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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本是一场梦,分手何故太匆匆?君曾为我歌一曲,我将为君歌一生。
我自流浪到天涯,君似明月在长空。多少儿女情长泪?都在悲欢离合中。
——白玉《诗词三百首》
“铜心姑姑。”芝兰匆匆推开房门,未及坐下,急急问道,“钱公公说,塞外行围,你把当差的名额让给了我?”
铜心只是稍稍提了提眼睑,挑针朝发鬓轻轻划了一道,气淡神闲地落针绣绷子上,淡淡说道:“没有的事。我是腊月里就得离宫的人了,自皇上亲政以后年年都去塞外,有何意思?这次你和慕秋同去,最好不过。正好让钱公公瞧瞧,谁来接我的班。”
“姑姑。”芝兰在铜心身侧坐下,“我根本不在乎当什么差。姑姑不必为了我。况且,我也不想去塞外。”
针僵在绣绷子上,铜心顿了顿,撂下花样子,抬眸轻叹:“你的苦,我明白。去塞外好,眼不见,心就不烦了。畅春园多惊险,你实在不该这么冒险,于事无补。”
芝兰不由一怔,红着脸急忙解释:“姑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铜心捂住她的嘴,笑着摇了摇头:“塞外风光秀丽,好好散散心。也腾点时间给我和云溪。钱公公随驾,我们两姐妹正好在宫里聚聚。”
眼圈微微红了红,芝兰噤了声,只能报之一笑。尽管铜心显然会错了意,她想躲的何曾是即将完婚之人,但这番情谊却弥足珍贵。她时常痴想,为何铜心、云溪两位姑姑对自己这样关切,自是百思不得其解,久而久之,便淡然了。
秋狝之期转瞬即至,玄烨戎装铁骑,翊卫诸臣前引后扈,浩浩荡荡开往蒙古。日行夜宿,途经多处行宫,数日后终抵围场。
蒙古草原沃野千里,此处坝上高原,南接燕山,林木蓁蓁,虎豹成群,的确是秋狝练兵的绝佳之地。
御膳房营地,安营扎寨,众人忙得如火如荼。
钱公公亲自安排芝兰、慕秋同帐,慕秋竟破天荒地不曾拒绝。芝兰心下不安,慕秋此番不知又是何意,明殿闹剧似乎是尘埃落定了,只是这安宁,代价过于惨重。虽然他言之凿凿,赐婚属意已久,芝兰心底依旧无法释怀。
赐婚未必是因他对自己暗藏情愫,为堵悠悠众口,平息宫闱讹传,却并非不可能。清者自清,芝兰并不惧怕内务府彻查,乾清宫风平浪静也是因为假的终究真不了。但,牵连银月和惠嫔,终是叫人惴惴难安。而他一日冷过一日,芝兰心头的恐惧一日胜过一日,由爱生怖或许便是如此。
魏珠挑开帐帘一角,招了招手:“芝兰姑娘。”
芝兰不由一怔,急忙放下包袱福礼。对面床榻的慕秋,撅着嘴,不情不愿地道礼。
出了营帐,芝兰方见梁九功笑盈盈地站在帐外。福礼寒暄一番,梁九功淡扫左右,稍稍压低嗓音,道:“有一事还请姑娘帮个忙。”
芝兰有些错愕和不安,只依旧挂着笑,微微点头:“总管客气,您尽管吩咐。”
梁九功看着她,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神色肃穆地合掌,道:“姑娘一定听过,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八名女官的事。”
芝兰心下咯噔,内务府第一日教习,嬷嬷便提及这八名女官,他们是皇上大婚之前随寝的宫人。这些宫女子,名为女官,实则委身主子,乃试婚的宫人。她不知梁九功何故提起,红着脸垂目,手不自在地扯了扯帕子。
梁九功解嘲地笑了笑,顷刻又无比严肃地说:“出行前几日,司门雅芙姑姑突生恶疾,不过两日便暴毙。皇上秋猎的寝居,素来由雅芙照料。皇上待她一向亲厚,她这一走,皇上竟吩咐不必再调女官。宫女乱作散沙,乾清宫实在缺人手。这扈行的宫人里,就属你与皇上亲近些,与我和小珠子也属旧识,想劳姑娘来乾清宫帮衬点差事。”说罢,他俯身拱手,行了个谢礼。
芝兰急急行礼,垂眸喃喃:“总管这是折煞我了。不是我不愿出力,只是,我并非乾清宫的宫人,况且我身份卑微,实在不配御前侍奉。”
梁九功的面容稍稍僵住,竭力顺了顺,才低声道:“若有其他法子,我断不会麻烦姑娘。乾清宫宫女在皇上面前晃得太多,只会让主子想起雅芙,徒增伤感。皇上此次秋狝,又未召嫔妃随驾,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梁总管!”芝兰急急打断他,私议后宫随驾之事,乃近侍大忌,梁九功却有意为之,究竟是何意?她愈发红了脸,推脱道:“乾清宫和畅春园,我多番惹主子不高兴,况且,我手拙人笨,去乾清宫帮衬,恐怕只会给公公惹麻烦。”
梁九功搓了搓手,挤出一缕笑:“这个,姑娘不必担心。万事自有我担着,钱公公那儿,我也自会交代。姑娘安心当差便是。差事也不难,候在营帐,端茶沏水,添香研磨罢了。”
梁九功嘴角依旧挂着笑,可眼角眉梢分明已有些不耐,微凸的颧骨更透着一丝愠意。他又搓了搓手,这女子如何此般不识抬举?若是其他宫女,对自己感恩戴德尚且来不及,还万般推却?若非事出突然,主子近来心情不畅,自己不敢多言,何至于冒险来找她?
见总管这番神色,芝兰深知,此番已不容推拒。她咬唇,无奈地点头福了一礼。
悬着的心总算落定,梁九功捎上一抹笑:“那稍事停当,早点过来。”说罢,满意地踱步而去。
芝兰目送乾清宫两位红人离去,才挑帘入帐,不料,与伏帘偷听的慕秋撞了个满怀。
“哼,这传膳领班还没当上呢,就妄想……”慕秋轻蔑地睨了她一眼,拂了拂衣襟,眸光厌恶怨毒,哼笑道,“山鸡变凤凰。”
面上燃过一抹赤辣,芝兰抿了抿唇,话到嘴边终是咽下。她绕开慕秋,默默坐回榻上,继续收拾行囊,心下不知是愁是苦。晃了晃脑袋,她不愿再细想,万事既然由不得自己,愁苦也是枉然。
……
芝兰有些心怯地迈入主帐,好在他不在帐内,她如释重负,不由缓下步来,四下打量。
“芝兰姑娘。”梁九功堆着笑,进了来,“皇上和裕亲王、佟佳大人骑马去了,这边你先熟悉打点起来。”
芝兰点头,碎步跟着梁九功熟悉营地。梁九功絮絮叨叨提点了许久。
一晃,夕阳西下,茫茫草原笼上一抹金色静寂,远处青黛山峦披上晚霞霓裳,天边云彩洁白如牛乳,顷刻又燃起一簇火焰。秋风习习掀起层层绿浪,草浪渐息,波及蓁蓁碧林,又吹皱一汪湖水……
如此美不胜收之境,芝兰有些沉醉,愁绪都似乎被这秋风吹散了。她伸开双臂,缓缓阖目,若能策马奔腾,该是何等惬意?
身后传来一阵喧嚣,她愕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扭头,已听得一片跪倒之音,想是圣驾归来,她急忙跪下行礼。
是玄烨骑马归来。他满面春风,额际挂着汗珠,顺手扯下凉帽,撂给梁九功,大步迈进营帐,爽声笑道:“今日骑马不尽兴,明日继续。”
福全、隆科多紧随其后,笑着附和着称是。
“快!金盆打水!”梁九功起身四下吩咐,又朝芝兰叮咛,“你赶紧进去,给主子递帕子,秋风凉,别让主子伤了风。”
芝兰点头应承,碎步入帐,赶紧张罗。
“皇上,您明日召见喀喇沁左翼旗,札萨克,乌特巴拉。”福全含笑,对端坐紫檀宝座的玄烨,提醒道,“臣有意安排一场马上竞技,您看如何?”
芝兰低头垂目,双手捧帕巾呈上。
玄烨不经意抬眸睨了一眼,有些诧然,旋即接过帕子,拭了拭手,淡声道:“不必了。”余光再瞟了眼芝兰,他递回帕子,沉思一瞬,接着道,“兴建木兰围场,朕和乌特巴拉不谋而合。明日先议此事,赛马来日方长。召齐二部五旗,再说不迟。”
福全微微颔首,笑道:“还是皇上想得周全。”
芝兰蹑手涤着帕子,拧干水,覆在手背试了试温,又恭恭敬敬递上。
“隆科多,坐。”玄烨指了指客座,眼睑微抬,看了眼芝兰,并不伸手接帕。
隆科多笑目望了眼芝兰,接过宫人递过的帕子,胡乱擦了擦。
芝兰有些尴尬,抬手隔空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恭敬地捧上帕子。
玄烨努了努嘴,略显不耐地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嘴角却隐隐微扬:“塞外不必拘泥礼数,今日,你们就陪朕用膳。”
候在门口的梁九功,轻抿一抹笑意,朝芝兰微微点了点头。
福全笑着起身,拱手谢道:“谢皇上。”
隆科多也受宠若惊地起身谢礼,只眼眸看着芝兰不曾移目。
塞外不比宫闱,膳食简单许多,只是三人兴致勃勃,举杯小酌,不知不觉饮了个余时辰。待福全、隆科多告退,玄烨已面色微红,映着烛光,眉宇间似漾起别番英气。
梁九功搀着主子坐回榻上,又朝芝兰急使眼色。芝兰会意,递上帕巾,又传上宫人预先调制的醒酒茶。
玄烨拂开醒酒茶,对梁九功轻声责道:“你这奴才,朕不过浅酌两杯,大惊小怪。”
“皇上教训的是。”梁九功俯身笑呵呵地赔罪。
掠过一抹笑,玄烨淡扫一眼候在远处的婢女,起身朝帐外踱去。众人惶惶碎步紧跟。玄烨扭头住步,比手示意众人退下,径直朝那汪湖水走去。
梁九功瞅着渐行渐远的主子,嘴角抿过一丝窃笑,扭头对芝兰吩咐道:“天凉,赶紧取大氅给皇上送去。”
芝兰心底是不情愿的,抱着大氅,只远远地默默跟着。直到玄烨驻足在一丛灌木前,她迟疑许久,才紧了紧大氅,走了过去。几尺开外,她止步行礼,俯腰呈上大氅:“皇上,天凉,披上吧。”
“哼。”玄烨微微仰面,吸了口夜风,不曾回眸,只轻笑道,“事急马行田,小梁子果然没来得及调教你。”
芝兰只得收回手,直了直身子,脸际染上一晕绯红,她又踱近几步,扬开大氅,踮脚覆在了主子肩头,轻声回道:“御前侍奉,非蕙质兰心不可。奴才手拙,实在难当此任。”
玄烨抬手扯了扯大氅,稍稍拢了拢,并不理会她,抬眸望着天际,淡声问道:“可识得星象?”
夜幕缀着点点繁星,像萨满大神往玄青绢子上信手撒了一把珍珠,浑然天成。
芝兰仰头望了一眼,不由迷惘地伸手拂了拂,草原星空似乎近在眼帘,手可摘星辰或许便是如此。她心底莫名地惆怅,摇头道:“星象关乎社稷,岂是女子该识的?太太指的牛郎织女星,奴才都不知在哪儿。”
一抹淡笑扫面而过,玄烨扭头看她,眸子里像种了星光:“昙花那般生僻的传说,都识得,玄武朱雀,却识不得了。”
心头一紧,明殿之事,犹豫再三,是否该专程请罪,又恐此地无银之嫌,既然他旧事重提,一再闪避终不是办法。芝兰振了振,迎过他的目光,轻声道:“奴才碰巧听过而已。只是,人如昙花,刹那芳华,非有缘人不得见。容若和婉儿姐姐,是奴才见过最有缘的人。”
今夜,玄烨的目光格外柔和。他轻笑,言语里夹着刻意的戏谑:“缘?那我们可算有缘?”
芝兰急忙垂眸,她当真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男子。
不,是主子。
芝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惧怕他的。她怕他的猜忌,更怕他有意试探的亲近。望向那汪秋水,月牙微漾在潋滟的湖面,她只希望能尽力回答得妥当些:“君似明月在长空,奴才卑若滴水,只有和皇上的万千子民一起才能汇集成川。若说有缘,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若说无缘,月皎疑非夜,滴水未见天颜,便瞬息干涸。”
“哈哈。”又是那串熟悉爽朗的笑声,只是隐隐夹着一丝惆怅,玄烨笑道,“把朕比作天的,朕听得多了,头一回,听人说朕是明月。”敛住笑,他不由看了芝兰一眼,可惜了此等容貌,也可惜了此等聪慧。
这眸光与颁金节领赏那瞬,如出一辙。芝兰心底酸涩,恪守宫规,垂目行礼:“皇上若无吩咐,奴才告退了。”
“朕也该回了。”大氅一闪而过。
芝兰估摸着人已走远,才缓缓起身。
湖泊那头,隐隐亮起一抹微光,转瞬熄灭。芝兰踮脚张望,四际寂静,想来是眼花,她又顿了片刻,才转身回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