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绛雪海棠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无错小说网 www.wucuo.org,最快更新良人在水一方:康熙良妃传最新章节!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曹雪芹《红楼梦》

    暖风微凉,夕阳微悬西天,一弯玉钩悄然爬上云霄,暮色似透着淡淡流萤。微风柔柔地抚着卉木,拂起沙沙之音。

    芝兰循着御花园的幽径,徜徉在朦胧暮光里。魏珠古灵精怪地屏退众人,只说皇上在绛雪轩召见。

    一片莹白透着醉心粉色,莹莹暮光倾泻蓁蓁树梢,泛起银灰波光,宛若广寒玉树银花。一袭月白身影站在树下,背手而立,满地落英上投起一道浅淡身影,静谧夕阳拉拽得那抹身影老长。

    芝兰沐浴在这流光溢彩里,不由浮起一丝笑。她疾步走近,俯身捡起一片洁白的海棠花瓣,映着夕阳照了照,端详片刻,说道:“去年早春,打这儿经过,虽不在花期,已觉美不胜收,今日更美。”

    玄烨转身,眸光灼灼,伸手牵过她,含笑说道:“看来小梁子歪打正着,朕命他觅个寂静处,竟这般叫你称心。为朕博得佳人一笑,该赏。”

    玄烨看着眼前的笑靥,竟叫这满园绽放的浅粉海棠都黯然失色。他不由托起掌心的手,吻了吻。

    芝兰嫣然,顺着他的臂弯,靠上他的肩,柔声呢哝:“臣妾虽比不得空谷幽兰,婀娜花姿,但皇上的诗,还是谢谢了。”

    这已经是自己第三回为她提诗了。玄烨也有些心惊。他伸手揽过她,摇摇头,一味打趣道:“周幽王为博佳人一笑,烟火戏诸侯,后人都道红颜祸水。在朕看来,倒是周幽王不走运。且不论美貌才情,褒姒不及你半分,单论脾性,她便远远不如。你啊着实好哄,朕要封你兰贵人,你偏只要个良答应,昨日晋你为常在,也不见你笑一笑。送幅字帖倒是乐开了花。”

    芝兰仰头莞尔,清润的眸子透亮:“织造府,皇上已圆了臣妾毕生所愿,是答应还是贵人,臣妾不在乎。便是世人都说‘良’乃低等嫔御,臣妾心里唯有一句‘今生良人,白首不离’。臣妾不想皇上为难,再说太贵重了,臣妾也受不起,反而遭人嫉恨。”

    玄烨蹙眉,抚了抚她耳垂上的桂子耳坠,柔声道:“若不是天宁寺主持说‘良’字,与朕五行契合,可保你一世安宁,好过‘贵德淑贤’,朕断不会应你。”

    芝兰扬指轻轻划了划月白心口,蹭着他的肩,嘟嘴含笑,有些撒娇的意味:“臣妾生在正月十六走百病之后,自是百病全无。只要皇上愿意白首不离,臣妾定能信守承诺。”

    “哈哈。”玄烨爽声一笑,低头凑近她的额,鼻尖蹭着鼻尖,打趣道,“想同朕白首不离,又有何难?以后每年结缘日,喂朕吃上两颗结缘豆,便缘定三生了。”说罢,挑眉瞟了眼花坛须弥底座旁的案几。

    案几上,朱漆食盒玲珑别致,原是有备而来。

    依着族例,民间夫妻在结缘日这天是会互喂结缘豆的,以求一生和和美美。

    芝兰含笑点头,挣开玄烨,走近案几,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四颗结缘豆静谧地躺在银盘里。

    她瞥了眼身侧的月白身影,转又移眸案几,却找不到银箸,复又移眸时,只见那个男子已凑到身前,微张着唇,一副讨要豆子的好笑模样。

    芝兰禁不住红了脸,娇羞地笑了笑,垂眸捻起一颗结缘豆,送到他的唇边。

    玄烨笑着噙着她的指,轻轻一嚅,明明豆子都吃下了,却还是含着她的指不松口。他笑着捻起一颗豆子,送到芝兰唇边。

    芝兰双颊粉扑扑的,头埋着头,一脸羞涩。

    “嗯?”玄烨闷嗯了一声。

    芝兰也顾不得四下是不是有宫人在了,微启朱唇迎上了那颗豆子。

    只是玄烨忽然就缩回手,逗得一脸娇羞的女子愕地蹙了眉,“皇上你这是做什么?”

    玄烨玄烨哈哈大笑,半晌,才止住笑,含情脉脉地喂她吃了那颗结缘豆。

    梁九功远远猫在宫墙一角,间或抬眸偷睨,笑着直摇头。主子近来性情大变,四颗豆子罢了,竟乐滋滋地嬉笑许久。也好,龙颜大悦,当差也容易些。他不禁又暗自得意,江南雨花台,自己虽不在场,却也猜得一二,主子是当真动了心。这良常在着实不容小觑,好在自己一早便布下了善缘。

    一阵暖风拂过,细叶窸窣作响,顷刻,漫天细雨,莹粉花蕾雪絮般纷纷扬扬,眼帘宛如蒙上粉色轻纱。

    芝兰摊开手,接着缤纷的海棠花瓣,淡红花瓣清淡含香,她捧着凑近闻了闻,不由轻声唏嘘:“真美。”

    忽然,很想与这花瓣一起舞上一曲。

    芝兰如是想,就当真婆娑起舞,一瞬翩然若彩蝶,灵动于花海,缱绻缠绵,一瞬沉醉若蜜蜂,驻足于花蕊,纵情尽兴。

    芝兰也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银铃般的笑声,窜上天际,划破幽幽暮色,清脆又空灵。

    玄烨也不由笑了起来。从不曾见她欢笑若此,便是甜蜜如江南,那嫣然轻笑间分明隐着淡淡忧伤,丧兄丧母的切肤之痛,如何能挣脱?

    此刻的她,宛若神女,美得不可方物。

    玄烨凝眸若痴,一把揽住她的纤腰。落英簌簌飘落,宛若一帘粉红的盖头,莹莹微光下,只见她星眸清扬,凝脂犹胜初绽的海棠。他动情地抬手拂开这恼人的粉红纱帘,只想把佳人看得更仔细,却抽刀断水般,纱帘越发朦胧。

    眼前不由浮现江南织造府,掀开喜帘那刻的绝代风华,玄烨心头一颤,臂弯一紧,额抵住她的额,眸光有些迷离地凝视着她。

    贴得如此近,芝兰错觉那两轮剑眉似贴在眼帘,那两道眸光炽热,皎皎月白勾起雨花台那幕刻骨的相拥,耳际仿佛又响起他当日的山盟海誓。

    “生平不懂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再不许对朕说别离之言,朕断不会许。你是朕的美眷,朕是你的良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只要无关江山社稷,能给的、不能给的,朕都给你,朕只望你再爱朕一回。”

    她还未缓过神来,双唇已燃起一簇烈焰,腰际被紧紧箍住。作为大清开国以来唯一的罪籍妃嫔,芝兰不知未来要面临怎样的坎坷,只是,有他这句承诺,足以。她踮脚,攀住月白肩头,柔柔地迎合着舌尖缠绕的灼烈欲求……

    玄烨觉得这满园的海棠芬芳都掩不住怀中的蚀骨幽香,鼻息间尽是甘润入骨的香甜。他沐在海棠花海,痴迷地拥吻着怀中女子,正如那夜在江宁汤山的温泉里拥吻他的新娘。

    那夜,清云如烟似雾,月芽皎洁朦胧,烛影摇红。

    汤池泉眼汩汩,清澈似水晶玉盘,缥缈氤氲中,她静若水仙,悄然绽放,凝脂涓滴,闭月羞花。

    他们以泉为席,以月为衾,洞房花烛,灵肉合一。玄烨那刻才懂,过往的鱼水之欢,无心无灵,只是空洞的嬉戏罢了。

    回想起那夜洞房,他只觉心幽幽一颤,顷刻燃起一簇烈焰,眉宇间都染了一道潮红。他释开她的唇,眸光透着情欲的迷离,一把将怀中女子抱起。

    “皇上,使不得。叫人看见。”芝兰当真被吓坏了,攀住他的肩,急切地想要挣脱。

    玄烨见她娇柔羞怯的模样,更觉得欢喜。余光瞥一眼台阶,他抱着佳人径直走向绛雪轩,一脚踢开楠木轩门,只瞟了眼房门,便朝内室走去……

    承乾宫,仙蕊玉手抚额,娥眉轻蹙,无奈地直摇头。

    玉锦瞥了眼软榻上的家书,屏退众人,凑近低声道:“娘娘,府上少爷还在闹吗?”

    仙蕊无力地垂手,漠然瞟了眼近侍,苦笑道:“平妻?都成常在了,隆科多居然还不心死,寻死觅活,闹翻了天。冤孽!”

    玉锦撅嘴嘟囔:“也不能全怪少爷,少爷打小要风得风的,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到手的娘子。”

    仙蕊剜了近侍一眼,眸光少有的狠戾。她倚着靠垫,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佟佳府不过是太皇太后的一枚棋子罢了。亏我被蒙在鼓里,还信誓旦旦地对隆科多许诺。他心里该多怨恨我。哎。”

    “主子,您千万别自责。要我说都怪觉禅氏,得陇望蜀,媚惑圣主。”

    仙蕊比手,眸光掠过一丝厌恶,冷冷道:“圣主可是她能媚惑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以后休要再提她。她好歹也是小主,你万事得顾全礼数。”

    玉锦不甘不愿地点头。

    仙蕊轻叹一气,冷笑道:“娶错一门亲,佟佳府如今家犬不宁。那个什么四儿,仗着是慈宁宫近侍,一入府便与正房夫人叫板。好在隆科多不待见她,否则,哎。”

    玉锦瞅了眼纱灯,笑着宽慰道:“主子,早些就寝吧。依奴才看,这不顺心的事都会过去的。”

    翌日清晨,太皇太后瞅着飘然出殿的背影,暗叹一气,不耐地把茶杯重重地磕在案几上,道:“瞧吧,皇上几时这样没分寸过?”

    苏麻伸手正了正茶杯,尴尬地笑道:“皇上到底年少气盛,荣嫔娘娘说的虽然不无道理,但……无碍的。”

    太皇太后分明睨到苏麻脸颊那丝隐隐绯红,禁不住扑哧一笑。她抚着膝盖,摇头笑道:“你啊是打心眼里喜欢那丫头,竟顾不得自己的面皮,这般为她求情。”

    苏麻掩了掩嘴,咬唇紧抿笑意,道:“主子压根就没生气,自是用不着奴才求情。”

    太皇太后起身,搀着苏麻迎过来的手臂,笑道:“丫头要想在宫里站稳脚,可不容易。皇上要宠这丫头,更不容易。多一分,只会叫她沦为众矢之的,少一分,又不得保她周全。这路,既是皇上自己选的,苦也只能他自己咽。走,咱也去瞧瞧绛雪轩的海棠。”

    猗兰馆,一席早膳格外丰盛,芝兰坐下,扫了眼四下,含笑道:“坐啊,都说是故人家宴,不必拘礼。萍儿姐姐,你坐这儿。”说罢,扬指点了点右侧的座椅。

    萍儿受宠若惊,双眸泛着泪花,恭敬地福了福,道:“娘娘这一声是折煞奴才了。”

    芝兰莞尔:“小张子,你也坐。魏公公、银月,难不成你们都要我一一相请?”她边说,边起了身。

    众人皆笑,急忙坐下。

    芝兰复又坐下,双眸氤氲簇成,动容地谢道:“今日在座的都是昔日生死之交,谢谢大家。碍于宫规,以后我们只能主仆相称,但在我心里,大伙都是我的亲人。”

    小张子拂了把泪,振了振,笑道:“奴才真替芝儿姐姐开心。御膳房出事,宫里对我们都退避三舍。若不是姐姐,奴才被贬养蜂夹道做杂役,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有姐姐这样的主子,奴才开心。”

    “当日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娘娘不必介怀。往后,娘娘既是主子,又是奴才的亲人,奴才一定尽心尽力,好好伺候您。”萍儿嘟着嘴,难得俏皮地说道。

    芝兰和银月相视而笑。一席家宴,其乐融融。

    “呵呵,芝兰妹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想是宜嫔,芝兰急忙起身相迎,众人也惶惶离席行礼。

    桑榆跨过门槛,一把搀起芝兰,扫了眼四下,眸光有些诧异,道:“我没妨碍妹妹吧?”

    芝兰摇头,含笑道:“没有,姐姐言重了。本想用完早膳,再去给姐姐请安。不想姐姐这么早。”

    “呵呵。”桑榆爽声一笑,熟门熟路地径直朝软榻走去,道,“我特意赶早,来截住你。既是我开口请妹妹相陪,理应我来看妹妹才是。”

    芝兰看了眼软榻上神采熠熠的佳人,不由心生几分羡慕,若自己出身名门,是否也能如此爽朗洒脱?她唇角微扬,施了个万福,含笑谢道:“那日多亏姐姐解围,谢谢姐姐。”

    “唉,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桑榆伸手搀起她,凝眸端详,少顷,啧啧赞道,“见过妹妹一两回,也知妹妹长得俊,今日这一瞧,说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姐姐。”芝兰羞赧地别过脸,坐在另一侧,道,“我不过蒲柳之姿,哪里受得起姐姐这般谬赞。”

    “呵呵。”桑榆掩嘴一笑,扫了眼四下,拂拂手屏退宫人,低声道,“亏我一直担心你和纳兰容若被棒打鸳鸯,原是自己乱点鸳鸯谱,瞎操心。”

    芝兰羞赧愈甚,垂眸轻声道:“宫中讹传,没有的事。”

    桑榆又是一笑,眸光有些狡黠,压着嗓子,道:“也是我愚笨,打头一回在东暖阁瞧见你,我便该猜到。莫说皇上,便是我一个女子,见了妹妹也要动心。”

    芝兰心下咯噔,对座的姐妹虽然盈盈笑语,她却莫名地感觉不安。宫里的妃嫔,最看重的是贤良淑德,相貌太盛,未必是好事。她挤出一缕笑意,岔开话题道:“宜姐姐,听说姐姐的家乡在盛京。我妄称满人,却连老祖宗的福地都不曾去过。姐姐可愿跟妹妹说说,盛京竟是什么样的?”

    桑榆明眸一闪,嘟嘴笑道:“盛京嘛,妹妹若是有心想去,大可去求皇上。三藩平定后,皇上会去盛京祭祖。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

    芝兰面露一丝难色,笑道:“皇上祭祖关乎社稷,我——”

    “再关乎社稷,皇上总要携带宫眷的,妹妹若想去,我们一起去求皇上,我也想回去看看亲人。”

    “我比不得姐姐。”芝兰摇头,依旧含笑道,“皇上东巡祭祖,带姐姐去,定能传为美谈。”

    桑榆定睛瞅了眼对座的女子,但见一双星眸分外真诚。她会心一笑,刚要开口,门外传来一声轻叩……

    只听到魏珠唯唯诺诺地轻禀,“良主子,师傅求见”。

    芝兰望了眼宜嫔,轻声道:“有请。”

    “宜嫔娘娘吉祥,良常在吉祥。”梁九功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

    “哟,梁公公都到了,想是有好事。”桑榆扬了扬嗓子,意味深长地笑看一眼芝兰。

    梁九功微怔,堆满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宜嫔娘娘。”他弓腰拱手,贺道:“奴才恭喜良主子,奉皇上口谕,晋娘娘为良贵人。”

    芝兰愕然,瞥一眼对坐,只见宜嫔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她振了振,道:“有劳公公,银月,取金瓜子。”

    梁九功抿唇一笑,拱手谢恩就退下了。

    “恭喜妹妹了。”桑榆起身,笑意尽褪,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妹妹。”

    送别宜嫔,芝兰靠着门框,茫然地直视前方。

    宫闱两日,如梦如幻,自己曾心心念念一席卑微的答应之位,尚不可得。而今,自己虽几次三番婉拒贵人之位,只为躲避宫闱悠悠众口,他却像是铁了心,硬生生地把自己推了上去。心头一瞬甜蜜,一瞬惶恐,帝王之爱,自己曾魂牵梦绕、求而不得,而今,才知这爱何其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