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虎怒

牛语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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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南泰给自己倒上酒,黝黑的脸膛上瞧不出半点异样,回答道:“是。”

    那个卫道士自然不愿这般轻易地失去仙兵,急忙沉身运劲回夺。

    “上!”一名身着道袍的雪峰派卫道士扬声呼喝,与五名同门布成剑阵直压小船。

    他这么做,其实并非纯粹为了杀人灭口。

    杨南泰神情如常,宛若没出过手一样,笑了笑道:“没事,老虎不发威,就被当成了病猫。”

    “阿恒……”明昙越发地醒觉到自己在过去的七年里,必然犯下了可怕的、不可饶恕的罪行。无奈那段记忆一片空白,无论如何搜索挖掘,都无法寻找到一点痕迹。

    “呔!”

    但他还是来了,回到她和杨恒的身边。

    这时候明昙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她将食盒放在了他的脚边,然后把里头一碟碟热气腾腾的小炒摆放到杨南泰身前的一方小木桌上,说道:“我给你做了点儿下酒菜,还炖了一锅汤。”

    明明两人相隔足有七八丈远,但高建龄仍不由自主地往后飘退列,警觉道:“你想怎样?”

    渐渐地,渔村消逝在西边的霞光之底,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明昙的眸里幻动过一抹光彩,却迅即向风雨里微弱的烛火般熄灭,喃喃低语道:“我恐怕做不到,新的我……好像不太容易!”

    杨南泰心中雪亮,这伙人定是仙林四柱派出擒拿明昙的死士。

    他们虽然出身于不同门派,各自精擅的绝学亦大相径庭,但早在成为卫道士的第一天起,就被安排在一起,进行过近乎残酷的秘密训练,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哪怕一个眼神都足以领会彼此的用意。

    杨南泰仿似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弯下腰来分拣着网中的鱼贝,双手沉稳依旧。

    尽管只是一根折断的桅杆,但在杨南泰的掌力催压之下,不啻有泰山压顶之威。雪峰派卫道士不敢怠慢,齐出左掌将桅杆震碎。

    “可我为什么总觉得在自己的身上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明昙轻声问道:“像那天,青天良突然喊‘大魔尊救我’,这是什么意思?”

    杨南泰不置可否,回身取过酒坛仰头喝了几大口,这才回答道:“无所谓。”

    杨南泰看着她不说话,沉毅的脸庞上悄然露出一丝笑容,是那样的娇宠着她。

    杨南泰收起渔网,将手洗净从屋里拿出两副碗筷,放在了小木桌上。

    “卫道士?”明昙隐隐猜到了这伙人的身分,心头一沉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杨南泰更进一步他醒悟到,这十八个来自三大门派的年轻死士已埋伏在渔村周围多时,只因忌惮杨恒惊世骇俗的强横修为,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杨南泰稳稳地端起碗喝了一口,说道:“可能是他和阿恒之间的秘密吧。”

    但没关系,很快就会熟练的,就像从前,自己不也是同样不习惯握起锄头么?

    天心池卫道士猝不及防,又知渔网极为柔软,一旦被兜住着实凶多吉少,忙侧身出剑劈斩。

    “住口!”杨南泰面颊的肌肉绷紧,露出一丝往昔金戈铁马的狰厉,虎目迫视高建龄道:“你聋了么,她的事都由我来担!”

    他放下酒碗,看了眼天色,起身道:“走,陪我出海打渔。”

    “你要我忘记什么呢?”她唇角泛起一抹微笑,“对我而言,过去的七年一片空白,即使想忘记也无从开始。”

    当他补好渔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白天已开始变长,距离夜晚仍有个把时辰。

    明昙跟着站起身来,摇摇头道:“你是不愿告诉我实情,才故意要出海吧?”

    明昙俏立在船头,海风吹乱了她乌黑的发丝,几点海鸟在极远的天边飞翔,吸引住她的视线,忘情地追逐。

    明昙也没想到杨南泰会在举手之间便杀了高建龄,这样一来剩下的卫道士势必不死不休。然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陡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中不寒而栗,低呼道:“南泰——”

    “呼——”在身后,杨南泰落帆张网,开始今晚的第一次捕捞。

    但杨恒毕竟还年轻,还不懂得有些事并不似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甚至远比那些深邃浩淼的仙家绝学来得更加复杂,更加隐晦。

    “忘掉过去吧,明昙。”蓦地,她听见杨南泰低声对自己说道,心里一颤。

    杨南泰压根没用正眼看他,继续背身捡拾,令得高建龄一阵尴尬。

    及至里许,那些人影倏忽散开,分向两翼延伸包抄,隐隐将小船围住。

    明昙注视着他,缓缓道:“南泰,你和阿恒陪着我在这儿隐居,是不是另有原因?”

    明昙满腹疑窦道:“可……他们怎会找到我们的?”

    “呜——”那渔网的一头已被打结成团,借着天心池卫道士的回运之力声威倍增,像一柄铁锤般砸中他的胸膛。

    “杨南泰,你还命来!”一名神会宗的女弟子季隽沅咬牙切齿道,而她的授业师父正是命丧在大魔尊掌下的袁长月。

    杨恒的信函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爹爹,我和妈妈需要你。

    “高师兄!”怀抱高建龄的那名天心池女卫道士一声悲呼,只见他面色赤红,七窍流血,已经没了呼吸。

    杨南泰拿起渔网挂在肩膀上,扬手召过那柄擎天古剑插到背后,说道:“走吧!”

    两人相伴来到海边,杨南泰解开自己小船的绳缆,跳上船去将手递给明昙。

    然而起初他并未打算直接露面,只想远远地守望着她,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高建龄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紧张过头,低咳了声道:“明昙师叔,你七年来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应该有个交代,不是么?”

    事实上明昙的身世已传遍仙林,即便高建龄不说,其他卫道士一样会说,但此次这伙人杀上门来,对明昙势在必得,绝无半分可供回旋善了的余地。

    明昙已稳住心神,和声问道:“原来是天心池的高师侄,不知有何指教?”

    杨南泰面如盘石,淡淡道:“你别多想,相信我。”

    明昙将红贝壳托在眼前,由衷地赞叹道:“多漂亮。”眼里闪烁起欣喜的目光,就像一个得到心爱礼物的孩子。

    杨南泰扬帆出海,帆面吃足了风鼓涨起来,如一羽雪白的鸥鸟翱翔在天宇下,海面上粼光闪闪,被晚霞映染得彤红绚烂,那落日便在他们的身后徐徐沉坠。

    杨南泰蔑然一笑,大步走到明昙身边道:“我是她的丈夫。一切事,我担待!”

    明昙抬眼遥望远方的苍穹,残阳如血,轻轻如梦呓般道:“没了过去,也没了我。”

    杨南泰凝视着她娇弱的身影,徐徐道:“人要学会忘记,才可以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无需问,潜伏在灭照宫中的内奸早将明昙恢复清醒,随杨恒而去的消息传递了出去,故而仙林四柱早盯上了自己,否则绝不可能找到这座海边渔村。

    “哇——”这名天心池卫道士吐血栽落,正面的攻势登时受挫。

    仅仅这一迟滞,杨南泰壮硕魁伟的身躯,已扑向迎面袭来的四名天心池高手。

    这时一名天心池的中年男子飘身出列,远远向小船方向一抱拳道:“明昙师叔,杨二先生,在下高建龄,多有叨扰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青天良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这才有了以后的事。

    所以他继续坚持,在守望中等待,在等待中编织缝补着手里的渔网。

    明昙恢复了从前的记忆,从前的一切就能重新恢复么?

    看到信函的第一眼,他笑了,心里在想:“儿子啊,你想得太美好,太单纯了。”

    杨南泰毫不停留,凌空跨步迫向雪峰派数组。

    这也难怪,就在数月前的东昆仑一役里,杨南泰神威凛凛势不可挡,立毙包括孙霸谦在内的众多天心池高手,再加上杨恒的那笔帐,双方委实仇深似海。

    明昙微微一笑道:“这点儿功夫我还有的。”足尖点地,提着食盒跃上小船。

    “哗——”杨南泰收网,沉甸甸的渔网里装满了还在拼命挣扎的各种海产。

    搬到海边渔村后,杨恒也曾几次旁敲侧击,希望自己改变主意搬回家中。

    现在,机会来了。

    清早杨恒离开时,他察觉到养子脸上欲说还休的神情,也明白要说的是什么。

    六名卫道士身不由己地转攻为守,没想他的虚晃一枪,已站回船头,隐隐牵制住正准备出手擒拿明昙的一众神会宗卫道士。

    在收到真禅转交的那封杨恒的亲笔信函后,他足足想了五天六夜,才做出了决定。

    “请我作客?”她敏锐地意识到内情绝不会那样简单,问道:“能否说清楚一些?”

    她更从高建龄称呼宗神秀为“宗盟主”而非“宗掌门”的细节里,推断到这是一次仙林四柱的联合行动,然而奇怪的是,十八名卫道士中并无一个云岩宗的弟子,或许是为了避嫌?

    “呼——”杨南泰左臂猛振,将渔网凝成一束,像条怒龙般卷住左侧一名卫道士的仙剑,喝道:“撒手!”

    孰料他刚一使劲,杨南泰陡然松开渔网。

    毕竟,男人有男人的自尊。他可以为她付出性命,但也请允许自己保留作为一个男人骨子里的那份铮铮尊严。

    杨南泰面颊上的肌肉微一跳动,缓缓道:“阿恒快回来了,他会希望你平安。”

    因此,杨南泰才猝下杀手,一来先声夺人,更重要的是尽力削弱对方的力量。

    明昙瞧了眼擎天古剑,把碗碟收进食盒道:“这些可以带到船上吃。”

    高建龄做梦也料不到杨南泰会说动手就动手,待到反应过来,对方的赤荼离火掌劲浩荡奔涌,已迫在眉睫。

    明昙又看了眼杨南泰背后的擎天古剑,脑海里闪念道:“莫非他早有预料?”

    “不必了。”杨南泰忽然插话,淡然道:“她不会去。”

    与此同时,除了怀抱高建龄尸体的那名弟子外,其他四名天心池卫道士亦从正面奔袭而至,前后呼应夹攻杨南泰。

    杨南泰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喝,截断了高建龄的话语,左掌在前右掌在后,赤气腾腾卷荡出两道雄浑掌风,在半空中汇流成潮。

    杨南泰猛回身,犀利的目光如锋刃般射落在高建龄的脸上。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心里始终撇不开一个人。

    杨南泰解开渔网,将那枚红色的酷似心形的贝壳拣出,在衣袖上搽拭干净,交在她的掌心里。

    杨南泰并不恋战,闪身飞落回小船上,他并不在乎这四个冲上来的天心池卫道士,却不愿被这伙人纠缠住,使得明昙落单。

    明昙的眼里不禁焕发出异彩,嘴唇动了动,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默默站在杨南泰的身旁,仿佛已将所有的话语权都交托在这个足以信赖的男子身上。

    他晓得,杨恒还年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守护在母亲的身旁。当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就必须担负起责任,让所有的伤害与阴谋都远离这个曾经饱受苦难的美丽女子。

    因为杨南泰知道,杨恒说得没错,明昙母子依然需要自己,这便是他决定回来的唯一原因。

    杨南泰淡淡地笑了笑,道:“你多心了,昏睡了七年才醒,难免会觉得很多地方不习惯,等过阵子适应了,也就好了。”

    “天心池、雪峰派……还有神会宗?”尽管这些人明昙一个不识,但还是认出了他们的身法,从而迅速判断出对方的来历。

    “捞上来的会是什么呢?”她望着沉入海水里渔网傻傻地想道:“会不会有亮晶晶的贝壳?”

    明昙心扉揪紧,柔声道:“你……是害怕说出了真相,我会受不了,是么?所以你宁可杀人,宁可豁出性命,也要瞒着我。”

    可她的心中却越发疑惑,情不自禁地攥紧掌心里的贝壳,望向杨南泰。

    众人又惊又怒,却被杨南泰的雷霆手段深深震慑,一时不敢上前。

    杨南泰接口道:“不,那会是一个新的你。”

    明昙终于按捺不住,抢在杨南泰之前道:“是什么事,你说!”

    也好,就让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趁早出手,早死早投胎!

    “南泰,不要瞒我好么?”身旁是明昙低声的哀求,“究竟我做过了什么?”

    杨南泰也的确觉察到了明昙身上发生了某些变化,但这仍不足以改变一切。

    他的这双曾用以握剑杀人的手,如今编织缝补起渔网,不免稍显生涩笨拙。

    然而十八名卫道士即便死了一个高建龄,仍然还有十七人之众,而且每个人的仇恨与斗志都被点燃,像一股燎原的火,直要将这小船吞没。

    双掌交击,他的身躯又被震退丈许,不由自主撞在了右侧那卷呼啸激荡的赤荼离火掌劲上。两下的巨力交汇,高建龄再也支撑不住,喉咙里发出一记闷哼,仰面往海里跌落。

    明昙一凛,方才明白这十八名卫道士竟然是来找自己的!

    高建龄渐渐醒悟到其中关节,嘿然道:“敢情明昙师叔还被蒙在鼓里!”

    他的身躯同时拔起迫近高建龄,转瞬间两人的距离已不到五丈,双掌合璧,再往外推出第三道势大力沉的掌劲,犹如后浪催前浪,化作一团汹涌狂怒的红色雾涛,不可一世地涌向高建龄。

    “砰!”

    忽然,他的笑容渐渐消失,眉宇低沉逸出一丝杀气,明昙登时惊觉,顺着杨南泰的视线向西望去,海面上由远而近飞来十数道人影。

    “你们,别逼我。”

    “高师兄!”五名天心池弟子纵身奔出,一人接住高建龄下落的身躯,其他四个各拔仙剑冲向杨南泰。

    上千里外同一个春日的午后,杨南泰坐在自己的小木屋门前,修理着渔网。

    云霞满溢,海阔天空。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远离了尘世,远离了恩怨,甚而忘记了多日来的种种纷扰困惑。

    “喀!”杨南泰一掌拍断桅杆,跟着用左掌将它推向六名雪峰派卫道士。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渔网,幕天席地向四人头顶罩落。

    明昙没有动筷,沉默了片刻之后问道:“南泰,我真的是昏睡了七年么?”

    明昙不觉被吸引过来,惊喜地轻呼道:“啊,真的有贝壳,还是红色的!”

    “不止是这七年。”杨南泰摇头道:“你应该忘记得更多。”

    高建龄面无表情,只是语气里还含着三分恭谨,回答道:“我等奉宗盟主之命,特来促请明昙师叔前往长白山作客几日。”

    不一刻,包围圈业已形成,整齐划一地向着小船收紧,迫至十丈开外又停住。

    高建龄得意地瞟过杨南泰,开口道:“当年明昙师叔孤身闯山东昆仑,不幸中了杨惟俨的奸计,被他……”

    但他也不愧是天心池精心培育而出的卫道士,弹指之间掣出仙剑呼喝前劈,将涌来的雾涛一斩为二,身子却也禁不住巨震往后踉跄。

    杨南泰神情自若,环顾群雄,声音沉缓如故。

    在场还有十七名卫道士,但这番兔起鹘落实在太快,而杨南泰的强悍亦远远超乎了他们先前的认知。等到众人回过神时,高建龄已然惨败。

    她恨的是那个人;她想的也是那人,这个儿子是那人的,这个家也是那人的,而自己是什么,其实自己也没想明白,也不想明白。

    杨南泰大步流星越过海面,左手立掌如刀疾劈而至。高建龄的剑招用老,右臂酸麻,已无力抵挡,只得提左掌招架。

    日头暖融融地晒在身上很舒服,一坛喝了小半的酒放在脚边,从坛口里往外逸出诱人的香气——这是杨恒前天从百多里外的城里给自己买来的。

    高建龄面对杨南泰时连那份起码的表面恭谨也失去了,冷笑道:“这事似乎不该由杨二先生说了算,还请明昙师叔自己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