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月盈月缺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无错小说网 www.wucuo.org,最快更新良人在水一方:康熙良妃传最新章节!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月夜忆舍弟》

    隐约听到院内一阵喧嚣,应是庆芳回来了。她究竟怎样了?芝兰心下着急,不禁顶着门用力晃了晃。

    银月闻声便要去应,被伍贵生狠狠瞪了一眼。银月只得怯怯缩步,随着萍儿从太监手中扶过庆芳。

    庆芳绵弱无力地挎在二人肩头,头歪倚在银月身上,汗珠滴落,额头鬓角的碎发湿答答地贴着面颊。她脸色发青,双目无光,嘴唇苍白,分明启唇叨叨了几句,却虚不成声。

    银月噙着泪扛着庆芳的胳膊,搂着腰肢却不敢使力,墨绿宫服背面染得血迹斑斑,似剥了皮的酱紫葡萄,叫人不忍着手。

    “庆芳姐姐,你忍着点。”银月低低说道,跟萍儿换了个眼色,齐齐用力搂着庆芳朝耳房挪去。庆芳双腿虚弱无力,任由二人一路拖拽着扛进屋,连呻吟都无力。二人好不容易将她扶上了炕。

    庆芳绵然趴在炕上,歪着头,虚汗不止,哑着嗓子低道:“芝……儿呢?”

    银月急急抹了把泪,宽慰道:“芝儿姐姐没事,只是这会不能来看姐姐。”

    庆芳挤出一丝笑,煞白的脸似绽开一朵白菊。她喃喃:“我就……知道……她会……救我。”

    银月终是忍不住,低低哭道:“芝儿姐姐明明说有人相救,怎么还……呜……”

    萍儿焦急地瞧瞧窗外,捂住银月,低声道:“嘘——别哭了,幸好赶到了,否则三十板子下来,庆芳还能有命回来?”

    “二十四。”庆芳亮了四根手指,眸子森冷,,“二十四板子,我记住了。李……四儿。”

    银月拂了拂脸,低声道:“庆芳姐姐,我去打水来,你等着。”

    萍儿也轻声道:“我去问问嬷嬷,看有没有药膏。”

    庆芳任二人离去,唯是死死瞅住房门,喃喃念道着:“二十四,二十四……”

    入夜了,伍贵生并未差人送饭。芝兰时下也无半点胃口,窝在墙角,忐忑难耐,庆芳还是受伤了,只希望她伤得不重。梆子声传来,已是亥时,忽然门外传来动静。

    “芝儿姐姐。”

    芝兰急急起身,贴上了门:“银月?庆芳姐姐怎么样?”

    银月顿了顿,带着哭腔,低声道:“赶是赶上了,只是庆芳姐姐还是挨了二十四个板子,伤得不轻。”芝兰闻声落泪,贴在门上,半晌无语。

    “芝儿姐姐,你还没吃吧,馍馍。”银月顺着门槛上的缝隙塞馍馍进屋,缝隙太小,馍馍挤碎挤脏了,竟还塞不进去。她无助地软坐地上,凄凄哭了起来。

    “我不饿,银月,别哭,你得好好照顾庆芳,她的伤马虎不得。”芝兰定了定神,急急嘱咐,“赶紧回去吧,看着伤口。”

    银月振了振,擦了擦泪,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这夜竟是多长啊,芝兰绵弱地坐在空无一物的炕上,满屋漆黑,只剩窗棂缝隙透进一缕寒冷月光。她不禁蜷腿缩在墙角,虚无地倚靠着,心底尽是凄凉和悔恨。若非自己为顾全脸面尊严,央求伍贵生找人替班,李四儿从何得知这攀龙附凤的机会?究竟是为遵旨,为顾全脸面,还是为了一己私心,想窥探那人的情意,自己都已道不清,唯是追悔莫及。

    若非自己矫情,今早当差的便是自己,不仅如愿见了那人,还可避免这桩祸事。纵然是庆芳口无遮拦、祸从口出,这祸事的源头终是自己,今日之事如此,连李四儿此人也是如此。万一庆芳有何不测……

    芝兰不敢再想,忆及早上那幕,庆芳挡在身前挨的那鞭,自己如何还得起此等姐妹情深?她不禁簌簌哭泣,头一遭觉得如此乏力,生死荣辱皆不由己。伍贵生一声令下,庆芳九死一生,隆科多轻指一扬,内务府急急放人,难道此般皆是命?她不禁摇头,耳际响起阿玛的话,不争无一丝希望,争,或许尚存一线生机。

    第二日一早,众人皆起身当差。

    庆芳虚弱地趴在炕上,眯缝着眼,喃喃道:“水……水……”

    银月应声急急倒水,轻轻搀起庆芳,手不经意间触及庆芳的下颚,足足一惊。她赶紧扫了扫庆芳的额头,竟滚烫得似一块燃碳。她焦急万分:“庆芳姐姐,你可还好?啊?”

    庆芳虚弱摇头:“没事儿……就是有点冷。”

    萍儿闻声,脸色一沉,待银月替庆芳纳好被子,急急扯银月到墙角,悄声道:“你可记得早前的那位姐姐?挨板子后也是高热不退、不省人事,后来被押送养蜂夹道。看来庆芳。”她直摇头。

    “不会的!”银月狠狠摇头,当下却是不祥之感湍涌。

    “嬷嬷的那剂膏药看来不顶用,还有,高热不用药也不成。”萍儿叨叨了两句,怜惜地看了眼房门,摇头默默离去。

    整个上午,银月愣愣地搓着衣裳,脑际反复响起萍儿的提醒,失了方寸。见伍贵生低着头悻悻走来,银月麻起胆子,冲上前福礼,央求道:“伍公公,庆芳姐姐高热,请公公派人去御药房请药。”

    伍贵生一愣,瞬时回过神来,冷冷道:“高热?你懂医吗?乱说!”说罢,甩甩手便要走。

    银月无奈,一把扯着伍贵生的衣襟,跪下求道:“公公,人命关天,求您行行好。”

    伍贵生满目不耐,甩了甩衣襟,朝李四儿唤道:“你跟我进来。”

    ……

    堂屋,伍贵生焦虑地踱着步子,见李四儿进来,黑着脸,催道:“关门!”李四儿端着架子,盈盈一笑,哐当关上了门,低声道:“昨日跟公公讲的,您可想好了?”

    伍贵生面色煞白,不悦道:“你以为能威胁我?”

    “我有何不敢?您是瓷器,我可是瓦罐。”李四儿款款走到八仙桌前,缓缓坐下,幽幽说道,“公公是聪明人,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我要是还留在这司局,恐怕——”

    伍贵生捻着指头,凭空点了点,不耐道:“真是最毒妇人心!”

    “呵呵,那我给公公捏肩捶腿时,您可不是这么讲的。”李四儿悠然自得地说道,“您说的一句话,特在理。这想得到点什么,必得付出点什么。公公既享了福,怎有不付出的道理?我所求之事,并不难,不过想去御前的司局当差罢了。您办得到。也非办不可。”

    “你!你!”伍贵生气得支吾。

    “公公要是非跟我这个小女子过不去,那,”李四儿缓缓起身,冷冷道,“我便豁出去了,到内务府告公公一状,我固然是不得好死,公公也难逃一死。”

    伍贵生摆了摆手,喝道:“住口!去御前,以你的出身万万办不到。我已张罗了四执库,你今日便收拾包袱滚!”

    李四儿面露一丝得意,福礼道:“公公大恩没齿难忘,谢过了。”说罢,不屑地瞟了一眼,含笑出了屋。

    ……

    银月挂着泪,张望四下,竟无一人可以指望。她情急之下,趁伍贵生不在院内,悄悄地猫到耳屋,低声唤道:“芝儿姐姐。”

    芝兰一天一宿滴水未进,已感疲弱,拖着身子走到门口:“怎么?”

    银月支支吾吾低声哭道:“芝儿姐姐,庆芳姐姐高热不退,伤看来是恶化了。可伍公公不肯请药。”

    芝兰靠在门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定了定神,道:“银月,你看能不能找到御膳房的小张子,请他找容若。若是这条路行不通。”顿了顿,她闭目,无奈说道:“实在没法子,神武门的佟佳大人,尽管一试。”

    银月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抹泪,低声道:“那我先溜出去了,救庆芳姐姐要紧,回来,我再想办法给你弄点吃的。”说罢,急急离去。

    芝兰坐在炕上心急如焚地等待,默默向萨满大神祈祷,望庆芳能扛过此劫。只是,门哐当大开,银月被揪送着甩进屋的那霎,芝兰仿似坠入无底寒潭,一切都无望了。

    银月摔在地上,仰头噙着泪:“芝儿姐姐,我太没用了。还没走到宫道,就被伍公公发现了。”

    芝兰仰头想要止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伸手无力地搀起银月:“怎么办?银月,啊?”

    银月搂住芝兰,两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天已微暗,林嬷嬷拉开锁链,哐当撂了一碗馍馍和一碗水,便急急锁门离去。

    芝兰接过水,咕隆咕隆喝起来,此时唯是不能自乱阵脚,争一争,或许庆芳还有一线生机。啃着馍馍,芝兰思来想去百千回,谁能通风报信?谁能雪中送炭?庆芳的伤拖延不得,得赶紧想法子溜出去……

    胡乱填了个馍馍,芝兰总算回了些气力,抚着银月的手紧了紧,捎了个眼色,奔到门前,拼命地砸起来,大声喊道:“开门!开门!啊哟,我肚子疼。快来人啊。”

    银月闻声也起身附和着叫喊起来。

    林嬷嬷和几个年长的宫女闻声赶了过来,嬷嬷掏了掏袖口的钥匙,正要开门时,被赶来的伍贵生厉声喝止,“谁敢开门!走!都滚回去!”

    “公公,我肚子疼死了。不行了。唔……”芝兰捂着肚子,声音发颤,听着很是痛苦凄凉。

    林嬷嬷慢条斯理得求情:“伍公公,这丫头都关了一天了,这不成,要是出个三长两短,可不好交代。”

    伍贵生冷冷吩咐:“哼,肚子疼?就赏她个官房,不能放她出来!”林嬷嬷摇了摇头,悻悻离去。

    银月狠狠踢了一脚门口撂下的官房,忿忿道:“伍公公太过分了!我们一番折腾就换来了个……便盆!”

    芝兰心底骤凉,看来伍贵生是铁了心,一时半会出不去了。她无力道:“有官房总好过没有,我们一时是出不去了。”

    “那怎么办?庆芳姐姐她怎么办?”

    “都是我害了她。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换班,我……”芝兰双手抱头,潸然泪下,想到庆芳正垂死挣扎,自己却被困囚笼无能为力,心底的悔恨暗涌,无法自已。

    “不怪你。都怪李四儿!都怪她!”银月上前搂住芝兰,“没事的,芝儿姐姐,说不准天亮我们就能出去了,没事的。”

    一日,两日,三日。

    每日,除了林嬷嬷定时差人取官房送吃食,再无一人靠近耳房,庆芳也杳无音信。两人日日祈盼,日日央求,皆无人理睬。芝兰已近崩溃,银月也有些痴然,初时两人还相互哭诉,如今已心灰意冷般,只是盯着窗棂,掰指数着日出日落。

    第四日,门终于开了,萍儿杵在门口,低低唤道:“芝兰、银月,快出来吧,没事儿了。”两人闻声木然起身,银月双脚着地竟绵软瘫倒。萍儿赶紧迈前几步,和芝兰一同搀起银月。三人跨出门槛时,芝兰不禁扬手遮了遮日头,天旋地转般的炫目。

    伍贵生站在几尺开外,双臂交叉握扣胸前,绷着脸,轻蔑地盯着眼前三人,又是鼻孔朝上的狂妄,厉声训道:“这次小惩大诫,都记牢咯!对外要是敢说半句,饶不了你们!”说罢,扬长而去。

    芝兰只觉嗓子干涸,咽了咽,是钻心的疼痛,越朝通屋挪步越觉脚步沉重,临门时终于开口问道:“庆芳姐姐她?”

    萍儿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别急。庆芳她没事。去养蜂夹道……养伤了。”

    泪潺潺而下,芝兰不禁哽咽。靠在她肩头的银月闻声也簌簌,两人杵在门口,生生动弹不得。

    “别哭啊。别急,庆芳她在那里,说不准好过在这儿。你们也知,伍公公必是容不得她,要赶她走的。”萍儿急急低声劝道,“那李四儿出事第二日便被伍公公调到四执库去了。庆芳走,是迟早的事儿,没法避的。”

    芝兰、银月仿若充耳未闻,木木然迈不开步子。养蜂夹道的那处偏僻院落,葬生了多少病重不治的宫女?不可胜数!有几人能从那儿活着爬出来?没有。几乎没有。

    芝兰头一回经历生离死别,心痛得毫无知觉,只是心中尚存一丝清明,得救庆芳,刻不容缓。她振了振身子,扶着银月靠在萍儿肩头。两姐妹定定地对视一眼眼,芝兰转身离去。

    “芝兰,你去哪?别去!别再惹事。否则你——”萍儿压着嗓子低低喝止,“你出不去的,别再挣扎了,伤了自己。”

    芝兰拭了拭泪,扭头福了一礼:“谢谢姐姐,劳烦姐姐照顾银月。即便前面是条死路,我也非去不可,去,庆芳姐姐尚有一线生机,不去……”她咬了咬唇,生生咽了下去,庆芳绝不容有事。

    她理了理衣襟,直了直脊梁,正正地向前走去。

    众人皆放下活计,忧心地瞅着,时下已不见往日冷眼旁观的幸灾乐观。林嬷嬷立在院中,愣了一瞬,别过头去,佯装不见。众人见状,皆是如此。

    芝兰紧了紧步子,就在临跨出院门那刻,耳后响起一声尖细厉喝,“林嬷嬷,你瞎了吗?还不拦住她!”

    芝兰顾不得回望,拔腿便逃,一路狂奔,神武门的城楼越来越近了,呼吸也愈发厚重,临到东长房尽头时只觉发际一阵刺骨疼痛。

    伍贵生揪住芝兰的发辫,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呵斥道:“跑?休想!除非我死了!你们把她揪回去!”随身的两名小太监,唯唯诺诺地应声揪住芝兰一路往回拽。

    “放开我!”芝兰再顾不得礼数,大声叫道,“放开我,救命!救命!呜——”口里塞的不知何物,只觉一阵恶心,任凭如何推搡,都动弹不得半分,生生被揪进了院落。

    伍贵生瞪了一眼,两名小太监会意,把芝兰甩到院落中央,众人皆吓得生生退了几步,急急埋头。

    伍贵生叉着腰,气急败坏地骂道:“不识抬举,我给你生的机会,你却硬往死坑里跳!别以为认识几个达官贵人,就敢在我这儿撒野!”

    芝兰跌倒在地,浑身酸疼,只是正了正身子,说道:“公公还无权决定我们的生死!我们是皇家的婢女,公公只是皇家的奴才,既不是主子,说这等话就是犯上!公公徇私在先,袒护李四儿,重罚庆芳,作恶在后,拒不请药,置庆芳生死不顾。此等恶行,已是滔天大罪。我私自出浣衣局,固然有违宫规,却情有可原,我不过想去御药房求药医治庆芳罢了。太皇太后、太后和贵妃娘娘都仁慈治宫,定绕不过此等行径。”

    “你——你反了你!”伍贵生支支吾吾,在院中踱了两圈,朝着林嬷嬷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教导宫女是你的职责,这等目无尊长——”

    “公公,是要揪我去内务府吗?”芝兰摸爬着站起,直视伍贵生,“听说公公的舅父是裕亲王府的管家,就劳您问问舅父大人,我的及笄之礼是否是福晋亲自主持的,觉禅家的福贴是否是王爷的墨宝。”说罢,她已是满脸通红,若非情急,实不愿再提王府,西姐姐那份虚情假意已昭然若揭,裕亲王爷往日的亲厚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只是此时,只望能唬住伍贵生,只望能为庆芳求得一线生机。

    “哈哈!哈哈!”伍贵生不禁狂笑,傲然地踱到芝兰跟前,于耳际低语道,“若非王府吩咐,我岂敢动你!还有,你的纳兰大人,不过外臣罢了,能耐王爷何?”

    芝兰脸色煞白,弱弱地噤了声,绝望间忆起富察。只是,他在内庭,这里是比北三所更荒芜之地,所隔的又岂是几道宫墙?况且,他会相救吗?念及此,不由一行泪下。

    伍贵生厉声:“林嬷嬷,给她长点记性!”

    林嬷嬷福了福礼,低声道,“公公,我这几日腰酸背痛,已是动弹不得,这竹鞭都拎不动了。”这等是非之地绝不可久留,混迹宫闱三十载,这个女子绝对打不得,林嬷嬷心下无比清楚,又福了福,转身离去。

    “哼!”伍贵生狠狠瞪了一眼,道,“你不敢打,我自己动手。”纵然这个女子再不寻常都好,已是毫无退路,庆芳绝对留不得,横竖一死,何况得了王府庇佑,捅再大的篓子,都有人兜着。

    伍贵生振了振,从跟班太监手中夺过竹鞭,扬手便往芝兰身上抽去。芝兰不由避让。伍贵生喝道:“摁住她!”

    两个太监摁着芝兰跪倒在地,伍贵生铺头盖脸地抽着鞭子,喝道:“跑!叫你跑!胡说!叫你说!”直到抽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伍贵生方住了手,冷冷道:“若是你识相,庆芳的事就此过了,你,我也放过你。要是不从,哼……庆芳就是你的样板。把她押到耳房去!”

    芝兰任凭太监一路拖拽着扔进耳屋,周身似千根银针刺骨,虚汗淋漓。她不由冷颤,口内似有一股腥红涌起,头先强忍着未哼一声,嘴唇已然咬破。

    她双手抱膝蜷缩一团,偎依着冰冷墙角,心底尽是凄凉,眼里却已不再有泪。她凝着窗棂下的月光,缓缓闭目,几剂竹鞭已是切肤之痛,庆芳受的是何等痛楚?睫毛浸得润润湿湿,她强忍着不再落泪,喃喃间已昏昏入睡。

    一日复一日,芝兰漠然地看着门开门闭,整座院落似铜墙铁壁的牢笼,处处皆是眼线,出得了这道房门,出不得那道院门,出得了那道院门,进不了那卡宫门……

    绝望比蚀骨的痛楚更消磨人心,若是心间尚存一丝奢望,芝兰只是想再见见银月,院落里唯一的一缕温情。只是,银月再未出现,心中的不安愈涌愈烈,芝兰不敢再想,若是银月再出事,自己该如何是好。

    又入夜了,月盈月亏,想是无人比自己更能分辨其间微妙的千差万别,芝兰瞅着窗棂缝隙映入的月光发呆。门嘎吱开了,芝兰不再扭头,不再移目,只是痴望。

    “芝兰,是我。”

    芝兰迟迟扭头,无力地瞟了眼门前执灯的萍儿,又缓缓扭头复望月光。

    “芝兰,我今日来,是告诉你。”萍儿顿了顿,轻叹一声,“银月病了。”

    芝兰错愕地扭回头。

    萍儿噙着泪点头。

    芝兰急地下炕,几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无力地晃了晃,眼中尽是怀疑。

    “那日出这屋便病了,腹泻不止,头两日未请药还依旧当差,后面就不成了,今日已神志迷糊,晚膳时分,被送去养蜂夹道了。她临走前,强撑着求我转告你,‘别担心,她去养蜂夹道也好,可以陪陪庆芳姐姐’。”萍儿摇摇头,抹了把泪,“我是求着嬷嬷,等伍公公入睡了,才敢过来的。你好生保重吧,我走了。”

    措手不及的打击催得连日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芝兰扑通跪倒,扯着萍儿的衣袖,哽咽求道:“萍儿姐姐,我求求你!帮帮我!”

    萍儿一怔,急急要搀起芝兰,道:“你别这样。我纵是有心,也无力啊。快起来啊。”

    “我绝不会让姐姐涉险,只求姐姐为我传个信,可好?”芝兰仰头痴痴望着萍儿,求道,“绝不是姐姐办不到的,只求姐姐早上当差时,带封信去寿药房,交给那里的管事李公公,麻烦他转交给点心局的小张子。”

    萍儿为难地摇摇头,低声道:“芝兰,这这……万万使不得……我我一向怕事,我……”

    “萍儿姐姐,庆芳姐姐和银月也是你的姐妹啊,他们命悬一线,只要姐姐施以援手,他们还有一线生机,求姐姐行行好。”芝兰边说边密密地叩首,这是最后的希望,最后的生机,为此莫说是尊严,甚至是性命也可不顾。

    萍儿赶紧俯身,拽住芝兰,苦着脸,无奈地点点头,又低低说道:“我尽管试试,只是我从外东宫墙走,可入得去?”

    “可以的,可以的,姐姐去过御药房请药的,寿药房就在隔壁。”芝兰似溺水之人揪到一捧浮萍,把两位姐妹和自己的性命悉数赌上,即便输得一败涂地,只望问心无愧,总好过日日煎熬悔恨。

    萍儿机警地朝屋外望了望,嘎吱关上房门。

    芝兰起身,从袖口扯出手帕,平铺炕上,萍儿凑近掌灯。重重咬了咬食指,殷殷血红涌出,萍儿不忍别目,芝兰血书帕上:“养蜂夹道救庆芳、银月,芝兰。”

    吹了吹帕子,芝兰取下腰间荷包,翼翼地将帕子纳好,紧了紧荷包才递给萍儿。她又跪下:“求姐姐交与李公公,就说,劳他代存,点心房的芝兰留给小张子的。待小张子去时,请他转交。”

    萍儿难以置信地问:“这样便好了?”

    芝兰点头。

    “嗯,起来吧。”萍儿把荷包纳入贴身衣袖,搀起芝兰,宽慰道,“妹妹所托,我必然办到,至于——”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谢姐姐。”

    这夜格外漫长,焦心等待,木车轱辘声终于响起,芝兰跪在窗棂下,向萨满大神诚心祷告,望一切顺利……

    如此跪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才蹒跚起身,软坐炕上。又是许久过去了,天已微暗,没有消息或许便是好消息,芝兰如是安慰自己,迷迷糊糊,眼睑愈来愈厚重。忽闻院内喧哗,心下一惊,顿觉清明起来。

    伍贵生碎着步子,弓着腰,急急打千,低声道:“魏公公,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堂屋上座吧。”心下却万分惶恐,宫门都快上锁了,这个时辰过来,恐怕……

    魏珠绷着脸,摆了摆手,不耐道:“别客套了,觉禅氏芝兰呢?我是领旨来带她的。”

    伍贵生如惊弓之鸟,神色慌乱,目光闪避。他勉强振了振,颤声道:“未知公公所谓何事?这宫门马上便要上锁了。要不明日,我亲自把人送去?”

    魏珠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冷冷道:“怎么?难道人不在这儿?”声音里透着一丝故作镇定的慌乱。

    “公公说的哪里话?”伍贵生赔笑道,“只是……”

    “别说了,赶紧带我见她。”魏珠强势地抢白,“这可是有旨意的。”

    伍贵生闭目,脑海一片空白,顾不得琢磨这旨意竟是谁下的,定了定神,无力吩咐道:“来人啊,去领芝兰。”

    “不必了,带我去。”魏珠不依不饶,推搡了一把跟班太监,催其领路。

    跟班怯怯瞄了一眼伍贵生,无奈弱弱地领魏珠一路朝耳房走去。伍贵生呆立原地,心如雷跳,抚了抚额头,大声唤道:“来人啦。”随身小太监唯唯诺诺地上前,伍贵生掏出腰牌给小太监,低头又耳语了两句,小太监领命便急急出了院。

    铁链锒铛作响,门哐当大开,魏珠立在门口,朝里探望,见阴暗处蜷缩一角的芝兰,不由双眉一蹙,轻叹一声:“芝兰姑娘,主子有请,请跟我走一趟吧。”

    芝兰缓缓下炕,心中百感交错,到底还是惊动了乾清宫,他该如何作想,私相授受不单是死罪,也关乎宫女名节,他会动怒吗?他会饶恕自己的迫不得已吗?惶恐至此,她觉得今夜寒意逼人,瑟瑟发抖,只是心底滋生了一丝希望,银月和庆芳或是有救了,无论如何,拼上一死也得救他们。

    跨过门槛,芝兰福了福,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问道:“魏公公,这是要去乾清宫吗?”

    魏珠冷冷回道:“跟着来便是了。”

    芝兰心下一凉,看来应是龙颜不悦,否则眼前这位公公不会如此冷口冷面。

    “公公,可否容我梳洗梳洗?”芝兰又福了一礼,,“我被关了好些天了,蓬头垢面,恐——”虽并非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但此般模样去见他,万万不能。

    魏珠扫了眼芝兰,轻叹一声,挥挥手:“赶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