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作史之艺术(译)

张荫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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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甲斯丁·斯密士撰

    甲斯丁·斯密士(Justin U.Smith)文学士兼法学博士。旧为美国达脱茂斯(Dartmouth)大学近世史教授,著作颇富。尝以所著《美墨战史》受宝列爵历史奖金(The Pulitzer Historical Prize美金二千圆)及第一次鲁伯脱奖金(Roubat Prize美金一千圆)。前者为每岁美国史著作中之最优者而颁。后者五年一赉,以酬最优著作之关于史地、考古、训话〔诂〕、方言及北美古泉学者。兹所译文原名On the Art of Writing History,曾于美国史学会大会宣读,而刊载于《史窥杂志》(The Historical Outlook)第十七卷第八号。

    文中大意谓历史之目的自在求真。然所谓真者非枯瘪无味之谓也。史家叙述其研究结果,当利用文笔之妙。文笔之妙,不独可以增加读者之兴趣,且有助于真象之状出。史迹固有本身原无兴趣非文笔所能为力者,然不尽如是也。又近日史著,每引证考异脚注连篇,使普通读者望而生畏,一展首页,便不敢再翻。此弊亦宜匡救。凡其所言皆平平无奇,然实深中今日中西史家之通病。盖自近世科学方法应用于史学,质朴无饰,为史家美谈。文学与史于焉析产,夫亦谁得而否之?然矫枉每流于过正,驯至多数史著,味同嚼蜡,无人过问,徒饱〔蠹〕鱼。(历史本为最与人类有关切之学也。)夫损真象以成美观,诚不可为,然有益于真之美,何容摒弃。专门之著作固不因显晦而异其价值,然显矣又何损于其价值耶?无损于已而有利于世,怀铅握椠之士又何惮而不为哉?

    再观我国,近十年来“国学”焰张。所谓国学,“其领域什九隶于史”。关于此门,至今固尚乏体大精深之作。然论定期刊物之多,此门实当首选。其他普通定期刊物中,大都此门之论文充斥焉,然可读之文我见鲜矣。大多数或类书目单,或类人名录,或类年代表,或类集句文,或类格言集,或类备忘杂录。然其本题又非此举种种也。论其文或则饾饤陈语堆砌古字,或则文法上、修辞上之错误且不免。吾非谓此类论文毫无用处,更非谓为之者不愈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特此类著作而充斥于史学刊物,而操一刊物之笔政者,又以缺乏此类著作为患焉,斯则我国史学界之奇羞矣。西方史家,于作史艺,固多不讲,然上述现象,则所绝无。试任举一西方史学杂志与任一我国史学杂志比观之,便知吾之所言,非无的放矢,窃尝思之,此类著作之病源,与其谓在于求朴,毋宁谓在于苟且。我国载籍最富而多未经治理,稍施涉猎之劳,东挦西扯,便可积稿匡箧。所难者每不在于搜集若干资料,而在于资料之整理与组织。如碎碗于地,不难于拾取若干片,所难者合碎片而复原碗之形耳。今之“国学”家,每只做第一步而亦不全,第二步则鲜或为之,即为之亦草率敷衍,而固可以得著作家之名矣。著述者高贵之事业,欲速者吾人之恒情。国学中乃有如是之捷途,谁不趋焉,谁不止焉?此近十年来国学之所以一倡百和也。此国学定期刊物之所以多也。此上述种种奇文之所以出现也。此其弊犹在浅薄苟且,尚不遑言艺术也。昔万季野之论作史也,曰:“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匽湢。继知见其蓄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然后可制其家之事。”(本文多与万氏此言相发明之处,读下便知。)“可制其家之事”,然后可与言作史之艺术。又如写生,必须熟审原物之部位形相,然后可与言渲染丹青也。今日我国史界于讲求“艺术”以前,尚须讲求“功力”。故吾执笔译斯密士此文之际,感触所及,有不能已于言者如上,读者或不病其疣赘乎!

    大抵凡人对于历史皆感真切之兴趣,第自觉与不自觉殊耳。亦犹其于地理学然,平时或以枯涩死板诋之,及其裹粮远游,则异致矣。无论于地理或历史,兴趣之轩轾,大率视乎所以表述之之道如何。是故作史之最良方法,所关綦重也。且也此艺之近状足使闳大而保守之史学会社(指演讲所在之会),犹为之扰扰不宁,则凡学习而从事于此艺者,谁不当贡其千虑之一得欤?

    历史者何?无乎不是而无乎是。凡曾读此间之众答者,当无不作此感也。然无论众说何云,历史者,其职任固在以曾经实现之事告人也,以真事告人也。惟然则为之者,当尽力所能至以求其正确、忠实、圆满。夫历史者固表现之艺术也(representative art)。表现之事非他,即是表现。故史家当使实在者成其为实在,使其显立于前,使其形存体具,使其圆满,使其真而一如其昔日所为所现之原状焉。凡有生命之物,表现之者,不容剥夺其生命。然世有尽反此原则者,其主张上纵不尔,实施则然也。夫使出诸化工之手者,而为榨干之紫罗兰,或茅絮充塞之羚羊标本,则吾复奚言。若不尔者,则上述原则,实与数学上公理有同等之价值,且当纳之于公理之类也。

    粗略言之,历史可分为二类:二者相重叠而不易分判。其(一)可称为专深之作,其所涉范围比较狭小。而经极彻底之研究,大部分或全部分根据作者自力之探索。其(二)为通博之作,其所涉者广,而作者大率凭藉其他学者探索之功。

    第一类具历史素质特富。依其定义,即以澈底为鹄。责任全由作者自负,全书有一贯之方法。其可为希世求利之具者绝鲜。此其研究结果,实具根本之价值。盖由专深之历史,可产生通博之历史,而反是则不能也。故本文专就第一类立论。至若有第一类进于第二类,则神而明者存乎其人矣。

    既具善意(good sense)与忠实,而从事撰作专史。其所切需者,厥为澈底之探讨。关于此着,例如资料之考证与比较之类,其必当遵循谨严之科学方法,自不待言。如此探讨,则不独可得完备正确之智识,且可消除偏见,盖智识者成见之死敌也。以上所言之原理,尽人皆无异议者也。

    然若论原理之实施,则龁立起焉。有一等史家其所以宝贵历史者,似全在历史能予彼等以探讨之机会。在彼等观之,探索者乃目的而非手段。其以为手段者,则获得学术界地位之手段而已。此固自然之势。大凡心有所专之人,眼中只有其所专之对象。是故在热心之教士观之,人者盖为礼拜而造。昔者罗斯福大佐驻军古巴,力请陆军部颁发轻便之军衣,以代通常厚毛之制服。部中经管之官吏昌言曰:“异哉,吾措置诸事,方稍顺利,今吾子以此次战事乃尽推翻之哉?”以彼之意,一若师旅乃为彼之工作而存在,而非彼之工作为师旅而存在者。夫世所需要所缺乏者,自为研究之结果而非研究之历程,乃广厦,而非预备建筑之棚架。棚架与考证之文,自有其地位,亦极重要。然史家巨子,为世界而撰作,其撰作所以供诵读也。而史著苟无人读,则失败而已耳,废物而已耳。澈底之研究之结果,或致搜集无数之琐文小节,或病此东扯西凑之举,不值史家之劳。然吾人试取小说名家,若迭更司辈之袖珍册而观之,则知彼辈虽于极琐屑之事,苟似有可能之价值者,莫不细为记录。夫文学家犹能忍受此种苦工而食其赐,史家又何靳何惮焉?夫琐文细节,每能予史文以光彩,以衬托,以饱满,以生气,以人格,是在史家之善为选择耳。然亦有与此意见背驰者,若曰:“使史家所述而仅限于有征可信者,则其为史也必破碎朦胧矣。”此固视乎其所垦辟之境域为何如。负耒耜于荒凉硗瘠之区,自必食其当然之果报。若凭空自造而谬为史迹,则是作伪,而痛苦与惩罚随之矣。然大多数境域,固不如上所云。苟以适当之忍耐力赴之,自能寻得若干函牍、日记、铭刻可信之报纸记载之属,可于其中求所需之细节。

    或尤有进者,苟于某一情状或事故,备得力所能求之智识,则每能藉逻辑之判论,推求所不知,以补苴罅漏。使吾人确知纽约某年七月之中午烈日高悬,则吾人可以安然大书曰:此时此地,众人不御长大之外套。此不过一显例。实则史家演绎之结果,恒有更复杂于是,其价值更大于是者。

    然世有于一切足使叙述饱满、活动,而有人性之方法,原则上皆反对之者。数年前某著名大学中某古典学会开会,吾躬预焉。有某会员者,和悦而有魄力之人也。于会中宣读论文,其文枯涩至极。会散,某宾诧之,以语介绍彼来之人。其人曰:“此会惯例,以有兴趣为不雅。”夫使聚一群死文字学专家,人人公允屏绝生趣,则谁得而怨之者。然以言历史,以言吾人本国之历史,则另一事矣。

    虽不正确而有魄力之著作,如最优之历史小说者,以视正确而拒人千里外之著作,其对人世之价值,为尤大。盖此类小说能引起人对于历史之爱好,能予人以无限宝贵之智识,深铭于其记忆中而不可磨灭也。(此《三国演义》之所以胜于《通鉴纲目》也。)至于良史,藉其对事实体认之亲切,处处引人入胜,其著作饶兴趣而不背真理,无需谐言轶事及文笔之狡狯,而使读者不忍释卷者,是则视历史小说为更优矣。

    历史可使正确而兼饶兴趣,此绝非新义,且勿远征广引。勃莱士(Bryee)不尝谓“最饶兴趣者莫如重要之事迹而经切磋磨琢者”乎?一九一二年,罗斯福在本会议席上曾言:“真正之史家,使过去活现于吾人目前,如当时之事。”又曰:“其所述苟非栩栩活现,则不足言真。”而尤塞兰(Jusserand)并以同样之重言,发表同样之意见。

    此诸警语,自须加以补充。兴趣之问题并不如是之单简。许多重要事实,本来绝不活跃,亦不能加以磨琢,例如海潮之在泥岸,缓缓洄退是也,且也使历史必须饶有兴趣,勒为铁则。则一问题起焉。感兴趣者当属谁耶?凡历史对于作者及其他一二同好之人,未有不饶兴趣也,而真正之史家罔有能使任何能读之人皆悦其书者也,亦罔有能发此愿者也。

    虽然,有一不拔之原则焉。多数史学智识,寻常明敏之人,苟能了解之,则必感其兴趣。凡史著之属此范围者,作者当用适当之方法,求达此种效果。用此观之,则勃赖德、罗斯福及尤塞兰诸氏所主张,谓史家能娱读者而同时于真实无损,且反有益者,信不诬矣。

    复次,寻常为普通人读之书。其印刷之形式大抵每页下方附以脚注说明材料之来源。以此施于澈底之研究,辄多凿枘,而每须违弃常例。

    恒人展一新编见其有征引之脚注,辄叹曰“来历清楚”,再观其一二处所引而足助其说张目,则心满意足矣。不幸一燕不能成春,一书之征引不能成证据。大抵一重要之史迹,恒有众多之史源。在历史亦犹在日常生活焉。某甲之言,必待与某乙之言比较,而后能决其信否。一作者之文,语语有来历,而语语皆讹谬者,盖有之矣。是故史家必须使所有史源,尽罗其前。忽略一证据,其罪浮于滋衍一谬误。盖断言之谬误,可藉前文所已知者而察出之。惟要据之忽略,最易瞒人于不觉。

    是故史家于其力所能觅之一切资料,必须一一加意,而于其中穷力搜索,如披沙炼金,无使闪闪者一粒有遗。其采用之资料又必须尽皆注明来历。此无可逃之责也。如不然者,他人一取其书与所注之史源相核对,便发觉其根据之缺乏矣。虽然此完全之脚注,必致充塞篇幅,使读者望而生畏矣。

    然使略去此注,又何以示信耶?曰有两存之道焉。将资料之来历及考证移置卷末,则可以多占篇幅而无害,而作者之智识丰欤俭欤,轻易置信欤,眼光锐敏欤,皆可于此见之矣。

    离引注于本文,尚有一利焉。夫使全量而大于其分,则辜较论之,最重要者孰逾于使读者得一明晰之大概印象。然使每一步骤皆有脚注间断之,读者为好奇心与责任心所驱,势不能置之不顾。于是思路为之打断,批判较量之心生,而反不能得全书之大意焉。尤有进者,使探索而澈底,则其所采用之资料,每非寻常读者所习闻习见。仅注出处于页之下方,而不加解释,读者莫名其妙,徒滋心中之疑难与纷扰。是故为普通人读之书,说明资料来源之注释,例须移于卷末。

    今可进而论探索结果之如何表述矣。清晰可诵之文笔,文学名著之熟习(无论史著普通文学书)自为必具之条件,兹不必论,惟论不如是之明显之事云。吾人皆曾读所谓“历史文笔”(historical style)者,然实无是物也,至少就专史而论则然。使有历史文笔则亦当有“戏曲之文笔”,盖戏曲亦表现之艺术也。吾人通常用语,固可称如此如此之表述为戏曲式,如彼如彼之表述为“非戏曲式”,然初未尝有“戏曲文笔”也。例如《哈孟雷特》(莎士比亚戏曲,有田汉君译本,中华书局出版),第一流之戏曲也,然其中掘墓人谐谈普伦尼渥斯之名言,及哈孟雷特教伶人之语,皆不能称为戏曲之文笔。盖每一节一段,莫不与其人物及地位相称。若千篇一律,如范自模型,则是依样画葫芦之为,乌足以言艺术也。

    世有恒言“文笔如其人”(The style is the man.按此乃法人Buffon之名言),此于论辨之文则然,于专史则不然。其然者亦限于极少数耳。盖专史之职,在将过去之情象以活跃实现之方法表述之,而文笔非以为缘饰,乃其实质之一部分也。欲显此义,请举诗歌一章为例。盖诗者,文章技术之极轨也(原引丁尼生诗,兹改用陶诗。以下例证,亦悉代以中国资料,取其与读者较为亲切也):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试不变诗中之意义而变其文笔如下:“其住宅占土地十余亩,共有草屋八九间。后园种榆柳树,堂前种桃李树。离草屋远处有乡村隐然在望,每当炊饭之时,可见家家灶突之烟上浮。时闻深巷中之犬吠声,及桑树巅之鸡鸣声。”如此则悠远宁静之趣,烟消云散矣。然则文笔之中,岂非有实在之质素,如其缺乏此质,则所描写者,不得不黯然失色矣。

    如曰渊明之诗,不过极端之例,而诗又与散文异致,则请以旧日衙门之“虎头牌”为证。牌上书曰“□□重地,闲人免进”。使改此语曰“此乃重要之地,闲人不得入来”。其意一也,然凛凛之威风何在矣。如曰此小吏自作威福,不可为例。则请读正史,《史记·匈奴列传》:“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试以另一种文笔出之曰:“此强悍之匈奴,寇掠中国已千余年,高、惠、文、景四朝其子女玉帛不足餍其欲者,至是率众远遁,幕南之地一空矣。”又可以另一种文笔出之曰:“匈奴为卫青、霍去病之雄兵夹击,抵抗力全失。扶幼弱,引牲畜,弃其幕南之王庭,而仓皇远走矣。”

    以上同一故事,而有三种叙述,文笔各殊。其在读者心中所生之影响亦异。故其所示读者之意义,无相同者。

    凡奏提琴(violin),每一音皆有余响与之偕。此余响不见于乐谱中者也。然无此余响,则提琴不成其为提琴,音乐不成其为音乐矣。是故言词之聚以宣意者,每不独具理智之内容,且兼具感情之价值,而此价值即其所宣之意义之一部分也。其或缺之,则反面之表示,亦极重要,亦犹无色即色,黑是也。是故意想与表现意想之形式,须使共逞其用,如音声之与余响焉。而专史作者,欲其表现之忠实尽度,当使文笔与题目相称。换言之,即使文笔与真象相称也。夫自古造成历史之人物,其思想行为,几尽为感情所渲染。而谓板滞枯燥,如几何学式之心智,能了解之,能阐释之乎?

    述清乾嘉间汉学之发展,自宜于静穆。若述晚清新学之兴起及维新变法之事业,则当以活跃震烁之笔出之矣。清末法律改良及立宪筹备等事,自无足动人。至若辛亥革命之爆发,若其时热血沸腾,舍身赴义之青年之言行,操史笔者至此而漠然无动于中焉,则其所研究,所描写,能有当者鲜矣。凡遇战事,无论作者如何无偏无蔽,其感情未有不为之掀起者也。要之,史家之文,因事制宜,无有常格。谓有“历史文笔”者,是不啻谓夏云有定形也。“粉饰之文”一辞,亦须重加考虑。吾人之厌恶此类文字者,大都由于自视过重,凡不如己意者则反动生焉。夫粉饰之真正罪状,在其虚伪与造作,在其使小者大,使常者奇。若夫带色彩之叙述,无虚伪与造作,而反具真确与自然,则其罪状乌在乎?

    昔有一重要之事,发生于一浪漫之地。某史家以化学家谨严之态度注察之,归而据实直笔之于书。有某批评家读之而喟然叹曰“遏矣”。然此批评家初来尝亲临其地也。其后燕居与友朋辩论,有以实告者。彼答曰:“虽然,历史终不当如此作也。”此史家与批评家二人者,谁之方法为合于科学欤?为不谬于专史欤?尤塞兰曰:“仅因一事实之诡异动人而弃之,其违反科学方法,与无征而信同。”

    更有一事当加考虑者。图避免粉饰之诮而为之过力,则反流于虚假与造作。有女子焉,见嫣红之玫瑰不为时尚,则撷茅苇而簪之。有富人焉,厌辉煌之广厦,则建石室如谷仓者而居之。吾侪史家,幸无学此。过与不及,当两免之。文笔与题目务使相称,且也,使事实而带某色彩,则叙述中亦当暗示此色彩。要之,作史之正当方法,大略如下。一切与某题目有关之事实,悉令其寂然栖止于作者之心中,直待其相互间逻辑之关系,自然凑合。于是真象自显,瞻瞩自恢,而事实之神髓摄取于不觉。最后举凡有意义之资料,皆从其心中攫得生命(假设作者之心非如槁木死灰者)而要求笔墨之宣泄。如是则其产品为实在而活跃之物矣。再将此产品逐步与既经考信之资料核对,而加以冷酷无情之修改,则历史成矣。(参看篇首按语所引万季野之言。)

    使历史而依此原理撰作,则读者无须旁皇于两种史籍之间。其一,真实而乏兴味,朝读夕忘;其一,则饶兴味而不真实,读之无益于智慧者矣。

    使历史而依上述原理撰作,则无须每代(generation)改造,如时人所云矣。盖澈底探索,则史证毕罗。文笔与事实相称,则史文与史迹同传于不朽。

    使历史之而依上述之原理撰作,则能与人群发生关系,而不致如今日名为“科学式”而实则“学究式”之史著,徒饱〔蠹〕鱼矣。夫史家幸而得成专门之业,对于人群实负重责。能尽此责,报亦不爽,如书籍之销行,声名之雀起,影响之广远,皆是也。(译者按,于此处亦可见美国人功利之主义。)凡兹盛酬,昔之史家咸优受之。今则锡赉日吝,据美国史学会某委员会之调查,则知其然矣。或诘予曰:“除若干罕例外,庸讵知子之所言,非‘不切实用’之理想乎?”应之曰,在不劳而获之人观之,何一非“不切实用”?然吾之理想其实现之难,当不加于今日史证标准之在百年前也。然原理之应用自需常识为佐。然完善之原理,苟存之于心,自有所以应用之之道。

    最后试一审量,吾所陈果有新奇之论否耶?吾之献议,其大旨不外如下。作有生命有兴趣之史。其法,(一)澈底研究;(二)文笔与题材相称;(三)表现史象本来之颜色与气味。鄙意非欲人择于浮夸与枯瘪二者之间,惟欲人逃于此二极端之外而已。

    原载《国闻周报》第6卷第42期,1929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