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棋输先著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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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乐婉《卜算子·相思似海深》

    依照老礼,二月是祥龙惊蛰一冬后舒展筋骨、呼风唤雨的节气。初一龙睁眼,初二龙抬头,初三龙出汗。

    为保风调雨顺,这几日禁忌针黹剪刀,也禁忌出外活计。

    这是内务府一年到头最清闲惬意的几日,阿布鼐不用当差,秋氏不用针黹,连觉禅太太也无需帮厨,一家人难得的齐齐整整。

    初一里,万物复苏,送冬迎春。依旧俗,这天该脱下棉裤冬袄换上夹裤夹衫。

    芝兰白日里帮衬着太太和额娘浆洗被褥棉服,夜里还得主厨,擀龙须面,贴龙鳞春饼。阿布鼐平日从不让女儿下厨,唯独这三日例外。

    “芝儿,别忙了,面条明日再擀吧,先坐下歇会。”阿布鼐满是疼惜地招手拉女儿坐在身旁,“累了吧?原是今年不该再叫你下厨的,只是女子不仅得上得厅堂,还得下得厨房。这以后相夫教子啊,还得向你太太和额娘好好学。”

    芝兰羞答答地摇头又点头。

    阿布鼐失声笑道:“及笄了,果然是长大了。”

    “他爸,哪有阿玛说这些的。”秋氏佯嗔,“这针黹女红、妇德女道,我都教过了,女儿都明白。”

    “就是!瞎操心。”觉禅太太噗嗤一笑,手指隔空点点儿子,难得开怀笑道,“我啊没什么拿手,就菜烧得好,这几年啊都教给你女儿了,你就等着将来女婿临门叩谢大恩吧,呵呵。”

    芝兰把头埋得更低了。

    阿布鼐睨了一眼,笑道:“原是阿玛管得太多了。”顿了顿,又说道,“芝儿,选秀一事阿玛自有打算,别担心。这姻缘啊,阿玛也自会尽力遂了你的愿。”

    秋氏不禁止笑,忧虑地望了眼丈夫,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他爸,芝儿现在还小,说终身大事还早了些,过了选秀这关再说也不迟。”

    阿布鼐抬眼满脸不悦,不耐烦地回道:“过关?怎么过关?这世道事事需筹谋。坐以待毙,等着好运临头吗?痴心妄想!”

    觉禅太太大声喝止道:“阿布!”近年来儿子的脾气愈发难以收敛,老太太着实担心,叹气劝解:“这好好的过节,不过拉拉家常,怎么就动怒了呢?你这脾气该收收了。”

    芝兰拉了拉阿布鼐的手臂:“都是我不好,选秀的事让家里操碎了心。阿玛说得对,事在人为,额娘也说得没错,万事啊不可强求。”她扭头对嘎达使了个眼色,催道:“刚才不是叫你去灶台端春饼吗?赶紧去,凉了不好吃。”

    “我得好好尝尝,这一年才做几次,别砸了太太的金字招牌。”觉禅太太跟着陪笑。

    两口子虽面色悻悻,却不好左了老人的心意,渐渐和颜悦色起来。只是这围坐炕上的一家人,此时各有所想,半晌无语。

    第二日一早,芝兰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挑选衣裙、梳妆打扮。镜中,峨眉淡扫,秋波盈盈,一抹笑掠过,桃羞杏让。她捻起桂子耳坠,小心翼翼地轻挂耳垂,正偏头照镜时,秋氏挑帘进屋来。

    秋氏愣愣站在门口,并不迈前,愁眉锁眼呆呆看着女儿。

    芝兰起身拉住她,关切地问道:“额娘,出什么事了?”秋氏眼眶泛黑,想是一夜未眠。

    “没,没事。”秋氏摇头,抿抿唇,低声说道,“芝儿,我觉得你和那位蒙古少爷的事,我还是得告诉你阿玛。你阿玛今天早饭都没用就出门了,昨夜一直不痛快。”

    “额娘!”芝兰慌忙打断秋氏,“我不是成心瞒着阿玛。只是,阿玛的性子急,我——”

    秋氏扯了扯芝兰的腕子,急切道:“但是你阿玛,他一心想和裕亲王爷攀上这门亲事。我,我没敢把你的心思说给他听,只是看昨天的情形,还不知你阿玛会做出点什么。他的脾性我最清楚,他想做的事,拦都拦不住。我怕——”

    “额娘!王爷?亲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芝兰直摇头,阿玛的脾气她最清楚不过,如果不及早告知实情,真不知他会做出怎样叫人难堪的事来。她不敢多想,说道:“今晚,我就跟阿玛说清楚。”

    “恩,也好,别担心,你阿玛啊,说不准心里不痛快找旗里的兄弟喝酒去了。回来,额娘一定劝劝他。”秋氏轻拍女儿的手,只发觉那双手冰凉,她赶紧搓了搓,宽慰道,“不怕,没事,想来是额娘瞎想。”

    “额娘,我得出门了。”不祥之感袭来,芝兰心瞎不安,只想一早见到富察,于是急急拉开屉子,草草取出荷包塞进袖口,匆匆出门上了王府的马车。

    ……

    裕亲王府今日贵客临门,一早便谢绝闲杂访客。偌大的后院,昨日便准备妥当,临时架起了射箭场,四个木桩架着皮条靶子伫立院中,家仆婢女连带女眷一律屏退,只留下几名心腹侍从。

    卯时,一列亲兵悄然入院,乔装成家仆护院,散落各处。约摸辰时,裕亲王爷亲往府门守候,不多时一辆乌青马车缓缓行来。纳兰容若跳车挑帘,裕亲王拾级而下,正欲屈膝行礼便被生生拽起。

    “今日兄弟聚会,无需多礼。”

    裕亲王恭敬地引一行人进了王府。他边走边寒暄道:“真不料富察兄这么早便到了,正应了二月二龙抬头,真叫这宅子蓬荜生辉。”

    “今年王府必定喜事临门,先祝王爷再添一丁呐。”

    裕亲王稍稍惊讶,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富察兄,庶福晋有喜还不足三月。”

    富察扭头望着裕亲王,打趣道:“原是祖母又要抱重孙了,心下欢喜,我这才知道的。你瞒得真好,该罚,等会先自饮三杯。”

    “呵呵,一定一定。箭靶已预备好了,请移步后院。只是——这龙抬头之日忌讳舞刀弄枪的,富察兄要不要换换其他的?”

    富察扭头玩味地看着裕亲王,会心笑道:“哈哈,你几时变得和升斗小民一般见识了?这忌讳刀剪,原是小民怕无意戳到了祥龙,讨不了好兆头。今日我都在这儿了。”

    “哈哈,有道理,是我多虑了。”裕亲王又转头对容若笑道,“今日赛箭,容若可不能再留手了,也好让我瞻仰一番一等侍卫的风采。”

    容若拱手谦让:“王爷谬赞,是我技不如人,哪曾留手。”

    富察接过扈从递来的弓箭,下马步,搭箭扣弦,预拉开弓,一气呵成,嗖地一箭正中靶心。他回头笑道:“你们都别拘束了,窝了整个冬天,该时候舒展舒展,射箭要是不尽兴,继续布库,今日给机会你们一决高下。”

    裕亲王鼓掌笑道:“富察兄百步穿杨,我等甘拜下风,不比也罢。”

    富察看了眼容若,又看了眼裕亲王,笑道:“王爷今日已是第三次恭维了,难怪八旗上下都说王爷礼贤下士,不过好话虽中听,听多了也就不过如此了。这点,容若好。”

    裕亲王面露一丝尴尬,少顷,又笑道:“富察兄所言甚是,不过,我所说的倒也是心里话。”

    富察玩味地看了眼裕亲王,复又拉弓。当下,三人便赛起箭来。

    广泰悄然上前,弯腰朝裕亲王捎了个眼色。

    福全招手示意广泰回话:“可是人到了?”

    “禀主子,人还没到,想是在路上了。不过,觉禅老爷却来了,府外求见。”

    “他?”福全旋了旋扳指,问道,“可说是何事?”

    广泰把头埋得更低了,细声回道:“没有,只是说有要事。奴才本想打发他走的,他执意叫奴才通传。”

    福全摆摆手,吩咐:“今日有贵客,叫他改日再来吧。”

    “慢。”富察打断道,“来的是芝兰家的?”

    福全笑道:“芝兰的阿玛,我也未曾见过,今日想必为选秀而来。”

    “哦?既是顺水人情,王爷何不见见?”富察一味打趣,突又正色道,“我也想见见他。”

    “叫他进来吧。”裕亲王挥了挥手,转又笑道,“富察兄,这可是爱屋及乌?”

    富察浅笑,搭弓又发了一箭,抬眼远眺,不经意说道:“改日叫芝兰敬你一杯谢媒酒。”

    “哈哈,先恭喜富察兄。”

    容若也放下弓箭,拱手恭喜。

    ……

    不多时,广泰便领着一位四十开外的男子进了后院,黝黑皮肤,眉宇间却依稀见得年轻时的俊朗。

    “奴才阿布鼐给王爷请安,给各位爷请安。”阿布鼐抬头见箭靶射场,心下一凛,虽贵为王爷,这般公然犯忌恐怕——

    裕亲王放下弓箭,踱出了射箭场:“免礼。今日有贵客,不便堂内招呼,还请见谅。”侍从一早在一旁准备好了座椅茶几,以备几位爷休息之用。

    福全俯身坐下,客套道:“觉禅老爷,坐吧。”

    “王爷别忙,奴才不坐了。”阿布鼐微微抬头,睨了眼射箭场,两人拉弓正酣,并无回避的意思。此处正对射箭场,所说之话,场内之人必能听到。

    阿布鼐心下不安,犹豫是否该道明来意,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实难开口,于是说道:“叨扰王爷,万请见谅。奴才今日是为小女而来,可否请王爷私下一叙。”

    场内二人闻声皆停弓。容若扭头瞟了眼场外,富察顿了顿,依旧开弓。

    裕亲王扫了眼阿布鼐,笑道:“不碍,富察兄和容若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阿布鼐着实为难,开春后内务府事多人杂,恐怕再抽不出空隙来求见,况且王爷也非想见便见得到的,今日不抓住机会,恐怕再无开口的机会,于是也顾不得许多,说道:“奴才见芝兰与嫡福晋素有交情,所以斗胆找王爷商量,选秀——”

    “呵呵,这个觉禅老爷不必担心。”裕亲王一听选秀,便笑着抢白道,“选秀一事,嫡福晋早已提过,即便你不上门,既是福晋妹妹,我也会出手照拂,不会委屈了芝兰。”

    阿布鼐心下宽了宽,猛然又诧异嫡福晋竟会如此通情达理,愿意接纳芝兰共事一夫?心存疑虑,他问道:“奴才斗胆,敢问王爷如何照拂?”

    “听福晋说,芝兰有心入四执库,这也不是难事。”福全寻思,此时也不便多言。当日及笄之礼,觉禅太太与秋氏恳求过福晋帮芝兰入四执库,当下便顺着说道。

    阿布鼐心头不觉一凉,竭力定下心来,探问道:“敢问王爷觉得芝兰如何?”

    裕亲王愕然,浅笑道:“芝兰德才兼备,是难得的好女子。”

    阿布纳心头稍稍舒了舒,又说:“奴才只有芝兰一个女儿,自幼当她如珠如宝。虽家境贫寒、身份卑微,但奴才对芝兰的教导绝无半点松懈。恕奴才不惭,芝兰的容貌才情决不亚于上三旗里的格格。”

    场内,富察停弓,小厮急急上前取弓拭汗。富察接过茶杯,轻轻抿了抿,微微扭头,扫了眼阿布鼐。

    裕亲王稍显尴尬,不知阿布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狐疑,却也只能附和道:“这也不假,芝兰的确出众。”

    阿布鼐鼻翼微颤,眸子深处闪过一丝诡秘,十余载成败得失在此一着,心一横说道:“芝兰年幼时,机缘巧合,得一白胡老道批命,说芝兰乃大贵之命。旗里的朱先生也这么说。

    他抬眼定睛地注视裕亲王,又说道:“觉禅家无奈是罪籍。芝兰的大贵必是来自夫家。”

    裕亲王隐隐已感不安,笑道:“命理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阿布鼐直视裕亲王,轻声说道:“奴才本也未当真。不过,自颁金节遇到王爷,奴才方知,原来姻缘早已天成。”

    富察已转身,焦灼的眼神似炙着噬人的烈焰,俊秀无俦的眉宇似蒙了严霜,寒光凌冽。

    裕亲王大惊,腾地站了起来,急急喝止:“觉禅老爷想是喝多了,酒后胡言,广泰送客。”

    阿布鼐一怔,本想王爷会欣然接纳,不曾料想这般场景,只是心下却想,已是退无可退,不如索性挑明,或许还有转机。

    于是顾不得颜面,他豁了出去,握住王爷的腕子,恳切地低语:“奴才是个粗人,不懂得拐弯抹角。王爷几次三番相赠相邀,可见王爷对芝兰有意。如今选秀在即,王爷可愿纳芝兰为妾?”

    裕亲王喉头哽滞,一再摇头,不料阿布鼐还是祸从口出。他抬头望富察,只见冷峻玉白的脸庞仿似腾起了一层红雾。

    裕亲王甩手挣开阿布鼐,怒道:“大胆!我不过看在嫡福晋份上,稍稍礼待,你却不知好歹!秀女都是皇上的女人,我对皇上既守君臣之道,亦怀手足之情,你这般僭越便是陷我于不忠不义!”

    阿布鼐闻声跪下,心头却无一丝恐惧,只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叫他措手不及,分明步步都在计划内,为何?究竟错在哪里?裕亲王如此过激的回绝,已无半点回旋余地,他心下凄凉,一股绝望涌起,竟叫他噤了声。

    富察抬手示意随从递弓箭。容若一旁摇头暗使眼色,随从左右为难,不料富察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夺过弓箭。

    容若横上前阻拦,低声劝道:“富察兄息怒,不过升斗小民。”

    “滚开!”一声低吼,富察拂开容若,拉弓便射。裕亲王猛地闭眼,箭严严实实地扎在阿布鼐落地的袍子上,只差分毫便伤到阿布鼐的左腿。

    阿布鼐一惊,猛地扭头,对视富察,竟无半点退缩与避让。他轻轻拔起箭扔在一旁,满脸疑惑。

    富察面上云淡风轻,只是双眸深邃无底,幽光一闪,又搭箭开弓,又把阿布鼐的袍子牢牢钉在地上。

    阿布鼐并未拔箭,只是盯着富察,心里倒是猜到了六七分,原来对芝兰有意的并非裕亲王,而是眼前之人?

    当下凌然,他不禁失声大笑起来,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错出在芝兰身上。纵然这位蒙古少爷家世如何显赫,可哪里比得上一人之下的裕亲王?

    “原来如此,哈哈哈!”阿布鼐拔箭起身,双目无光,噙着泪水,狂然笑道,“输了,完了!原是我的宝贝女儿,正如她那不争气的额娘所说,有亲王不嫁,宁嫁走卒,哈哈哈。”

    “大胆!”裕亲王大声呵斥,又对四下喝道,“还愣着干嘛,赶紧把他拉下去。”阿布鼐此笑可是犯了灭族之罪,他唯恐耽误片刻,便会血溅王府。

    侍从拉拽着阿布鼐退下,阿布鼐回头狠狠瞪住富察,满眼怨恨。

    富察再要拉弓,却被容若死死拽住。富察怒目看向容若,扯手就要甩开。

    容若低声:“富察兄,息怒。看在芝兰份上,这是他阿玛。不知者不罪,饶他一命吧。”

    富察缓了缓呼吸,挣脱容若,看着被拉拽走的那抹黑影,眸子沉了沉,甩手把弓箭重重扔在几尺开外的石柱上。

    一声闷响,弓竟然断了,箭弦落地竟是惶惶之音。

    富察不发一语,就这样站着,依旧盯着前方,脸上无波无澜,眸子深处却是暗滔汹涌。

    裕亲王和容若对视,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就这么陪站着。

    当下静寂。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广泰怯怯地走了过来,望望四下,麻着胆子,低声禀道:“主子,觉禅格格到了。”

    裕亲王望了眼富察,朝广泰挥了挥手。

    “叫她滚!”低沉得似乎听不见,只是分明透着难以抑制的愠意。

    裕亲王点点头,示意广泰照办,又走到富察身前,低声说道:“今日之事,我,我——”

    “不必多言,不怪你。”富察淡淡说道,却不曾看裕亲王一眼。

    容若念及与芝兰的交情,虽知此时未必是好时机,还是劝道:“今日之事,芝兰毫不知情,她对富察兄一往情深——”

    “区区辛者库贱妇。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