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寒露深林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无错小说网 www.wucuo.org,最快更新良人在水一方:康熙良妃传最新章节!

    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

    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薛纲《兰花》

    江南的早春,润物无声。桂子树葱葱郁郁,宛若一柄墨绿大伞。浓荫蔽日,一冢新坟似笼在沉沉暮气里。幸好,蓁蓁细叶间,隐隐抽出点点嫩粉新芽,多少驱散了暮气,平添几分寂静清幽。

    芝兰抚着新刻的石碑,花岗岩的细细凹痕,未经打磨,有些粗糙,微微硌手,指尖似点点银针扎过,微微的刺痛瞬瞬间刺到了心头,竟是阵阵剜心之痛。

    芝兰不由捂住心口,手腕处有些隐隐灼痛,她垂眸,是弟弟在烧冥纸。微黄的细焰忽明忽暗地吐着火舌,弟弟一边拂泪,一边扯下一片暗黄冥纸,送入那火舌。

    芝兰揽过弟弟,看着墓碑,唇角颤颤地微扬:“嘎达,别哭。额娘没走,会一直陪着你。”

    “嗯。”嘎达强咽泪水,着力点点头,哭道,“阿玛说,每年生辰,额娘都留了信给我,直到弱冠成年。可姐姐,我不想要信,只想要额娘。我不想回家,不想要姨娘。我也要在这里陪额娘。”

    “不许说傻话。”芝兰低头,噙着泪,拂去弟弟脸颊的泪水,轻声道,“你不回去,太太和阿玛怎么办?代姐姐好好照顾家。额娘不想你舞刀弄枪,阿玛答应了,回京后会送你进私塾,好好念书,嗯?”

    嘎达嘴角颤颤地撇了撇,微微点头。

    “婉儿姐姐。”芝兰抬头,看向站在一尺开外默默垂泪的婉儿,“劳姐姐早些带嘎达回京,私塾快开学了,再耽搁恐怕这季就赶不上了。往后还请姐姐照拂嘎达和太太。”

    婉儿连连点头,上前两步扶起跪在坟前的姐弟,说道:“芝儿,你放心。只是你孤身一人留在异乡,我如何放心?我们再陪你几天吧。”

    嘎达闻声,噙着泪,着力点头。

    芝兰抚了抚婉儿的手背,深吸一气,淡声道:“额娘的家乡便是我的家乡。我没事,姐姐放心。额娘已安置妥当,连院落都购置好了。姐姐已帮了我很多,再不回去。容若该急了。”

    婉儿失落地垂睑:“不碍的。”许是觉得有些尴尬,她急忙别了别身子,俯腰拎起地上的竹篮。

    三人拾着林间幽径缓缓往回走。

    芝兰抬头,透着林荫细缝望一眼天空,蓝天如洗,心头阴霾似稍稍散了些:“额娘一定喜欢这片林子。”

    婉儿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转瞬,担忧地说道:“芝儿,你往后有何打算?”

    芝兰垂眸瞥了眼婉儿,紧了紧搭在弟弟肩头的手,竭力平复声音却依旧有些落寞:“买了院子和墓地,留了嘎达求学的银两,赏银所剩无几。”

    “芝儿。”婉儿打断她,双眸泛着泪光,夹着些希冀,道,“不如一道回京吧。每年来拜祭夫人也是一样的。”

    芝兰移眸,京城她是再也回不去了,她答应了太皇太后,更何况这原本也是她自己想要的。否则,她如何能避开那个人的勉强?她振了振,嗓音越发落寞:“姐姐,我都想好了,江宁是富饶之地。额娘教我的刺绣手艺,求得三餐温饱,不成问题。我想开个绣庄。”

    婉儿低瞥一眼嘎达,顾不得许多,悄声道:“芝儿,你莫不是还惦念着蒙古的那位少爷?若是如此,便更不该傻傻留在这里,好不易求得自由,怎能——”

    “姐姐。”芝兰急忙打断她,眼角又潮润不堪,更有泪珠滑落,心瞬间搐得生疼,她不禁捂住心口,深吸一气,心悸却更甚,脸色刷地惨白。她不由驻足,揪住领口,着力摁了摁。

    “芝儿,你还是找大夫瞧瞧吧。”

    “不用,不碍的。”芝兰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着力振了振。

    “不成,这一路已好几回了。来,赶紧回家。”婉儿绕开嘎达,搀稳芝兰,碎了碎步子,急忙往回赶。

    婉儿蹙着柳眉,急切问道:“大夫?”

    大夫抽回手,瞟了眼芝兰鬓上的素白细花,眯缝着双眸,道:“暂且无碍。只是心悸大意不得,得防微杜渐。暂且服几贴宁心静气的方子,万事宽心,切莫劳心费神。”

    嘎达送大夫出了院门。

    婉儿抚着芝兰的肩,轻叹一气,疼惜地劝道:“芝儿,让我再陪你待几日。这院落虽小,一个人终归冷清。这几日,我带你四处逛逛,散散心,成天愁眉苦脸,如何不憋出病来?”

    芝兰抬手抚了抚肩上的手,点了点头,眸光有些灰沉,至亲离世已是痛心切骨,他更是心头的一把盐。

    芝兰再也不想回想那位故人了,振了振,岔开话题道,“姐姐,听说织造府马上要选新一年的绣娘。我想参加,若是有幸可以崭露头角,开绣庄便有望了。”

    “也好。”婉儿落座,两姐妹窃窃低语,商量起这场绣娘的比试来。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满目慈爱,抿了口茶,轻声道:“成韵呐,哀家知你孝顺,只是头一胎,得万分小心,以后别来给哀家请安了,歇着吧。”

    成韵笑着抚了抚滚圆的肚皮,嘟着嘴撒娇道:“皇祖母是有福之人,臣妾来既是给祖母请安,也是想沾沾您的福气。”

    太皇太后清然一笑,双眸愈发柔和。宜嫔瞥了眼成韵,唇角稍稍努了努。

    荣嫔扫了眼四下,含笑说道:“太皇太后,上回家宴提起赏花,花期近了,皇上却还在畅春园。臣妾愚钝,不知这赏花会该定在何时妥当,皇上也不知几时回宫。”

    太皇太后不由敛笑,正了正身子,淡淡道:“皇上去畅春园,不过半月,兴致正浓着,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回宫。不必等他了,你瞧着办吧。”

    荣嫔面容有些僵住,顺了顺,微微点头。

    莺莺燕燕散尽,太皇太后抚了抚额,轻声问道:“今日可有皇上的消息?”

    “嗯。”苏麻轻声回道,“主子放心,皇上一切安好。算日子,也该到江宁了。”

    太皇太后落下手来,摇头无奈地叹道:“哎,这丫头送也送不走,冤孽。”

    苏麻挤出一丝微笑,本想说点什么,终是噤声不语。

    太皇太后抬眸,睨了她一眼,苦笑道:“你啊,莫不是又想替她说好话,罢了,玄烨既喜欢,哀家由着他便是。对了,佟佳府那边如何了?”

    “主子放心,已照您吩咐,后日便送那丫头出宫。”苏麻轻声回道,转瞬掠过一丝难色,道,“只是那家少爷,上回冻着了,伤风还未痊愈。这亲事仓促了点。”

    “哼。”太皇太后倚了倚了靠垫,无力地说道,“拖一日,哀家便忧心一日。那丫头回宫,还指不定出什么篓子。”

    江宁城的街市。

    “芝儿,怎么了?”

    芝兰循着街市回眸望去,只见人群熙熙攘攘,并无蹊跷。她朝婉儿看了一眼,道:“想是我多心,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婉儿扭头看了看,摇摇头,挽着芝兰,道:“刺绣的物件都买齐了,不如回去吧。”

    芝兰点头,朝一旁四处张望的嘎达招了招手。

    竹篱院落前,一袭深蓝常服背手立于门前。

    芝兰只觉得手臂忽然一紧,扭头看身侧,但见婉儿的眸子像刹那间种了星辉,顷刻又腾起潮润,望着门前的背影痴痴发着呆。

    芝兰也没想到容若竟然追来了,笑着松开婉儿的手。

    婉儿朝那身影痴痴踱近两步,却又住了步。

    容若回眸,眉宇尽是惊喜,笑着疾步迎了过来。顿在疾步开外,他含笑对着婉儿点头。婉儿莞尔,垂眸间一丝绯红爬上脸颊。两人相视一笑,俨然是冰释前嫌了。

    芝兰欣慰地笑了笑,对着久别重逢的两人欠身福了福,便拉着嘎达侧身入院。

    “婉儿。”容若走近,牵起婉儿的手,轻声道,“我——”

    “什么都别说了,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我很开心,很满足。”婉儿抬眸,噙着泪打断他。

    容若轻吸一气,贴近一步,看着眼前的女子,悄声道:“可我想说,娶你不止是承诺,更是我毕生心愿。”

    一滴晶莹滑落,婉儿抬眸看着眼前的男子,朱唇微颤,笑却晕染了双眸。

    容若紧了紧双手,切切地问:“随我回京,嗯?”

    婉儿点头,含笑道:“我从未想过不回京师,那里有你,便是我的家。”

    石桌上,炭炉煨着紫砂滋滋作响,茶香清润扑鼻。

    婉儿瞟了眼对座,起身,笑道:“嘎达想吃糯米糕,容若,你也饿了,我这就去做。”说完,牵着嘎达便进了屋。

    院内静寂,春风拂过树叶,飘起小阵窸窣。

    芝兰揭起壶盖,执箸夹起一块姜片送入壶中。容若盯着炭火,爽然一笑,抬头朝四下看了看,道:“院子不错。”

    盖好茶壶,芝兰搁下竹筷,浅笑道:“嗯,容若,不好意思,累你大老远跑来寻婉儿姐姐。”

    “千万别这么说,你。”容若扯了扯嘴角,终是欲言又止。

    芝兰抬眸看了他一眼,眸光清婉。她垂目执壶倒茶,淡笑道:“你来这趟也好,婉儿姐姐总算能打消顾虑,你们和好如初,真为你们开心。”

    容若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含笑点头。

    芝兰抿抿唇,看着杯中浅青的茶水,轻声道:“嘎达回京后,还劳你多照料。”

    容若的笑有些僵住。他搁下茶杯,顿了顿,道:“这是当然。但,芝兰,皇上他——”

    “容若。”芝兰急忙抬眸,打断他。瞬间,又觉得有些尴尬,她移眸看向竹篱笆,淡淡说道,“我如今已不是皇家的宫婢,再提主子的事,不合适。”

    容若蹙眉,看了眼篱笆,试探地问道:“若皇上不远千里来接你,你可愿——”、

    芝兰蹭地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岔开话题道:“瞧我,你和婉儿姐姐多日不见,该有好多话要说。我去换姐姐出来,稍等。”说罢,逃也般转身进了屋。

    容若微怔,定定地端坐石凳上,盯着堂屋灰蒙蒙的门槛,暗叹一气。

    “她还好吧?”玄烨微扬眉角,深邃的眸子隐隐闪过一点亮光。

    容若点头,犹豫一瞬,道:“皇上既然来了,何不早些见她?”

    玄烨抬眸睨了他一眼,把奏折撂在书案上,正色地岔回了政务:“地方吏制关乎百姓福祉,朕既来了,免不得明察暗访。这事由你亲自督办,不得有误。福建初平,恐有余孽……”

    漆漆夜幕,一弯玉钩分外惹眼。玄烨抬头,看了眼天际,垂眸看着掌心的乌青荷包,吩咐道:“小梁子,传曹玺。”

    “嗻。”

    一晃几日过去了,芝兰忧心嘎达入学一事,免不得探问婉儿和容若的归程。容若只道差事未办完,归期一推再推。绣娘选期临近,芝兰除了每日去秋氏坟前晨昏两祭,都门在屋里挑针引线,以求赶在选期前交幅像样的绣品。

    夕阳如丹,晚霞洒落绿林,静谧幽柔中夹着淡淡忧愁。

    焚香袅袅,芝兰跪在新冢前,双手合十,闭目喃喃。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扬起帕子,轻轻拭了拭石碑。乌瞳里那点灰白石碑,冰冷凄凉,芝兰振了振,噙着泪,却是含着笑说道:“额娘,嘎达随容若去雨花台了,走时嘴里还一直叨唠,叫我一定跟您告个假。”

    话不由嘎然咽下,手也僵住,墓室里的亡魂当真听得见吗?

    她不敢细想,有泪滑落,她急忙拂去,深吸一气,站起身来,忽觉臂肘一暖,一股遒劲的暖意正搀着她起身。

    心头莫名地一紧,这致命的熟悉幽香,她不由急急屏息,扭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她便愕住,那两轮剑眉有些钻心。她惊惶地抽手,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心间似隐隐听得玉碎之音。她垂眸,他怎么会在这里?自己都已逃到江南了,他为何还要咄咄相逼呢?

    玄烨的手僵悬在半空,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袭砂色汉裙素净淡雅,乌亮的发鬓上只簪了一点素白细花,削肩楚楚,柳腰纤纤,是他这些日子以来魂牵梦绕的人。他稍稍跨前一步,想牵过她的手。

    芝兰才从惊惶中缓过神来,急忙跪下行礼,双肘又被他暖暖搀住。芝兰赶忙缩回手,挪退一步,朱唇顷刻褪成一抹浅淡流丹。她慌乱无措地垂睑,鞋尖的灰黑泥土瞬时浸落几点潮润。

    玄烨虽早料到她会对自己疏离,可真当面对了,还是不免失落。他凝视着她的眉眼,唇角微嚅却不知如何开口,早先想好的说辞竟然全都说不出口。

    半晌,他移眸望了眼石碑,走上前,俯身从竹篮捻起三支香,就着冥纸的微弱细焰点香。

    芝兰微怔,见状急忙走近,分明带着疏离和惶恐,劝阻道:“皇上,使不得。额娘如何受得起?”话从口出,心头竟是一疼,额娘在自己心里崇高如神,然而,尊卑有别,却独独受不起天子祭奠。

    玄烨直了直身子,扭头有些惆怅地看着她:“既是你额娘,便受得起。”

    芝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上位者的恩赐从来都是恰到好处。这世上怕是不会再有人在拿捏人心上,敌得过眼前的男子了。从前,每每当自己心灰意冷,决心斩断情缘时,他都会如此刻这般施以小恩,不多不少,足以叫自己生出被另眼相待的错觉。

    只是,这回,她是真的清醒了。她垂眸看着冥纸渐渐焚作灰烬,错觉自己的心也是如此。

    玄烨双手执香,看着新刻的石碑,神色肃穆:“觉禅夫人,朕是富察。当日马车上,你的心愿,朕答应你。今日,朕是来接芝兰回宫的。你放心。朕断不会让芝兰再受半点委屈。”说罢,俯腰把香插在坟前的香炉里。

    耳际嗡嗡的,泪弥蒙了双目,芝兰深吸一气,心底莫名地暗涌一丝惧怖。情深之言,往昔也曾听过,却每每都是自己会错了意。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芝兰不懂,他为何要相逼至此。她都已经躲到江南来了,他为何还要逼她回宫。

    额娘的遗书字字剜心,不容她再存半点幻念。她当真是清醒了。她抬手拂了拂泪水,合手紧了紧,垂眸看着灰黑的泥土,下意识地又挪退了几步。

    “芝兰。”玄烨转身踱近几步,分明瞧见她的避退和疏离,心口很是不适。他住步,垂眸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终是柔声道:“有些话,朕虽说过,但朕千里迢迢赶来,朕的心意,朕望你明白。”

    芝兰觉得很明白他的心意。迎面的眸光很炙热,只是她再也不愿意迷失在一厢情愿的幻念里了。她垂眸看着地面,守礼地福了福,说着奴才该有的本分话:“奴才替额娘谢谢皇上。得天子拈香,是额娘莫大的福分。”

    她这样避而不谈的反应,着实让玄烨有些无措。他蹙眉,贴近一步,牵起她的手,紧在掌心,也不顾不得言语是否急切了:“随朕回宫,朕知,你受了委屈,朕会加倍补偿。”

    芝兰抽手,却挣不开铁钳般的颀长五指。她始终都没正面看他,目光越过她的肩,茫然地望着石碑。是司门,还是答应,她早不在乎了。于她,已经毫无区别。

    “皇上,服侍主子原是奴才的本分。但,奴才大孝,太皇太后也恩准奴才回乡守灵,奴才不能回宫,还求皇上恕罪。”

    玄烨心头一紧,一路风尘仆仆,只为今日相见,夜阑人静时也曾想到,她少不得是心灰意冷,却不曾料想,她竟疏离至此。

    他觉得心口有些闷疼,按捺不住的烦闷。他紧了紧掌心,揉着她的手带向自己的心口,耐着性子低声道:“你放心,朕已命江南织造买下了这片林子,往后有专人守灵。”

    芝兰自知是挣不开了。她总算是抬眸看他了,依旧是那年让她一见倾心的容颜,心尖明明是慌乱的,只是她刻意隐去了,神色很漠然。

    玄烨低眸瞟了眼掌心里的手,心稍稍舒了舒。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肩,轻声道:“舟车劳顿,伤还好吧?”不等她回话,玄烨的唇角分明不自然地扯了扯,似下了莫大决心:“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随朕回宫,做朕的兰贵人。”

    芝兰有些愕然,星眸腾起一抹氤氲,她痴惘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为何还是不懂,自己虽然的确是奢望过这样的位份,可自己想要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妃位,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可以站在他身侧,不用自称奴才的身份,自己只是想成为他口中的交心之人。

    眼下,他总算是改口了。只是,这样强求得来的勉强妥协,她当真不稀罕。

    她垂眸,眸光有些灰暗。她又抽了抽手,唇角浮起一丝解嘲弧线:“皇上莫不是多喝了两杯,奴才卑微,比不得幽兰,更不配承恩做宫里的小主。天暗了,奴才该回去了,奴才告退。”她边说边用力抽手,抽身便要退下。

    玄烨执拗地拽住她,贴近一步,却是词穷。他当真有些不知所措了,紧蹙着眉:“你——”他深呼一气,顺了顺,道:“君无戏言,朕待你如何,你竟感觉不到吗?啊?”

    芝兰想说她都感觉到了。只是,那些话,她连说的资格都没有。她觉得心口好疼,眼角也是,泪又不争气地决堤了,她恼恨这样的自己。这里是一刻都不能逗留了。

    她侧身,别过脸,道:“皇上,奴才来江南,只是想给额娘守灵,并不是……不是主子想的那样,奴才没想过以功胁主,也没想过欲拒还迎、以退为进。奴才不是觊觎六宫之位。往昔,奴才执念的只是颁金节的邂逅。奴才确曾奢望与富察白首相携,但世上并无富察,只有皇上。奴才再无奢望,求皇上成全奴才。”

    玄烨深吸一气,微微仰头,望了眼渐染暮色的天际。他不顾她的挣扎,执拗地拽着她入怀,紧紧拥住,下巴贴着她的脸,他有些急切地解释:“朕知你要的不是妃位。你想什么,朕知。世上虽无富察,但你却有良人。朕便是。”

    芝兰道不清心底是何感受了,明明又心软了,心底又腾起一丝希冀,却被心悸惧怖和恼恨淹没了。她摇头,又无望地挣了挣,哽咽道:“皇上今日所言,奴才感恩于心。只是,皇上。”

    仰望一眼灰蒙蒙的天,她抽身退了退:“你是天子,奴才是罪籍,如何敢僭越?奴才倦了,也怕了。往昔,奴才不懂认命,害了哥哥,也害了额娘。如今,奴才懂了。奴才认命。皇上是奴才豁出性命也配不上的人,奴才死心了。奴才早已决定,自梳不嫁,求皇上成全。”

    玄烨的手重重垂落,双眸蒸起一缕薄雾。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竟是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蚀骨陌生,心头堵闷至极,他满目都是不解:“你竟这般信不过朕?朕的心,你竟一点都不懂?朕千里迢迢南下,你——认命?死心?你怎可说出这种糊涂话?”

    芝兰有些颤巍巍地退了退,原想赶紧抽身退下,却不料双腿竟是灌铅般沉重,生生迈不开步子。

    玄烨凝眸看了她许久,才幽幽移眸,望了眼冥色笼罩下的浓墨树荫。他回眸笃定地说道:“朕不逼你,朕终会让你知道,朕才是你的命,你的心。早些回去歇着吧。”说罢,缓步离去。

    芝兰杵在原地,僵住般动弹不得,玄青衣袍擦肩而过,心很疼。她木然地看着那抹玄青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

    “我爱幽兰异众芳”,即便真切,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三千粉黛百媚千娇,一点心动并不长久。

    他晴雨不定,须臾甜蜜后便是戮心之痛,决绝不容半分情面,只因他嫌弃自己。自己在他心里不配以心相交,更不配倾心相爱。贵人?良人?勉强求得的情意,不过是无情的施舍,转瞬即逝。

    她的心,早随额娘着焚作灰烬,沉香寂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