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零露邂逅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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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乾清宫东侧的长房,魏珠正靠在椅上,耷拉着头琢磨得入神。梁九功摘下帽子,顺手放在八仙桌上,歪着头,打趣道:“这又是想什么呢?愣头愣脑的。”

    魏珠忙忙起身,嘿嘿笑道:“师傅,我正巧有事找您呢。”

    “哦——这可奇了,还以为你翅膀硬了,早忘了我了。最近给皇上当差跑得很勤啊。”梁九功半说笑半认真地说。

    魏珠赶紧奉承:“师傅,瞧您说的,我都是沾了您的光,若非您调教得好,万岁爷哪能瞧得上我。”

    梁九功微微笑了笑,这教了徒弟没师傅的事在这宫里头是屡见不鲜,只是魏珠是自己从小调教的,虽间或有些猜忌,但感情深厚,又圆场道:“逗逗你罢了,说,啥事?”

    魏珠低声:“师傅,你可见过一个青花瓷盒?”

    “什么物件?”梁九功斜睨他一眼。

    魏珠缓缓坐下,凑到梁九功身前说道:“瞧不分明,看样子,应该是胭脂水粉。”

    “那花纹可特别?不是吉祥云纹,却像花瓣?”

    “师傅,您怎知道?”魏珠顿时提了兴致。

    “在哪儿瞧见的?”梁九功并不回答,反而问道,狡黠的双目闪过一道光。

    魏珠嘿嘿笑道:“师傅,您猜猜。”

    梁九功摇摇头:“别的没学会,倒跟我来这招。”

    魏珠微微红了脸,又嘿嘿笑笑。

    “若是我没记错,那胭脂是皇上亲自吩咐宫人调制的,那瓷盒的花纹,也是皇上亲自描的图。”梁九功微微眯了眯眼,道,“这下可以说了吧?”

    魏珠不禁咦了一声:“那便奇了,怎会在她手里?”

    “谁?”梁九功抑着声调,淡淡问道。

    魏珠咬了咬食指,满脸疑惑:“师傅可还记得点心局的那个宫女?”

    梁九功并不回答,只是眸子骨溜溜地转了转,这真是奇了。若是如此,主子分明对这丫头有意,但缘何又贬去那种地方?自纳兰容若求情至御医出诊,一度猜疑是自己会错了圣意,那女子想必与纳兰有何瓜葛,如今却又峰回路转。

    梁九功不禁起身踱了踱步子,半晌,才提点道:“小珠子,切记,浣衣局那边,若是没主子吩咐,什么都别做。”

    “师傅,您不一向说?”

    梁九功嘱咐:“这回不同,听我的没错,多做多错,不做至少无过。以不变应万变。”西暖阁一事仍心有余悸,既猜不到主子的心意,便不如彻底装糊涂。

    五月,艳阳高照,清风夹着浓浓暖意,芝兰正在院落挂晾衣裳。

    “芝儿姐姐,累了吧?这晾衣服也不见得省力,我来帮你吧。”银月提了满满一桶衣服吃力地挪过来,芝兰急急搭把手。

    庆芳探了探脑袋,朝这边小碎步跑来,轻轻扯了扯芝兰的衣袖,朝堂屋那头努了努嘴。

    李四儿正笑盈盈地迈进堂屋,千娇百媚竟与平日截然不同。院中姐妹也都偷瞄着,瘪嘴侧目,满院不屑。

    庆芳哼了哼鼻,鄙夷地说道:“你不知道,这个时辰进去,有时快晚膳才出来,不知搞什么鬼,尽偷懒。”

    银月微红着脸,正要说点什么,芝兰抚了抚庆芳,低声道:“别人的事,我们少理为妙,做好自己便好。”

    约摸个余时辰后,伍公公大摇大摆地迈出堂屋,眉眼嘴角皆含着笑,哼着小曲踱来。众人皆行礼。到了芝兰跟前,伍公公瞬时绷了脸,阴阳怪气地说道:“今日便搬回通屋去,还有,既然病都好了,就没偷懒的理了,该洗的洗,该晾的晾,别再端着架子了。”说完,轻蔑地看了芝兰一眼,一路小哼着离去。

    庆芳忿忿:“这东西变脸比翻书还快!”

    银月担忧地望了一眼,问:“这是怎么回事?”

    庆芳嘟囔:“还不是见魏公公没过来了,讨不着好处呗。”

    芝兰心底也微微一怔,顷刻又静了下来,如今心如止水,又岂是区区一个太监可以左右心境的?“公公说的在理,原本就应是这样的。”

    那天入夜,三人便收拾了细软搬进了通屋。只是入门那刻,正巧撞见李四儿背着包袱,搂着床褥出屋。李四儿唯是淡淡点了点头,便出了门。

    庆芳嘟着嘴,低声骂道:“小人得志!”

    银月满眼不解,愣愣地瞧了瞧庆芳和芝兰。芝兰只是静静地整理铺盖。

    庆芳悻悻地把铺盖甩在炕上,对着银月忿忿道:“鸠占鹊巢,听萍儿姐姐说,李四儿去我们那屋住了,我们原是给她腾的地儿。”

    “庆芳姐姐,算了,那原本也不是我们的地方,只是我生病怕传染给屋里的各位姐姐,才挪去住的。”芝兰圆场,“庆芳姐姐,我记得刚入宫那会,就答应过给你锈袖口花样子,你喜欢什么图案?”

    庆芳嘟了嘟嘴,道:“随便吧,也不用了,看我们现在的衣裳,粗布麻衣差不多,别浪费了妹妹的手艺,再说,我们还得赶活计,妹妹哪来的空。”

    芝兰笑笑:“不碍的,我慢慢绣便是。”

    庆芳转怒为喜地应道:“那我要菊花吧。”

    “菊花?”

    庆芳羞羞地点点头:“我秋天里出世的,秋天里的花,我就见过菊花。”

    “恩,那就菊花。”芝兰笑道,“姐姐生日那会一定绣好,当生辰礼物送给你。”

    庆芳嘻嘻地笑了。

    芝兰又朝发愣的银月努了努嘴。庆芳瘪嘴做无奈状,便挽住银月道:“哎,知道不关你的事,别发愣了,只要我们三在一起,住哪儿都一样。”银月也开了颜。

    一切恢复常态,夜又如第一个夜,只是此时,他已成了深埋心底、不容触碰的一个符号。

    这日,姐妹三人簇在一块浆洗衣裳。

    李四儿又入了堂屋,庆芳见林嬷嬷不在院内,挤了个鬼脸,蹑手蹑脚地贴着墙猫到堂屋窗棂下偷看。

    芝兰刚要把庆芳扯回来,同屋的萍儿姐姐笑着拉住芝兰,低声道:“由得她吧,姐妹们不会嚼舌根的。”

    众人皆窃笑。

    芝兰尴尬地笑了笑,满是担心。银月嘟着嘴,也是忧心忡忡。

    庆芳笑着朝这头吐了吐舌头,便顺着斜开的窗棂缝朝里偷睨,初时只是满脸得瑟的幸灾乐祸,一瞬却脸红脖子根,头朝外仰了仰,无趣地轻轻猫了回来。

    萍儿打趣:“呵呵,怎么?看到啥了?”

    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起哄。

    庆芳嘟了嘟嘴,挥挥手:“散啦散啦。”便又继续搓洗衣裳,许是见众人都失了八卦的兴致,才语重心长地低声对银月训道:“往后离那丫头远点,要是你还跟那丫头亲近,休怪我不理你。”

    银月委屈地看着庆芳,芝兰也满脸迷离。

    “你们知道我瞧见什么了?我……我都说不出口。”庆芳搓得衣裳沙沙作响,忿忿道,“反正这丫头别惹我,否则,我可不给她遮丑!”

    芝兰低声劝道:“庆芳姐姐,你别冲动,不管见到什么,都别管,否则惹祸上身。”

    “我晓得。”

    芝兰时下对庆芳所见并无半分好奇,只是隐隐担忧,见到不该见的已是祸根,加之庆芳又如此纵情尽兴,若是管不住这张嘴,那……

    “庆芳姐姐,你可千万别再提起。”芝兰又提醒道,对着银月也嘱咐道,“银月,这事不能让李四儿知道,谁都别说。”

    银月只是愣愣点头,对着庆芳满眼的怀疑。

    数日相安无事,众人对偷瞄一事都已淡忘。

    一日,伍公公午后又来监工,踱到芝兰跟前,满目不耐地吩咐道:“你这一病可休息了大半个月,管理一个司局最重要的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得把这落下的活计都给补上咯。”

    芝兰福了福,笑着回道:“公公说得在理。”

    “从今儿起,去东边各宫收衣裳的差就轮你当了。”伍公公继着吩咐,又指指银月,道,“和这丫头一起,手脚勤力点,不懂便问萍儿。”

    芝兰、银月齐齐行礼。

    萍儿待伍公公离去,便走了过来,低叹道:“这原是李四儿和我的差事,我是跟着享福了。这差也不难,早膳前和晚膳后沿着外东宫墙推车去收便是,那里的宫人都已早早备好了。”

    于是,芝兰和银月无故又多了项差事,只是二人并不觉委屈,如此独处谈心的时候反而多了。

    五月初五,东方微明,西暖阁内已灯火通明,梁九功正给主子整理衣冠,一套藏青色常服。

    梁九功边整理腰带边低低说道:“皇上,奴才都已打点妥当,纳兰大人在神武门候着。等会,劳皇上从景运门出,沿外东宫墙去神武门,这样便可绕开内廷了。”

    玄烨不耐地说道:“行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找条僻静的道就行。”

    “嗻。”梁九功复又讨趣道,“今日是药香节,裕亲王想必安排了好节目,皇上日理万机,有段日子没出去了,正好散散心。”

    玄烨的嘴角扬起一丝轻笑:“不过又是骑马射柳、登高望远罢了,也无甚趣味,了解民情更打紧些。”

    梁九功低低笑道:“那是。皇上爱民如子,时时刻刻都想着社稷。”

    玄烨不禁戏谑地轻轻努了努嘴:“我说小珠子怎么对着朕吹嘘拍马得很,原是跟你学的。”

    梁九功露出一丝苦笑。

    玄烨轻笑:“罢了,赶紧启程吧,别差步辇了,免得惊动了皇祖母,朕也难得走动走动。”梁九功轻轻点了点头。

    ……

    踏着朝露,芝兰推着木车,银月扶着木桶,一路嘎嘎吱吱地沿着红墙向南,得推至奉先殿那处小宫门收衣裳。虽已微微天明,整座皇城依旧笼罩在黑幕下,空空荡荡的宫墙,唯剩两人的脚步声回荡,时下确有几分瘆人。

    银月怯怯说道:“芝儿姐姐,我们都当了几天差了,为何我总觉得还是有点怕。”

    “别怕,不还有我嘛。”芝兰虽是这般说,心底却也泛起一丝畏惧,尤其是今日朝雾弥蒙,唯是几尺开外看得分明,便又道,“轻轻哼支小曲吧,有声音便不怕了。”

    银月点点头:“那你开个头。”

    “嗯。”芝兰轻哼,“正月正,老太太抽烟看花灯,烧着香儿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儿啊……”

    银月心头一颤,这童谣不禁勾起儿时的回忆,还勾起了思家愁绪,便动容地和唱起来。歌声清幽,夹在朝露清风里习习拂面,如银铃般穿透薄雾直触心底。

    ……

    玄烨不禁缓了缓步子,朝梁九功睨了一眼。

    梁九功怯怯回道:“定是早上当差的宫女胆怯,哼歌壮胆呢,奴才这就上前驱他们回避。”

    玄烨摆了摆手:“算了,原是我们阻着人家当差。”梁九功窃窃露了一丝笑意,看来主子今日心情不错。

    芝兰隐约听到了前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住了声,转对银月道:“你可听到了?”

    “回音吧。”银月朝前方瞅了瞅,摇摇头,抿了抿嘴,道:“芝儿姐姐,其实,我想问你好久了。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芝兰一怔,手也微微松了松,推车一阵摇晃,不料自己的心事终是瞒不过银月,双眸染了氤氲,她慌地摇摇头。

    “姐姐,你这样,我更不放心了。”银月忧心忡忡,顿了顿,又扭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银月,别问了,都过去了。”

    银月轻叹一声,倒不好再追问了。

    渐渐地,前方脚步声越来越分明,芝兰、银月对视一眼,皆感诧异,这时辰这宫道应该不会有人的。两人放缓了脚步,亦步亦趋地向南,此时东方已露鱼肚白,朝雾缓缓散了些。

    果然,几尺外两个身影越移越近。

    芝兰不由松开把手,停下车来,银月也退了几步,挪到芝兰身旁。待身影走近,芝兰一惊,赶紧拽着银月扑通跪下。

    “哎哟。”银月失声低叫一声,又好奇地探头张望。

    芝兰紧紧扯住银月的衣袖,低低埋下头来,银月也只好赶紧低头。

    任二人死死埋头,墨缎云锦黑靴还是驻足了下来。梁九功睨了眼主子,也只得停步,心底却暗惊,这两个宫女是如何得知撞了圣驾的。

    芝兰暗暗祈祷,巴望着那黑靴快快离去,头便埋得更低了。只是那墨缎云锦却偏偏步步紧逼,少顷便投到眼底了。

    梁九功这才惊觉,原是撞见了故人。他抬眼瞄了主子,伸手便扯起银月。

    银月一惊,不由抬目,顿时瞠目结舌,任由梁九功急急拽走。

    芝兰已知避无可避,咬咬唇,低声赔罪道:“奴才惊扰圣驾,求皇上恕罪。”说罢,俯首叩下。

    玄烨不由一惊,此次邂逅仿若隔世,瞬间错觉并非置身紫禁城中,只是这一叩首生生又将二人拽回了皇城,双眸凝着乌黛发辫,这抹绿影蒙着轻薄朝雾卑微得如一粒尘埃,却又如一朵墨莲,清零不惹尘埃。

    芝兰双手伏地,如意云纹近在眼底,赫赫刺目,直捣得心跳如雷,那缕致命的淡淡清香萦绕鼻息。

    当断则断!

    当断则断!

    她不由屏息禁气,在心底喃喃,便微微朝后挪退。

    “起来吧。”

    这声音清亮,似晨曦刺透朝雾,直刺得芝兰心头一紧,眼眶也酸疼起来。她狠狠掐住虎口,缓缓起身,回过神来,心底便涌起一丝惊恐。她连声解释:“奴才不知皇上会由此经过,若一早得知,奴才必当回避,无心之失,求皇上恕罪。”

    玄烨微怔,眸子闪过一丝不悦:“朕有这么可怕吗?”

    “不。”芝兰挤出一丝微笑,辩解道,“奴才只是谨记圣旨,不料今日无心却还是抗了旨,故而请罪罢了。”只言片语却仿佛耗尽了全身之力,她双手交握,扣着拇指死死掐住虎口,唯望做到笑靥清然直面惨淡。

    玄烨扫了扫眼前的女子,虽低头垂目,却难掩灼灼美目婉如清扬,尤其是哪笑容清雅淡丽、楚楚动人,与西暖阁引颈自刎那日判若两人。一瞬,心间自嘲,亏自己暗暗挂心此等弱质女子如何扛得住相思成疾。他嘴角轻扬一缕蔑笑,淡声道:“圣旨?朕倒记不得何时下过旨意。”

    芝兰微微启唇却几度咽下,虎口已掐得生疼,却吐不出半个字,如何启齿那句“朕不想见你”。

    灿若桃李的双颊虽仍看似云淡风轻,玄烨已觉一丝不妥,低扫一眼,乌眸一沉,急急伸手扯开芝兰的腕子,只见另一只手的虎口已深深浅浅落下数枚指痕。

    芝兰赶紧抽开手腕,急急遮捂虎口,垂目间一滴泪珠顺落,不由别脸避让,生生退了一步。可腿却绊住木车把手,失足绊倒的一瞬顿觉腰间一紧。那股幽香近在鼻息间,额头分明感觉到一缕温润的呼吸。她急地赶忙推开藏青衣袍,扭头低目,怯怯地退了一步。

    玄烨伸手悬在半空,头一瞬心间尽是怜悯,腰身如此不盈一握原是饱受病痛疾苦,后一瞬心底尽是失落,此生还不曾被哪个女子如此生硬地推开过。

    他缓缓垂手,双目清零:“你知进退分寸,朕很欣慰。”

    芝兰埋首福了一礼:“奴才恭送圣驾。”

    玄烨看了她几眼,便移步离去。

    余光扫着离去的背影,芝兰顿觉身心俱疲,退将了几步,背倚宫墙,泪顺着脸颊滑落。

    片刻,银月小跑到跟前,含着泪,唤道:“芝儿姐姐?”

    芝兰直了直身子,一缕苦笑掠过:“如今,你知我为何要瞒你了。只是,这事,谁都说不得。全当没发生过。”

    银月不解地哭道:“芝儿姐姐,这是为什么?不是原本好好的吗?”

    芝兰抹了抹泪,振了振,道:“说不得,便只有忘掉。”

    银月瘪着嘴,揽芝兰入怀,抚抚她后背,喃喃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