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欢悲飘零(下)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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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九,二阿哥胤礽复立为太子。不几日,玄烨加封诸子,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封为亲王,皇七子胤祐、皇十子胤?封为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祯封为贝子。未受封了唯剩皇长子胤禔、皇十三子胤祥与皇八子胤禩。

    三月十八,万寿节,皇恩浩荡,特允贵戚重臣携家眷朝贺。保和殿班房,芝兰端坐房内,木然地凝着房门。

    “姐姐,当真要见李四儿?”银月凑近芝兰,蹙着眉,忧心地劝道,“宜妃娘娘说不准是道听途说。李四儿,我一见她就觉瘆得慌,她一个妾侍竟敢以正房夫人自居,堂而皇之地入宫朝贺。姐姐,宫里都传,她把佟佳夫人折腾得不成人形。这等人少惹为妙。”

    芝兰暗叹一气,抬眸看了眼银月,惆怅地说道:“正因她叫人瘆得慌,我才不得不见她。宜姐姐说她牵线搭桥,干些卖官卖爵的勾当,此次要挟得九阿哥,难免日后……九阿哥素来与禩儿亲厚。牵一发而动全身,禩儿如今如履薄冰,再经不起折腾了。”

    房门传来一记轻叩。

    银月佯装清了清嗓子,片刻,一袭朝服雍容华贵,透着股凛凛寒意飘了进来。

    李四儿清然一笑,眸光掠过一抹得意,盈盈福礼,道:“臣妇给良妃娘娘请安。”

    银月愕然,定定地瞅着李四儿。

    芝兰盈盈一笑,指了指客座,轻声道:“佟佳太太,坐。”李四儿再受宠,也只是妾侍,那句佟佳夫人,她是担待不起的。

    李四儿听到这样的称呼,心下不虞,可面上的笑容却越发得意。她微微点头,俯身落座,定定地瞅着主座,道:“太监传旨,娘娘想见臣妇,臣妇着实意外。”

    芝兰敛笑,凝着李四儿,柔声道:“白驹过隙,一晃近三十年,你可还好?”

    李四儿冷冷一笑,探究地瞅着主座,竟端着副趾高气昂模样,道:“很好,如何能不好?娘娘邀臣妇来,恐怕不是为故人小聚吧?”

    银月眉角一紧,忿忿地瞪了眼李四儿,小声嘀咕道:“即便是故人,夫人待娘娘这般无礼,着实失仪。”

    李四儿面色旋即一绷,幽幽盯着银月,唇角拂过一丝轻蔑笑意。

    芝兰比手,示意银月噤声,挤出一丝笑意,道:“佟佳太太既是快人快语,本宫也不妨明言,今日是想劝劝你。你爱夫心切,关心丈夫仕途,这份心意,本宫明白。但使银子疏通大内总管,各阿哥府的管事太监,可是犯了大忌,若让皇上知晓,是砍头重罪。”

    “哼。”李四儿竟狂妄地哼道,“国舅为国捐躯,佟佳府深受皇恩,莫不是连娘娘也眼红我家老爷平步青云?竟拿这子虚乌有的事来兴师问罪。”

    银月强忍着怒火,死死盯着李四儿。

    芝兰微微点头,淡笑道:“没有,最好。佟佳府是本朝望族,荣华富贵已是享之不尽,何苦冒险折腾?本宫是故人,自然不会去告知皇上,若遇上多事之人,恐怕得不偿失。”

    李四儿面色稍稍一白,强压着心底的不安,顷刻,唇角浮过一丝狠戾,讥道:“娘娘的心意,臣妇也明白。贝勒府新近获罪,月初又未受封,恐怕经不起折腾。臣妇自会提醒老爷,替贝勒府藏一藏那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丑事。”

    “你!”银月向前一步,双眸燃着烈焰。

    芝兰一凛,冷冷瞅了眼李四儿,不悦道:“送客。”

    瞅着李四儿悻悻出门的背影,芝兰双颊退地有些苍白,微扬声音道:“李四儿,胁人以把柄,本宫素来不屑。可为人母者,什么都豁得出。姐姐琴瑟和谐,惹人羡慕。佟佳大人纵是不介意兆佳老爷,可浣衣局的豆子,恐怕……”她顿住:“望你珍惜良缘。你该在家中相夫教子,阿哥府的事,自有内务府操心。”

    李四儿猛地扭头,眉角些许拧住,恶狠狠地瞪着主座,少顷,挤出一丝狠戾笑意,冷冷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娘娘既诚意相劝,臣妇岂有不从之理?谢娘娘教诲。”说罢,僵硬地福了福,忿忿离去。

    “姐姐。”银月俯下身来,蹙着眉,压着嗓子,道,“她……姐姐可有留意她袖口的暗花样子?还有,那桂子香分明是姐姐浣衣局那会——”

    “银月!”芝兰急忙抬手攀住她扯了扯。她微微摇头,片刻,缓缓起身……

    翌日,储秀宫。

    “姐姐,姐姐。”银月探头瞅了眼歪侧软榻昏昏欲睡的人,压低着嗓子,轻声道,“虽是春日,这天依旧凉,姐姐若是倦了,不如去床上躺躺吧?”

    芝兰眯缝着眼,稍稍坐起,乏力地抚着额头,晃了晃脑袋,笑看银月,道:“何事?”

    银月有些悻悻,犹豫一瞬,摇头道:“姐姐先歇着,人,我想法子打发走。”

    “谁?”芝兰微怔,瞟了眼殿门,又瞅了眼噤声不语的银月,淡声笑道,“若无事你怎会把我叫醒?说吧。”

    “是……荣妃娘娘。”银月搀了把芝兰,俯身压着嗓子,道,“我好说歹说,她铁了心不走,硬是要见姐姐,说是来道谢的。”

    星眸瞬即暗滞,芝兰正了正身子,轻叹道:“请她进来吧。躲,终究不是法子。”

    一番不痛不痒的寒暄,殿,沉寂莫名。

    芝兰有些心不在焉,不由朝软榻里侧挪了挪,似下意识地远了远对坐。

    荣妃低瞥她一眼,唇角浮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蔑意。她扭头看着芝兰,浅笑道:“万寿节,朝中命妇见了妹妹,暗地里羡慕不已,都说难怪妹妹年过四旬,尚能俘获圣心,原是青春永驻,都央着我向妹妹讨要保养的方子。这不,我就来了,原也是想向妹妹道谢。妹妹的贺礼,可比宫里一众姐妹的都厚。祉儿晋封诚亲王,固然可喜,难得的是妹妹的这份心意,这回晋封独独少了八阿哥。妹妹这般识大体,诚心道贺,做姐姐的如何能不感动?”

    芝兰眼角微扬,瞥了眼微微松垮的圆月脸庞,双颊浮过一丝难堪的绯红。她尴尬地别过脸,笑了笑:“荣姐姐谬赞,姐姐才是保养得当。三阿哥学识渊博,理应受封。”

    银月站在一侧,低瞥一眼荣妃,眸底深埋一丝忿意。

    荣妃不置可否地笑笑,神色愈发得意,目光幽沉地瞅着前方:“这宫里,谁能与妹妹比?恐怕这历朝历代的妃子都比不得妹妹。晨昏两趟,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乾清宫是妹妹的寝宫。”

    芝兰双颊涨得通红,定定地瞅着对坐,抿抿唇正欲开口……

    荣妃扭头捂嘴一笑,攀着案几,道:“妹妹别误会,我别无恶意。到了这把年纪,儿孙有福,才是福。瑾萱是名副其实的皇长女,皇上疼她,我是知道的。可我万万不曾想,这正月里,皇上竟封她为固伦荣宪公主。固伦二字,本只有嫡女可享。妹妹是一子一女,我也是一子一女。”

    荣妃微扬下颚,傲气凌人地盯着对坐,冷冷一笑。

    芝兰的心隐隐揪了一把。她定了定气,有些乏力地说道:“荣姐姐是有福之人,我比不得姐姐,也是应分的。”

    荣妃笑意愈甚,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瞥了芝兰一眼,冷笑道:“良妹妹可还记得当年畅春园,我那番逆耳忠言?二十载过去了,回头想想,妹妹可觉着我说得在理?强扭的瓜,终是苦的。这苦累及自身便也罢了,累及子女可就……”她悲悯地轻叹一气,“再是青春永驻,也终有逝去那日。汉宫出了个卫子夫,我朝出了个卫芝兰,境遇何其相似?可卫子夫的下场,啧啧。”

    她越发悲悯地咂舌:“嗯,我走了。”

    芝兰瞅着飘然出殿的身影,十指禁不住微搐,卫子夫……魔咒般的一抹阴影,无情被她烙在了心头,心有些窒闷。芝兰呼吸气促,不由捂住心头,着力摁了摁。

    “姐姐!”银月急忙俯身揽着她,替她抚背,急切地劝道,“别听她的,她就是看姐姐气不得,才故意的。姐姐别上她的当。”

    芝兰抬眸,头木然地靠在银月肩头,唇角浮起一抹凄婉笑意:“银月,你可知卫子夫?”

    银月愣愣摇头,支吾道:“我我不想知,姐姐,别听她的。”

    芝兰苦笑,仿似自言自语:“卫子夫出身寒微,区区歌女,一朝为后,与汉武帝育有一子三女。尊居后位三十八载,可垂垂暮年,巫蛊之祸,三女一子,都亡了。”

    “姐姐!”银月索性挨着她坐下,死命摇头,竟顾不得宫规忿忿地说道,“荣妃胡说八道罢了,皇上待姐姐是万般好。若不是如此,她岂会咬住姐姐不放?姐姐宽心。”

    芝兰倚在银月肩头,茫然地盯着前方,眸光些许痴惘。她轻叹:“我知。可汉武帝也曾对卫子夫万般好。你可知,卫子夫为何落得如斯田地?”

    银月噙着泪摇头。

    “只因她高寿。昙花为何是百花之王?只因昙花之美,转瞬即逝。一阳来已複,得意在秋时。道人说,花期短暂。三十载花期,已是太长。”芝兰痴痴若呓,不由又笑了笑,一瞬,嗓际一阵刺痒,禁不住一阵狂咳。

    银月急忙抽帕子替她拭嘴,只是垂眸间,泪决了堤。那张盈白帕巾上殷红刺目。银月泣不成声:“姐姐!小张子!小张子!快传御医!”

    “娘娘,您近来愁思过重,这是急火攻心。”刘御医谦恭地起身,连退两步,低声道,“好生调理,应无大碍。只是娘娘有心疾,万万愁不得、气不得,往后得格外小心才是。”

    银月长长舒了口气,瞅了眼瘫倚在软榻的姐妹,嘴角一撇,泪盈了眶。

    芝兰深吸一气,笑着点头,虚弱无力地说道:“有劳刘御医,请诊一事,还请帮我保守秘密,尤其对乾清宫说不得。”

    刘御医微怔,旋即点了点头,恭顺地退了去。

    “姐姐!”银月挨着芝兰坐下,噙着泪,道,“何必这般忍气吞声?就该让皇上知,否则她恐怕会得寸进尺。”

    芝兰覆住银月的手,苦笑道:“原是我自己沉不住气,胡思乱想,该如何对他开口?况且,他如今已是烦不胜烦。我没事,一时乱了方寸罢了。”

    银月痴痴地凝着她,唇角禁不住轻颤。

    芝兰微微摇头,朝银月倾了倾身子,宽慰道:“放心,我真没事。他不是汉武帝,我也不是卫子夫。相识三十载,皇上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怕什么?什么都不怕。”

    银月这才释然一些,反手覆住芝兰的手,她道:“嗯,姐姐切莫胡思乱想,你瞧,还是往常父慈子孝的模样,半点没变,多事之人再挑拨也不打紧的。”

    芝兰点头,只是心间莫名愁苦。她挤出一丝笑意,倦倦地往软垫倚了倚。

    康熙四十九年,秋,荷花池,潋滟水波泛着凄冷浮光。

    “水色冷磨秋。”惠儿瞅着秋水,泪水盈眶。她木然地拂了拂,指尖蚀骨清冷,她凄婉一笑:“足足拖了二十五年,才为你放灯。望你,别怨我。我知,你从不曾怨我。今生,我负你太多,来世,若有来世——”泪凄然滑落,惠儿深吸一气,捻着帕子拭了拭,攀着芝兰的腕子,缓缓起身:“芝兰,我的悔,他知道吗?”

    芝兰怯弱地扫了眼四下,冲着惠儿微微摇头。

    惠儿笑地凄冷,仰头叹道:“如今,我还怕什么?拖拖拉拉足足病了整年,这回,这病气算全消了。路,终是我自己选的,便是再苦再悔,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惠姐姐。”芝兰紧了紧掌中冰冷的手,柔声宽慰道,“大阿哥没事的,姐姐尽管宽心。”

    “圈禁也好。”惠儿咽了咽,挤出一丝凄清笑意,“安生了,太平了。”

    芝兰垂眸,迎面那丝凄清笑意似一柄利刃,割开心中竭力暗藏的旧患。她不由深吸一气。

    惠儿眸光一沉,紧了紧她的手,低声劝道:“听银月说,你近来愈发嗜睡。这可大意不得。乾清宫那儿,自有宫人照料,只要皇上愿意,大把年轻的嫔妃乐于大献殷勤。妹妹晨昏两趟,足足年余,这身子如何抗得住?”

    芝兰心惊,不过年几,惠姐姐竟对他心灰至此。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她心底其实也是有怨的。奈何情深,便只能哑忍苦了自己。她振了振,嫣然笑道:“不碍的,不过是岁数大了。容易倦。”

    “你啊。”惠儿稍稍别眸,瞟了眼四下,贴近芝兰一步,压着嗓子叹道,“我一向不喜多言。我是真心疼妹妹,才说句肺腑之言。情之一字,对宫里的女人来说何其奢侈?扛不起,也伤不起。动了情,便只有苦。瞧荣姐姐虽是……哎,可如何不是惹人怜悯?妹妹,你也是。我是看穿了。妹妹也该看淡才是。那个人啊,爱的只有那个位子。”

    芝兰的心幽幽一紧,眼角竟酸涩潮润。她抿唇摇头,扭头望向那片凄冷的秋水:“姐姐的心意,我明白。可我这辈子像坠落一张情网,挣过,逃过,却怎也拗不过这心。”

    惠儿循着她的目光,有些痴然地望向碧波潋滟里浮动的点点寒光。她悔了,却也晚了,大半生蹉跎,除了自己看开些,还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