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西风流年(下)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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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 第七十九回 西风流年(上)】

    流年似水,晨昏两祭,默默向萨满神灵祈福,却,终是应了当初那句五载太平。

    康熙三十四年秋,噶尔丹卷土重来,率兵入犯巴彦乌兰,蒙古战事一触即发。

    次年二月,玄烨再度亲征,并命六位皇子分统四旗随父出征,年方十五的胤禩也在其列。

    芝兰替儿子理了理领口,星眸氤氲雾簇。她急忙垂眸,挤出一丝笑意,轻声叮咛:“禩儿,头一回出征,万事小心。”

    胤禩笃定地点头,拍着胸脯,道:“额娘,您放心。儿子十岁便随皇阿玛巡幸塞外,骑射难不到我。”少年的双眸暖如温玉,剑眉轻扬,薄唇轻翘,当真极肖皇父。

    芝兰深吸一气,缓缓垂手,朝银月捎了个眼色。接过银月递来的玄青荷包,芝兰垂眸,轻系荷包在儿子腰间,抚了抚,柔声道:“天宁寺求得的平安符,沐过佛光,保你平安。”

    她抬眸,紧了紧掌中的另一只玄青荷包,塞入儿子手中,嘱咐道:“替你皇阿玛求的,皇上忌讳怪力神说,临行前给他,他断不会收。你替额娘收着,到了战地再交给皇上。还有,随父出征,晨昏定省皆马虎不得,事事当以皇父为先。嗯?”

    胤禩点头轻笑,道:“嗯,额娘放心。”

    春,吹皱一池碧水,涟漪微漾,水灯飘曳。

    清凉池水裹着指尖,微微渗着一丝寒意,芝兰拨指荡起一晕涓涟,凝着莹莹之光,清润的眸子潋滟莫名。她落寞垂眸:“放灯原是为祈福,不料,却像纸鸢,头回放灯是送皇后姐姐,上回送贵妃姐姐,这回送平妃姐姐。”

    惠儿抽手,眸子也染了泪意。她捻着帕子拭了拭手,起身叹道:“是啊,故人乘风远逝,自太皇太后走后,这宫里莫名就冷清了。”

    潋滟水波倒映着她的靥,浮起一抹凄清的笑,芝兰拭了拭手,搀着惠儿的胳膊,缓缓起身:“惠姐姐,瞧我们好端端的竟悲春伤秋起来。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惠儿的眸光一瞬放得幽空,眼角潮润盈眶。她点头,竟夹着一丝淡淡哭腔,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竟连为他放盏灯都不敢。”

    “姐姐。”芝兰急急瞟了眼四下,紧了紧惠儿的手。

    惠儿噙着泪,浅笑着深吸一气,岔开话题道:“森儿转眼十岁了,遗腹子何其孤清。婉儿可有消息?”

    芝兰搀着惠儿拾阶而上,凝着青石地砖,摇头唏嘘道:“托裕亲王寻了十年,自禩儿出宫行走,又叫禩儿差人南下去寻,却都音信全无。我真担心,当年婉儿姐姐舍下襁褓中的森儿远走江南,尚可说心伤难平。如今,儿子都十岁了。”

    “额娘!额娘!”花盆鞋咯咯噔噔响得欢快。

    芝兰被这迎面一撞,带得身形都晃了晃。她俯身,抚了抚小姑娘粉嘟嘟的笑靥,嘟嘴嗔道:“若儿,额娘说过多少回了?礼数呢?”

    惠儿用帕子掩嘴笑道:“天真烂漫年纪,何必端得老气横秋的?”

    小姑娘明眸忽闪,朝惠儿眨眨眼,盈盈福了福,道:“若儿给惠母妃请安,还是惠母妃待若儿好。”

    芝兰直起身,星眸染笑,宠溺地望着女儿,道:“这兴冲冲地跑来,莫不是又撺掇小张子为你捕流萤了?还未入夏的,可别难为小张子。”

    “才不是。”若儿小嘴一嘟,悻悻地从袖口抽出一封信笺,旋即,扬了扬信笺,得意地笑道:“皇阿玛的家书,长春宫的小李子来猗兰馆寻惠母妃,呵呵,叫我截了下来。”

    芝兰惊喜地伸手便要拿信,不料落了空。

    若儿把信笺揣在怀里,退后两步,咯咯笑了两声,旋即,嘟嘴撒娇道:“惠母妃,大哥随皇阿玛御驾亲征,受赏封了直郡王。哥哥们都说大捷班师回朝,大哥会在宫外的府邸宴请众位兄弟。母妃,若儿长这么大还未出过宫,求您行行好,让大哥也请若儿去吧。嗯?好不好?”

    “若儿,没规矩!”芝兰娥眉微蹙,噔噔踱近两步,摊开手,定定地瞅着女儿。

    小姑娘撅嘴,微微耷拉下脑袋,不情不愿地把信笺递给额娘。

    惠儿恬静一笑,上前抚了抚粉嘟嘟的小脸蛋,道:“呵呵,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回头叫胤禔向皇上讨个恩典,把妹妹们也请去府邸,总不能光请弟弟们,厚此薄彼啊。”

    “真的?太好了!谢谢惠母妃!”若儿一拍手,笑开了花,扭头便欢快地碎步小跑,声若银铃,“呵呵,我这就去各宫报喜,姐姐妹妹们听了保准高兴。”

    “这孩子惯坏了。”芝兰捻着信笺紧了紧,瞅着一溜烟跑开的小粉影,微微摇头,转瞬,恍然般,掠过一抹羞赧,轻轻将信笺往惠儿手里塞了塞。

    惠儿接过信笺,瞟望一眼芝兰,拆开封口,朝里看了一眼,浅笑道:“不肖看,这厚些的必是给妹妹的。”

    芝兰尴尬地垂眸,双颊微红。

    惠儿掠过一抹解嘲笑意,取出其中一封塞进袖口,就把信笺一股脑儿地往芝兰手里塞了塞,垂睑轻声道:“皇上对四妃一视同仁,连捎家书亦是如此。唯独我知晓,皇上最想捎家书给谁。”

    “姐姐。”芝兰如芒在背,捻着信笺,急切地抬眸,不知如何接话。

    惠儿笑意愈浓,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贴近一步,道:“芝兰,在我心里,你我胜过谊亲姐妹。我的心思,你懂,你一直小心翼翼替我守着,谢谢。呵,我这般说,不是心里不爽快。我既给不了他全心全意,便没资格望他待我情有独钟。我懂的。”

    芝兰心底不是滋味。宫里这么多妃嫔,真正亲近的,只有惠妃。哪怕宜妃,也是隔着肚皮的。这宫里的日子,其实挺憋屈,和这些貌合神离的所谓姐妹周旋了半辈子,若不是为了那句承诺和心底的那点贪恋,她怕是忍不了这么多年吧。

    她反手握住惠儿的手,紧了紧:“姐姐,这宫里幸好有姐姐,我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两人相视苦笑,继续相搀着往前走。

    康熙三十五年五月,昭莫多,清军遵玄烨预授之策,诱噶尔丹率两千余骑入布阵,下马步战,沿河伏骑,月下追杀准格尔叛军三十余里。叛军全军覆没,噶尔丹仅率数骑逃脱。六月,玄烨率军班师回朝。

    是年中秋,畅春园,鸢飞鱼跃亭。

    星河渐落,晓星微沉,满月明镜,六宫粉黛、亲王家眷,一席家宴,人月两圆。

    玄烨举杯扫望四下,乌瞳掠过一抹淡淡惆怅。他微微仰头,望了眼明月,起身,动容道:“一晃皇祖母仙逝已七年,七年金戈铁马,准格尔终于平定在即。这杯,祭皇祖母在天之灵。”说罢,对着西天,微微俯身一弓,洒酒以祭。

    众人皆起,齐齐朝着西天,恭恭敬敬地洒酒祭奠。

    玄烨轻搁酒杯,落座后复又举杯,唇角浅浮一丝笑意,道:“坐,今日家宴,不必拘礼。准格尔之战,裕亲王、恭亲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手足之情弥足珍贵,朕敬你们。”说罢,一饮而尽。

    福全和常宁急忙起身,俯身行礼,共敬主座。

    福全举着空杯,凝望主座,唇角轻抿一丝笑意,笃定地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臣身上流淌着爱新觉罗的血液,为皇上尽忠,为祖上尽孝,乃臣的本分。皇上如此恩赏,臣惶恐之至。”

    常宁颔首附和道:“裕亲王所言甚是,恰恰道出了臣弟的心声。”

    “好!”玄烨拍案称好,眸光穿梭在兄弟二人之间,剑眉皓宇尽然染豪情。继而,他移眸诸皇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古语有云,打虎不离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朕望众皇子,谨记兄弟手足,守望相助的祖训。”皇子皆起行礼,诺诺称是。

    福全落座,笑着赞许道:“诸位皇子皆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实乃大清之福。太子监国有功,诸位随驾出征的皇子,各有所长。便是最年幼的皇八子,马术精湛,令臣自愧不如。”

    胤禩微怔,急忙起身,拱手谦逊地回道:“伯父谬赞了。”

    芝兰远望着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唇角轻抿一点笑意。

    玄烨点头,赞许道:“随侍晨昏依帐殿,沐浴风霜总不辞,皇祖母为朕亲养的儿子,深得朕心。”他举杯轻抿一口,顿了顿,望了眼嫔妃席,道:“良贵人端重温恭,性娴礼教,册为良嫔。”

    芝兰微愕,直到袖口被隐隐被扯了扯,是银月在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急忙起身,福礼谢恩:“皇上谬赞,臣妾惶恐,臣妾谢皇上隆恩。”

    嫔妃席旋即掀起一阵细浪,道喜声不绝。

    芝兰浅笑着福礼道谢,这场迟到的受封,足足迟了十年,迟到她早已心如静水。

    惠儿轻抿一口茶,望向玄烨,轻柔地说道:“白驹过隙,若非裕亲王提起,臣妾竟不觉禩儿已近束发之年,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眸光似一瞬点亮,玄烨点头,唏嘘道:“是啊,准格尔牵绊了朕七年,许多家事竟顾不得。朕对后宫多有亏欠,好在如今大势已定。宫里许久没办过喜事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呵呵,可有谁愿意保媒?”

    芝兰微怔,有些紧张地紧了紧帕子,定定地望着面颊微红的儿子。在儿女婚事上,她这个额娘,位份受限,是没有资格出声的。

    桑榆笑盈盈地望向玄烨,道:“皇上若不弃,臣妾倒想保这个媒。安亲王的外孙女,郭络罗氏与臣妾同族,算来还是远亲。年纪与八皇子相仿,自幼父母早亡,养在王府。臣妾瞧见过两回,模样人品皆是百里挑一。”

    玄烨若有所思地凝了眼嫔妃席,片刻,点头道:“嗯,好,今日便凑成三喜临门,这个媒,朕应了。婚事暂且定下。准格尔平定后再择日完婚。”

    桑榆眉开眼笑,急忙起身,福了福。

    众人皆起,道贺声不绝于耳……

    入夜,月明如洗。

    芝兰倚窗望月,抬手覆了覆腰际的颀长手,扭头柔声道:“裕亲王当众赞禩儿,惠姐姐提婚事,宜姐姐保媒,都是皇上属意的吧?”

    玄烨凑近蹭了蹭她的鬓,薄唇啄了啄她的面颊,淡声道:“明知故问,朕煞费苦心,你竟半点不领情?”

    芝兰转身,环着玄烨的颈,唇角笑靥浅浮。她嫣然垂眸,呢喃道:“皇上的情,臣妾一早便领了,都埋进了心底。”

    玄烨揽着她入怀,浅笑道:“朕说过,能给的,不能给的,朕都要给你。等朕。嗯。”

    康熙三十六年二月,玄烨率众皇子第三次亲征准格尔,是年五月,得胜还朝。噶尔丹兵败自尽,准格尔平。

    次年二月,猗兰馆,芝兰扬着护指,翼翼地托起兰花的萋萋细叶,循着青葱茎叶洒了洒水。她俯身凑近闻了闻,馥馥幽香扑鼻,眉目立时染了笑。

    “额娘!额娘!”院门口传来银铃般欢呼。

    芝兰轻叹一气,搁下洒壶,对着银月摇头道:“这丫头真是惯坏了。”

    银月抿唇一笑,一边碎步迎出殿,一边扭头回道:“格格啊定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呵呵。”

    “额娘!”若儿攀着殿门,抚腰喘了喘气,笑靥如花,道,“好消息!皇阿玛封了哥哥为多罗贝勒,呵呵,佑哥哥也受了封。”

    “真的?”银月奔到门口,搀着若儿,眸光尽是惊喜。

    芝兰垂眸瞅了瞅兰花,轻轻抚了抚花蕊,轻声道:“银月,备礼,打听下哪几位皇子受了封,明日我去给各宫姐姐道喜。”

    若儿小嘴一撅,朝银月挤了挤眼,瞅着额娘,埋怨道:“若儿一听到消息,气都顾不上喘两口,只想快点告诉额娘,哪知额娘竟一点都不高兴。除了哥哥,还没有哪位皇子十七岁便受封的。还有佑哥哥,多不容易,宫里的人都说——”

    “若儿。”芝兰不悦地打断她,目光尽是警告的意味。

    若儿垂头,不服气地撅了嘴。

    芝兰踱至软榻落座,定定地瞅着女儿,片刻,瞟了眼房门,压着嗓子,道:“忘了额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佑儿也是额娘的孩子,是你的哥哥,宫里的人怎么说佑儿,额娘或许管不了,你不行,懂了吗?”

    若儿咬唇,目光掠过一丝愧意,愣愣地点了点头。

    “还有。”语气渐柔,芝兰朝女儿伸手。若儿搭上额娘的手,静静地挨着额娘坐下。

    芝兰抚了抚女儿的手,侧身柔声道:“你疼哥哥,额娘知。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作何解,你可懂?”

    若儿眉角一紧,点点头,又摇摇头。

    芝兰抚了抚她的头,眸光愈发温柔,道:“若儿,你还小,不懂。你只用记住一点,戒骄戒躁,待人亲和。若再有人向你道喜,笑着施个万福,切勿多言,嗯?”

    若儿小嘴一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其实一点都不懂,为何额娘在这宫里总是唯唯诺诺,与世无争模样,分明皇阿玛待他们是极好的。

    康熙三十八年,桂子新抽嫩芽,蓁蓁碧伞缀着点点嫩粉,莺啼燕语,猗兰馆春意浓浓。

    “额娘,您请喝茶。”

    芝兰端坐在软榻上,垂眸看了眼娇羞的新妇,笑着接过茶杯,轻轻抿了抿。递走茶杯,她朝银月捎了一眼。

    银月轻启锦盒,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柄玉如意。

    芝兰接过玉如意,浅笑着塞给新妇,柔声道:“以菱,这柄玉如意是皇上当年御赐,额娘借花献佛,送给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以菱小心翼翼地捧过玉如意,恭顺地叩了叩:“媳妇谢谢额娘。”

    一晃,皇儿都已成婚。

    芝兰只觉得岁月如梭,不免有些唏嘘。她俯身搀起以菱,欣慰地笑了笑,又接过银月递上的玄色布袋,紧了紧,交给儿子,轻声道:“禩儿,这块鸠鹰玉佩,你可还记得?和硕特部当年送的贺礼,额娘一直替你收着,如今你已成家立室,便完璧归赵吧。”

    “额娘。”胤禩把玉佩拢在掌心,叩礼道,“儿子谢谢额娘。”

    若儿站在额娘身侧,掩嘴莞尔:“额娘,哥哥,嫂嫂,你们这般作甚?哥哥虽在外置了府邸,今后还是常在宫中走动的。怎就弄得如此依依惜别的模样?”

    “若儿。”芝兰扯过女儿的手,轻轻抚了抚,星眸氤氲愈甚,动容地打趣道,“都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没规矩。再过几年,轮到你出阁,额娘倒要瞧瞧,你竟不搂着额娘哭?”

    “额娘!”若儿揪着额娘的袖口,小嘴一撅,绯红着脸,恼羞地瞅了眼四下。

    “呵呵,呵呵。”众人皆笑。

    芝兰痴痴地看着一双儿女,眼帘似轻蒙一抹朝雾,幸福盈盈于心,心底却隐隐浮起一缕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