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室迩人遥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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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杨芳草长亭路, 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 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宴殊《玉楼春》

    “来人!”

    梁九功猫着腰急急应声入屋,只见那丫头厥倒在主子怀里,主子一手揽着她的肩,强撑她入怀,一手轻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只是那丫头人事不省,毫无知觉。

    “还愣着干嘛?赶紧传御医。”玄烨抬眸,语气听似平淡,梁九功却已清晰闻到焦虑不安,赶忙点头称是,匆匆出屋。

    “醒醒。”玄烨低低唤了两声,不见苏醒迹象,双眸愈发焦灼,再顾不得礼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软榻走去。

    梁九功差人通传御医后,急急领着四名宫女入暖阁,临门一脚时,转身轻声叮咛:“手脚利索点,把那丫头抬出来,可别伤着人。”宫女诺诺点头。

    拂帘一霎,梁九功见主子正将那丫头轻置榻上,着实一惊,猛退一步,伸手拦住宫女,狠狠捎了个眼色,悄声道:“赶紧去打水来,门外候着。”宫女应声弱弱退下。

    梁九功蹑手蹑脚地猫了上来,急急行了礼,又讨巧地把软榻上的案几往里挪了挪。

    玄烨只是稍稍抬眸瞟了他一眼,便又俯首垂目看着怀中的女子,凝脂透明般莹白,衬得两抹胭红如皑皑雪际散落的两瓣朱顶红,竟比染血帕子更怵目惊心。玄烨不禁抬手,轻拂芝兰额头鬓角的碎发,瞬间,双眸旁若无人般尽是怜惜。

    梁九功微微别过头去,低目间瞅到芝兰尚未脱鞋,急急俯身便要取鞋。耳际响起一声轻咳,他扭头望向主子,竟是一眼愠怒的警示。他赶忙缩手,扯个幌子避退:“用水擦擦额头,或许能清醒过来。奴才已差人打水,奴才这就去瞧瞧。”

    见主子点头,梁九功逃之夭夭,一时大意未顾念周全,差点闯了大祸。满族女子的双足最为矜贵,唯夫婿可见。太监若是对后宫小主如此便是死罪,看来主子对这女子绝不一般。

    梁九功接过水来,稍稍定了定神,才又入屋。榻上的女子安卧软枕,身裹明黄锦被,主子正偏坐榻上。他低目瞧塌下,又是一惊,那双墨绿宫鞋赫然醒目,难不成主子竟……竟为那女子拖鞋了?他轻轻放下金盆,迟迟不敢拧帕子,低声禀道:“皇上,要不奴才差个宫女进来?”

    “不用了,留几个嘴巴牢靠的,其他都遣散了。”玄烨摆摆手,淡声道,“催御医,你在外候着。”

    “嗻——”梁九功应声退下,临门时偷偷睨了一眼,见主子正拧着帕子,心下不禁啧啧,这女子着实不容小觑,看来明日得彻查浣衣局一事。

    魏珠领着刘声芳一路小跑,梁九功迎了上前,伸指嘘了一声,朝屋里努努嘴,又在御医耳际悄声提醒:“刘御医,请诊须当心,对外却万万说不得。”

    刘御医拱手谢道:“谢总管提点。”

    梁九功稍稍扬了扬嗓子,轻声禀道:“皇上,人到了。”

    “进来吧。”

    梁九功领着刘御医进屋,未及行大礼,玄烨起身,淡然道:“免礼,赶紧把脉。”

    刘声芳应声急急迈到榻前,一瞬犹疑便单膝跪下,为难地望了眼梁九功。

    梁九功瞟了眼明黄锦被,赶紧到主子跟前,轻声耳语。玄烨踱到榻前,索性坐下,掀开锦被一角,抽出手腕,轻轻捋了捋衣袖,初时一怔,瞬间又镇定自若。

    梁九功弓腰递上丝帕。刘声芳接过帕子覆在芝兰腕上把脉,又抬眼瞅了瞅她的面色。御医眉头微锁,抽回手,跪下低禀道:“脉象疲弱、气血两虚,应是饮食不当、劳累过度导致昏厥,应无大碍。”

    玄烨蹙眉:“为何不见苏醒?”

    “应是疲累过度、睡眠不足。若是微臣施针,应可即刻苏醒。”

    眉目舒了舒,玄烨淡声道:“不必了,就由得她歇会。”

    “嗻。微臣开些提神静气的药,配以饮食调理,不几日应可恢复。”

    “去吧。”玄烨垂目望着软榻,又道,“你今晚就候在乾清宫。小梁子你去安排。”

    梁九功、刘声芳应声退下。

    出了殿,刘声芳摇摇头,低声道:“今日之事真是奇了。”

    梁九功只是笑笑。

    刘声芳复又摇摇头,拱了拱手,便急急去张罗煎药,看来此次得亲力亲为了。虽则早知这女子不寻常,但躺在暖阁软榻之上已是奇,传御医夜诊更是奇,让御医候在乾清宫更是奇上加奇,难不成皇上竟打算留她在此?他不禁喟然,皇族多情痴,先帝爷就是如此,当时董鄂妃便是自己主诊的。

    玄烨看着软榻,乌眸暗沉,御医的诊断响彻耳际,看着面无血色的玉白面庞,心底竟生一丝悔意,若是容她在御膳房,何至不足两月竟连病两场?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一瞬又雷击般缩回手,他移目起身,朝外踱了几步,更是背对榻上的女子,心底不禁暗笑,女子争宠的伎俩不外乎欲擒先纵、欲拒还迎、楚楚可怜,自己素来心如明镜,若是迎合,不过是顺水推舟装糊涂罢了。

    往昔对她珍而重之,纵使她出身卑微,也欣然接纳,不过是看重她不含半点机心的一往情深。不料,一切只是个棋局,猎物是福全,步步沦陷的却是自己,她不过一枚棋子罢了,掌控棋局的是她阿玛。贵为帝王,岂容他人算计?运筹帷幄的只能是自己,既已洞悉一切便再无沦陷的道理。况且有其父必有其女,她——

    玄烨眸子一冷,朝外踱了踱,唤道:“小梁子!”

    梁九功急急进屋,弓腰候旨。

    “差几个宫女。”玄烨指了指软榻,别过脸来,“挪走。”

    梁九功一愣,低声回道:“奴才这就去办,不过,人差不多都被遣散了,可能得耗些时间。”见主子未露异色,他急急退下。

    玄烨虚无地盯着门帘窗棂,不耐地抚了抚额,这个女子仿佛是个克星,宫闱里遇一次烦一次,且越来越烦,或许是该遣她去漠河行宫,眼不见为净。只是,忽然忆起把脉那一瞬,捋袖口时分明瞥见的几道红痕,他又鬼使神差般踱回榻前,犹豫片刻,他俯身坐下,轻轻握住她的腕子,缓缓捋起袖口。

    这一眼,触目惊心,袖子褪至肘上,目之所及体无完肤,斑斑驳驳尽是红痕紫印,捋另一只手,也是如此。玄烨薄怒,急急扯下她的袖子遮住,迟疑片刻,又伸手扬起她的下颚,解下领口。

    这一眼,更是触目惊心。

    “受伤为何绝口不提?”他俯首,不解、疑惑、不舍百感杂陈,于芝兰耳际低声道,“若这是你的心机,也就罢了。若不是,你便是愚不可及。”说罢,竟拥起那袭明黄入了怀。下颚轻轻婆娑她的额,他顿了顿,倒似自言自语:“纵是你的机心,朕也认了。”

    梁九功蹑手蹑脚进屋,见此一幕,不由怔住,急急朝身后摆手,使眼色示退,自己也猫着步退下。

    “慢着。”玄烨未扭头,背对门帘,依旧搂着怀中之人,“传刘声芳,叫他备跌打损伤的药膏,调几个宫女过来。即刻去浣衣局拿人,朕要彻查此事。”

    梁九功一怔,轻轻禀道:“嗻。不过,皇上,要不明日再审吧?宫门已落锁,此时拿人,恐动静太大。”

    “去。”短短一字决绝,透着难以压抑的愠怒。梁九功噤声,急急退下。

    已是亥时,金盆、热汤、药剂、软膏……寝室锦帘落下,宫女川流不息,刘声芳已退守殿外。

    外室稍间,玄烨倚坐靠椅,随手轻拍书卷,闭目凝神,只是眉宇间分明簇着一团愠火。

    梁九功立在一侧,小心翼翼地候着,不时朝门口瞟望。小珠子已走了半余时辰,宫门落锁,得先往乾清门向侍卫请匙,再道道开锁,一来一回得耽误不少时辰。浣衣局管事固然此劫难逃,自己……他心底一凉,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阻止小珠子往浣衣局走动,此事断不可被主子得知,否则难逃责罚,看来往后得对这女子上上心了。

    宫女都已散了,锦帘仍是落着。

    玄烨依旧闭目,只是剑眉蹙得更紧了。梁九功轻轻给主子覆上一层大氅。玄烨稍稍挪了挪身子,并未睁眼,只慵懒地问道:“还没到?”

    “嗯。想是快了,皇上您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上朝议事。”梁九功弓腰轻声请道,“要不,奴才来审?奴才定不负圣望。”

    “不必了,朕倒想看看,谁借了胆给那奴才。”

    低沉一语回荡暖阁,梁九功闻到一丝寒意,最隐晦的蛛丝马迹仿佛都逃不过主子法眼,朝堂之上自诩几朝元勋的老谋子亦不敢轻易玩弄权术,看来今日之事或是别有内情。

    ……

    从榻上被揪醒那刻,伍贵生便感灭顶之灾,只是不曾料想这灾来得如此之快,早早便向王府呼救,无奈那厢毫无动静,莫不是自己已成弃卒?

    他周身一凛,急急抚了抚胸前的信笺,暗暗摁了摁,若此局真是弃车保帅,自己绝不坐以待毙。自幼家贫,洪灾肆虐,为养活一家老小,乡里素有送子入宫的习俗。那日,破天荒地吃上了一顿番薯,阿爹含泪问兄弟五人,可愿日日有白饭吃?四个哥哥皆摇头不语,只有自己,实在饿怕了,竟痴痴点头,阿爹不曾说几顿饱饭的代价竟是如此。

    他倒吸一口气,忍住润眶泪水,六岁入宫一路跌撞混到首领太监,期间苦楚谁人能晓?如今命悬一线,即便不得自保,也断不会便宜了他人。从不信所谓真心实意,至亲为了几吊钱,便哄骗亲儿卖入深宫,母舅,哼,领自己去净身的是他,搭线惹今日祸端的亦是他,今日便新帐旧恨一并了咯。

    魏珠狠推了一把伍贵生,急急催促:“走快点,别磨蹭。”

    伍贵生埋头不语,急急迈步,宫道仿若通往地狱之门,此行凶多吉少,脑际翻滚千百个念头,心中已然有了说辞。

    从不曾步入过乾清宫,不料今日却是来送死的,伍贵生心中尽是悲凉,一路木然地随着魏珠。步入暖阁那刹,未及回神,已被后膝一脚踢得扑通跪地。他周身发颤:“奴奴才伍贵生……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眸子掠过一丝怒意,玄烨盯着埋首的奴才,淡声道:“招吧。”

    伍贵生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他吞了口沫子,低声道:“奴奴才冤枉!庆芳犯宫规,理应遣往内务府受罚,奴才——”

    “从实招。”玄烨淡声打断道,“朕没空听你兜圈子。那两个宫女的事,明日向内务府交代。”

    伍贵生颤着手,拂了拂额头的汗珠,低低道:“奴才……愚钝。”

    玄烨正了正身子,剑眉深锁,合手一握,轻笑道:“鞭笞宫人之时,怎不见你愚钝?说,谁借你胆的?”这一句声线扬了扬,依旧低沉,愠怒却更甚。

    伍贵生怵得一哆嗦,看来祸端集于芝兰一身,既是避无可避,他闭目,叩首说道:“皇上,给奴才天大的胆,奴才也不敢犯宫规。奴才迫于……实在没有法子,奴才与那宫人无怨无仇……”他边说边颤颤地从胸前掏出信笺,高高呈起。

    梁九功轻轻接过,狐疑地看了一眼,便呈给了主子。

    玄烨展开信,眸子越来越沉,嘴角一抿,把信笺搓作一团,又撕碎撒了一地,幽幽道:“朕才是你的主子。连主子都认不清的奴才,留作何用?”

    伍贵生吓得连连叩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受制于人,没有法子。求皇上饶恕!”

    “休要多言,若再提‘受制于人’,凌迟处死!”话锋凌冽,原已渐染暑气的空气也凝结成冰。

    伍贵生怯弱地噤声,伏在地上已是动弹不得。梁九功瞟了眼主子,低低埋头。

    “小梁子,如何处置,你看着办,退下。”玄烨带着一缕倦意,躺靠在椅背上。

    梁九功点了点头,朝外一声轻咳,魏珠便领人将伍贵生夹肩拖下。

    “皇上,您早些歇着吧。”梁九功朝锦帘瞟了一眼,探问道,“奴才去觅一处僻静地,把姑娘挪过去,断不会伤着她的。”

    玄烨抬眸睨了他一眼,透着一丝倦怠,道:“不必了,又不是龙床御榻,由着她吧。”说罢,便起了身。

    梁九功轻轻掀帘,玄烨朝软榻看了一眼,便径直朝御床走去。梁九功替主子宽衣解带后,往烛灯上罩上纱帘,便退至锦帘处,跪了下来。

    “行了,你不必侍寝了,屋外候着。”

    梁九功痴痴一愣,打从主子登基起,自己夜夜守在此处,已十多年了,何况此乃祖制,如何……

    “退下,有事朕自会叫你。”

    梁九功暗叹一声,只得徐徐起身。

    “还有,对外称朕微感风寒,非朕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暖阁半步。”

    “嗻。”梁九功睨了眼软榻上熟睡的女子,摇了摇头,挑帘退下。

    烛光笼在纱帘下,荧荧之光,涟漪朦胧,不知何时,芝兰习惯使然拳腿侧卧,白皙面容似一捧睡莲,又似月下耀着银辉的海棠。

    御床侧对软榻。虽感疲倦却不得入寐,玄烨辗转反侧,一晃目光不经意落在软榻那边,便定定地移不开了。阿布鼐步步为营,笃定福全会落入棋局,如此自信满满,倒不是毫无根由。榻上春娇明媚至此,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素,尤其是那一对明眸,清扬婉兮,纵是如此睡着也是养心悦目。

    古人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若非阿布鼐横空一阻,当下便是四者兼有。念及此人,心生一丝忿恨,玄烨闭目转身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