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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水西，毕节。
八月十五这日，奢崇明在屋外擦拭着铠甲，胡须斑白，他要去送自己的大舅子安邦彦最后一程。
奢家世袭的永宁宣慰司经过奢家、部族千年耕耘，是贵州最肥沃的土地。然而因为战败，秦良玉攻下永宁，奢家及所属部族失去了家园，没了寄身之所。
朝廷如何安置奢家及奢家所属的部族始终是个没解决的问题，因为叛乱造成的人口损失，奢安两家又世代通婚，所以奢部也能在水西生活下去，眼前还没有太多的矛盾，全靠老一辈的交情在压着。
将永宁还给奢家？
开什么玩笑，这地方已经在天启二年春，秦良玉攻克后，被朱燮元改易成了永宁卫，完全照抄卫所制度，施行军屯。正是这支永宁卫屯军，对朱燮元死心塌地的精锐屯军，当时才将有背后策动叛乱嫌疑的朱燮元放过一马。
兵贼一体，养寇自重这类事朱弘昭做习惯了，自然觉得很多人都有这种动机……
永宁卫的军屯，土汉皆有，只服朱燮元一人，是朱燮元给了他们土地，给了他们可以依靠的土地，给了他们可以延绵子孙的土地。
如同大同军户拥护朱家父子一样，永宁卫的屯军只拥护给他们土地的朱燮元。
而且在西南土司的规矩里，打仗就跟打牌赌博一样，输了就要服输。没有失败后哭鼻子讨回原来财产的说法，奢家也认了。
只想着为朝廷立下大功，让朝廷将原来的土地重新封给他们。但水西军团主力、指挥权都在安邦彦手里，很多战役都是士气爆发，靠着装备优势打的碾压阵仗，奢崇明父子根本没有建立足够的功勋。
可现在奢部与水西四十六部因为姻亲关系住在一起，时间久了可能会闹内讧，也可能会融合在一起。这是奢家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前者会使得他们没有立锥之地，除非再次叛乱；后者会让奢家失去话语权，这是无法向祖宗、后人交代的事情。
西南土司，论血脉奢家最高，是古彝王后裔，三国时期就存在立国的顶级家族；安家上溯回去，也只是诸葛亮平定南中时的部落酋长，南北朝时才自立为王。
所以，奢家、奢部在祖先的荣耀下，是不愿意融到水西去的。
现在，奢家、奢部就期望着南征战役，一路平推过去，打下的土地很可能会用来安置他们。
或许，还能拥有更大的土地。
阳光下，奢崇明一丝不苟擦拭铠甲，作为奢家家主，他没必要去重庆迎接安邦彦英灵。但要派遣核心子弟去表态，表示认可朝廷的抚恤待遇。
他的两个女婿樊龙、樊虎兄弟都被秦家给砍了，现在能去的只有他的儿子奢寅。
“老爷，小爷醉了。”
一名家将推开门进来拱手，脸色苦苦，穿着藤甲。
奢崇明抬头，看到儿子被两名卫士搀着，顿时怒了使了个眼色，院中家将、护卫都撤了出去，奢寅被安置在藤椅上打着酒嗝，摇头晃脑。
“朝廷送你娘舅的仪仗即将抵达重庆，你竟有心情饮酒？”
“去什么去？去了，让人也给害死？”
奢寅脸红彤彤，八字胡沾满呕吐的污秽，哭笑不得的神情掺着癫狂：“老头子，大皇帝是个什么人，你还看不清？他清算旧账杀了多少人？我奢家造过反，舅舅一家被你骗了，现在我那小外甥出生，舅舅就死了！”
“混账！”
被戳到痛楚，奢崇明气急败坏一把拉住奢寅青锦衣领，想要一把提起来，可他老了，反被儿子一把推翻在地。
奢寅就势起身，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片刻，眯着眼看着地上的父亲，神情激亢骂道：“若不是你欺骗舅舅，水西四十六部怎么可能卷进来！昨夜喝酒，他们都在抱怨你手段低贱！骗谁不好，骗了亲家！”
奢崇明造反，还设立百官体系，封安邦彦为王，但安邦彦拒绝了。
当时形势一片大好，奢崇明也不在意，想着拿下四川核心成都，到时候整个巴蜀之地就能占据，根本不在意水西四十六部。
然后在成都受阻，进而被朱燮元、秦良玉追着屁股打，所谓的十万大军分崩离析。这种情况下，因为消息闭塞，奢崇明就遣人在水西散布谣言，说是他已经打下成都，割据西南形势已定。
于是他亲妹妹，安位的母亲，安邦彦的嫂子，按大明定下规矩管着水西军政财一切的奢杜辉游说安邦彦共享富贵，又有贵州巡抚李枟施压督促安家奉献贵州土司谱系，于是安家一反，水西四十六部响应，外围彝苗诸部跟着起事，瞬间整个贵州糜烂，为奢家稳定了后方，分担了压力。
奢家，将安家坑的够苦。
这么大的隐晦，下面头人也不清楚，两家核心才知道，这事不能说出去，是家丑。
“我还听一位先生讲了丧家之犬的故事，我们永宁儿郎，个个都是丧家之犬！”
“老头子，别做梦了，大皇帝那么一个记仇的人，会忘记贵阳之战？呵呵，这地方，哪比得上永宁？太小了，睡着让人喘不过气，憋屈！窝囊！”
“宁愿死，也要死在永宁老寨中！”
挣扎起身，奢寅摇摇晃晃一脚踹翻奢崇明的盔甲，也将自己跌倒，呵呵疯笑着，向着门外爬去。
扶着门框站起，奢寅回头看一眼发呆的父亲，他心里也难受，可憋着无处发泄，看到父亲这模样，心里更难受又悔恨，就是控制不住脾气，由着性子骂：“祖坟都被人扒了，活着，耻辱！奇天大辱！”
“奇天大辱！”
门外还传来奢寅的谩骂声，奢崇明面皮绷紧，若无其事起身拍拍土，喝道：“进来！”
一帮家将、护卫入内，跪成一片，脑袋贴着青石地面。
“去，将那个逆子绑了，绑到重庆去！”
重庆，是奢部被逼反的地方，他们杀的太狠了，不仅一举将阅军的重庆文武大员杀干净，杀红眼的他们、潘州杨家余孽、乱军、乘火打劫的周围土民、各路豪杰一起动手，重庆损失人口非常的大。说是家家戴孝，也不为过。
奢崇明是不想再经过重庆，都是绕山路避开重庆。
他知道，自己儿子是真怕去重庆。那里愤怒的百姓，说不好就会活活打死奢寅。谁让奢家现在寄人篱下，成了没毛的土鸡？
打发了部属，奢崇明脸色惨白，左手撑着腰，艰难走到藤椅上坐下，疼的龇牙。
低头，看着地上的铠甲，精美的彩带染着灰尘，像一具毫无灵魂的死尸躺在那里，倍感凄凉。
奢家原来的嫡脉绝嗣，他是偏远支系在安家的帮助下才上位执掌奢家。这个过程自然不会很和平，为了抢朝廷赐下的‘永宁宣慰司官印’，年轻时就狠狠打了一仗，击败一家家同族强力竞争者，他才执掌了永宁。
这完全是乱了朝廷颁布的继承规则，可外界谁知道奢家谱系传承？正规的族谱都没有，朝廷怎么确认？
这是一件事，还有后来乌撒土司安效良在他父亲帮助下，从远房堂叔那里夺取‘乌撒知府印’，原来的乌撒知府死了，由他弟弟袭职。安效良就起兵攻伐，号称自己是最近的嫡裔。
夺取乌撒，算上自己父亲的土司官位，安效良直接堵住云南、四川、贵州的交通要道。奢安之乱中，这人的势力是排在第三的。
土司内部，大明赐下的官印代表继承权，类似传国玉玺，谁抢到谁就是土司！
当时贵州巡抚是杨鹤，被搞的很头大，根本不知道这帮打来打去的土司谁说的是真的，因为官方没有这类人物的谱系档案。
所以杨鹤要让土司上缴内部家族传承谱系以示亲疏，同时还有各部的人口、经济情况。这件事土司内部反对，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朝廷要征税的征兆。
贵州是大明唯一一个不需要给中枢纳税的省，因为西南贫瘠偏远，没意义。
杨鹤之后是李枟，李枟将这件事交给贵州影响力最大的水西安家，也是施压，让他们有个事情做，别去和叛乱的奢崇明搅在一起。
可这件事做了，会得罪全部土司，安家就失去了地头蛇的优势，很是为难。
这个原因，加上奢崇明被逼急了没法子设计坑安家这个姻亲，再加上安家在播州之役中立功很大，老一辈人损失自然很大，愿望就是得到遵义的土地却没被朝廷允许，进而产生悖逆情绪。也怕因为奢崇明造反失败后，安家受到株连，于是就反了。
奢崇明回忆着自己动荡的一生，只恨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娇生惯养宠坏了。在重庆阅军时受不得气，和他女婿樊龙一起反了。将奢家搭了进去，也将安家搭了进去。
他现在不会因为安邦彦的死而伤心，只为儿子三十多岁的人还这么不懂事而伤心。真不敢想象自己两腿一蹬，这个逆子又会做出什么让人不省心的事情。
不过，他也有他的骄傲，数遍国朝历代，从来没有一个造反称王后能全身而退的。所以他感激皇帝的大度，当时顶着舆论压力保住了他奢家一门。
否则当时的情况，为了跳出火坑，安邦彦绝对会坐看，乃至是配合各路大军将奢部荡尽。就像漫山遍野追杀贵州总兵张彦芳所部两万人一样，为了惩戒这种禽兽之军，哪怕穿的是明军战袄，当时的朱弘昭也敢顶着压力尽数诛除。
不过揪心的还是儿子的未来，疼的还是腰窝子，一个老头儿就这么望着地上铠甲，揉着腰，胡思乱想者。
或许他可以接掌西南土兵集团，成为新的指挥者，在南征战役中立下足够的战功，给奢部挣一块栖身之地，让儿子远离中枢，当个逍遥自在的土皇帝也是不错的。
护崽子，具有传统理念的国人，哪怕咽气时，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担心家里的孩子吃穿不好，日子难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