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辫帅与褚三双

唐鲁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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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赵尔巽收服张作霖,张勋收服褚玉璞,张、褚二人都由匪而官,在北洋时期,都成了威名赫赫、举足轻重的大军阀。世人对赵次帅智擒张雨亭的故事,知者较多,对于张辫帅纳降褚三双的经过,就不大清楚了。

    民国初年,二次讨袁革命军失败,北洋大军攻陷南京,论功行赏,张勋应列首功。袁项城为了羁縻辫帅以示酬庸,特任张勋为江苏省大都督。张到任之后,首先通令江苏全省辖下兵弁,一律蓄发留辫,一切恢复清代旧制。他的军纪又差,弄得民怨沸腾,江苏老百姓咬牙切齿,可是谁都敢怒而不敢言。碰巧有一天他的亲兵在外滋事,抓着一个日本商人,竟当成无辜的老百姓,当场殴毙,因而引起驻南京各国领事馆的愤怒,联名向北洋政府提出立即撤换张勋的抗议。

    袁项城正在对张辫帅在南京的罔顾大体、胡作非为无计可施,于是派阮斗瞻、杨云史两位辩才无碍的亲信,到南京“劝驾”。最后答应任命他为长江巡阅使。张勋总觉得江苏都督不够威风,早想过一过南洋大臣的官瘾。长江巡阅使,不就是前清的南洋大臣吗?于是他欣然离开南京,一马来到徐州巡阅使署履新。他一到任,就在门前竖起一对大旗杆,赤飞焰中间绣个斗大“张”字。外出拜客坐官轿,鸣锣开道,递手本,晨参跪拜,除了文官不翎顶辉煌、武官不挎刀站班外,几乎前清官仪又全部出笼。好在徐州非比白下华洋杂处,由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其实在北洋时代,军阀割据,各自分疆而治,长江巡阅使所辖不过是淮海部分地区。张勋对庶政兴革一概不理,只知摆摆官架子,显显臭排场。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想起苏北、鲁南比邻接壤,平素附庸风雅,自命孔氏信徒,曲阜近在咫尺,巡阅使岂能不亲谒圣墓,以示尊崇?于是电令曲阜县知事妥为筹备,一切悉遵古制。张大帅驾临曲阜谒庙的穿着,是麒麟黼服,金线盘绣蟒袍,头带珊瑚顶子双眼花翎官帽,足登粉底黑绸子朝靴,俨然是前清提督军门一品武职打扮。到棂星门下马,驻足更衣厅另换仙鹤黼褂,织锦海水衬袍,朱缨红顶,又变了清代一品文官大员。

    民国初年,维新激进之士正提倡打倒孔家店,曲阜孔庙自然寂静落寞,忽然有大队兵弁拥簇着辫帅的虎驾光临,谒庙仪式又悉遵古制,孔子第七十六代裔孙、衍圣公是孔令贻,将辫帅迎入衍圣公府设宴款待。贤主嘉宾,相见恨晚,从此订交,遍览圣迹,并谒四配享庙。若不是徐州有要公待理,张辫帅恐怕还要多住些时,才能返旆。

    辫帅回到徐州,他的宠妾周素雯忽然得了精神恍惚、心思不宁的怪症。衍圣公知道后,介绍了一位曲阜儒医赵廷玉来给如夫人医病,居然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从此赵廷玉就留在徐州,延为巡阅使署上宾,并且入参密勿,言听计从,成了大帅身边第一号红人。

    山东沂蒙山区,历来就是杀人越货土匪的大本营,早年轰动中外的孙美瑶临城大劫案,就发生在这个山区抱犊岗一带。褚玉璞是一个汶上县的无赖,终年游荡,不务正业,足迹遍及鲁南山区僻壤,整天跟一些地痞流氓、鼠窃土匪,接纳往还。他除了目不识丁外,为人剽悍狡诈,反复无常,而且机诈百出,所以颇受一般土匪的拥戴。也就是他后来啸聚山林,拉大帮(当土匪)的基本条件。

    张勋的巡阅使署设在徐州城内,卧榻之侧岂容悍匪横行坐大?同时褚玉璞拥有不少人和枪,于是张勋采用剿抚兼施的策略,一面招安劝降,暗中可以扩充自己的实力,同时在老袁面前,又显示个人的威望。在褚玉璞这方面,也觉得响马生活终非长久之计,也想率众投降,换取青紫。不过又怕政府不守信誉,缴械之后翻脸杀降,必须获得十分安全保障,才敢接受招安。他的小头目里有个叫王冠三的向褚氏报告:“我有一位表亲赵廷玉,被圣人府介绍给张大帅的如夫人治好了病症,现在是巡阅使跟前的大红人,找他路子,可能有办法。”经过王冠三的牵线,辫帅也派赵廷玉上山勘查虚实后,赵就带了褚玉璞来到徐州,谒见辫帅。

    可是拿什么东西做晋见贽敬呢?赵、王两人主张:名将爱马,辫帅又有两口嗜好,不如把褚常骑的回头望月宝马赤银鬃跟心爱的翡翠烟枪,一并呈献给大帅,以示崇敬。哪知褚玉璞说:“我一共有三条命根子,一下子就送去两条,不干不干。”后来几经商榷,决定忍痛割爱,将翡翠烟枪作为见面礼呈献给辫帅。

    提起这支烟枪,据一般有资格的老枪阶级人品评,这支翡翠枪跟萧耀南的九瘿十八瘤的竹根枪,都是烟枪中的瑰宝。相传这支枪是河南刘相国(果)遗留下来的,翠嘴玉尾,犀角杆,斗座是金镂珠嵌镶成。烟斗的构形,更是如同鬼斧神工:两个箭头穿过绿荷叶,并蒂齐开粉红瓣,双双露出茶晶色莲蓬,雕琢成了烟斗,因此叫做“翡翠并蒂莲蓬斗”。

    这支枪斗除了矞奇华丽外,烟杆系整支犀角包成,清凉通畅,用这支枪抽大烟,既不糊斗,又不截火。抽烟人十之八九大便干燥,用此枪能使人不致有便秘的痛苦。烟斗虽由玉工初雕,可是套斗里外角度棱牙,都由安徽寿州制斗名家孙寡妇亲手修改、纠正,所以吸起来烟膏不糊斗,抽完十筒八筒,斗门仍旧是干净、通畅。套斗抽起烟来,本来有响声,这支斗由老枪抽起来,音响抑扬顿挫,有如乐奏钧天。张辫帅虽然搜藏不少名枪、名斗,可是像这样稀世之珍几曾见过,自然是喜出望外,欣然赏收。等到赵廷玉带领褚玉璞辕门候见,青衣小帽,辫子垂肩,手捧手本、名册、礼单,见了辫帅,双膝跪倒,口称:“启禀大帅,罪民褚玉璞投降来迟,敬请恕罪。”

    这些言词自然是有高明人士事先加以安排指点,所以进退对答,处处表现淳朴着实、毫不失仪。问他部众啸聚情形,粮秣马匹数量,也都毫不隐瞒,据实禀明。大帅问他有什么特长,褚说:“我一能双手放盒子炮,百发百中;二能耍起双刀滴水不入;三能用并蒂莲蓬斗,两口大烟一齐吸下,吹出冲锋号音调。”辫帅为证实他的特长,要当众加以考验。在大操场按远、中、近距离,设下三处靶子,褚玉璞双手双枪不用瞄准,随手扳机,无论单发、双发、连发,枪枪中的,把个辫帅看得目瞪口呆。再看刀法进退急徐,纵跃如飞,刀光闪闪一团银光人刀不分,辫帅越发惊为奇才。最后表演双斗烟枪吹奏冲锋号。褚在大帅面前不敢卧倒抽烟,大帅认为这是考试,无需拘礼。褚玉璞奉命之后,于是就在大帅烟榻之上卧倒,自己打成拇指般大小烟泡,对准霞光莹琇的高罩太古灯,就呜嘟呜嘟吹起冲锋号来。这下子,把个张辫帅乐得前仰后合,认为褚三双不但名实相副,而且为不世奇才,若是收归己用,苏鲁边区可保无虞。将来皇清能够有一天复辟,这员骁将,必能深资臂助。于是破格委充为第二十七旅旅长,负责沂蒙山区清剿事宜。

    褚的部众虽然整编为正式军队,可是那些乌合之众,一向自由放荡惯了,野马骤套缰绳,既未受过正规训练,更不懂什么是军规风纪,每月所领有限饷银,如何能让这班目无法纪的丘八黑饭白饭两俱无缺?天长日久实在按捺不住,自然故态复萌,又成群结伙,偷偷摸摸干起没本儿勾当来。纸包不住火,久而久之终于被人发现,详详细细向辫帅递了一份禀帖,同时沂蒙山区旅京乡绅,也有一份状子告到总统府,袁氏认为亦官亦匪,太不像话,于是严令辫帅实据查报,务获究办。

    此刻辫帅对于褚玉璞由宠而厌,由厌而恼,可是深知褚奸狡反复,从严查办,深怕褚铤而走险,又率众入山;从轻处分,不但愧对苏鲁受害的黎民百姓,而且公事上对中央也无法交代。于是函电交驰,甚至亲自电话要褚玉璞星夜来徐,协商要公。褚知道大事不妙,始终唯唯诺诺,迟迟其行。等到缇骑火签到达,褚玉璞早已骑了他那匹龙颈凤尾回头望月的名驹,昼夜趱行,不到三天已从鲁南到了芝罘。他在海边找到了一艘巨型驳船,双方打过暗号,知道是自己人,于是急忙扬帆出海,顺着海岸线直驶大连。敢情这只船就是褚玉璞设下的暗桩,他早就料到招安之后,万一出了差错,这是他唯一求生之路。由此可见褚玉璞虽然是一老粗,可是他深谋远虑,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了。

    褚玉璞逃亡关外,主要是投靠当年义结金兰、同参弟兄的大哥张宗昌,那时候张宗昌在张雨帅麾下红得发紫,既是宠臣,又是骁将。张作霖对褚的所作所为,早已了如指掌,当时就委派其为混成旅旅长,后来成为奉军入关后直鲁联军的基本干部。褚深感二张知遇提拔,从此洗心革面,夙兴夜寐,整军经武,把他这一旅训练得纪律严明,勇冠三军。最难得的是毅然把鸦片烟彻底戒掉,誓不再吹冲锋号,从此褚三双的绰号,变成“褚二双”了。

    直奉之战,关外大军长驱直入,关外王气势凌人,俨然成了中原盟主,论功行赏,张宗昌、褚玉璞应居首功。于是直鲁两省省长兼军务督办,舍褚、张莫属。褚坐上直隶军务督办兼省长宝座,饮水思源,时刻难忘提拔他发迹的大恩人赵廷玉、王冠三两人。王冠三追随自己多年,大字不识,倒好安插;赵廷玉脑筋灵敏,在褚的心目中,赵是羽扇纶巾,十足诸葛亮角色,而且当年又有过“褚若做了大总统,他非二总统不干”的话,虽然是句戏言,可见他志不在小。碰巧大元帅张作霖通令所辖各省,军政分治,督办为军,省长主政,直隶省长一缺,正好保举赵廷玉出任。

    可是自从褚玉璞弃职潜逃,远走关外,赵是褚的荐举人,怕受牵累,改名换姓,躲在平津卖卜为生。到了张辫帅复辟失败,赵廷玉才又回到曲阜南门外,重理旧业,给人算流年批八字,韬光养晦起来。有一天忽然县署公差来找,不问青红皂白急急风拉了就走。他心里正在嘀咕不知又犯了什么官是官非,哪知一进县署,县太爷降阶相迎,说明是奉山东张督办电谕的,速寻找赵廷玉,速来保定,就任直隶省省长。

    至于王冠三,找遍了山东全省各县,好不容易才在菏泽县找到王冠三。他年老多病,已经沦为乞丐,县里把他送到天津跟褚见面,两人抱头痛哭,立刻派他为省公署不办公的秘书长,并且配给自用人力车一辆。王秘书长虽然不到署办公,可是机关团体请客,都少不了秘书长的请帖。秘书长是有请必到,照当时请客的情形,汽车的车饭总是两块银圆(因为汽车另有一跟车的小车夫),人力车是一圆,秘书长车夫那份车饭钱,就由秘书长亲自赏收了。平津的刻薄嘴很多,有人出了一个谜题,是“省府秘书长”,打一剧目:《一圆钱》,可谓谑而虐矣。由此可知北洋时代,光怪陆离,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不胜枚举。翁冰霓当年有两句打油诗说“正在田里拾大粪,官从天上掉下来”,的确把他们嘴脸刻画无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