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林花庭霰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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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仙舆诘旦来,青旗遥倚望春台。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宋之问《苑中遇雪应制》

    除夕更阑,纳兰府张灯结彩,亮如白昼。笑语喧哗、爆竹轰鸣此起彼伏,容若痴痴地看着门外,院落里家仆伴着幼童正燃炮逗乐。他扭头回望偏厅,女眷们拢着套袖正低低絮语。眸中落寞愈甚,容若闷闷地瞟了眼掌中酒杯,凄苦一笑,仰首一饮而尽。

    明珠蹙眉,只是佳节不宜动气。他微笑着道:“除夕夜话饮屠苏。少者得岁,贺之,老者失岁,罚之。为父的敬你们。”长子揆叙、幼子揆方齐齐起身,容若却充耳不闻地斟酒自饮。

    “二弟。”揆叙悄声提醒。

    明珠搁下酒杯,面容紧绷,比手止住儿子。兄弟二人低瞟了一眼,尴尬地堆了堆笑意,便悄声退了去。

    “百善孝为先,为了一个女子,值得你对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明珠怒斥。

    容若轻搁酒杯,双眸腾起一抹氤氲。他起身跪下,求道:“阿玛,求您告诉我婉儿究竟在哪。除夕佳节,她孤苦无依——”

    “住口!”明珠压着嗓子怒声打断他,顿了顿,道,“她跟纳兰家已毫无瓜葛。”

    “阿玛。”容若仰头看着父亲,双唇颤了颤,道,“即便今生有缘无分,我也望顾她周全,西郊别院是我为她置下的,阿玛怎可赶她走?她一个女子,该如何生存?”

    明珠瞟了眼偏厅,向前倾了倾身子,怒目圆睁,低声喝道:“赶紧起来!你额娘身子不好!”

    容若低瞥偏厅,顿了顿,到底还是无奈地起了身。他杵在原地,执拗地看着父亲。

    明珠瘫靠在椅背上,看着儿子,满目伤痛:“十七岁入太学、十八岁中举,若非突发寒疾,十九岁便该中了进士,不必等到二十二岁。擅骑射、好读书,除却天子,试问八旗子弟何人能及?你是我纳兰家的骄傲,前途一片大好,怎可因一女子断送?你放心,我给她的银子,够她花一辈子了。”

    “阿玛。”容若仰望天顶,满是无奈和伤痛。

    明珠轻叹道:“你要纳良贵人的近侍为妾,那女子虽是辛者库罪籍,我不也允了吗?阿玛不是不近人情,只要是你欢喜的,身家清白的,阿玛都会成全。你重情义,阿玛懂。她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不管你信不信。这些都是她自愿的。阿玛从未逼过她。”

    容若木然地垂首,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恭敬地打了个千,无力地落座,默默独饮。

    初春二月,浅暮熹微,横斜疏影,寒英寂寂,暗香袅袅。

    银月搀着芝兰徜徉在御花园匝径。

    芝兰抚住手臂处的纤手,浅笑道:“银月,容若前日来信。婚期定在六月,承乾宫也准了。”

    银月羞答答地点点头,瞬时,抬眸忧虑地问道:“婉儿姐姐可有消息?”

    芝兰拨弄着新抽的绿萼新芽,眸光有些冷寂,摇头叹道:“渌水亭初见,是红梅初开之时。梅红依旧,故人却,哎,容若寻不到她,我捎的信,自是送不到姐姐手中。”

    银月紧了紧手,怯弱地支吾:“芝儿姐姐,要不婚期再推推吧。婉儿姐姐不原谅我,我我……”

    芝兰着力地覆住她的手,挤出一抹宽慰笑意,道:“别说傻话,六月我该在畅春园,说不准还能讨杯喜酒喝。”

    银月不由移眸,浅笑羞然。顷刻,她蹙眉,晃了晃芝兰的手臂。

    循着银月的目光,芝兰瞧见,一个纤弱的女子正俯身拾着落红,那眸光凄凄,瞧打扮倒像是宫嫔,却从不曾见过。

    候在一侧的宫女似惊到,急忙跪下行礼,低瞥一眼梅枝下的主子,扬了扬嗓子,道:“奴才给良贵人请安。”

    竹篮哐当落地,落红散落一地,女子红着脸,顾不得篮子,急忙踱出梅林,低眸瞟了眼沾满泥土的花盆鞋,眉角一蹙,踮脚往石径路面蹭了蹭,福礼道:“敏仪给良姐姐请安。”

    芝兰微怔,笑了笑,道:“不必多礼了。”

    主仆二人杵在原地。片刻,敏仪抿唇,笑着恭维道:“入宫时便听嬷嬷提起,良姐姐有羞花闭月之貌,敏仪品位低微,入宫三年一直无缘得见姐姐,今日算是有福了。”

    芝兰淡然一笑,稍微踱近两步,看着眼前女子,这女子十七八岁模样,清零面色笼着一抹淡淡愁绪。

    “我不过蒲柳之姿,嬷嬷是谬赞了。况且宫闱素重妇德,言及此,我尚不及各宫姐姐十一。”顿了顿,芝兰瞟了眼梅林,岔开话题道,“看来妹妹也是惜花之人,妹妹是哪个宫的?”

    “姐姐说的在理。”敏仪不自然地笑笑,福了福,道,“妹妹受教了。我住延禧宫。”

    芝兰点头,抚鬓还礼,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往后再与妹妹聊。”

    敏仪微笑着福了福。

    敏仪定定地目送主仆二人,幽幽双眸闪过一丝艳羡之光,轻声道:“小德子是不是有个同乡在储秀宫当差?”婢

    女正拾掇竹篮,不由猛地扭头,愣愣地点头。

    敏仪瞟了眼竹篮,转身踱步,道:“别捡了,由得它吧。差小德子去打听打听,良贵人有何喜好。”婢女碎步跟上,不解地嘟了嘟嘴。

    敏仪扭头对着婢女苦苦一笑,轻声叹道:“三年了,我连皇上都不曾瞧见,还是个小小答应。再不能承恩,我就同这满地的落花一般,碾为尘土了。”

    院落一角,蓁蓁绿叶如新,芝兰抚了抚墨绿树干,微微仰首望了眼新抽嫩芽,笑靥浅浅浮起,道:“一连栽了四个年头,这棵总算活了。”

    银月笑着搀着她,打趣道:“这棵桂子可是皇上吩咐曹大人亲自挑的,一路沿运河千里行舟,它这么大来头,不活才怪呢。”

    芝兰摇头笑了笑,正要回嘴,余光瞟到匆匆入院的魏珠,道:“魏公公,莫不是皇上催了?”

    魏珠愣愣地差点没止住步子,堆满笑行了礼,摆摆手,道:“不是,皇上差奴才来告诉娘娘,叫娘娘安心在御花园等着。”

    娥眉掠过一丝疑惑,芝兰淡笑着点头。

    魏珠瞟了眼院门,踱近一步,压着嗓子,道:“罢了,我见是娘娘您,不该说的也说了吧。皇上应着娘娘的事,几时都没忘过。今日是结缘日,皇上再忙也会来的。这不,是朝堂上出了点岔子,好像是朝鲜那儿出事了。皇上这会实在走不开。”

    朝堂才清静几日又起波澜,他又该犯愁了。芝兰紧了紧帕子,瞅了眼魏珠,动容地说道:“谢谢你。不过,往后啊,这不该说可千万别说。对我也说不得,免得给你惹祸。你我一同当过差,这故人之谊,我都记在心上,你的难处,我也明白。”

    魏珠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嘿嘿笑了笑,道:“谢谢娘娘好意提醒。这储秀宫也没外人,奴才不怕。”

    绛雪轩,芝兰倚栏凝望海棠,忆及往事,一抹绯红悄染双颊。她浅笑着扭头对银月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描个纸鸢吧。”

    银月笑着连连点头。

    主仆三人簇头做着纸鸢。小张子削竹骨,银月扯丝线,芝兰比照着莹白花雨描起了花样子。海棠细蕊粉嫩娇羞,若隐若现地浮在纸面。

    “娘娘,您画得可真好。”小张子捧着纸鸢,照着暖阳,啧啧赞叹。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禩儿。”玄烨颠了颠怀里的稚子,逗趣道,“皇阿玛带你放纸鸢,嗯?”

    “嗯,呵呵。”禩儿双手攀搂着阿玛的脖子,拨浪鼓般点点头,笑开了怀。

    芝兰满目惊喜,福了福,迎上前,莞尔道:“皇上怎不早说今日可以领禩儿来?臣妾若早知,便去接禩儿了。皇上也不必特意绕远去慈宁宫。”

    玄烨笑着颠了颠稚子,道:“若一早知,还哪是惊喜?”

    一涡浓浓笑意浅漾唇角,芝兰娇俏地贴近一步,看着稚子,宠溺中带着几分怪责,道:“禩儿,可不许顽皮,皇阿玛累了一天了,快下来。”

    禩儿噘嘴,小手倒攀得更紧了,瞅着额娘直摇头,又可怜巴巴地望了眼阿玛,哼哼道:“额娘,我就要皇阿玛嘛。”

    清风拂落一片花雨。

    玄烨瞟了眼芝兰,笑着举起稚子,迎着落英,旋着转了起来。稚子咯咯欢笑,银铃般的童音腾上云霄般欢愉。

    芝兰笑靥如花,痴看着嬉笑欢腾的父子,星眸似映着一抹雪光,熠熠生辉。玄烨俯身放下禩儿,满目宠溺地揉着儿子的头发:“禩儿,想不想和皇阿玛学布库,嗯?”

    “好啊好啊。”小家伙欢喜地拍手,蹦跶了起来。

    芝兰抽帕子为儿子拭汗,嘟嘴柔声道:“玩归玩,可不能凉着了。”

    “嗯,还有朕呢。”玄烨把头凑近,剑眉微蹙,佯装愠怒地挤了挤眼。

    芝兰忍俊不禁,双颊染了绯红,低瞥一眼四下,好在宫人早早便屏退了。她捻着帕子轻轻拭了拭凑过来的额头。

    玄烨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微微俯身一手牵起禩儿,一手拉着芝兰,童心未泯般说道:“放纸鸢咯。”

    芝兰嫣然一笑,抬眸脉脉地看了眼身侧,棱角分明的侧脸洒着静谧暖阳,少了平日的冷峻,倒平添了几分俊逸。她深吸一气,幽幽花香扑鼻。仰头望一眼清空,她恍然般驻足,手微微扯了扯,道:“不如把佑儿也接来吧。”

    玄烨微怔,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惦记着佑儿,朕甚感欣慰。只是,今日就算了,结缘日,就我们一家三口。”

    芝兰只觉得眼眸酸涩,晕起一抹轻雾来。她垂眸,挪了挪手,与他十指交扣起来。与子携手,与子偕老,但愿,自己能美梦成真吧。

    玄烨搂着稚子在怀,拢住稚嫩的小手,握着线轴,碎步小跑。

    芝兰捧着纸鸢,扬手把纸鸢送起,欢声笑语萦绕落雪海棠。

    这些年宫闱的日子,与芝兰最亲近的莫过于惠宜二妃。三人时长会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这日,三人在惠妃的寝宫小聚。

    桑榆压了压嗓子,诡秘地笑道:“近来真是奇了。荣姐姐素来独来独往,上个月居然领了个三年前中选却连皇上的面都未见着的答应,住进了延禧宫。”

    惠儿微怔,继而笑道:“想是冷清,找个伴吧。”

    “哼。”桑榆微微晃了晃头,定定地瞅着惠儿,道,“惠姐姐果真这么觉着?荣姐姐可是亲自领着这女子去乾清宫送汤了,听说还不止一回。”

    芝兰心头咯噔,思绪飞转般回到那片梅林。

    桑榆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捂嘴笑道:“芝兰,吓着了?”

    芝兰脸唰地一红,摇头道:“没没,后宫充盈关乎社稷,多几个姐妹,我只会高兴。怎会吓着。只是,我好像见过那位妹妹,所以一时分了神。”

    桑榆不置可否地笑笑,悠然道:“那位妹妹,我也瞧见了,模样嘛谈不上出众。荣姐姐领着她都进了两趟西暖阁了,皇上硬是没翻她牌子。如今朝鲜三道沟那茬事,听说闹大了,皇上烦心着呢,哪有空领荣姐姐的情?”

    芝兰暗舒一气,瞬时,心头暗涌又有些不安。她垂眸笑着岔开话题:“三道沟?”话从口出,不禁追悔,后宫不得干政,自己真不该开口。

    桑榆倒似未觉一丝不妥,怡然自得般说道:“边陲小国,穷山恶水的,边民趁机越境抢夺,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是,这次竟同奉皇命画舆图的官兵打了起来,伤了驻防协领数人。皇上下了敕书,要察议朝鲜王疏忽之罪。朝鲜大臣逼急了,竟推说朝鲜王病了。龙颜本就不悦,又有大臣参奏,朝鲜近年花了大笔银子暗地里购买野史。事情可是越闹越大。”

    惠儿低低摆手,摇头劝止:“宜妹妹。”

    桑榆嘟嘴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惠姐姐,这也算不得干政。朝野宫闱都传开了的事,我们听听何妨?荣姐姐还真不会挑时候,这会送个在世西施,皇上恐怕也无心瞅上半眼。”

    不由忆及当日南巡他的告诫,芝兰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三人一番闲谈,临了,要告辞时,惠儿独独留下了芝兰,有些尴尬地瞟了眼房门:“宜妹妹,你先回吧。”

    桑榆爽声一笑,拍了拍衣襟便起身离去:“瞧你们,还要讲悄悄话,罢了,我走了。”

    惠儿瞟了眼银月,淡淡一笑,道:“芝兰,容若和银月的婚事,我都听说了。”

    芝兰笑着点头:“本该早些知会姐姐的,但银月面皮薄。”

    惠儿朝近侍使了个眼色,起身踱到银月跟前,拉起她的手,扭头望着芝兰,有些动容地说道:“银月伺候了我大半年,我早把她当成自家人。我备了一份薄礼,送给银月当嫁妆。”说罢,微微抬了抬手。近侍急急奉上一个锦盒。

    芝兰急忙起身,福了福,谢道:“谢谢惠姐姐。”

    银月双眸蒙着泪光,哽咽着急忙跪下,道:“娘娘大恩,奴才没齿难忘。奴才卑微,不敢收娘娘的大礼。”

    惠儿搀着她起身,把锦盒往她手里塞了塞,轻声道:“纳兰大人与我同族,以后我们便真成一家人。”

    银月颤颤地接过锦盒,心底慌乱,脑海不断浮现那包梅干。她竭力定了定神,支吾道:“奴才谢娘娘隆恩。”

    西暖阁,玄烨剑眉紧锁,乌瞳空洞无光。他卷起书,紧紧拧了拧,手背隐隐浮起几道青筋,书页都揪得咯吱细响。

    荣妃望了眼对座,揪了把帕子,轻声道:“皇上,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臣妾断不敢忘。只是朝鲜闹得沸沸扬扬,臣妾多少听到些。稗官野史本是以讹传讹,臣妾早已听闻,但一直不以为意,更不敢为此叨扰皇上。但而今,臣妾唯恐野史毁了皇上圣明。这才斗胆……”她欲言又止地垂了眸。

    手背青筋微微凸起,玄烨狠拧书卷,双眸掠过一抹戾气,扬手一甩,啪嗒书狰狞地揪成一团重落在地上。

    荣妃吸了口气,柔声道:“臣妾知,怪不得良妹妹,妹妹的确生得俊,艳名远播也不足为奇。良妹妹救驾有功,理应受宠,姐妹们都懂。但升斗小民恐怕不懂,朝鲜那儿恐怕也传开了。自古唯昏君好色,皇上乃一代明君,如何能由得几本野史毁了圣明?皇上——”

    “住口!”玄烨猛地扭头,双眸似燃着细焰。他死死盯着荣妃,胸口微微起伏,冷喝道,“退下!”

    荣妃提脚跨过殿门,只听得身后哐嘡一记重响,是玄烨拂落软榻上的案几,砸落地面的声音。内殿,茶水四溢,棋子四溅,一片狼藉。

    荣妃扭回头,面色有些惨白。她伴君多年,自然知晓身边的这个男子,有多爱惜君王的圣明,是以,才拿着这几本野史给那个贱人致命的一击。她料到皇帝会生气,却没料想会如此暴怒。

    这回,她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她死命摁着近侍的手臂,振了振,缓缓落脚,幽幽离去。

    殿内,一片昏暗,周遭是吞噬心扉的滞静。碎瓷撒落一地,一汪水渍渗开,映着窗棂微光泛着一抹寒意。角落,皱巴巴的书卷似清明散落的冥纸,透着凛凛戾气。

    梁九功麻着胆子挪近,低声请道:“皇上,您还未用晚膳呢。”

    依旧是死寂。

    梁九功低瞥一眼软榻,主子呆坐榻前,浸没在冥冥昏暗中,照着窗棂微光,蒙着一层冰冷寒霜,竟像一座冰雕。他犹豫一瞬,蹑手蹑脚地俯身捡起书卷,偷偷纳入袖口,又微微挪步,弯腰拾掇碎片。

    “滚!”冷冷一声低喝。

    梁九功手一哆嗦,指尖被碎瓷割破也顾不得,急忙碎步退下。

    “站住!”榻上的冰人似裂开一道细口,寒意逼人。

    “书,留下!”

    梁九功周身一怵,颤颤地从袖口掏出那书,怯生生地呈上案几。踱近一瞧,他只觉背脊发凉,主子此刻的眼神唯独吴三桂揭竿叛乱那刻瞧过。

    只想让主子绕过眼前的烦心事,犹豫一瞬,他强撑着振了振,弓腰低禀道:“皇上,纳兰大人明日在渌水亭设宴,以文会友。裕亲王爷下午求见,原是说这事,想问问皇上是否有兴致出宫。皇上?”

    余光分明瞟见迎面双眸泛着冷冷怒光,梁九功一个激灵,噤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