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情割秋光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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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掩椒宫叹别离,伤怀始觉夜虫悲。泪添雨点千行下,情割秋光百虑随。

    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繁忧莫解衷肠梦,惆怅销魂忆昔时。

    ——玄烨《恭挽大行皇后诗》

    腊月二十五日,朔风摧木,急雪乱舞,厚冰寒光,暮鼓残鸣……

    慈宁宫,哀哀欲绝,整座皇城笼在悲戚暮色里,白帐映着烛火凛凛刺目,空气冷凝般滞寂,簌簌的低泣声隐隐悬浮在紫禁城上空。

    陪孝守灵痛心伤臆,几日下来,芝兰已有些力不可支。她虚无地倚在软榻上,茫然地盯着天顶。

    银月轻轻替她揉着膝盖,忧心忡忡地瞅了一眼,劝道:“姐姐,你一片孝心,太皇太后在天之灵,是知道的。姐姐该保重身子才是。这些日子恐怕伤了元气,不如明日请御医来瞧瞧吧。”

    芝兰落寞地垂眸,唇角抿了抿,摇头轻叹道:“我不碍的,我只是担心皇上,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寸步不离地守着梓宫,这可如何好?”

    银月愁苦地瘪瘪嘴,轻叹一气。

    慈宁宫,梁九功弓着腰蹑手蹑脚地迎了上来,急急行了礼,垂眸瞥了眼殿门,苦着脸,压着嗓子道:“娘娘,您来了便好了。奴才正想差小珠子去找您。您劝劝皇上吧,又是一宿没阖眼,粒米未进,滴水未饮。”

    芝兰娥眉轻蹙,微微点头,缓步入殿,只见玄烨身着孝衫僵直地跪在梓宫前,眸光暗滞,木然地凝着灵柩。

    心微疼,芝兰深吸一气,跨过门槛,福了福:“皇上,先回去歇歇吧。”

    苍白的身影一动不动。

    芝兰细步踱近,挨着冷毅的身影跪了下来。她扭头看了眼那张凄清的侧脸,暗叹一气,幽幽移眸望向灵柩,半晌,轻声道:“皇上在为太皇太后的遗愿忧心?”

    剑眉微微一颤,冻凝的肩头稍稍动了动。玄烨的眸光像瞬间点燃,放空得老远。他深吸一气,低哑地说道:“无皇祖母,朕断不能有今日。同极之恩,毕生难报。朕断不能眼睁睁看着皇祖母……朕心何忍?安奉盛京,朕势在必行。”

    芝兰心下一凛,挪了挪膝盖,侧着身子,凝着那双冷毅的乌瞳,只见那眸底暗云翻滚。她敛眸,道:“皇上可知,臣妾头一回在西暖阁见到太皇太后,心里想什么?”

    玄烨眉角动了动,垂了眼睑,并不言语。

    芝兰看一眼灵柩,星眸泛起一抹泪光,轻声道:“臣妾在想,世上还能有哪对祖孙能像皇上和太皇太后?单凭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所想。皇上深知,此愿乃太皇太后所想。”

    “够了!”一声低颤之音浮起。

    芝兰心下又是一凛。

    玄烨幽幽地吸了口气,茫然地望着灵柩,冷声道:“回去歇着吧。让朕静会儿。”

    芝兰垂眸,紧了紧帕子,摁着蒲团缓缓起身,一瞬,只觉白帐晃眼,天旋地转,整个人栽倒下去。

    玄烨蹭地起身,急忙展开双臂,一把揽住跌落的莹白。只是他双腿麻木,不由膝盖一屈,搂着那莹白身影,跌跪在蒲团上,情急中不自觉地侧身护住怀翼。

    芝兰捂住额头,着力晃了晃脑袋,星眸微眯,视线却是模糊一片。

    “传御医。”玄烨眉角微锁,乌瞳掠过一丝焦虑和愠怒,抬了抬臂膀,低声斥道,“你几时才能叫朕省心?每每逞强,半点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芝兰挣扎着便要起身,柔声道:“一点头晕,无碍的。”

    “别动。”玄烨一把摁住她在怀,乌眸掠过一丝无奈,挪了挪膝盖,又捶了捶腿,半晌,才搀着她缓缓起身。

    明殿,刘声芳跪着请脉,眸光闪过一点疑光,顷刻,唇角一颤,抽手叩道:“恭喜皇上、娘娘,是喜脉。”

    芝兰愕然,惊疑地看着一脸喜色的御医。

    玄烨薄唇微嚅,朝榻前挪了挪,倾着身子,满目惊喜:“当真?”

    刘声芳垂首,伏地又叩了一礼,恭顺地说道:“回禀皇上,确是喜脉,已近两月光景。娘娘想是连日操劳,一时气虚,无碍的。”

    玄烨拂手屏退御医,眉角舒展,唇角亦松了松,扭头看向芝兰,眸光似一瞬点亮:“芝儿。”

    芝兰星眸氤氲,朱唇颤了颤,终是不语,只噙着泪点了点头。

    猗兰馆……

    “芝兰妹妹,恭喜啊。”

    芝兰闻声,急忙从软榻上坐起,便要起身。桑

    榆扬着帕子,隔空摁了摁,笑道:“快歇着吧,自家姐妹,客套什么?”

    惠儿淡笑,关切地望了一眼,道:“气色瞧着不错。”

    芝兰正了正身子,笑着起身招呼二人落座:“谢谢两位姐姐关心,快坐。”

    桑榆歪侧着头,含笑瞅着眼芝兰,叹道:“妹妹真是好福气,皇上因太皇太后悲痛欲绝,如今总算得了些安慰。”

    芝兰双颊微红,有些尴尬地垂了睑,轻声道:“多谢萨满神灵庇佑。”

    惠儿瞟了桑榆一眼,柔声道:“芝兰,你有了身子,挨碰不得。皇贵妃姐姐特意吩咐,后日,老祖宗的梓宫离宫,你不用去行礼了,好生歇着。”

    芝兰微怔,星眸一瞬焦灼,揪着帕子,急切地说道:“这么快?梓宫去哪儿?我不打紧的,这最后一程,我非送不可。”

    不及惠儿出声,桑榆轻叹:“妹妹别去添乱了,皇贵妃姐姐的安排,皇上都允了。按祖宗家法,这有身子,去不得丧礼,相冲。况且,皇上如今已是烦乱,太皇太后病重时,留下遗愿,道太宗文皇上安奉已久,卑不动尊者。”

    “太皇太后是不舍先帝和皇上,想安奉在先帝陵侧。皇上至孝犹豫再三,终是允了。”惠儿瞟了眼身侧,破天荒地打断道。

    芝兰暗舒一气,旋即,心头一紧,垂眸,茫然地紧了紧帕子。太皇太后临终遗言,作为女子,她自是懂的。老太太硬朗了一辈子,终了,却因与小叔子的那段往事,而愧于与太宗文皇帝合葬。那段旧事是宫中禁忌,但民间却是一早就有风言风语。太皇太后的临终遗愿,传扬出去,必然是会引发轩然大波,惹得升斗小民们私底下旧事重提。

    桑榆撅撅嘴,瞅了眼惠儿,道:“惠姐姐,我们姐妹三人聊聊,有何打紧?皇上而今是左右为难,一头是祖宗家法,一头是祖母遗愿。哎,只好暂安奉殿,把老祖宗生前最喜欢的东王殿拆了去昌瑞山停灵。这……哎,朝鲜野史一事才平,而今恐怕又会掀起轩然大波,升斗小民不知会如何议论皇家。”

    芝兰微微一凛,深吸一气,抬眸说道:“太皇太后爱民如子,一向节俭,这遗愿也是不想安奉盛京,劳民伤财。老祖宗的苦心,天下臣民终会明白的。”

    桑榆微怔,旋即笑着眨了眨眼:“真瞅不出来,妹妹这张嘴,这般能说会道。这样说好,我回头就去找皇贵妃姐姐,六宫都众口一词,先把宫里的讹传止住。”

    惠儿赞许地对芝兰笑了笑,又扭头对宜妃道:“宜妹妹,你别忙了。皇上既有此决定,便是已有安排。”

    未出上元节,梓宫仅在宫中停了十七日,便暂安去了昌瑞山下。梓宫出宫之日,芝兰未能送行,只默默跪在猗兰馆佛堂,喃喃诵经祈福。

    春,卉木萋萋,阳春德泽,夏,莲叶叠青,清风鸣蝉,却都驱不散笼罩宫闱的冥冥雾霭。幸在,一个嫩活生命的孕育,如八月桂香,清润了琼楼宫阙。

    玄烨揽着芝兰,拢着粉嫩的襁褓,眸光脉脉,相视而笑。

    芝兰笑靥嫣然,星眸蒙着一抹清零薄雾。她轻轻点了点粉嫩的眉心,痴痴若呓:“六年,等了六年,终于等来了我们的女儿。”

    玄烨轻轻吻了吻她的额,柔声道:“朕说过,我们会儿孙满堂。”

    芝兰微扬下巴,眼角眉梢皆染了绵绵笑意,道:“还请阿玛赐名。”

    “呵呵。”玄烨爽朗一笑,垂眸温柔地看着襁褓,薄唇微嚅,一瞬,眸光点亮,移眸看向窗棂透入的曦光,道,“宸若,宸,北极帝王星,是朕。若,神之香草,沐兰泽,含若芳,是你。”

    芝兰的眸子映着曦光,越来越亮。她仰头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喃喃:“宸若,好名字。”她凑近吻了吻襁褓中的粉嫩小脸:“若儿,听到额娘叫你了吗?”

    康熙二十八年六月,猗兰馆,茂林疏光,竹帘微卷,小轩微开。

    芝兰拨弄着拨浪鼓,叮叮咚咚作响。她拍了拍软榻,歪侧着头,满目宠溺地看着银月身侧的小粉影,眨眨眼,柔声轻唤:“若儿,瞧这儿。”

    若儿粉靥熠熠,咿咿呀呀。一双嫩粉小手攀着软榻,咕噜噜地朝额娘爬去。

    “嗯。”芝兰撂下拨浪鼓,搂着女儿入怀,嘟嘴道,“不许爬,若儿走,给额娘瞧瞧,快。”

    银月扑哧一笑,走上前便要接过小格格,道:“姐姐也太性急了,格格要八月里才周岁,哪能走啊?”

    芝兰拍落她的手,俏皮地笑嗔道:“十月大的娃娃会走的多了去了,别宠着若儿。”

    银月又是掩嘴一笑,一瞬,叹道:“自从有了格格,莫说姐姐,连我也开心多了,这猗兰馆越来越有生气了。”

    芝兰亲了亲粉嘟嘟的小脸蛋,搂着女儿朝怀里拢了拢,笑着点头。皇家子嗣难以承欢膝下,还是女儿好啊。她都好久不曾见过禩儿了。

    殿外,传来敲门声。

    小张子进了来,眉角竟少有的紧蹙,苦着脸,道:“娘娘,皇贵妃娘娘有请。”

    芝兰微愕,将若儿塞给银月,正了正身子,道:“可有说何时去?”

    “即。”小张子嘟着嘴,嘟囔道,“玉锦姑娘还在殿外候着呢,奴才请她进来,她偏不进,就说在外候着娘娘。”

    芝兰抬眸瞟了眼银月,缓缓起身,吩咐道:“小张子,你赶紧去打点。我这就来。”小张子点头,碎步出了去。

    “姐姐,皇贵妃姐姐素来不搭理猗兰馆,怎么忽然召见?”

    芝兰捎了眼安慰,理了理衣襟,踱开了步子,一瞬顿住,道:“皇贵妃姐姐听说病得不轻,若儿赶紧抱去给乳母吧。去,把妆奁底锁着的那个锦盒取来。”

    承乾宫,“咳咳,咳咳。”咳嗽声急,刺耳揪心。

    芝兰刚近殿门,便隐隐听得咳嗽,不由心头一紧。她稍稍扭头,瞟了眼玉锦。

    玉锦眸光凄然,紧了紧帕子,弓腰请芝兰入殿。

    芝兰踱进内室,低眉顺目地福了福,道:“给皇贵妃姐姐请安,姐姐抱恙,妹妹未能侍奉病榻,着实惶恐。还请姐姐原谅。”

    “咳咳……”仙蕊攀着玉锦的胳膊,颤悠悠地坐起,绵弱无力地靠在枕垫上,瞅着榻前的清丽身影,虚弱无声地说道,“不碍的,坐。”

    宫女急急抬了张椅子,落在床榻尾。

    仙蕊的大半张脸都隐在帐帱和玉锦的身后,但哪怕是一个侧影也瞧得出肤色苍白如纸,眉眼蒙着浅青的冥冥病色。芝兰瞥一眼,便怵得垂了眸,不由朝睡榻踱近两步,道:“姐姐,您保重身子,别忙。”

    仙蕊无力地扯了扯锦衾,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笑意,道:“吓着你了吧?真过意不去,我之所以把众位姐妹都挡了回去,就是怕如此。”

    芝兰莫名有些心疼,垂眸,眸底氤氲雾簇。

    “坐。”仙蕊指了指座椅,朝玉锦使了个眼色。玉锦朝四下拂了拂手,瞟了眼银月,轻声道:“银月姑娘,偏殿备了消暑茶,请姑娘挪步。”

    银月微怔,瞅了眼芝兰。芝兰也有些愕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银月默默地从袖口抽出锦盒,递给芝兰,福了福,才一脸担忧地退了去。

    待宫人悉数屏退,仙蕊抬眸,朝玉锦捎了个眼色。玉锦会意,默默踱到门前,机警地候着。

    芝兰不知此番所为何事,越发不安起来,手不由地紧了紧掌中锦盒。

    仙蕊幽幽瞟了她一眼,茫然地瞅着紧闭的窗棂,轻声道:“今日叫妹妹来,是有事相求。”

    芝兰心下微凛:“姐姐有何吩咐,尽管说便是。”

    仙蕊移眸瞅着她,眸底腾起一抹轻雾。她咽了咽,一瞬,瞅到芝兰手中的锦盒,唇角浮起一丝苦笑,道:“看来今日妹妹也是有备而来。”

    芝兰的脸唰地骤红。她紧了紧锦盒,起身踱近睡榻,轻轻地把盒子搁在榻上,挪退几步福了福,夹着几分歉意和愧疚,道:“这个镯子,我受之有愧。当年的事,我……对不起,我一早便该向姐姐请罪,只是,实在羞于启齿。”

    她双颊涨得通红,又颤颤地福了福,才退回座位。

    仙蕊轻呼一气,瞟了眼榻上锦盒,抬眸木然地凝着榻尾,苦笑道:“罢了,我心里清楚,当年之事,怪不得你。但,今日我所求,与当年之事有关。”

    芝兰只觉得冷栗,不由挪退着靠了靠椅背。

    仙蕊的双眸顷刻浓云密布。她竭力抑了抑,声线依旧低颤,道:“我那傻弟弟,这几年的传闻,想必你也听到了些。”

    芝兰抿抿唇,竭力镇了镇气,满目疑云地瞅着病榻。

    泪悄落,仙蕊急忙别过脸,颤巍巍地拂了去。她深吸一气,痛心疾首地说道:“家无宁日,隆科多休妻,闹得满朝皆知,你也听说了吧?”

    芝兰闪避地垂了眸。

    仙蕊无力地倚了倚靠垫,唇角浮起一抹冷笑,道:“我做了生平最不屑的事,对李四儿利诱威逼,四年前,这事被我压了下来。如今,旧事重提,李四儿铁了心,隆科多着了魔,便是我也无能为力了。”

    芝兰摁着靠椅,颤巍巍地起身,福礼道:“皇贵妃姐姐,这是姐姐的家事。我改日再来看姐姐。”

    “站——住!”一声低颤之音,仙蕊急得倾了倾身子,瘦骨嶙峋的手掰着榻沿,气喘声急,“听我把话说完,坐。”

    芝兰无奈,只得落回座。

    仙蕊松开手来,直了直身子,回复往昔端庄模样,只是声音依旧低颤:“我那可怜的弟媳,虽是个厉害主,却……哎,她如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道听途说之人都道她惨若……人彘。”

    芝兰猛地抬眸,惊得朱唇轻搐。

    仙蕊直勾勾地凝着榻尾,颤颤地合手,振了振,道:“李四儿为何这般丧心病狂?只因当初始乱终弃之人,是我那弟媳的阿玛。这段旧怨,酿成惨剧。如今隆科多执意休妻,我佟佳府如何对得起兆佳府?佟佳府脸面何存?咳咳——”

    芝兰一时情急,腾地站起,碎步踱到榻前,替她轻抚后背顺气。

    仙蕊揪着她的衣袖,脸色煞白,仰头巴巴地看着她,轻声道:“劝劝隆科多。他如今铁了心,我劝的没用,阿玛劝的也没用。恐怕世上唯有你劝的,他会听。”

    芝兰雷击般缩手,挪退一步,别眸慌乱地盯着地砖。

    仙蕊深吸一气,双唇褪得煞白,倾着身子,吃力地说道:“算我求你!帮帮我,帮帮佟佳府!我知,这是不情之请。但,请你看在……我那可怜的弟媳份上,况且,当年之事,你——终究是因你而起啊。”

    芝兰心乱如麻,心底愧疚难耐。她合手拧了拧,半晌,幽幽回望病榻,迎着那切切眸光,道:“皇贵妃姐姐想我如何做?”

    仙蕊的双眸掠过一丝惊喜,急切地说道:“三日后,你来探我。”

    芝兰木然地跌退两步,眸光纷杂莫名,十指都有些轻搐。

    仙蕊无力地瘫落在靠垫上,凝眸看着她,轻声道:“你放心,这事不会有人知,若有,遭殃的是我,是佟佳府。谢谢你。”

    步辇一路,芝兰默然不语,心仿若沉入潭底,始料不及的错愕。当年那场错配全因自己而起,不料却阴差阳错。李四儿的狠戾,叫人心有余悸,那素昧谋面的佟佳夫人,原本何其有幸,可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竟招惹了仇人上门。芝兰心底愧疚湍涌,无法复抑。步辇刚落地,她蹭地起身落轿,逃也般碎步疾走猗兰馆。

    三日后,承乾宫,一片凝滞。

    仙蕊依旧倚在睡榻上,目光有些不安。芝兰依旧坐在榻尾,惴惴地揪着帕子。与前日不同的唯一之处是内室珠帘处添了一道屏风。

    殿内,暑气病气和成一笼胶着,叫人窒息般喘不过气来。

    殿外传来一声轻咳。玉锦候在殿门前,一个激灵,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对着入殿之人悄声呢哝两句,嘎吱殿门一瞬紧闭。

    隆科多循着铁青地砖,慢悠悠地朝屏风踱近,眸光一瞬涟漪莫名。

    芝兰只觉得那轻若无声的脚步,似声声敲在心头,心慌难耐又愧疚暗涌。她竭力振了振,不安地瞅着病榻。

    仙蕊朝屏风捎了一眼,竭力扬着嗓子,道:“隆科多,屏风后坐吧。我久病未愈,不想见人。”

    隆科多止步,痴痴地凝着屏风处那抹似隐似现的身影,双眸暗涛汹涌,呆站许久,才缓缓落座。

    芝兰心弦微舒,扭头看着仙蕊。

    仙蕊茫然地瞟了她一眼,幽幽道:“你一直怨姐姐,怨阿玛,但,当年之事,我问心无愧。姐姐心里一直疼你。”

    她哽了哽,双眸泛着泪光,倒吸一口气,道:“我这病……恐是好不了。我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你。休妻一事,你听姐姐的——”

    “姐姐!”隆科多急忙打断她,眸光还是有些动容的,“别的,我都能应你,唯独四儿的事,恕我不能听姐姐的。”

    仙蕊委屈地看着芝兰,手覆在锦衾上轻颤不已。

    芝兰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心下不忍,到底还是轻声开口了:“今生结发是三生修来的缘分,不可轻弃。望大人念及与夫人结发之情,三思而行。”

    隆科多喉结一哽,蓦地起身,贴近屏风一步,双眸蒙着点星水光,眸光痴然。

    仙蕊有些急切地朝芝兰点点头,又努努嘴。

    芝兰面色尴尬,扭头盯着屏风,低声道:“大人仁厚,当年神武门,对素不相识的小宫女,尚能施以援手。更何况朝夕相守数载的夫人?休妻,大人于心何忍?浣衣局时,我便识得李四儿,她命途坎坷,惹人怜惜。大人善待她,我着实替她开心。可睚眦必报,绝非善行,大人便是情深,也不该纵着她。恕我多言了。”

    隆科多胸口起伏难平,凝着屏风灰影,眸光潋滟,道:“我不管何为善,何为仁,只要是她所愿,便是千夫所指,我也在所不惜。”

    “你……你是昏了头了。她有什么值得你的好?她不贞不洁!”仙蕊抠住榻沿,脖颈处浅青筋脉微现,气急地斥道。

    隆科多微微仰首,倒吸一气,冷笑道:“哼,她是我心里的影,怪只怪当年我娶的不是平妻,若是,我只会对她万般好。”

    仙蕊目光纷杂地看向芝兰。

    芝兰双颊已涨得通红,摁着座椅,缓缓起身,朝屏风挪了一步,语气纷杂地道:“我替皇贵妃姐姐,替佟佳夫人……求你……别休妻,大人可愿答应?”

    隆科多双唇颤了颤,盯着屏风,顿了顿,低颤着道:“我可以应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若答,我便应你。”

    芝兰蹙眉,回头望向仙蕊。仙蕊急切地冲她点头。芝兰阖目,深吸一气,无力地说道:“问吧。”

    隆科多唇角几度轻颤,泪蒙了眼。他紧了紧空拳,片刻,轻若无声地问道:“当年,你可曾想过要嫁给我?哪怕……只是一瞬也好。”

    芝兰心下一凛,难堪地看着仙蕊。仙蕊分明也是怔住,面露难色。

    芝兰垂眸,有些话说出口便是死罪,她是不该出声的。

    “呵呵。”隆科多苦笑,俯身欠了欠,道,“姐姐,省亲耽误不得,我走了,姐姐保重。”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慢!”仙蕊揪着锦衾,急切倾了倾身子,乞求地看着芝兰。

    芝兰无奈又难堪。她回想那段往事,她其实是认命过的。既是她种下的因,酿出了如今的果,她是该还的。她深吸一气,对着屏风木然地点了点头。

    眼角一滴晶莹滑落,隆科多深吸一气,眉角释然般舒展开,一抹惨笑浅漾,笃定道:“好!我应你,隆科多此生绝不休妻。”说罢,唇角掠过一丝残忍戾气,转身大步离去。

    仙蕊如释重负般倚在靠垫上,无力地说道:“谢谢你。”

    芝兰唯是默默福了福,道:“姐姐好生养病,我告退了。”

    “慢。”仙蕊颤颤地抬手,双眸掠过一丝愧疚,抿抿唇,道,“我开口,没想过你会应。有件事,我本想带进旗材里。如今,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芝兰愕然,回眸定定地瞅着睡榻,满目疑云。

    仙蕊掠过一抹惨淡的解嘲笑意,拢了拢锦衾,垂眸低声道:“你可知,六宫盛传多年,皇上将晋我为后,为何偏偏——”

    “姐姐,皇上都是为姐姐好。在众位姐妹心里,姐姐与皇后无异。”芝兰急切地打断她,在这宫里战战兢兢地生活这么多年,谨言慎行早已刻入她的骨血里。

    仙蕊颤颤地一摆手,看着芝兰,清淡一笑,道:“我已病入膏肓,御医都道我时日无多,还怕相克?只有我知,皇上心里恐怕有个结。”

    芝兰怔怔地望着睡榻,心中暗涌一丝不安。

    “我是皇上的嫡亲表妹。皇上待我既有夫妻之情,又有兄妹之谊。我们相敬如宾,十分默契。”双眸燃起一团暖暖细焰,苍白面色都似一瞬染了些许红润,仙蕊瞅着芝兰,道,“我从不曾拂皇上的意,除了。”眸光一避,她盯着锦衾,轻声道:“八皇子满月前,皇上找过我,皇上想让我抚养他,我没答应。”

    芝兰微怔,虽然有些意外,但这些她其实并不在乎的。

    仙蕊眉宇掠过一丝愧意,深吸一气,道:“太皇太后去世后,皇上又找过我一回,我还是没应。皇上的性子,你知,我知,刚硬得很。他这般放下身段,我却不识抬举,皇上不悦,也是该的。还有你,对不起。”

    芝兰心底纷杂,踱近一步,宽慰道:“不,皇上怎会为这等小事生气?皇上只是心疼姐姐。抚养皇子何其操心,姐姐该保养身子,操劳不得。我懂,皇上也明白。姐姐切莫介怀。”

    仙蕊不置可否地笑笑,靠了靠,淡淡道:“这些话憋心里难受,说了,也就坦然了。”说罢,无力地阖目。

    猗兰馆,掌灯时分……

    “若儿呢?”玄烨入殿,满目宠溺地扫了眼软榻,轻轻搀起芝兰。

    芝兰环住他的腰,靠在他怀里,脉脉抬眸,眸光竟是诉不尽的柔情。

    玄烨微怔,顺势揽住她,唇角微嚅,玩味地笑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芝兰踮起脚,轻轻吻了吻他的脸,眸光清扬,柔声道:“烨,谢谢。”

    玄烨不明所以地浅笑道:“谢朕?”

    芝兰贴在他怀里,有些贪恋地蹭了蹭:“皇贵妃姐姐都说了。皇上的心意,臣妾领了。”

    玄烨敛笑,稍稍推开她,牵着她的手,往软榻踱去:“又未成事,有何好谢的。”

    芝兰紧了紧掌心,贴近一步,乖巧地说道:“禩儿如今由惠姐姐照顾,也很好。皇贵妃姐姐的身子操劳不得。臣妾懂。”

    玄烨淡扫他一眼,轻坐榻上,覆了覆她的腕,眸光放得幽远。

    芝兰垂睑,盯着地砖,唏嘘地说道:“我这几日去瞧过姐姐,姐姐病得不轻。各宫姐姐都说冲冲喜,会有起色。”

    玄烨一怔,微微侧目,语气有些冷:“你莫不是来做说客的?嗯?”

    “不。”芝兰攀着他的衣袖,垂眸道,“姐姐既跟我说了掏心的话,姐姐对当日拂了皇上的意,难以释怀。”

    玄烨清淡一笑,拢着她入怀,道:“好了,别说了,朕来猗兰馆,只是想静静地看看你,看看若儿。”

    七月初八,太医院乱作一团,承乾宫宫门紧闭。佟佳皇贵妃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

    “娘娘,皇上口谕,这几日朕不得空,得有些日子来不得猗兰馆,好生照顾若儿。”魏珠顿在软榻前,低眉顺目。

    芝兰唇角微动,点头道:“有劳魏公公。”瞟了眼飘然出殿的身影,她无力地靠在榻上,眸光有些凄然:“皇贵妃姐姐恐怕……”她咽下后面的话,这宫里的女子瞧着荣华富贵,好不风光,内里的凄苦又有谁知晓?被锁这宫墙里,直到咽气那刻,才能被抬着出宫门。她忽然涌起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翌日,礼部下诏,六宫清晨便得了消息,佟佳皇贵妃册立为后。依宫例,皇后应移居坤宁宫,各宫妃嫔皆须前往拜见。只是佟佳皇后病重,并未挪动住处。六宫便一早候在了承乾宫外,等候召见。

    约摸一炷香光景,殿门终于开了,妃嫔们纷纷入殿,神情都有些悲戚。仙蕊已更好朝服,虚弱无力地倚在榻上,妍妍粉黛掩不住苍白病色和铁青眼圈。玄烨守着病榻一侧,面容凝重,乌眸蒙了血丝,眉宇间透着疲态。

    “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众妃齐齐福礼道贺。

    玄烨清淡一笑,朝仙蕊微微点头。

    仙蕊颤颤地扬了扬手,唇角浮起一丝无力笑意,轻若无声地说道:“免了,都坐吧。”她扫了眼四下,稍稍仰首,抬眸朝近侍捎了个眼色。

    玉锦面色清零,眼眶微红,俯身从抽开榻前的紫檀木箱柜,掏出一个锦盒,恭敬地递至榻上。

    仙蕊轻轻覆了覆锦盒,放远眸子,望了望,又移眸望望玄烨,笑了笑,道:“芝兰妹妹,你过来。”

    芝兰微怔,迎着满殿错愕的眸光,踱步向前,福了福,唤道:“皇后娘娘。”

    仙蕊恬静一笑,轻轻推了推锦盒,竭力扬了扬声线,道:“该叫姐姐才是。妹妹诞下若儿,我一直没寻到合适的贺礼。这个镯子,我刚一瞧见就觉得衬妹妹。妹妹收下吧。”

    芝兰愕然,低瞥一眼榻上的锦盒,余光看了眼玄烨,福礼道:“妹妹实在惶恐。”

    仙蕊微微一笑,朝玉锦望了望。玉锦会意,俯身打开锦盒,捻起那枚娇嫩欲滴的粉镯,递给主子。

    芝兰木然地看着那只镯子颤巍巍地套进腕子,抬眸动容地望着仙蕊。这枚镯子,她压在箱底多年,一直是她心头的一个死结,如今总算是解了。她噙着泪,唇角却浮起一点笑,施了个万福,道:“谢谢姐姐。”

    仙蕊虚若无骨般倚在靠垫上,浅笑着点头,望了眼玄烨,又望着四下,道:“谢谢各位妹妹今日来看我,都早些回去歇着吧。”

    七月初十,承乾宫那抹恬静淡笑,永远晕褪了。玄烨辍朝五日,满朝文武,王公大臣,宫眷命妇齐集举哀。

    薄暮,御花园,莲花池畔。

    芝兰和惠儿领着近侍,簇在假山前。芝兰循着池水碧波幽幽望了一眼,捧着水灯轻轻放落,纤细的指拨了拨清水,激起小晕涟漪,漾着萤灯颤巍巍地飘行。

    惠儿也俯下身来放灯,轻叹道:“多事之秋,太皇太后走了不足两年,仙蕊姐姐也走了。自旧年起,准格尔、沙俄、喀尔喀蒙古频频出事,皇上殚心竭虑,我们却什么都帮不上。”

    芝兰指尖微僵。她扭头,娥眉微蹙,星眸似蒙着沙尘,半晌,才道:“不想太皇太后忧心的,竟这么快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