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东风拂面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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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飞乌鹊西飞燕,盈盈一水经年见。急雨洗香车,天回河汉斜。

    离愁千载上,相远长相望。终不似人间,回头万里山。

    ——陈师道《菩萨蛮·七夕》

    “哈哈,芝儿,天大的好消息!”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秋氏已是许久不曾听到丈夫这般爽朗的笑声了。她心下欢喜,三步并两步迎到了院门口。

    阿布鼐摘下瓜皮帽,随手递给秋氏,黝黑的双颊因按捺不住的激奋燃上了一层紫晕:“他娘,去备一壶青酒,今儿个高兴,咱就在这桂树下用膳。”

    秋氏应声进了堂屋厨房,张罗这顿月桂家宴。

    “阿玛,太太带着阿弟去敖拉太太那儿串门了,我这就去请她老人家回来。”芝兰抽出手帕,拂了拂院中的石凳,搀阿布鼐坐下,还未迈开步子便被拦肘阻了下来。

    “不忙,你额娘自会去。芝儿,虽然咱满家女子,不曾有深闺不出的祖制,但大家闺秀不可轻易抛头露面,尤其是这般跑腿的活计,能免则免,嗯?”

    每每望着阿玛无比宠溺的眼神,芝兰都有股莫名的压力,难以承载这殷殷期望的无力。时下,她温顺地点了点头。

    阿布鼐笑着松了手,顺口便问:“这几日琴艺可有精进?练舞不曾荒废吧?”

    “嗯,阿玛吩咐,女儿不敢怠惰。时下桂子花开,女儿描了几幅画,阿玛可要看看?”

    “好,好。”

    虽然阿布鼐接任内管领职务之初便逢巨变,家世落败,但怀揣着一份望族大姓的梦想,阿布鼐素以大户之家自居,对家规戒条甚是严苛。三日小安、五日大安这般贵族人家才尊崇的请安家规,亦是这六口之家的首条规矩。满族贵族才用汉姓,被贬后,阿布鼐仍然坚持人前人后自称卫氏。

    “卫氏,我呸!”司库里的同僚私底下不知嘲笑过阿布鼐多少回。

    “异想天开,奴家女子纵使当格格供养,依旧龙生龙凤生凤,脱不了这贱婢的身份。”

    只是这几年,芝兰出落得愈发玉立婷婷,嘲讽渐渐变成了艳羡,连旗里素来自诩孤傲的朱先生也争相为佳人批命。

    “姐姐,姐姐,瞧瞧这小面人,是敖拉哥哥送的,敖拉哥哥还问,可否邀我和姐姐一起逛颁金节,那好玩的东西可多啦。”嘎达浑瞅见芝兰在院里,挣脱了太太的手,捏着小面人蹦蹦跳跳地奔了过来,不及揽住姐姐——

    啪——啪——

    小面人闷声落在石板地上,碎得七零八落,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粉嘟嘟的脸颊上,顿时留下五道指印,两行泪痕。

    嘎达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阿布,你这是做什么,孩子犯了什么错要下这样的重手?哎哟,小宝贝,到太太这来。”觉禅太太狠狠地瞪了眼阿布鼐,拖着不太健硕的身子,急急拉孙儿入怀。

    嘎达怯生生地望着阿玛,惊恐莫名。

    “阿玛,您为何——”芝兰欲言又止,心头却是不祥,恐又是自己连累弟弟无辜受罚了。

    阿布鼐摇了摇头,伸开双手,示意芝兰和嘎达走近。姐弟俩静默地拉住阿玛的手。

    阿布鼐双手合拢,紧紧握着一双儿女的手,语重深长地对着幼子叹息:“嘎达,你可知阿玛为何打你?”

    “儿子愿听阿玛教诲。”嘎达的声音带着竭力克制的哭腔。

    “阿玛打你,只为你不心疼姐姐。你姐姐是觉禅家唯一的女儿!是掌上明珠!你岂可为区区一个小面人就出卖了嫡亲的姐姐?你的姐姐,岂是敖拉家那不成器的东西可以觊觎的?记住了吗?你是个男子汉,得保护姐姐,懂吗?”

    嘎达盯着阿玛那好似燃火的眸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阿布鼐扭头望向芝兰,眸子里熊熊的怒火好似一瞬间被女儿熠熠灵动的眼神给浇灭了:“芝兰,碍于家世,阿玛并不奢求你能伺候天家成为妃嫔,虽然,在阿玛心里你是下凡的仙子。不过,阿玛希望你能嫁一位文韬武略的夫君,阿玛——”

    阿布鼐终是没有说下去:“也罢,你现在还小,只是记住,我觉禅家的女婿可非凡夫俗子配当的,你可懂?”

    芝兰顿觉耳际发热,一抹嫣红腾上,羞涩地点了点头。

    “如此便好。开饭吧。”阿布鼐转头吩咐呆立在堂屋门前的秋氏。

    一家人恭顺地围桌坐下,半晌无语。

    “他爸,早先说有天大的好消息?”秋氏温柔地望向丈夫。

    瞬间,尴尬的气氛,映着月桂飘香散了开去。

    阿布鼐放下碗筷,难掩笑意:“颁金节近了。今次不同往昔,裕亲王爷将坐镇与民同乐,内务府格外重视,责令各司务必呈上一出盛典。歌舞奇艺不拘形式,不论尊卑,八旗子弟可竞相献艺。你们也知道,内管领辖下的人,担担抬抬尚可,都才识疏浅,不献艺,又怕面上挂不住。于是,众人提议由芝儿替膳房献艺。”

    芝兰猛地吃了一惊,筷子不慎掉了一根。嘎达忙弯腰拾筷,笑盈盈地安慰道:“姐姐,这有啥可怕的,随便拎幅画奏个曲子就行了。”

    “阿玛,颁金节是满族一年一度的族庆,想是达官贵胄都会到场,女儿怎敢在众人面前班门弄斧?况且,台前献艺,也非阿玛平日主张的大家闺秀所为。”芝兰眼巴巴恳求阿布鼐,转而又用哀怨的眼神向秋氏和觉禅太太求救。

    “他爸,要不还是别让芝儿掺合进来吧——”

    “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阿布鼐冷冷打断妻子,脸上浮过一丝愠怒。

    秋氏低头不敢再多言。

    阿布鼐接着道:“让芝儿在八旗子弟前露露脸,也好让四乡八里的人瞧瞧我觉禅家的女儿。你不是担心选秀担心到夜不能寐吗?若是这次颁金节,芝儿能艺压群芳,别说入四执库,想是恳求天家恩典,免于宫中劳役,选秀时径直赐往皇家近支也是可能的。”

    他语气越来越凌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在此,怎可轻弃?这可是别家姑娘求都求不得的机会,身为娘亲怎这般不更事?”

    秋氏的头埋得更低了。阿布鼐虽然不时心情郁结,会发发脾气,但都点到即止,像今日这般当着儿女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尚属头一回。一颗泪珠坠入碗中,秋氏强忍着咽了口饭。

    “阿玛,是女儿不对。明日我就着手准备,离颁金节尚有一月时间,想是足够了。”兰芝甚是愧疚,短短一巡饭的功夫,已轮番连累弟弟、额娘受罚。

    近来,阿玛的脾气越发厉害。也难怪,自从哥哥出征不归以来,阿玛一次次怀揣希望又一次次跌落失望。哥哥不在,连个把酒说贴己话的人都没了,抑郁难抒。

    芝兰无比心疼地望着双鬓染霜的父亲,虽然自己万般不愿献艺博彩,不屑卖弄姿色以求达官贵胄的青睐,终归是不该逆阿玛心意的。

    阿布鼐眉眼稍稍舒展,急切地问:“那可有了想法,表演什么?”转瞬,他又觉得太过咄咄逼人,“不急,芝儿,你慢慢想便是,需要什么东西什么人,尽管跟阿玛说,膳房各家都应承了,出钱出力都可。”

    芝兰望了眼桂树下的梅花桩,长吸了一口气:“这种盛典,抚琴甚无新意,而且上三旗的格格们多半就会抚琴。笛子琵琶等太过素净,难登大雅。满族的舞蹈,更是想也不用想,各旗贵胄财雄势大,论排场功架,我们难以匹敌。”

    “那——”阿布鼐从不曾为此担忧,原是觉得唯独才艺难不倒芝兰,这晌,心头一紧,却是捏了把汗,今日在膳房兄弟面前可是信誓旦旦说要取颁金节重彩的。

    “阿玛不必担忧,女儿已有了主意。”芝兰莞尔一笑,眸子里闪着熠熠之光,“就选‘鼓舞’,膳房的各位叔伯最不缺气力。劳烦阿玛准备三面大鼓,六位力士,大鼓要足够承我一人之重,另备八面小鼓,还需八位姐妹。”

    “哈哈,妙!鼓既是舞又是乐,古朴霸气。只是,芝儿,莫非要鼓上起舞?登上爬下可危险,万一——”阿布鼐心中甚是纠结,终是不能让女儿涉险,连连否了这想法,“不可不可,再议吧。”

    秋氏舒了口气,好在丈夫虽急功近利,但终究爱女心切。她附和道:“不可,要不就选扇舞吧,想必满族格格们也不会跳,同样出彩。”

    芝兰望着梅花桩似铁了心:“阿玛、额娘,就鼓舞,这一舞我要送给哥哥。这梅花桩都被哥哥踩坍了多少回?从小到大,哥哥该流了多少汗?哥哥出征前,时常带我踩梅花桩。当时我就想把舞步融进来,编一曲舞。如今,既然决定献艺,就要全力以赴。这梅花桩尚难不倒哥哥,几面大鼓又如何难得到我?”

    提及哈坦,一家人静寂无声,热泪盈眶。此时月亮已悄然爬上云霄,想是哈坦在云贵那片蛮荒之地也在同望这一轮月,同念这一家人吧。

    “好!就鼓舞,阿玛明日就央人准备,来!咱干一杯,为哈坦早立军功早日归来。”阿布鼐像在自言自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秋氏执壶满上,如此反复一杯接一杯。这般独饮孤盏,已是阿布鼐自哈坦离家之后唯一的乐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