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万寿无疆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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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秦嬷嬷盘坐炕上,背朝外,芝兰正替她捏肩捶背:“嬷嬷,这力道可还好?”只见她推、拿、按、摩、揉、捏、点、拍各色手法遂心应手。

    秦嬷嬷眯着眼,嘘着嘴,笑着点点头:“好,好。这手艺啊恐怕连御药房的医女都赶不上,我是有福了。”

    “那我可比不上。”芝兰低头娇嗔,“在家时,太太常常腰酸背疼,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娃,不过给祖母捶捶腿尽尽孝心罢了,却是毫无章法。”

    秦嬷嬷抬手搭了搭肩头芝兰的手背,慈爱地说:“这儿孙满堂就是有福啊,哎,我这一入宫便是几十年,这往后连个嘘寒问暖的人儿都没有。”说着缓缓放下手来,长叹一声。

    芝兰闻声住手,歪着脑袋对着嬷嬷耳际,暖暖宽慰道:“嬷嬷怎会孤单?我们啊都是您的闺女儿孙女儿。只要您得空,我日日给您捶肩。”

    “呵呵,你这丫头,嘴真甜。”秦嬷嬷一扫面上阴霾,欢声笑语,继而叹道,“这云溪啊,聪慧有天分,我是打心里喜欢,就是孤僻了点儿,相处这么些年竟不如你对我亲,哎。”

    芝兰心头一紧,与云溪同屋十多日,虽客气有余,却总觉隔了层莫名屏障,神秘而疏离,当下她笑着圆场:“这人啊性子都不同,姑姑是极心疼嬷嬷的。”

    秦嬷嬷睁眼,仰头浅笑:“我啊,人老却不糊涂。这局里最通医理的便是她,我准她往寿药房走动,她逛得更多的却是御药房,哎,也难怪,世代行医怎能不念想?我便睁只眼闭只眼,只当遂了她的愿。这奇经八脉她懂,你却不懂,可,给我这把老骨头捶背的却是你,这人心呐。”

    嬷嬷无奈地摇摇头。

    芝兰记起当日御药房那幕,原来并未认错人,心中不解竟脱口问道:“姑姑去御药房做什么?”

    秦嬷嬷惊地仰头:“你撞见了?”

    芝兰点头,耳际微微泛红,原不该多嘴聒噪的。

    秦嬷嬷垂睑,面色清然,漠然说道:“云溪刚入宫时,本在御药房当差。有一日在寿药房门口跪下央我收了她。我见她聪慧,便倚老卖老,央着总管把她要了过来。”

    芝兰并未接话,疑虑却更甚,隐隐伴着不祥之感。秦嬷嬷深居宫中多年,竟对此这般纵容坦然,况且这话茬也是她挑起的,似要说点什么,难道小张子?

    秦嬷嬷索性闭目,悠然低语:“御药房前一事。到此为止,谁都别提,切记。”

    芝兰迟迟地嗯了一声。

    嬷嬷顿了片刻,睁开眼,叹道:“无需多心,云溪有些女人的……暗疾,御药房走得勤,原是,给自己配药。这御膳房最忌讳生疾,若让人知道便留不得了。这般掩人耳目,也是逼不得已。”

    芝兰心生一丝愧疚,只是隐约间似乎疑虑并未尽散,慌慌地敲了敲背脊,轻声嗯着应承。秦嬷嬷刚要说点什么,咚咚两声,门嘎吱便开了。

    “哎哟,老妈妈这般好福气,不巧扰了妈妈,真是罪过。”

    秦嬷嬷忙忙下炕挽鞋,殷勤说道:“老身失礼了,不知总管要来,失礼了。”

    梁九功挂着笑,别过头,佯装把玩八仙桌上的茶杯。身后跟着的太监,二十多岁,也是低头垂目。

    等芝兰帮着嬷嬷理好鞋,梁九功笑盈盈地转过脸来:“今日来,是请老妈妈帮个忙。”

    “坐,坐,瞧总管说的。这不折煞我了吗?有事尽管吩咐。”秦嬷嬷上前踱了几步,殷殷招呼道,两人客套一番终于落座。

    梁九功瞥了眼嬷嬷身后的芝兰,笑道:“还是老妈妈这儿,心灵手巧的人多。这趟来,是给外御膳房讨个情,向老妈妈借几个人手。”

    秦嬷嬷微微敛了敛笑,面露一丝难色:“呵呵,总管真是谬赞了,我这儿都是些粗手笨脚的丫头,恐怕上不得台面。我这小老太婆人微言轻的。”

    随行的公公黑着脸,幽幽厉声斥道:“钱公公算什么东西?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局,刁难外御膳房,坏了皇上的寿宴,看谁担待得起!”

    秦嬷嬷刷得脸红,悻悻然,难以接话。

    “魏珠!”梁九功绷脸呵道,“怎可对老妈妈这般无礼?!内外御膳房原是一家,钱公公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并无过错。为了南方战事,皇上已草草过了几个寿辰,今年好不容易大局已定、宴请群臣,我们做奴才的,怎会不懂事?在这个节骨眼上较劲?钱公公不会如此。老妈妈更不会如此,老妈妈在宫里可服侍了两朝主子了,深明大义。”

    “这我可不敢当。”秦嬷嬷摆了摆手谦逊道,“只要总管不嫌弃。哪些人看得上眼,便挑了去吧。”

    梁九功抿嘴浅笑,道谢:“还是老妈妈深明大义。也就挑几个机灵点的丫头,传传膳罢了。魏珠,去瞧瞧吧。”

    秦嬷嬷笑着点点头,眸子里隐隐掠过一丝不悦。梁九功并不在意,轻轻抬了抬胳膊指指芝兰说:“这丫头也算一个。”

    芝兰垂目望了眼嬷嬷,嬷嬷点头。

    梁九功满意地起身道别。秦嬷嬷送至门口,重合房门时,面色瞬时一绷,忿忿道:“这帮人私底下较劲也就罢了,非得把我们搭进去。”

    芝兰低头不语,方才一出双簧再加这出变脸,看似风平浪静的宫闱,内里却风谲云诡,她尚未缓过神来。

    秦嬷嬷觉察点什么,笑道:“万寿节机警点,切莫出错。回吧。”芝兰应声福礼退下。

    康熙十八年三月十八,晨光熹微,保和殿已灯火通明。外御膳房更是通宵达旦,万寿宴饕餮珍馐已烹制完毕,满汉全席汇各地名馔,共计三百余品。膳房内众人如火如荼,膳房外,众宫女太监正临阵受训。

    梁九功清了清嗓子,正气训道:“能在万寿节传膳,何等的荣耀。大伙可别辜负了皇恩,丢了皇家脸面。前两日,公公嬷嬷们吩咐的,都谨记咯,切忌擅离职守。安安稳稳地过了今日,大伙都重重有赏。”

    芝兰合手洗耳恭听。

    此次的差事看似简单,传膳太监将一众食盒传至保和殿,再由宫女传膳上席,但事无巨细皆得指派到人,冷荤热肴、点心茶食依次上席出不得半点纰漏,王公大臣就席排位皆须考究,兼顾周全实属不易。

    芝兰被指派传膳乾果四品,当班的座席为皇室姻亲席。她暗自庆幸不曾分到宗亲席,撞见裕亲王可如何是好,忆起龙抬头,心头不由隐隐作痛。

    辰时,众宫女已齐集保和殿,乾清宫借调的宫人正紧锣密鼓地巡检殿内布置。头一回步入外廷,但见金瓦朱墙,檐角九兽栩栩如生、不怒而威,外檐金龙盘旋饰以和玺彩画,殿外汉白望柱,祥龙一字排开皆作吐珠状,莫非这便是嬷嬷所说的千龙吐水之地?

    “若是有福,雨天去三大殿当差,得见潜龙吐珠,必是大吉。”

    芝兰不禁驻足多瞄了两眼,只是刹那又为阶陛中央的御路石移目,九龙凌空飞舞,五岭山峦叠嶂,灵石之巅祥云蒸腾,宝山之川烟波浩渺,远望已觉天威凛凛,万乘足踏这云龙阶石该是何等威严……

    若非碍于宫规,芝兰真望饱览三大殿,孰知这儿承载了万千男儿的凌云之志,却是女子无法企及的众山之巅,哪怕远远望上一眼便是几世的福分,想及此芝兰心意盎然,总算不枉入了趟紫禁城。

    保和殿内,天花沥粉贴金,丹红一片富丽堂皇,满地金砖熠熠生辉,殿中雕镂金座尽显皇者之气。

    殿内管事已知会各人当班的座席,姻亲贵胄为西边第二席。芝兰顺势望去,离金座不足一丈,想来今日可得见天颜。宫女太监多数穷其一生都与这紫禁之主缘悭一面,芝兰虽不巴望攀龙附凤,但好奇心却是有几分的,能见见天子心下也是雀跃的。

    约摸巳时,远远听到南边鼓声大噪,想是众臣经午门进了太和殿行礼。一队乐师恭列于殿檐之下,礼部官员亦已就位。掌事公公赶紧驱着传膳众人退出殿外,候在殿侧一隅。过了近一个时辰,方见王公大臣纷纷鱼贯而入。

    保和殿掌事压低嗓音训诫道:“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大臣们快入席了。皇上在中和殿休息,不多时就要御驾亲临。晌午正式开席,切莫乱了阵脚。”众人默默点头。

    晌午,礼乐响起,众人散开,各自忙碌。奉茶宫女掌茶入殿,丽人献茗后便到乾果四品,芝兰不由生起一丝紧张。偏殿内传膳太监小心翼翼地开启食盒,这第一品乾果,奶白枣宝映在霞光熠熠的万寿釉彩瓷盘内,愈发晶莹剔透。

    一炷香光景过去了,殿外传来两声轻叩,掌事太监捎来一个眼神,花盆鞋一列排开,旗头粉红穗子摇曳,金漆托盘盈盈出了偏殿。

    芝兰神色自若,嘴角含着笑意,手捧托盘缓缓挪步,行至席前,端庄地福了一礼,轻盈布膳。唯是觉得一侧目光灼人,不禁余光偷睨,一年轻男子正凝神痴望,芝兰急急收目,微微退了退,福了一礼退了下来。

    待上第二品,这男子不顾旁人攀谈,目不转睛地瞅着芝兰,芝兰心底不悦,姻亲即便再贵重,也不该在这殿宇之中如此轻薄,碍于礼数只得盈盈含笑。

    第三品时,这男子倒似愈发放肆,竟扬着几分笑意,仪表堂堂却如此轻狂……芝兰心底尽是不屑,懒于理睬只是低头当差。

    第四品时,芝兰有些如芒在背,这男子不见分毫收敛,竟举杯对着她抿了抿茶,虽谈不上猥琐,却着实可恨,好在一路有惊无险,这差事便算完满了。唯是美中不足,此刻皇上还不曾从中和殿移步,圣驾看来见不上了,芝兰悻悻地退出殿外。

    回到偏殿,芝兰帮衬着打点细琐,只听见正殿内朝贺声隆隆,寿星应是入席了。只是这三百多品佳肴,皇上连半匙都不可浅尝,不过接受朝贺,与臣子共话家常罢了,面对珍馐美味却不得下嘴,这滋味不同自己一般嘛,芝兰不禁暗笑,心底那丁点遗憾全消了。

    半个时辰后,众臣叩别明黄步辇,这明黄又移回了中和殿。宴席还得持续一个时辰,偏殿内井然有序,芝兰此时已无从插手,只是呆立一旁静候。

    一小太监迎门对着掌事耳语了两句,悄然入屋,蹑脚走到芝兰跟前,细声道:“主子请姑娘移步殿外。”

    殿外,芝兰微睁杏目,满脸茫然。

    小太监点了点头,此人并不是容若当日指的小太监,竟会是谁?见芝兰不肯移步,小太监朝掌事为难地望了一眼。掌事紧抿着嘴朝门外努了努,狠狠地递了个眼色。芝兰不得不从,只得随小太监一路出了去。

    沿着殿檐走至殿侧隐蔽一角,竟是裕亲王,小太监似候在墙口把风。芝兰面红耳赤,生生迈不开步子,硬硬地行了一礼,抿嘴说不出话。

    两人相距几尺,裕亲王脸上抹过一丝尴尬,瞬间浅笑道:“气色还不错,看来在宫里没遇上难处,那我也就放心了。”

    芝兰低低地福了一礼,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多谢王爷照拂。那日——”终是开不得口,她窘得十指捏着帕子生生作痛。

    裕亲王摆摆手:“怕你介怀,今日才特意相见。这等小事。不过是误会,我并未放在心上,你也无需介怀。”

    芝兰更觉羞愧,双眼微红,赔罪道:“多谢王爷宽宏大量。”时下她真不知说什么好,急急朝外瞟了一眼,福了礼,告退道:“若无吩咐,奴才告退了。”

    裕亲王双唇微启,却也无从开口,只得笑笑,摆了摆手准退了。

    龙抬头的阴霾仿佛笼罩了整座大殿,芝兰心头无比沉重,即便逃之夭夭地躲进了皇宫,这耻辱终是如影随形。嘴上不敢埋怨阿玛,心头怨意却难掩,献女求荣,此等行径俯仰有愧,她边走边不由潸然,急急掩面抹泪,强挂笑意,今日落泪可是要掉脑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