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梦回江南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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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菩萨蛮》

    二人并肩而坐,步辇稍显逼仄。

    薄暮冥冥,笼在昏暗中。

    玄烨余光看到身侧女子低眉垂睑,一脸落寞,心头有些莫名惆怅。他牵过她覆在膝上的手,在掌心紧了紧。她似乎又消减了。

    芝兰扭头,抬眸看着他,他的鼻刚毅挺拔,唇角微扬一丝笑意,当真是应了民间的传言,当今天子的确俊美无俦。脉脉含情的天子,清浅地勾唇一笑,足以点亮无数女子的心房。

    芝兰看着这样的笑,不知为何心底却是莫名悲凉。

    这西宫道竟有多长,一路无语。

    她只觉心倦乏不堪,莫名的悲凉已经吞噬了心扉,延晖阁的承诺,她心底其实是埋了一句话想问的,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可是,此时,她也再按捺不住了,便还是开口了:“太太说辛者库女子情路坎坷,卑微罪籍多惹夫家不满。皇上……”

    她欲言又止,硬生生地把“嫌弃”二字咽了下去,心间却像秋风席扫落叶般悲凉。

    玄烨错觉心底某个角落似冷不丁被窥览无遗,隐隐有一丝心虚。他紧了紧掌心的手,对这个并不愉快的话题,他选择性忽略了,只是笑笑,权当这只是身侧女子唏嘘的一句世俗家常。

    芝兰觉得心间的枯黄秋叶像一霎燃起了燎原焰火,心字成灰说的就是这般吧。他的确嫌弃自己。虽然心底分明是明了的,但直面这近乎默认的微笑,芝兰只觉得透骨薄凉,指尖都似冷凝了。

    “冷?嗯?”玄烨扭头,垂眸看着她,关切地拢了拢她的披风。

    芝兰摇头,竭力挤出一丝笑,眼角却分明泛着点星潮润。

    两人下了步辇,还未站稳,就见一抹黑影急急自乾清门奔了过来。

    玄烨不由蹙眉,漠然瞟了一眼来人,便朝暖阁走去。

    夜色下,芝兰定睛瞧了瞧,依稀见得是容若,不由驻足。

    容若气喘吁吁地打住,竟只顾得草草行礼,眉角紧蹙,难掩悲戚地低声说道:“芝兰,你一定撑住。”他瞟了眼顿足殿门的玄烨,有些吃力地说道:“你额娘今早殁了。”

    芝兰的眸光一滞,脸色瞬时惨白。她惊惶地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可眼睑沉甸甸的,豆大的泪珠,颗颗分明地滑落,让她的眼睑不堪重负般垂下,双肩也不堪重负地倾倒,整个人就这么栽了下去。

    玄烨几个疾步奔过去,展臂一把搂住她,她昏了过去,面白如纸,满脸都是泪。玄烨慌乱地抚着她的脸,揩去泪水,焦急地唤了唤:“芝兰,醒醒!”

    怀里的女子没半点反应。

    玄烨一把抱起她,就朝御阶疾走。他瞪了眼梁九功,喝道:“愣着干吗?传御医。”他扭头对容若,眸光难掩的愠怒:“你跟朕来,稍间候着。”说完,便抱着人疾步入了殿。

    ……

    西暖阁,玄烨倚着软榻的靠垫,垂眸看着榻上的女子。她的眉眼生得极好,是他今生唯一见过可以当得上娥眉黛玉四字的。哪怕这样紧闭着,都给人一种我见犹怜,不忍亵渎的极致韵味。她的容颜像笼在缥缈晨雾里,轻蒙零露,孤清寂寥。

    他伸手掖了掖被角。这双眉眼像她额娘。秋氏含泪满心企盼的眼神浮现眼前,玄烨不知为何心底竟暗涌一丝愧意。倘若知晓那是一位母亲临终前的最后牵挂,自己断不会——

    他打住思绪,抬头看向御医,压着嗓子问道:“无碍吧?”

    刘声芳弓腰:“急气攻心以致昏厥,不碍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只能开几贴凝神静气的方子。其他的——”

    玄烨垂眸看着昏睡的女子,不耐地拂了拂手。

    梁九功便领着刘声芳避退了。

    自鸣钟的滴答声,很是烦人。

    容若站在暖阁稍间,已等候多时。他眉角紧蹙,不时朝殿门瞟望。急匆匆直奔乾清宫捎口信,只因受觉禅家所托,得赶在宫门落锁前让芝兰回家奔丧,而今都这个时辰了。他瞟了眼钟面,不由焦急地来回踱步。再耗下去宫门可得落锁了。

    “咳咳。”玄烨握空拳捂了捂嘴,清了清喉,总算是出现了。

    “臣叩见皇上。”容若急忙行礼。

    玄烨只是扬了扬手,示意免礼,径直走向主座,坐了下来。

    “皇上,觉禅家这会该在神武门外等着,芝兰得出宫守灵。”容若拱手,一脸急切。

    玄烨比手,冷声打断道:“前几日人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容若微怔,既而双眸闪过一丝悲戚,叹道:“臣也不清楚。家奴捎信,觉禅夫人今早留书,家人近傍晚才寻到人,已割腕自尽了。”

    玄烨不由屈指叩了叩案几,稍稍仰头望了望天顶,眸光幽沉,心底隐隐有些刺痛。至亲自尽,身为女儿,她该何等心伤。他垂眸看了眼容若,道:“即刻去神武门,芝兰今夜出不了宫,叫他们明早来接。”

    容若愕住,眉角轻蹙,急切地说道:“皇上,寻常百姓家只会停灵三日。觉禅夫人并非寿终,依族例明日就得火化,芝兰怎能不出宫守灵?皇上!”

    双眸掠过一丝戾气,玄烨压着嗓子低声道:“她正昏迷着,强行把她拽起来去守灵,那不是至孝,是愚孝。她额娘断不会如此。”说罢,起身疾步出殿。

    容若顾不得礼仪,急随一步,竟拽住玄烨的衣袖,顷刻又急忙松了开,俯身赔罪道:“臣一时情急,请皇上恕罪。只是,至亲离世已是大悲,若不能陪伴最后一程,怕是会抱憾终身呐。”

    玄烨回头,搀了容若一把,竭力抑着声线却依旧有些动容,道:“她能多睡一刻,便少伤心一刻。其他,朕不在乎。”说罢,抽身离去。

    酉时刚过,西暖阁已一片幽暗。烛光笼着纱罩透着莹莹之光,玄烨虚无地倚坐在软榻边默默地看着沉睡的女子,时不时帮她掖掖被角,又时不时拂拂她额角的细发。

    梁九功弓腰远远候在锦帘外,不时偷瞟,心底暗叹,主子一向国事为重,还不曾搁着满案奏折,只为守在哪个女子的病榻,如今竟怕烛光扰了榻上之人清梦,早早熄了灯,默默地候着。他不由摇头,垂眸盯着脚尖,看来太皇太后的忧虑不无道理。

    浓密卷翘的睫毛颤了颤,芝兰从昏睡中清醒,缓缓睁开眼,昏暗的灯光透入眼帘,熏起潮润来。她蹙眉,想要坐起身,却被玄烨俯身摁住。

    玄烨轻轻抚了抚她的额:“睡吧,没事,朕在。”

    芝兰的神色很恍惚,片刻,像骤风来袭般,眼角不堪潮润,一串晶莹滑落。“额娘。”她急唤,总算是从梦魇中惊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天顶。她挣扎着要坐起,像牙牙学语的孩童,痴痴呢哝着平生学会的第一口亲昵称谓。

    玄烨揽住她带了入怀,下巴抵着她的额,喃喃宽慰:“没事的,没事。”

    芝兰抬眸,双手无望地攀住他的肩,朱唇微微张合,尽是恐惧和希冀:“是奴才……听错了……嗯?”

    玄烨紧了紧臂弯,抚住她的脸,深邃的眸泛起一丝涟漪,疼惜地凑近她的额,着力一吻。

    芝兰心底最后一丝希冀破灭,泪便决了堤,滑了满脸。她不由蜷腿缩作一团,泣不成声地哽咽:“我最怕……额娘……想不开……阿玛阿玛……为什么?”

    玄烨紧紧搂住她,摁着她的鬓往怀里拢了拢,心底有些抽空,那丝愧意俨然滋长。那日秋氏略略提及不堪回首的往事,坦言不想女儿重蹈覆辙,直接逼问自己的心意。秋氏含恨而终已然悲惨,便连最后的牵挂,自己也不曾令她安心。忽地,他觉得怀翼里一僵,急忙垂眸。

    “我……要回家!”芝兰掀起锦被,还顾不得挽鞋,挣扎着便要起身下榻。

    玄烨急忙握紧她的臂,垂眸看着她:“宫门落锁了,明早再说。”

    芝兰的视线早被泪蒙住,连眼前的人都看不真切。她凄凄哭着,一个劲摇头,挣扎着还要下榻。

    玄烨稍稍紧了紧她的手臂,目光有些焦虑,柔声劝道:“宫门落锁,便是朕也轻易开不得。今夜赶回去又如何?有心,哪里守灵都一样。朕的乳母,孙嬷嬷说家人仙逝会化作星辰,抬头便可瞧见,即便浓云遮蔽,瞧不见,亲人还是在天上,正默默守候。”

    芝兰听着“守灵”、“仙逝”和“天上”,这一个个字眼叫她浑身发僵,呼吸都有些窒住,心更是掏空了一般。

    天塌了。

    脑际浑浑噩噩,清明似已腾上云霄,她咽了咽,轻颤地低泣着:“庆芳姐姐没了,铜心姑姑没了,云溪姑姑没了,哥哥没了,现在,额娘……呜……也没了。我爱的人,一个个都没了。为什么?阿玛说,哥哥是我的错,若是我……早些醒悟,以家为重,嫁得……如意……哥哥不用死。额娘……也是我的错,若是我听阿玛的,额娘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用死。都是我的错!克兄克母!”

    “胡说什么!啊——”玄烨紧着她的肩晃了晃,双眸腾起一层轻雾,心底深处的那处旧创似被掀开一道细口。他深吸一气,搂住她入怀,扯起锦被覆了覆,低眸看她一眼,索性蹭脱长靴上了榻。

    他躺坐在榻上,搂着怀里痴惘神伤的女子,不由茫然地仰望天顶,眸光分明蒙上些许氤氲。许久,他移眸看着怀里依旧默默滑落的女子,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喃喃若自语:“朕八岁丧父,十岁丧母,二十一岁丧妻。期间,生离死别,经历无数。若如你所言,朕不是克父克母克妻吗?”

    芝兰的心空荡荡地搐了搐。她抬眸,紧抿着唇,痴惘地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只能抬手颤颤地覆了覆他的肩,权当是同病相怜的宽慰。

    玄烨凄苦一笑,握住肩头纤细的手,轻轻揉在掌心,双眸一瞬尽是柔情,低声道:“你哪里是克星?你救了朕,救了整个大清。你是朕的福星。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你额娘恬静和善,绝不忍见你伤心至此。”

    星眸泛着泪光,芝兰哽咽着想要坐起,只觉心口疼得厉害,力不可支地瘫倒回去,泪浸染得玄烨的怀翼似蘸了一抹浓墨。她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

    “没力气就别说话,你想说什么,朕明白。今夜,朕陪你,为你额娘守灵。”玄烨替她掖了掖锦被,眸光尽是关切。

    芝兰微愕,仰头痴痴地看着他,莹莹之光下那两道灼热目光越发温暖。她当真看不懂眼前的男子,更看不懂这个残忍的世界。心底暗涌着酸涩的动容,只不过须臾就被满心的伤怀吞噬了。

    玄烨越发紧地搂住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喃喃道:“母后去世时,朕病了,也没能守在灵前,但朕梦见她了,她对朕笑,跟孙嬷嬷说了差不多的话。先人是不计较这些的……”

    夜,悄寂无声,只剩君王耳语般喃喃自语,从幼时出痘的惊险说到御花园喂鱼的童趣,从幼年登基说到智擒鳌拜……

    玄烨轻声细语,将二十余载沉积于心的往事,如数家珍般一一吐露,为的只是予怀里的女子须臾心宁,不忍漫漫长夜再折磨那颗悲怆不堪的心。

    翌日清晨,乾清宫早膳竟提前了半余时辰,玄烨只是轻轻咀了两口,便搁箸离席。梁九功深知,主子这是挂心暖阁那头,已一早差人去暖阁备膳。

    殿门口,玄烨紧了紧芝兰的手,朝静候在殿外的臣子吩咐道:“容若,这几日你不必当值,朕不便出宫,你好好照顾芝兰。”

    芝兰抬眸看了他一眼,苍白脸颊隐隐拂过一丝浅红。她抽手,噙着泪福了福,轻声道:“奴才谢皇上。”

    玄烨点头,凝眸看着她,不由拢了拢她肩上的墨绿披风,悄声道:“早去早回,去吧。”

    落下骡车那刻,芝兰只觉脑际浑浑噩噩。骡车是阿布鼐昨日便雇的,除了素昧谋面的车夫,再无一人相接。芝兰知晓,家里已经没人了。好在有容若一路骑马相随。

    她僵在院门前,漠然地看着黑压压的骡车,双眼有些红肿,眸子很灰暗,泪早已干了。她竭力振了振。

    容若顿在一尺开外,刚要开口,便见婉儿噙着泪,缓缓从院落墙角走了过来。

    婉儿轻轻地揽着芝兰入怀,抚了抚她的背,轻声道:“芝儿,这两日让我陪着你吧。嗯?”

    芝兰闷在她的怀里,无力地阖目,痴痴地点了点头。婉儿含泪朝容若看了一眼,只抿唇点了点头,便再无交谈。

    入院,只见白帐漫天,秋氏早已入殓,嘎达腰间缠着孝带子,跪在红土旗材一侧,伏地抽泣着。他双眼红肿,鼻翼一片青红。

    芝兰木然地走了过去,扑通跪下,泪在这刻又决了堤。

    族里相熟的老妇人扯着白带子急忙上前替她包头。

    芝兰两手伏在地上,看着旗材起脊,默默落泪,眼角余光瞥见,阿布鼐拔下院落西角的红幡,那张黝黑的面庞铁青一片,泪分明蒙了双目却死死压抑着。

    阿不鼐沉沉地迈着步子,弓腰把红幡塞到儿子手中,扬声喊道:“出殡!”

    嘎达泪流满面,执着红幡,颤巍巍地走到最前头。

    这是芝兰头一回见到昨日的新妇,小巧玲珑的妙龄女子,不过二旬,眉清目秀,恭顺谦和。又是一枚美丽的棋子,芝兰心底竟生出一丝怨怒,她直直盯着阿玛,阿玛这是又要重复一个轮回吧。他把她的儿女当什么了?

    一路竟如此漫长,灰蒙蒙的天际,白皑皑的冰凝,刺目的枯柴堆。旗材被族人抬起,摞在了柴堆里。

    芝兰这才恍然记起,按族例,不得善终的人,只能火化,不得土葬。她摸爬着起身,几步扑上去,揽着柴堆,扬声哭道:“不能烧!谁都不许烧!”心里尽是无尽的悲凉,昨夜不敢相问,今早也不敢相问,她怕听到那句自寻短见,可而今,再由不得她自欺欺人。

    “回来!”阿布鼐噙着泪,厉声喝道,“回来!”

    芝兰攀在柴堆上,死死揽着,双目紧闭,倔强疏离地哭道:“要烧,便连着我一起烧了。”

    容若和婉儿顿在几尺开外,正赶上前劝阻。

    阿布鼐深吸一气,几步抢了上前,死死拽下女儿朝角落拉去,朝族人喝道:“烧!”

    “阿玛!”芝兰哭得撕心裂肺。她眼睁睁看着柴堆浇遍火油,顷刻燃起熊熊烈焰。焰火点燃她眸中的怒火,她拼力挣扎,却挣不脱阿玛铁钳般的双手,便只有狠狠盯住阿玛,委屈、怨怒绞缠在眸中,竟是水火两不容的纷杂。

    阿布鼐看着那团火,火光映在他脸上,像是蒙上一层薄雾,豆大的泪珠滴落,他急忙别过头,稍稍松开了手:“火化是你额娘的遗愿。她想回江南,不愿……与我同穴。”阿布鼐僵硬地拂了拂脸,深吸一气,从袖口颤颤地掏出信笺,塞进女儿手中,无力地说道:“她留给你的。”

    阿布鼐转身要走,却突然僵住。他仰天长吸一气,从脖间扯下鹫鹰玉佩,漠然地看了一眼,就又塞到女儿手中,一滴泪啪嗒落在玉佩上。他抿唇,凄苦地说道:“这个,我再也用不着了。”说罢,落寞地蹒跚离去。

    灼灼火光下,那抹背影落寞不堪,芝兰只觉心头闷疼。阿玛竟似一夜老去,若说今生全是虚情,又何至如此心伤?她仰头望着灰色天际,揪着信笺入怀,满心都是莫名的惧怕。迟疑许久,她才颤巍巍地展开信笺。

    “芝儿,额娘走了,不必心伤,不必守孝。如期出嫁,乃吾遗愿。富察此人……”

    泪迷了双目,昏黄宣纸白茫茫的一片模糊,前瞬的心悸尚未褪去,此刻又是戮心的伤痛。芝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伏在结冰的泥土,她木然地望向火海,此心此人仿佛都被卷入火舌,一瞬尽化灰烬。

    夜阑人静,慈宁宫亥时尚未熄灯,太皇太后眯缝着眼,靠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地问道:“还在神武门跪着?”

    “嗯。”苏麻点头,轻叹道,“真不料想他性子这么倔,都深夜了。”

    太皇太后缓缓睁眸,深吸一气又缓缓呼气,喟叹道:“哀家此番着实有愧于佟佳府。李代桃僵实属无奈,宫闱朝野早已传开了,都知佟佳府迎娶的人是辛者库罪籍。哀家不得不顾及皇家的脸面。丫头如今大孝倒给了哀家台阶下。好在佟国维通情达理,这份亏欠,哀家以后再还吧。哎。”

    “可那家少爷赖在宫门相求,恐怕会惹出祸端。”苏麻蹙眉。

    太皇太后摆摆手,缓缓起身,重重地垂下眼睑,搭上苏麻的手,幽幽踱步,道:“仙蕊自会处理。”

    翌日清晨,宫门刚开,承乾宫的步辇便到了神武门。迎面寒气逼人,仙蕊落下步辇一刻不由冷颤,玉锦急忙替主子拢了拢貂裘。

    仙蕊看着神武门前直直跪着的身影,急忙移眸,茫然地望着天际,半晌僵住般一动不动。

    “主子!”

    仙蕊深吸一气,缓缓阖目,振了振,才又睁开眼,缓缓走向那人影。跪着的人,双唇褪得不着血色,眉梢睫毛唇角都凝着点点白霜,瞧着都像被冻得僵直了,却依旧漠然地直视前方朱墙,一动不动。

    仙蕊仰头望了望铁青天际,颤颤把手抽出暖袖,捂在心口,悲戚地说道:“隆科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冰天雪地跪了一天一夜,你赶紧起来!”

    乌瞳颤了颤,隆科多直了直背脊,压着嗓子执拗说道:“若不应我所求,我断不起来。便是阿玛来,我也是如此。”

    仙蕊死死地盯着弟弟,怨怒一闪而过,可此刻更多是不忍与疼惜。她缓缓俯身,用帕子拂了拂那张冰冷的脸庞,一瞬手指僵住。她愤怒地训斥道:“你都发热了,赶紧起来!”

    隆科多漠然地瞟了姐姐一眼,倔强地别过脸去。

    仙蕊只觉得胸闷气急,不由揪住心口。玉锦急忙上前搀扶主子,却被主子一把拂开。

    “你不过见那女子几面罢了,何至于如此?”仙蕊直起身子,满目不解。

    隆科多抬眸,眸光幽沉,声音明明冻得瑟瑟发抖,听着却是蚀骨的笃定:“为她,便是豁出性命,我也甘愿。姐姐,你怎能跟着阿玛把我给卖了?什么李四儿,我断不会娶。芝兰要守丧,我可以等!一年、三年、五年都行!你们为何要跟着慈宁宫,硬塞个宫女给我!”

    仙蕊深吸一气,逼近一步,瞟了眼四下,压着嗓子道:“你以为阿玛和我甘愿?阿玛愿以平妻之礼迎娶芝兰,只因她救驾有功,这是给佟佳府贴金。而今,换成浣衣局的丫头,虽只是纳妾,却令佟佳府蒙羞,阿玛哑忍,我也在哑忍。太皇太后开了金口,这是顾全皇家和佟佳府脸面的无奈之举。我——”

    “姐姐!”隆科多打断道,“我不管什么脸面,我只要娶我的平妻。”

    “隆科多——”仙蕊愤愤唤了一声,顷刻,顺了顺气,平了平嗓音,劝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你先娶李四儿,保全慈宁宫的脸面。他日,姐姐答应你,只要力所能及,一定遂你所愿。”

    隆科多满目狐疑地打量着姐姐,依旧死死跪着。

    仙蕊阖目,尽是无奈,无力地说道:“姐姐几时骗过你。这回,事发突然,太皇太后才出此下策。”

    “望姐姐能信守诺言!”隆科多深吸一气,摁着冰冷的地砖起身,不料双腿麻木,还没站直已一个踉跄跪了回去。宫门的侍卫急忙奔过来搀扶。

    仙蕊满目不忍,含泪别过头去,吩咐道:“赶紧送他回佟佳府。直接回府。”

    望着蹒跚离去的背影,仙蕊无力地搀着玉锦的手臂,轻声道:“赶紧差人送信给阿玛,把隆科多留在家中,切莫给他空隙去找那丫头。”

    玉锦点头,满脸愁容。

    仙蕊瞟了眼身边的丫头,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豁出性命也甘愿。那丫头,真叫人羡慕。”

    婉儿忧心忡忡地盯着跪在神龛前的姐弟,都已个把时辰了,二人默默不语,只是傻傻地跪着。

    芝兰捧着骨灰瓷坛,盯着新刻灵牌,痴痴流泪。

    婉儿抬眸瞟了眼容若,含泪似有千言万语。容若缓缓凑近,望了眼四下,宽慰地覆了覆她的手,犹豫片刻,走上前劝道:“芝兰,近晌午了,黄昏前得回宫,该是时辰先送走夫人了。”

    婉儿也踱上前一步,劝道:“芝儿,庆芳斋那头已打点好。夫人暂时安置在那儿。秦嬷嬷会悉心奉香,你尽管放心。”

    芝兰的唇角微颤,心更是。不料庆芳斋安置的第一缕亡魂,竟是自己的额娘,难道是命里注定吗?她紧了紧怀里的瓷坛,泪啪嗒啪嗒落在上头,激起几声凄清之音,片刻,她扭头对着弟弟,声音有些嘶哑:“嘎达,姐姐送额娘回江南。你可愿同往?”

    嘎达拂了把泪,狠狠点头,哽得不得一语。

    婉儿弯腰搀扶起芝兰,宽慰道:“芝儿,等你承恩出宫,我陪你一同去。”

    芝兰含泪点点头,茫然地望向门口……

    冥色缓缓吞噬紫禁城,玄烨迈下步辇,疾步迈进慈宁宫。

    “朕给皇祖母请安。”他恭顺地行礼,稍许站定,扫视四下,眸光隐隐掠过一丝焦虑。

    太皇太后浅笑着招呼道:“皇上来得正巧,膳房新创了几款点心,皇上也尝尝吧。”说罢,张嘴接过苏麻舀过来的小撮点心。

    玄烨落座,刻意清冷地问道:“芝兰一入宫便径直来了皇祖母这儿,朕——”

    “呵呵。”太皇太后笑着打断道,“丫头到底曾是慈宁宫的人,跟苏麻亲,跟哀家亲。”

    她正了正容颜,看着孙儿,淡淡道:“让丫头在这儿住上几日吧,有苏麻,又有浣衣局旧识,心伤也平复得快些。她累了。这会已睡下了。”

    玄烨微怔,瞟了眼殿门,心下虽然有些莫名的不安,却还是点头笑道:“皇祖母所言甚是。”

    梁九功低头瞅着默然用膳的主子,一连几日,主子都有些神不守舍,似一日焦虑过一日,从不曾见他如此。他暗叹一气。

    玄烨搁下银箸,起了身:“去慈宁宫。”

    梁九功碎步紧随,每日清晨,主子都会去慈宁宫请安,一日早过一日,哎。

    一番心不在焉地拉扯家常,玄烨扫望四下仍不见那道魂牵梦绕的身影。心头有些堵闷,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皇祖母,小梁子跟朕求了好几回,宫门缺人,今日便让他把芝兰带走吧。”

    梁九功低低瞥了眼主子,尴尬地笑了笑,稍稍退了退。

    太皇太后扫了眼梁九功,又看回孙儿,抿了口茶,说道:“丫头已出宫多日。丫头求哀家恩准她出宫,送灵江南。哀家允了。这会该出了直隶,到山东地界了吧。”

    “皇祖母?”玄烨腾地站起,震惊地看着祖母,一脸难以置信。

    “坐下。”眉角不悦一闪而过,太皇太后搁下茶杯,抬手隔空摁了嗯,道,“她额娘遗愿,合乎情理。哀家又曾亲口允她出宫。”

    “皇祖母,您怎可?”玄烨欲言又止,垂眸看着地砖,这几日见不到她,他已觉察到几分蹊跷。原本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可得知这个消息,心底还是莫名的难耐和堵闷。他抿了抿唇,顺了顺神色,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隐隐簇集的阴云。他坐回榻上,刻意清淡了声音,道,“她可有话留给朕?”

    太皇太后轻叹一气,拂手屏退众人,瞅着对坐,老太太摇头道:“没有,是她求哀家瞒着你的。对,哀家的确存了私心,佟佳府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丫头一走,正好给哀家解决难题。只是,这的确是丫头所求,她说要给亡母守孝三年,以后,也不会回京师了,就留在江南。”

    玄烨猛地扭头,双眸似燃起小簇细焰。他定定地看着祖母,摇头道:“朕不信。不辞而别,朕已是不信。不回京师,绝不可能!”

    太皇太后迎着那两缕尽是探究的灼热眸光,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哀家原也不信。宫里哪个女子舍得下荣华富贵?哀家只道她欲拒还迎,在跟皇上耍心机,但,哎。”她随手指着几尺开外的青石地砖,眯缝着眼,低低瞅着,接着道:“她就跪那儿求哀家,说的情真意切,哀家不得不信。”

    玄烨盯着那块地砖,听着祖母复述她当日之言,耳际嗡嗡的。他不由合手拧了拧,眼前仿若浮现那抹身影,伏在地上,凄凄地哀求。他曾嘲讽她出身低贱,处处求人。她求什么,自己都不曾爽快答应过。此刻,她再不求自己了,再也不会了。

    “皇上心里有杆称,能给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奴才卑微,皇上对奴才,更多的是嫌弃,奴才一早便知。若奴才尚心存一丝幻念,不是因贪图富贵,只因奴才觉得,皇上或许对奴才尚存情意。但,皇上亲口对额娘说,爱,断给不了。奴才再无半点留恋,奴才只想出宫为额娘守孝,求太皇太后信奴才,成全奴才。”

    双眸蒸腾起一层轻雾,玄烨竟觉得心口有些疼,继而是莫名的心慌。他紧了紧双手,深吸一气,唇角浮起一抹凄苦嘲讽的笑意:“朕坐拥六宫粉黛无数,却留不住曾爱朕入骨,甘愿为朕而死的女子,哼,简直荒谬。”

    太皇太后暗舒一气,瞅着孙儿,满目慈爱,宽慰道:“丫头既知进退,皇上何不成全她?相处这么些日子,皇上一时难舍也在所难免。换哪个男子,面对痴心一片,以死相护的女子,都会心存不舍。慢慢的,皇上就会忘了。这丫头跟皇上不合适,罪籍为妃,会让皇上蒙上贪恋女色的骂名。她也不见得过得好。走了,甚好。”

    玄烨深吸一气,木然地起身,轻若无声般说道:“朕该走了,兵部各人还在东暖阁外候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