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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阳城有小南京和小上海之称，这里原本就是商贾云集之地，中日开战之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纷纷选择衡阳落脚，淞沪南京战后，许多江浙的难民也涌入衡阳，工厂商店陆续迁过来，衡阳聚集了40多万人口，一时富甲天下。
从长沙迁到衡阳，秦甘州夫妻是经过深思熟虑，衡阳离家更近，水路的船能直达家里附近，陆路也非常方便，真要生意做不下去，货物收拾收拾几辆马车就能拉回来。再者衡阳多山，山脉直通孤山的长岭，水陆都出了麻烦，还有这条路可以选择。
空袭警报常年回荡在衡阳上方，大家习以为常，都有听天由命的心态，秦甘州也在自家院子挖了个小防空洞躲避。
这天，空袭警报声再次响起，日军飞机呼啸而来，炸弹一枚枚丢下去，顿时满城硝烟顿起，吞没了繁华的衡阳城。
硝烟中，秦家铺子门口竹笊篱飞起来，很快不见踪影。
秦甘州和妻子惊慌的声音同时响起，“淼淼，垚垚，你们在哪，快躲起来！”
一个箩筐动了动，孩子哭声传来，“爸爸，妈妈……”
更大的轰炸声响起，把小小的秦家铺子葬在火光中。
飞机飞走了，衡阳又安然度过一劫，而对于许多家庭来说，这也是最大的劫难。
人们纷纷回到街头，有事干的继续忙碌，没事干的就跟着红十字会的救护队救人，国难当头，大家都是能帮就帮一把，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红十字会抬走的是不是自己。
秦满江刚进衡阳城就遇到日军轰炸，被路人拉进一个防空洞里躲避，这会才出来，而街上转瞬间就成了人间地狱。
哭声，喊声，叫骂声……秦满江踉跄而来，神色惊惶地四顾，一脚踩到一个巨大的坑洞，跌倒在地，又艰难起身，继续踉跄前行。
他突然停住脚步，徐徐回头，刚刚他踩到的是是秦家铺子的半截招牌，招牌前面，秦家铺子已经夷为平地。
秦满江疯狂冲过去，“三哥！嫂子！老大！老二！”
“三哥……”
秦满江无从找起，跪倒在地，发出绝望的怒吼。
等街坊邻居帮忙把秦家所有人的尸体拼凑出来，秦满江已成了一个血人，目光中除了深深的哀痛，还有令人不敢直视的怒火。
秦甘州、嫂子、两个小伙计、小小的秦垚……秦满江一个个检视，想从找出些许活人的气息，红十字会的负责人轻叹，“小伙子，节哀，现在天气太热，尸体最好尽快处理。”
秦满江猛地转身，发出一声惨痛的怒吼，“我哥没死！”
众人都惊恐地看着他，红十字会的负责人见过了这样失去理智的未亡人，冲旁边的小护士递个眼色，旁边的护士立刻开始准备镇定的针剂。
镇定没有用上，秦满江很快清醒过来，跪在秦甘州身边，轻轻呜咽，在废墟中茫然搜寻。
废墟的一个角落，一个箩筐突然动了动，秦满江猛地掀开，秦淼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秦满江一去多日，一点消息都没有，急得秦老夫人在家团团转，天天找秦木森晦气，而秦木森借口公务繁忙，躲进镇公所里住了几天，也有不好的预感，拦了几拨从衡阳来的客人，终于打听出个大概，急急忙忙派人去衡阳。
秦木森派出的人刚刚走，秦老夫人派来催的人又来了，眼看躲也躲不过去，秦木森只得硬着头皮回去应付。
回到家，秦老夫人还是担心秦满江偷偷去参军，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秦木森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觉精疲力尽，坐在椅子上神游。
秦三泰的声音遥遥传来，“五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秦木森犹如大梦惊醒，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看，我说他不会去的嘛，母亲，您就放心吧。”
秦老夫人也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下来。
哭声突然响起，一波追着一波，一声大过一声，秦老夫人死死抓着椅子的把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端端的……哭什么……”
“哪来的哭声，您听错了……”秦木森近乎虚幻的笑容僵在脸上。
门重重推开，秦满江一手牵着秦淼，一手提着骨灰盒走进，秦淼一身重孝，一张脸肿得几乎辨不出来。
秦老夫人撑着椅子把手起身，遥遥指着他们，“你们……”
秦淼看了看秦满江，默然跪下，秦满江面无表情地将骨灰盒送到他手上。
秦淼双手捧着骨灰盒，抽噎得几不成声，“爸爸妈妈和哥哥都……都回来了，请太奶奶和爷爷节哀。”
秦老夫人的手重重落下来，砸在椅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顶轿子在秦家门口，江广袖肃然而立，对秦木森抱拳，“老夫人怕颠着小少爷，让我们来接，绣奶奶在轿子上铺了被子，如果不够，我们还备着毯子。”
秦木森惊诧不已，“这……这怎么好意思。”
江广袖抢到他面前，低声道：“老夫人让我带句话，大战将至，孤山怕是躲不过去，她要再不想想办法给孤山留点种子，孤山怕是废了。”
秦木森连连点头，正色道：“家中还有一些事情没办完，孩子交给你们，我放心，以后我再登门致谢。”
江广袖无奈，“老夫人说用不着，她不想看见你们。”
“那让孩子们去道谢。”秦木森回头，秦满江抱着秦淼走出来，秦淼看到江广袖，转头抱着他的脖子不放。
江广袖竭力挤出最温柔的笑容，“阿淼，还记得我吗，我是绣奶奶家的天叔。”
“绣奶奶？”秦淼仍然紧紧抱着秦满江的脖子，转头犹疑看了一圈，落在漂漂亮亮的在轿子上。
秦满江声音仍然嘶哑，“绣奶奶在老家大屋子等你呢，快上轿子。天叔他们抬着你去。”
秦淼还是不肯放手，“小叔，你呢？”
“过几天我就去看你……”秦满江刚走了一步，没留神他抱得更紧，差点透不过气来。
一个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子的小人儿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淼哥哥，奶奶让我来接你。”
秦淼眼睛一亮，“臭臭！”
小臭臭冷哼一声，将轿子帘甩下来。
秦淼跳下来走向轿子，回头看了看秦木森和秦满江，“小叔，你一定要来。”
秦满江摆手，“一定。”
秦淼一上轿子就和小臭臭抱成一团，笑笑闹闹。
孩子的伤痛，果然还是需要孩子的笑来抚慰，大家都松了口气，江广袖抱拳，“告辞。”
秦木森也高高抱拳，“拜托了。”
江广袖走了两步，忽而疾步而来，附耳道：“你要来就快些，巧七在。”
秦满江微微一愣，点头，“谢谢。”
秦满江来到江上村时正是太阳顶头的时候，巧七不知道去了哪里，私塾小院里，胡素素正在忙碌。
她的忙碌好似永不休止，秦满江心头黯然，踌躇着现身开口，“素素，还过得惯吗？”
“那当然。”胡素素好似知道他会来，也好似根本不知道他家的事情，泡好茶送到他手上，笑道：““淼淼太调皮，加上有臭臭在，简直就要翻天了，也只有巧七才管得住。”
淼淼的话题成功冲淡了尴尬的气氛，也让秦满江满腹的话语无影无踪，他呆呆看着茶，继而冲她挤出一个笑容，“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去找我父亲。”
胡素素一愣，微微点头，“谢谢，我在这里挺好的。”
秦满江欲言又止，怅然看向远空，又好似被灼伤一般迅速挪开，眺望整个山村。
阳光绚烂夺目，山村格外美丽，孩子们不顾烈日炎炎，在田间地头嬉闹奔跑。
“真漂亮。”他由衷发出惊叹。
胡素素淡淡看了他一眼，“月明在后山，要不要我带你去？”
终于提到这个话题，秦满江突然有解脱的快乐，“我自己去吧，我想问问，他为什么都不来教教我要怎么做。”
胡素素苦笑，“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
秦满江长长叹息。
胡素素突然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事情是被江汪两家乃至孤山全部有头有脸的人集体压下来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嫌疑最大是谁最大的得益者你觉得会是谁？”
不用她来提醒，这些天秦满江早就已经想到各种可能，心头一片死灰，愣怔不语。
不管能不能查到凶手，孤山这场大乱早就注定，而这场大战也同样躲不开。
“你有什么打算？”秦满江目不转睛盯着她，想从她的表情中得到些许答案。情势如此，月明还需要忍耐数月甚至数年，而只要有一人记得，为他讨还公道就还有希望，而巧七和唐东安都指望不上，希望只有在他和胡素素身上。
“我在等。”胡素素并没打算跟他结盟，也不指望从他这里听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忽而一笑，“我觉得你进不了江家，还是先去找绣奶奶吧。”
绣奶奶能够容忍，只是还有一个难以容忍的秦三泰，秦满江皱着眉头起身，头也不回朝着后山走去。
胡素素目送他远去，目光无比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