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雕板印书之盛兴

柳诒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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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国书籍,代有进化。由竹木而帛楮,由传写而石刻,便民垂远,其法夥矣。降及隋、唐,著作益富,卷轴益多,读书者亦益众,于是雕板印书之法,即萌芽于是时焉。

    《中国雕板源流考》(孙毓修):“《河汾燕闻录》(陆深):隋文帝开皇十三年十二月日,敕废像遗经悉令雕造。”“《敦煌石室书录》:大隋《永陀罗尼本经》上面,左有施主李和顺一行,右有王文沼雕板一行,宋太平兴国五年翻雕隋本。”“柳玭《训序》:中和三年,在蜀阅书肆所鬻书,率雕本。”“《国史志》:唐末益州始有墨板,多术数小学字书。”“《猗觉寮杂记》(朱翌):唐末益州始有墨板。”

    然隋唐之时,雕板之法,仅属萌芽,尚未大行。故唐人之书,率皆写为卷轴,而印刷成册者流传甚希。雕板大兴,盖在五代,官书家刻,同时并作。

    《旧五代史》:“后唐明宗长兴三年,宰相冯道、李愚请令制国子监田敏校正《九经》,刻板印卖。”

    《五代会要》(王溥):“长兴三年二月,中书门下奏请依石经文字刻《九经》印板,敕令国子监集博士生徒,收西京石经本,各以所业本经,广为钞写,仔细看读。然后雇召能雕字匠人,各部随帙刻印,广颁天下。如诸色人要写经书,并须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使杂本交错。其年四月,敕差太子宾客马缟、太常丞陈观、太常博士段颙、路航、尚书屯田员外郎田敏,充详勘官,兼委国子监于诸色选人中,召能书人,端楷写出,旋付匠雕刻。每日五纸,与减一选。”“周广顺三年六月,尚书左丞兼制国子监事田敏,进印板《九经》书、《五经字样》各二部,一百三十册。又《和凝传》:凝长于短歌艳曲,尤好声誉,有集百卷,自篆于板,模印数百册,分惠于人焉。”

    《挥麈录》(王明清):“蜀相毋公,蒲津人。先为布衣,常从人借《文选》《初学记》,多有难色。公叹曰:‘恨余贫不能力致,他日稍达,愿刻板印之,庶及天下学者。’后公果贵显于蜀,乃命工日夜雕板,印成二书,复雕《九经》诸史。西蜀文字,由此大兴。”

    度其情势,似以蜀中刻板为早。自唐季及五代,时时有雕板印书者,故毋昭裔必就蜀中刻之。而唐《周官》板所刻既多,费时亦巨,自长兴至广顺,历四朝七主二十四年乃成,可知创始之不易矣。

    北宋之初,雕印书籍,先佛藏而后儒书。

    《大藏经雕印考》(常盘大定)引南宋僧志盘《佛祖统记》曰:“宋太祖开宝四年,敕高品、张从信往益州雕《大藏经》板。至太宗太平兴国六年,板成,进上,凡四百八十一函,五千四十八卷。”

    以其所刻藏经之数,与五代所刻儒书之数校之,则《九经》一百三十册,历二十四年始成;《佛藏》五千余卷,仅十年而成,可以见雕印之法之进步矣。嗣是赓续刻书,经史注疏皆备。

    《玉海》(王应麟):“太宗端拱元年,敕司业孔维等效勘孔颖达《五经正义》,诏国子监镂板行之。”“真宗景德二年,幸国子监,历览书库,观群书漆板,问祭酒邢昺曰:‘板数几何?’昺曰:‘国初印板,止及四千,今至十万,经史义疏悉备。’帝褒之。因益书库十步,以广所藏。”

    后世官书,多雕印于国子监,号称监本,亦历史上相沿之例也。

    刻板之法既兴,视抄写为便矣。然犹必按书雕之,不能以简驭繁也。于是又有活字排印之法。

    《皇朝事实类苑》(江少虞):“庆历中,有布衣毕昇为活板。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蜡和纸灰之类冒之,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药稍熔,则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常作二铁板,一板印刷,一板已用布字,此印者才毕,则第二板已具。更互用之,瞬息可就。每一字皆有数印,如‘之’、‘也’等字,每字有一十余印,以备一板内有重复者。不用则以纸贴之,每韵为一贴,木格贮之。有奇字素无备者,旋刻之,以草火烧,瞬息可成。”

    庆历当西历纪元后1040余年,距西洋人之发明,盖先四百余年。

    《西洋通史》:“关于活板之发明,荷兰人谓始于可斯特(Coster),德人则谓始于葛登堡(Gutenburg,1397——1468),其他异说尚多。要以可斯特发明刻板于1420年[1]之说为近。葛登堡则由访问可斯特之工场,见其木板,后于1438年[2],始改良而为木制活字:其后更与佛奥斯忒(Johan Fust)等共制金属活字板,时在1452年[3]。”

    西人多称其印刷术得自中国,殆即毕昇之法。惜昇之生平无可考耳。

    古书多作卷轴,后始变为单叶。宋人之书,多作蝴蝶装,即今西书式也。

    《中国雕板源流考》引张萱《疑耀》曰:“秘阁中所藏宋板书,皆如今制乡会进呈试录,谓之蝴蝶装。其糊经数百年不脱落。”“孙毓修曰:按清季发内阁藏书,宋本多作蝴蝶装,直立架中如西书式,糊浆极坚牢。”

    惟其书甚长大,不便翻阅。故宋时又别有巾箱本,以今日所传宋本书考之,其小者板心高不过三寸许,宽二寸半,一页刊三百二十四字,几如今之石印缩本。而字画清朗,不费目力,此可见宋时刻工之精矣。刻书多而书肆兴,不第售官印之本,且自刻而自售焉,是为坊本。宋时书肆有名者,如:王氏梅溪精舍、魏氏仁宝书堂、秀岩书堂、瞿源蔡潜道宅墨堂、广都裴宅、稚川世家传授堂、建安刘日省三桂堂、建邑王氏世翰堂、建安王懋甫桂堂、建安郑氏宗文堂、建宁王八郎书铺、建安慎独斋及建安刘叔刚宅,皆有书传于今,为研究宋板者所称。而建安余氏自唐已设书肆,至宋益盛,有勤有堂、双桂堂、三峰书舍、广勤堂、万卷堂、勤德书堂等名,盖刻书、售书之世家也。建安书肆,皆聚于麻沙、崇化二坊,其板本书籍行四方者,无远不至。惟校勘不精,故世称书板之恶劣者曰麻沙板。

    《天禄琳琅书目续编》:“《仪礼图》,是刊序后刻‘余志安刊于勤有堂’。按宋板《列女传》,载建安余氏靖安刻于勤有堂,乃南北朝余祖焕,始居闽中,号勤有居士。盖建安自唐为书肆所萃,余氏世业之,仁仲最著,岳珂所称建安余氏本也。”“孙毓修曰:按余氏勤有堂之外,别有双桂堂、三峰书舍、广勤堂、万卷堂、勤德世堂等名。《平津馆鉴藏记》《千家集注分类杜工部集》及《分类李太白集》,皆有‘建安勤有堂刊’篆书木记。”

    《福建省志·物产门》:“书籍出建阳麻沙、崇化二坊,麻沙书坊元季毁,今书籍之行四方者,皆崇化书坊所刻者也。”

    《老学庵笔记》(陆游):“三舍法行时,有教官出《易》义题云:‘乾为金,坤又为金,何也?’诸生乃怀监本《易》至帘前……请曰:‘先生恐是看了麻沙板,若监本,则坤为釜也。’”

    印售之书既多,藏书者亦因之而多。考宋初崇文院著录及宣和馆阁《嘉定书目》,其数虽不迨隋、唐,

    《文献通考》(马端临):“祖宗藏书之所,曰三馆秘阁,在左升龙门北,是为崇文院。自建隆至大中祥符,著录总三万六千二百八十卷。”“景祐三年,诏购求逸书,仿《开元四部录》为《崇文总目》。庆历初成书,凡三万六百六十九卷。”“淳熙四年,秘书少监陈骙等言:中兴馆阁藏书,前后搜访,部帙渐广,乞仿《崇文总目》类次。五年,书目成,计见在书四万四千四百八十六卷,较《崇文》所载,实多一万三千八百一十七卷。后参三朝所志,多八千二百九十卷,两朝所志,多三万五千九百九十二卷。嘉定十三年,以四库之外,书复充斥,诏秘书丞张攀等读书目,又得一万四千九百四十三卷。而太常博士之藏,诸郡诸路刻板而未及献者,不预焉。”

    《宋史·艺文志》:“徽宗时,更《崇文总目》之号为《秘书总目》,诏购求士民藏书,其有所秘未见之书,足备观采者,乃命以官。且以三馆书多逸遗,命建局以补全校正为名,设官总理,募工缮写,一置宣和殿,一置太清楼,一置秘阁。自熙宁以来,搜访补辑,至是为盛矣。尝历考之,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三千三百二十七部、三万九千一百四十二卷,次仁、英两朝,一千四百七十二部、八千四百四十六卷,次神、哲、徽、钦四朝,一千九百六部、二万六千二百八十九卷。最其当时之目为部六千七百有五,为卷七万三千八百七十有七焉。”

    而士大夫家以藏书名者,所在多有。其逾万卷者,如荣王宗绰,《史略》(高似孙)称濮安懿王之子荣王宗绰,聚书七万卷。王钦臣,《宋史新编》(柯维骐)称王洙,字原叔。泛览传记,无所不通。子钦臣,字仲至。性嗜古,藏书数万卷,手自雠正。徐度《却扫编》称王仲至家书目四万三千卷,而类书之卷册浩博,如《太平广记》之类,皆不在其间。宋敏求,《宋史新编》称宋敏求,字次道,家藏书三万卷,皆略诵习。李淑,《郡斋读书志》(晁公武)称李淑撰《邯郸图书志》,载其家所藏图书二万三千一百八十六卷。田伟,《郡斋读书志》称田伟居荆南,家藏书几三万卷。《荆州府志》亦称宋田伟,燕人。为江陵尉,因家焉。作博古堂,藏书三万七千卷。苏颂,《嘉定镇江志》(罗宪)称苏丞相颂,家藏书万卷。李常,《宋史·李常传》称李常,字公择。少读书庐山僧舍,留所抄书七千卷,名曰李氏山房。《齐东野语》(周密)称李氏山房藏书之富二万卷。晁公武,《直斋书录解题》(陈振孙)称《晁氏读书志》二十卷,晁公武撰。《郡斋读书志》称“吾家旧藏,除其重复,得二万四千五百卷”。蔡致君,《夷门蔡氏藏书目序》(苏过)称蔡致君喜收古今之书,手校而积藏之。凡五十年,今二万卷矣。叶梦得,《挥麈录》(王明清)称叶少蕴平生好收书,逾十万卷。郑寅,《澹生堂藏书训》(郁承璞)称莆田郑子敬,藏书卷帙,不减李献臣[4]。陈振孙,《齐东野语》(周密)称陈直斋藏旧书至五万一千一百八十余卷,且仿《读书志》作《解题》,极其精详。周密,《杭州府志》:周密,字公谨。官义乌令,著有《齐东野语》。书中谓“吾家三世积累,凡有书四万二千余卷”。皆以藏书为世所称。其最富者,至逾十万卷,盖超过于宋之馆阁矣。得书易,则读书者不甚爱惜。其学力转不逮印刷未兴之先,宋人之文多有论之者。

    《李氏山房藏书记》(苏轼):“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

    《文献通考》:“叶梦得曰:唐以前,凡书籍皆写本,未有摹印之法,人以藏书为贵,人不多有,而藏书者精于雠对,故往往皆有善本,学者以传录之难,故其诵读亦精详。五代时,冯道始奏请官镂板印行。国朝淳化中,复以《史记》、前后《汉书》付有司摹印,自是书籍刊镂者益多。士大夫不复以藏书为意,学者易于得书,其诵读亦因灭裂。”

    然宋时博闻强记之士甚多,皆由刻书藏书者之众所致。未可以“束书不观”及“诵读灭裂”概全体之学者也。

    * * *

    [1] 明永乐十八年。

    [2] 明正统三年。

    [3] 明景泰三年。

    [4] 李淑,字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