生觉得红毛春把自己视为知己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向他许诺一定帮忙治好。

    “好的,朋友。我会以科学之道,用精神药物来尽力治疗肉体上的痛苦。”

    告别了他们三个人,红毛春高兴地去柜台结账。这时算命先生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