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始至开封之时代

陈垣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无错小说网 www.wucuo.org,最快更新开封一赐乐业教考最新章节!

    犹太教为一种民族宗教,与由异族集合而崇奉之宗教不同;故其种族所至之处,即为其宗教所布之处;知犹太族何时始至中国,即知犹太教何时入中国也。

    犹太族何时始至中国,众说纷纭:据《弘治碑》则言来自宋,据《正德碑》则言来自汉,据《康熙碑》则言来自周。然《康熙碑》所谓周时始传于中州者,似因《弘治碑》“考之在周朝”二句,及《正德碑》“稽之周朝”一句而云然,未必确有所见。惟欧美人考犹太族传来之路径,谓其时代极远。俄人维那古拉多夫云:以色列王时,犹太人恒旅行支那,支那犹太人古诗中,有“推罗王希蓝曾将支那帝所赠品物送往陀维”之语,正当中国周昭王时也。

    或又谓《旧约·以赛亚书》四十九章之“秦”,即指中国,以是为犹太古代与中国交通之证。此则当周平王之世,均与周时传入中国之说吻合者也。

    或又谓耶稣纪元三十四年(后汉光武建武十年) ,巴比伦有大戮犹太人之举,疑犹太人此时至中国。或谓犹太人之至中国,当在纪元六十九年(后汉明帝永平十二年) 耶路撒冷破灭之时。此则因《正德碑》有“原教自汉时入居中国”之文,而联想及于汉代犹太人之被戮,其说本非无故。然犹太人之被戮,不止一次;耶路撒冷之灭亡,亦不止一次。当其被戮时,人民转徙于波斯、阿富汗及中央亚细亚而至中国,亦事理所应有。但自汉至明,千有余年,犹太人若久居中国,不应无一人一事一建筑物足述。何以弘治立碑之始,于本教传入源流,止溯于宋,而不及于宋以上?则谓开封犹太族来自汉者亦未可遽信也。故谓汉以前已有犹太人曾至中国则可,谓开封犹太族为汉代所遗留则不可。犹之唐时景教曾至中国,然不能谓元之也里可温即为唐景教之遗;亦犹之元也里可温盛极一时,然不能谓利玛窦诸人即为元也里可温之裔也。

    及至唐世,欧亚交通渐盛,景教、回教,皆接踵而来,犹太人亦当继至。亚剌比人亚布尔玺特《东洋纪行》有曰:唐末黄巢之乱(乾符六年事) ,因贸易而至广府(《支那通史》译作澉浦,谓是乾符四年事,非) 之回教徒、犹太教徒、基督教徒、巴尔施等十二万人,皆死于难。此足为唐末犹太人至中国之确证,然其人以贸易之故,由海道来往广州,不过侨寓一时,未必即为永住。是犹太人之至中国为一事,犹太人之是否永住中国又为一事也。

    今试以种种方法,证明开封犹太族为非宋以前所至。宋敏求《东京记》,颇注意于祠庙,故宁远坊之祆祠,亦见称述,而于一赐乐业寺无闻。张邦基《墨庄漫录》于东京城北之祆庙,亦著其缘起,而于一赐乐业教无闻。清雍正间嘉兴周城撰《宋东京考》二十卷,采摭关于宋时汴京掌故之典籍,至三百九十余种,而不见有关于一赐乐业之事。即《弘治碑》一赐乐业族“进贡西洋布于宋”,及帝命“遵守祖风留遗汴梁”之语,亦未及载。足见宋时开封一赐乐业,尚无人能道,其非宋以前所至,可断言也。

    犹太族之见于汉文记载者,莫先于《元史》。《元史·文宗纪》,天历二年诏“僧、道、也里可温、术忽、答失蛮为商者,仍旧制纳税”。术忽即犹太族也。《〈元史〉语解》易术忽为珠赫。元代术忽,散布不止一处。《顺帝纪》至正十四年,募“各处回回、术忽殷富者赴京师从军”是也。术忽,或称主吾,又称主鹘。《顺帝纪》,至元六年“监察御史世图尔言,宜禁答失蛮、回回、主吾人等叔伯为婚姻”。杨瑀《山居新话》:杭州砂糖局糖官“皆主鹘、回回富商”。主吾、主鹘,皆术忽之异译也。然元以前无闻焉。《马可孛罗游记》,称北京、杭州各处,多有犹太人居住。马可东游之日,正至元十六年(一二七九) 重建本教寺之时,其时犹太族初来,未改汉姓,故马可一见能辨。元以后则渐改汉姓矣。

    咸丰初有教士购得开封犹太人谱牒一本,中有希伯来名,亦有汉名。《弘治碑》谓李、俺、艾等姓“进西洋布于宋”,“俺都剌始建寺”,此必谱牒所传,故能言之凿凿。当其始至,尚沿犹太氏族,历元迄明,乃改汉姓。故宋时始建寺之俺都剌,必为犹太氏名。明初 喇有俺平徒,永乐中又有医士俺诚,诚赐姓赵氏,自后俺氏遂罕见。《正德碑》言重建寺有俺、李、高,有姓无名,则其人亦不显。由此可见开封犹太人改汉姓之痕迹。再证以李氏,李氏明初极盛,李为汉姓,而犹太祭司长例选利未派掌之,《弘治碑》所谓“列微五思达领掌其教”是也。列微今翻利未。明初 喇十四,李氏殆占九人, 喇者犹牧师也。清初补纂残经,亦赖掌教李氏。李氏为明初利未派所取之汉姓,可以其事、其人、其音三者证之,其去入居时代,未为甚远。

    至于一赐乐业之名,则起于明中叶。如德亚之名,则见于明末清初。犹太之名,则见于清道光以后。术忽之名见于元。《〈元史〉译文证补》又谓元《经世大典》之斡脱,即犹太。《元史·世祖纪》及《元典章·新集》,均见有斡脱,斡脱之果否为犹太,未详。然元以前亦未闻有斡脱之名也。宋时犹太本土,为回教徒所据,三百余年,待犹太人至虐。阿剌比人之后,又据于土耳其人,十字军之役,即因是而起。十字军未兴之前,犹太族多已出亡在外,其永住中国,当在此时也。

    至其移住时之或由海道,或由陆路,虽无可考。然弘治、正德两碑,均言出自天竺。细察其经卷,有似波斯体格之书法,又有似波斯制品之丝纸,宁波有经,维扬有经;当是时东西海舶已通,其途径与波斯贾胡之出波斯湾经印度洋而至中国东南各省者极相类。西人谓吾国河南、江苏等风俗,有极类犹太人者,如结婚之旧仪,及衣料中不以毛类与棉麻等物相杂,实为犹太族之习惯。又江苏徐州属有亚当夏娃之庙,亦似与犹太人有关系。更证以《弘治碑》贡西洋布之说,则谓为由海道而来,较有根据。然当回教据巴勒斯坦后,犹太人之散居于印度及中部亚细亚者,所在多有,证以宁夏金氏,代有闻人,则谓其循天山南路而来,亦非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