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月下西楼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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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写情》

    东方既白,太皇太后歪倚在榻上,捂着额,眯缝着眼,抬眸睨了眼苏麻,微微摇头。

    苏麻弓腰,瞟了眼出殿的御医,蹙眉劝道:“昨晚至今,已过六个时辰,主子,不如给畅春园捎信吧?晚了,若是当真出点什么事,怕皇上怪罪。”

    太皇太后轻叹一气,阖目点头,道:“你瞧着办吧。”

    畅春园,瑞景轩,人头攒动,歌舞昇平。

    敏仪乖巧地跟在荣妃身后,轻声道:“荣姐姐,今日八旗子弟都会献艺吗?”

    荣妃盈盈一笑:“可不是吗?今年皇上头一回主礼族庆,自是空前的盛大。”

    桑榆越过栏杆瞟了眼院门,嘟着嘴,道:“咦?皇上怎还没来?”

    惠儿只淡淡笑了笑。

    玉锦瞟了眼楼下碎步急窜的宫人,低声对佟佳贵妃道:“娘娘,恐怕出事了。”

    仙蕊眉角一紧,比手示意近侍噤声,淡声道:“别乱,暂且瞧着。”

    片刻,裕亲王走了出来,主持大局。众人都有些惊愕,不是说好是皇上主持族庆大典吗?

    看台二楼顷刻掀起一阵细浪,荣妃扫了眼四下,朝近侍耳语二句,近侍缩退着便要下楼。

    仙蕊面色不虞,起身,微扬嗓子道:“各位妹妹,不管今日发生什么,你我断不能失了皇家的体面。从这刻起,后宫诸人悉数留在看台,不得擅自下楼,违者宫规处置。”

    众人皆愕然地瞅了眼主座,恭顺地称诺。

    梁九功碎步紧随,气喘吁吁地请道:“皇上,索绰罗将军已在备马车,皇上稍等片刻吧。”

    玄烨身着玄色朝服,一路疾走,却不是去瑞景轩方向。他垂眸瞟了眼脖子上的朝珠,不耐地甩手扯了去,低喝道:“备马!多言者斩!”

    梁九功赶忙噤声,朝四下狠使眼色。

    玄烨一跃马上,一记扬鞭,乌青骏马,四蹄翻腾,如风如电疾驰而去。即刻,一片杂色马群簇拥着紧随其后,呼啸奔腾,是清一色的禁军护卫。

    猗兰馆,银月坐着睡榻前,掇着温水帕子,拭着芝兰的额,泪弥蒙了双目。

    秀儿瘪着嘴,夹着哭腔道:“欺人太甚。荣妃娘娘究竟是怎么糟践主子的?”

    “秀儿。”银月扭头,噙着泪,压着嗓子,道,“别吵着姐姐。赶紧把药端来。”

    秀儿拂了拂泪,哭丧着脸,碎步退下。

    银月深吸一气,把温水帕子浸入金盆,手木然地摁在盆中,痴痴落泪:“姐姐,你怎这般想不通?我都说荣妃娘娘是故意的。姐姐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跟自己过不去?姐姐要是出点事,可叫我怎么办?”

    她扭头望了眼睡榻上的人,那张沉睡的脸,像暮春最后一朵苍白凋零的海棠,瞧着好不落寞。

    银月吸了吸鼻子,哭得哽了哽。忽听得院外一阵喧嚣,她撂下帕子,碎步出屋,珠帘处,差点撞了圣驾。她急忙挪退叩倒,低瞟着皇帝一晃入了内室,她倔强地吸了口气,眸光竟闪过一丝怨愤。

    “芝儿?芝儿?”玄烨几个箭步,几近扑倒在睡榻上,双手无措地轻轻晃了晃沉睡的人,急声道,“醒醒,芝儿,醒醒。”

    银月抹了把泪,爬起身,哽咽道:“姐姐昨天上马车,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就没再醒过。”

    玄烨只觉得耳畔似响过一记闷雷。他猛地回头,深邃的眸子暗滔汹涌,压着嗓子薄怒道:“御医呢?人呢?都死哪去了?昨日便病下了,为何等到今日才给朕送信?你们怎么当差的?”

    银月强吸一气,踱近两步,拂了拂脸颊,道:“姐姐回宫,天都黑了。太医院都空了,人都去了畅春园。嫔以下,无医。夜了,太医没得旨,奴才请不动太医。呜……奴才没法子,只好等清晨,宫门下锁了,去慈宁宫求太皇太后。得太皇太后懿旨,刘御医才来的。”

    玄烨虚地移眸,看回榻上的女子,心口有些起伏难平。

    银月扑通跪下,倔强地盯着睡榻,哭道:“奴才斗胆僭越,奴才与娘娘情同姐妹,娘娘若有事,奴才也不愿苟活。娘娘好好的,怎会病?是宫里的人糟践娘娘,是荣妃娘娘一再欺负娘娘。皇上——”

    “住口!”玄烨低声喝止她,心却莫名的有些虚,只是,他对荣妃素来护短,“尊卑有别,宫女妄议后嫔,罪不可赦。再不退下,休怪朕严惩不饶。”

    小张子随着梁九功入殿,猫着身子,急忙拽起银月往殿外拖去。

    银月却倔强地扬声哭道:“皇上知,奴才说的都是实话!娘娘受了多少委屈,皇上不该不知道。”

    良久,梁九功才麻着胆子,杵在珠帘外低禀:“皇上,刘御医正殿外候旨。”

    玄烨怎样都叫不醒睡榻上沉睡的人,时下,已有些无措。他俯身伏在锦衾上,紧紧揽着芝兰,薄唇微颤,似全然没听到近侍的话。

    梁九功低瞥一眼,微微摇头,蹑手蹑脚地退了去。

    刘声芳跪在殿外许久,才得旨入了殿。他伏跪在地上,心如擂鼓,眼角余光偷睨着软榻前一动不动的玄青长靴。

    玄烨微倾身子,合手撑着下巴,缓缓阖目,半晌,睁眸低声道:“究竟是何症?”

    刘声芳面露一丝难色,道:“禀皇上,依臣愚见乃心悸之症。此病根或已埋下多年,气滞血瘀、忧思过度乃至劳伤心脾,一时刺激情志所伤方致晕厥。”

    玄烨茫然地瞥了他一眼,又移眸,瞟了眼珠帘,问道:“可打紧?能根治吗?”

    刘声芳拂了拂额角的细汗,低声道:“心悸素来凶险。若诊疗不当,易引怔仲,怔仲者,一睡不醒的,也曾有。但是,若调理得当,切忌大喜大悲,心悸亦可不复发。娘娘乃心悸初兆。请皇上宽心,臣与太医院一定竭力医治。”

    玄烨稍稍安心了些,起身踱近两步,垂眸看着他,冷声道:“朕容不得良贵人有任何闪失。昨夜太医院谁当值?革职查办。往后,怠慢储秀宫者,决不轻饶。”

    内殿,银月搂着芝兰微微坐起,秀儿正小心翼翼地喂药。

    玄烨挑开珠帘,二人皆是一惊,银月满脸涨得通红,秀儿已搁下药,跪倒在地。

    “免了。”玄烨拂了拂手,踱近睡榻,扫了眼秀儿,夺过案几上的瓷碗,淡声道,“退下吧。”

    秀儿瞥了眼银月,怯弱地退了下去。

    银月紧了紧芝兰的肩,低垂眼睑,尴尬地抿了抿唇。

    玄烨舀起一勺乌青汤药,药味苦涩浓郁,他不由蹙眉,对着银匙吹了吹,垂眸犹豫一瞬,浅浅地抿了一口。

    “唉。”银月出声想劝阻他,旋即,垂眸轻声道,“皇上,不如您来扶着娘娘,奴才来喂药吧。”

    玄烨置若罔闻,不曾向银月捎上半眼,轻轻将银匙送入芝兰唇畔喂了下去。旋即,深邃的眸子涟漪骤起,玄烨有些惊惶地僵住手。

    银月急忙用帕子拭去苍白唇角漫溢的乌青药汁,从昨夜开始,喂药就是如此,喂一碗药,也不知有没有咽下半碗。她侍奉过生病的太太,这并不是好兆头。

    玄烨抠着碗沿的拇指颤了颤,他深吸一气,唇角不自然地扯了扯,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昨夜就已经是这样吗?”

    “嗯。”银月低瞥一眼怀里的人,挪了挪身子,轻声道,“皇上,奴才个头小,这样扶着娘娘,娘娘定是不舒服的。不如,皇上和奴才换换吧。奴才来喂娘娘。”

    玄烨僵在榻前,半晌,才缓缓搁下瓷碗……

    这碗药喂得着实艰难。

    银月低垂着头,轻轻端起御呈盘,瞥了眼睡榻,蹑手蹑脚地退下。

    玄烨木然地揽着沉睡的女子,只觉得怀里的人虚若无骨一般。他微微颔首,下巴蹭着她的额,双眸幽深滞暗,似蒙了一层厚厚浓雾:“芝儿,对不起,对不起。”

    他歪侧着头,贴着冰凉的额角,他错觉怀里的生命似在悄无声息地流逝。他从未想过会是这般结果,他早已习惯了每一次转身,他期待的女子都还站在原地,轻笑着等他。

    “醒醒。”他无望地呢喃着。刘声芳说得再委婉,他还是听出了端倪,今夜,若是她再不醒来,或许就再也不会醒了。

    他清楚地记得她回眸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隔着锣鼓的喧嚣,隔着层层凭栏,那么远,却让他清晰得感到她的失望和落魄。

    倘若那是他们对视的最后一眼,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原谅自己。

    “醒醒。”他轻喃着,眸光茫然地落在睡榻里侧,幽幽一点眸光闪过。他腾出一只手,拾起锦衾一角露出的画轴。那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做这幅画时思卿如狂的种种似乎还历历在目。

    他握着画轴入怀,幽幽垂眸,颀长五指紧得手背青筋微突。他错觉自己似乎也染了心悸,呼吸都有些不畅:“朕最不想伤的人,是你,却偏偏总是伤了你。银月说的没错,是朕不好,朕不好。”

    他摞下画轴,靠在榻上,扯着锦被裹在芝兰肩上,又掖了掖被角,连人带被裹在怀里,柔声道:“快醒来。嗯?你都睡了快一天了。今日颁金节,你答应过朕,要陪朕赏月的。天就快黑了,醒醒。”

    怀里的人,消减了许多,虚弱得不盈一握,玄烨隐隐感觉到那羸弱的体温似在缓缓消褪,心间腾起莫名的恐惧。

    他贴着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脸清润刺骨,周身奔腾的血液似乎都被凝结了。他急忙闭目,心底的懊悔难以复抑。

    爱她如斯,午夜梦回,不是不忧她相思成疾,也不是不知晓宫里跟红顶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却铁了心肠,连她到了西暖阁都闭门不见。

    八岁登基,立志成就千古功业,希冀百年后,墓志铭上镌刻圣君明主四字。然而,非要以心作价?非要以她作价吗?

    她是自己不远千里强求来的姻缘,她是自己想溶入血、刻入骨的人。

    玄烨觉得心悸不已,把头深深埋入致命的淡淡桂子香里,木然地紧了紧臂弯。自己如何能这般狠心?为一己私心,委屈她至此?一霎,忆及皇阿玛,弥留之际亲书罪己遗诏,十四条罪状,条条怵目。这是何等胸襟?

    董鄂妃,这个如雾霭般笼罩自己一生的人,较之她,是何等幸福?自己贵为九五,却连爱护一个女子都要避忌天下人的风评?自己富有天下,却连给她幸福的能力都没有?

    玄烨心口堵闷,错觉整个人都像埋在雨花台的那撮黄土。他稍稍往睡榻蜷了蜷,木然地紧了紧臂弯。

    “咳咳。”芝兰似乎是被他箍得太紧,有些喘不上气,虚弱无声地细喘了几声。

    玄烨急忙松开臂膀,惊喜地正了正身子:“芝儿,醒了!”

    芝兰只觉得眼睑厚重,怎么用力都难以睁开眼。卷翘的睫毛几度轻颤,她终于睁开眼,熹微已透着窗棂斜射过来,微微刺眼,她不由别过脸,眯缝着眼茫然地望着帐帱。

    “传御医!”

    头顶响起致命熟悉又莫名陌生的声音,芝兰蓦地仰头,便撞上他垂眸看过来的关切目光。她想起荣妃说的那些话,心谷似掀起一阵朔风,周身一凛,是透心的凉薄。她移眸,颤巍巍地挪了挪肩,试图避开那个温热却并不能给她庇护和温暖的怀抱。

    玄烨分明觉察到她在避退滑落,心头一紧,他曲肘一把揽紧她,抚着她的脸,轻声道:“哪里不舒服?啊?”

    芝兰的唇褪得苍白,唇角微颤着,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是咽了回去。她垂眸,神色有些痴惘和漠然。

    玄烨莫名有些心虚心。他凑近,想悄声解释:“朕——”却被珠帘外的佯咳声打断。

    梁九功领着刘声芳走了进来。银月和秀也碎步迎到了榻前,草草福了福,急忙垂下帷帐。

    玄烨揽着芝兰靠在枕垫上,瞟了眼身后缓缓落下的帷帐,俯身揉了揉她的发:“先看诊,朕就在屋里。”

    芝兰朝睡榻里侧别过脸,目光自始至终都没落在薄情的皇帝身上,眼角有晶莹悄然滑落。

    玄烨抽身出帐那刻,分明瞧见她落泪了。他折回身,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额,才又拂帐离去。

    待刘声芳请脉退下,内室锦帘悄然落下。

    玄烨心不在焉地听着御医絮絮叨叨着一堆禁忌,盯着隔绝自己的那道锦帘,心头纷杂莫名。她在气恼自己吗?

    梁九功见主子分明出了神,急忙对刘声芳使了个眼神。刘声芳会意,噤声请退。

    玄烨只漠然地拂了拂:“把东西取来。”

    梁九功愕然地瞅了眼主子,顷刻恍然,边点头边往外间疾走。

    自鸣钟的滴答声分外刺耳,内室拢着锦帘,空气有些凝固般密不透风。

    玄烨掂着锦盒,探头瞅了眼睡榻,沿着榻沿坐了下来。他垂眸看着她的脸,苍白如纸,血色全无,分明一天前,还是明丽红润的,眸光染了愧疚、伤痛和尴尬。他有些不自在地说道:“颁金节,朕备了份礼物。上回,你来西暖阁给朕送点心,朕亲自描的。广储司改了好些回,总算有几分花魂。瞧瞧喜不喜欢。”说着,打开锦盒,往芝兰手里塞了塞。

    芝兰眼睑微垂,漠然地扫了眼锦盒,那是一支翠玉镶珠钿子,瞧着像一朵白露孤兰。从前,这样费了心思的恩赏,总能叫她心动。西暖阁送点心时亲手描的?帝王擅于攻心,这样的恰到好处的补偿,不过是上位者恩罚并重的习惯罢了。

    从前,她总自欺欺人地觉得他给自己的,总是与众不同的。可六宫粉黛,他赏了那么多朱钗首饰,一时心血来潮亲手描花样子的,想来也是不会少的。

    她记起荣妃的话,“皇上对大家各存几分情意,只有皇上知晓。但众所周知的是,皇上嫌弃你!唯独嫌弃你!”

    她扬指点了点那钿子珠蕊,幽幽抬眸,虚弱无力点头,笑了笑:“臣妾很喜欢。谢皇上赏赐。”

    玄烨暗舒一气,朝枕侧挪了挪,疼惜地抚了抚她的脸,薄唇轻抿,几度欲言又止,住开口说道:“家宴,朕——”

    “皇上什么都不用说,臣妾都懂了。”芝兰笑着打断他,笑靥晕开唇角的苍白,顷刻似绽开一朵莹白海棠。她扬手拂落脸颊上的颀长五指,安放在锦被上,道,“皇上还没用膳吧?先用点心,今日族礼是赶不上了,明日可少不得皇上。皇上用完点心,赶紧回园子吧。臣妾无碍的。”

    玄烨错愕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揉在掌心,倾了倾身,满目都是愧疚:“区区族庆算得什么?朕哪儿都不去,朕就留在这儿陪你。”

    芝兰笑了笑,抬手抚上那两轮剑眉,虚弱的声音竟夹着几分宠溺,道:“又皱眉了,都说臣妾无碍的。小病是福。你还是回园子吧。”

    玄烨抽开眉上的纤手,带至唇边,轻轻吻了吻,轻叹道:“小病?你可知,你这般模样,朕心里多急,多疼?好好养病,可千万马虎不得。嗯?”

    芝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温顺地点头,片刻,轻声道:“臣妾想见见禩儿。”

    玄烨俯身揽着她入怀,吻了吻她的鬓,点头道:“朕一早就吩咐了,放心。”

    一连数日,玄烨除了清晨去慈宁宫请安,上午召见臣子商议政务,余下的时光都寸步不离地守在了储秀宫病榻。

    梁九功本是辟了储秀宫正殿供主子就寝,哪知玄烨执意留在猗兰馆,竟将就着宿在了软榻上。初时,芝兰开口劝了几回,终是拗不过他,便也罢了。

    铜镜前,银月用木梳轻轻刮了刮发髻,探头对着镜中人,微笑道:“姐姐看起来精神多了。”

    芝兰笑了笑,起身搀着银月的腕子,缓缓踱步,片刻,顿在正堂,她仰头看着墙上悬挂的御笔亲题诗入神。双眸泛起水汽时,她敛眸,疲沓地笑了笑:“蒙尘了,取下来,好生收着吧。”

    银月微怔,狐疑地看着芝兰,这幅画是他们刚刚搬入猗兰馆时御赐的,姐姐一直是珍而重之,当宝贝似的供着,现如今,取下来做什么?

    银月担忧地看着她,却只见她笑靥嫣然,似乎是自己想多了,银月嗯了嗯。

    入秋了,满院桂香扑鼻。

    芝兰攀着殿门,笑盈盈地看着院落一角,蓁蓁细叶缀着冶冶黄蕊,她阖目深吸一气,睁开眼时,眸光熠熠,叹道:“额娘最爱桂子飘香,又该赶缝荷包了。”

    银月紧了紧她的腕子,故作振奋地笑道:“我已吩咐秀儿晾干花了,等姐姐精神再好些,我们一起缝荷包。”

    芝兰清婉一笑,走出殿门,若有所思地问道:“秀儿十八了吧?该谈婚论嫁了。”

    “还早着呢,入宫不足五年,伺候姐姐也不过三年。”

    芝兰踮起脚,捋下几点桂子花蕊,揉在掌心搓了搓,瞟一眼银月,道:“昭华易逝,其他宫的规矩,我不知道。储秀宫的宫女,我都希望他们能十八出嫁。许久没办喜事了,冲冲喜也好。明日差小张子去内务府告个准吧。我们进屋,给秀儿挑几件首饰做嫁妆。”

    “姐姐?”银月一把扯住芝兰的袖子,蹙眉问道,“你没事吧?”

    芝兰扬起帕子,屈指磕了磕银月的额,嘟嘴笑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没见过我这般好的主子?嗯?”她似乎醒来后,笑容忽然就变多了。

    银月见她得生动,有种重回宫外初时那会的光景,也笑了开,挽着她,道:“那挑首饰去。”

    “禩儿,手指该这样。嗯,明白了吗?”玄烨拢着稚子的右手,执着笔管,轻轻挪了挪粉嫩的细指,一笔一划地教着。

    禩儿连连点头,扭头笑道:“皇阿玛,教禩儿写自己的名字吧。”

    玄烨瞟了眼对坐的芝兰,垂眸瞅了眼稚子,故意皱眉,打趣道:“这是像朕,还是像你额娘?未学行先学跑,笔还拿不稳呢,嗯。”

    禩儿嘟着嘴,眸光无邪地瞅了眼阿玛又望了眼额娘,似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芝兰嫣然一笑,摁着软榻坐起,看着禩儿,柔声道:“禩儿果真想写自己的名字?”

    禩儿笃定地点头。

    芝兰笑意愈浓,起身坐到对面,故意推着玄烨朝里蹭了蹭,对着儿子宠溺地说道:“那就先写自己的名字。阿玛不教,额娘教你。”

    “唉。”玄烨拳了拳腿,佯怒地打趣道,“可不许教坏孩子。”

    芝兰嘟嘴一笑,歪侧着头,兴致盎然地对着禩儿,道:“可要给额娘争口气哦,今天就得学会了。学会了,嗯,额娘送你一份礼物,可好?”

    “好!”禩儿笑着点头。

    玄烨难得见她如此开心,心下欢喜,双手交握胸前,朝软榻里侧挪了挪,玩笑道:“朕倒要看看,写不写得好。写好了,朕也有赏,写不好,连坐。你额娘也逃不了干系。”

    芝兰抿唇一笑,拥着儿子,拢着稚嫩的右手入掌,又抚平宣纸,歪侧着头,带着粉嫩小手挥毫,边写边道:“横要平,竖要直……”

    玄烨倚着窗棂,深邃的眸子微起涟漪,这样一家三口,何等惬意?为何要庸人自扰,去理会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

    自鸣钟滴答滴答……

    银月恭恭敬敬地行礼,瞟了眼软榻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轻抿一丝笑意,端着汤药、梅干搁在桌案上,轻声道:“娘娘,该是时辰吃药了。”

    芝兰含着笑,定睛看着笔毫宣纸,漫不经心地说道:“搁着吧,凉一凉再喝。”

    她双手捻着宣纸,扬在半空,轻轻吹了吹,清润的眸子像种了霞光,对着玄烨俏皮地眨了眨眼,炫耀道:“皇上,瞧瞧,嗯,怎么样?”

    “呵呵。”玄烨爽声一笑,揽着稚子入怀,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道,“头一回写,能写成这样,实属不易。禩儿可有什么想要的?”

    “嗯。”禩儿拍拍手,蹭在阿玛胸前,乐滋滋地道,“儿臣想要骑马射箭。”

    “好,开春阿玛亲自教你。”

    “哈哈,太好了!谢谢皇阿玛!”

    芝兰瞅着嬉笑逗乐的父子,紧了紧手里的画。她沿着软榻坐下,故意扬着那幅画晃了晃,旋即,塞到儿子手里,微微倾着身子,笑道:“额娘的礼物。”

    玄烨微怔,搂着儿子的手僵了僵,乌瞳蒙上一抹疑云。

    芝兰点了点儿子的额,清婉一笑,道:“禩儿不是说想经常见到额娘吗?这是额娘的画像。”她抬眸瞅了眼玄烨,眸底氤氲雾簇,眉角眼梢却都是笑:“你阿玛画的。禩儿带进阿哥所,便能日日见到额娘了。”

    禩儿乐颠颠地点头,解开绦线,自顾自地看起画来。

    玄烨握住芝兰的手,朝软榻外侧倾了倾,轻声道:“要见禩儿还不容易?这是做什么?朕送的礼。”

    芝兰反手扣住他的手,星眸泛着一抹泪光,娇俏地笑着打趣:“哪有阿玛这么小气的?若皇上不舍得,改日再画一幅吧。”

    玄烨轻叹一气,佯装无奈地摇摇头:“你啊,看来朕改日是得再画一幅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储秀宫依旧是其乐融融。玄烨却是越来越焦虑。

    正殿,他踱步逼近,压着嗓子训斥道:“朕看你这个院使是白当了,都小半月了,竟半点不见起色。”

    刘声芳拂了把额头的汗,恭顺地叩头赔罪道:“皇上放心,这个方子不见效,臣再换一剂。娘娘是初兆,来日方才,可慢慢调养。”

    “换换,都换了两个方子了。慢?再如何慢?”玄烨俯身,夹着浓浓鼻音,沉声道,“朕搭脉都知,脉象虚弱。你,要你有何用?”

    刘声芳惶恐地伏叩道:“请皇上息怒,臣定竭尽全力,不负皇恩。”

    延禧宫,荣妃轻抿一口茶,眉角拂过一丝不耐,轻声训道:“敏妹妹,不是姐姐说你,你该对皇上多上上心才是。皇上都守在储秀宫半月了。你竟一点法子都没有?”

    敏仪脸微微一红,不自在地往椅背靠了靠,垂头细声道:“良姐姐病了,皇上他——”

    茶杯磕得清冽一响,荣妃正了正身子,冷声道:“好好的颁金节也被她搅黄了。我们都回宫小半月了,你可见皇上对大家捎过一眼?病了?哼,她的手段,你怎就学不到半分呢?”

    敏仪愈发窘迫,头埋得愈发低,道:“妹妹都听姐姐的。”

    荣妃眸光幽深,扬起手,细细端详护指,片刻屈指一拢,紧了紧空拳:“再等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猗兰馆,银月嘟着嘴,扫了眼匆匆出殿的小张子,帮着芝兰整理笔墨纸砚:“姐姐,习字伤神,你才刚好些,怎么又动起笔墨来了?”

    芝兰扭头莞尔,摇摇头,道:“我这不好好的吗?我不过闲来无事,写了几封家书罢了。”

    “家书?”银月狐疑地扬了扬嗓子,半晌,悻悻道,“自从纳兰大人……姐姐哪里还写过家书?”

    笑顷刻敛住,芝兰抚了抚她的手,叹道:“一晃半年多了。人去茶凉,你可知,纳兰府出事了?谊父被罢了官。”

    “啊?”银月猛地抬眸,一脸惊恐。

    芝兰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放心,好在只是罢了官。惠姐姐说,还好。容若虽不在了,我放心不下——额娘,写封家书,虽帮不到什么,聊表心意罢了。”

    “嗯。”银月深吸一气,为芝兰研起墨来。

    猗兰馆外,小张子耷拉着脑袋,怏怏地捧着花盆,瞅着枯萎的兰花,无奈地摇头。

    魏珠瞅见,堆着笑,道:“小张子,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小张子撅着嘴,捧着花盆朝魏珠身前送了送,道:“也不知怎么了,打主子生病,这兰花就没好过。都换了四五盆了,难不成真是病气?看来主子说得对,该催着内务府早点准秀儿出宫成亲,冲冲喜也好。”

    “给我瞧瞧。”魏珠贴近一步,瞅了瞅,捻起小搓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不由一蹙,狐疑地扫了眼小张子,抢过花盆,道,“给我吧,看还能不能救活。”

    东暖阁,玄烨扫了眼案几上的花盆,眸光幽冷地盯着跪着的奴才,冷声道:“小珠子,你可知自己罪不可赦。”

    魏珠一凛,拨浪鼓般急急叩头:“皇上,奴才知,不该胡乱猜测。可奴才是一片忠心。奴才也是关心娘娘,才……奴才担心,若猜测属实,奴才知情不报,更罪不可恕。求皇上明察,求皇上恕罪。”

    “起来吧。”玄烨幽幽移眸,看向花盆,伸手拨了拨干枯的黄叶,心沉入寒潭。一瞬尽是吞噬心扉的惧怖,他捂着额,无力地拂了拂手。

    魏珠怯生生地退下。

    玄烨仔细一思量,自恼地晃了晃脑袋,一个奴才胡言乱语,自己竟几分信以为真了。他起身,扬着嗓子,唤道:“小梁子,传裕亲王。”

    “裕亲王,坐。”玄烨指了指软榻一侧。

    “谢皇上。”福全恭顺了打了个千,俯身坐下,片刻,侧身说道,“臣昨日去了趟纳兰府。”

    玄烨比手止住他的话,划了划紫檀木玉如意,面色不虞,道:“若是为明珠求情。大可不必开口了。”

    福全微正,尴尬地笑了笑,道:“皇上公正严明,若明珠果真无辜,犯不着臣等求情。臣今日是……”

    玄烨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哼笑道:“说吧,对朕有何不能言的?”

    福全轻叹一气,有些迟疑地说道:“前几日,福晋收到储秀宫寄来的家书,是良贵人写给福晋和臣的,臣甚感意外。”说罢,从袖口掏出一封信,恭敬地平摊在案几上。

    玄烨只扫了一眼,虽然觉得蹊跷,却淡笑道:“福晋既与芝兰姐妹相称,互寄家书,并无不妥。收着吧。往后不必谨小慎微。”

    福全面露一丝难色,蹙眉瞅着对坐,目光有些焦虑,道:“皇上,臣并非……臣那日看到信已觉几分蹊跷。昨日见了明珠,便更……”他噤声,拾起那封信,递了过去,“请皇上过目,皇上看了,便会知微臣为何心里不踏实。”

    玄烨看完那封家书,玉白面庞似腾起一抹赤云,炯炯乌瞳冰火两重天般纷杂错乱,空拳紧拧,心口起伏难平,怒不可遏模样。

    梁九功蹑手蹑脚地入殿,低瞟一眼主子,惊得缩退几步,心下纳闷,裕亲王从不曾惹怒圣颜,今日竟是怎么了?

    玄烨猛地抬眸,看向近侍,目光锐利,竟似染了一丝戾气。

    梁九功吓得一个激灵,急忙垂眸,禀道:“皇上,荣妃娘娘有请。娘娘请您务必去一趟延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