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谷底幽兰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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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谷空无人,芝兰花自香。寻根竟不见,茅草如人长。

    ——叶子奇《塘上闻兰香》

    芝兰已忘了是如何拖着身子一路回御膳房的,发髻散落,泪痕斑斑,目光迷离……

    秦嬷嬷看着吓了一跳,忙喝退四下,使眼色催促云溪搀她回屋。

    芝兰和衣瘫倒榻上,一语不发。云溪急急掩上被褥,低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芝兰只是蜷缩一团,颤颤地摇头,幽幽闭上眼,浥泪染湿了枕巾。

    云溪愕然地叹气,眸子里闪过一丝怜悯,轻声道:“我给你打水洗漱,等着啊。”

    待房门合上,芝兰拉起被褥掩面,凄凄地哭出声来。云溪在门口不禁回望,满眼不忍。

    ……

    小张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对着云溪,压低嗓音泣然:“姑姑,乾清宫的魏公公来了,说——芝儿姐姐冒犯了圣威,即日配往浣衣局。”

    “啊?”云溪回头望了望房门,急急把小张子拖开老远,“这话已坐实?”

    小张子含泪点点头。

    云溪虽与芝兰并不亲厚,只是大祸将至,心底那股怜惜却暗暗涌起:“嬷嬷可求情了?”

    “没用——总管亲自吩咐的。”小张子无奈地摇头,忽然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急说道,“姑姑可愿冒险与我走趟乾清门?必得两人同行,时下恐怕没人敢——”

    云溪未犹豫便点头了。

    两人匆匆赶至乾清门,小张子于中右门外探头探脑,片刻便见一小太监迎上来几声耳语。

    云溪暗自吃惊,今日自己是怎么了,竟生生蹚进这淌浑水,一无所知便冒冒失失赶到这是非之地。回程里,小张子仍未透露此行所托何人,云溪也没问起,尽尽人事罢了。

    秦嬷嬷坐在八仙桌前,云溪、小张子各站一旁,面面相觑。嬷嬷发话:“哎,是祸躲不过,尽管等到酉时吧。若再无回旋余地,小张子,你送她去。”

    “我——”小张子嘟着嘴,默默埋下头来。

    ……

    乾清宫西暖阁门外,纳兰容若急急求见。他拱手请道:“有劳总管通传,臣有要事求见皇上。”

    梁九功摇了摇头,劝道:“纳兰大人,若是无十万火急之事,奴才劝您还是明日再面圣。”接着压了压嗓子,道,“今日龙颜不悦。”

    容若复又请道:“有劳公公了。”

    梁九功迟迟地望了一眼,低叹一声,蹑脚入了屋,片刻,便宣旨觐见。

    “臣叩见皇上。”容若匆匆行礼,额头微微渗了汗珠,喘息都有些许不平。

    “平身。”玄烨正坐榻上,目光凛冽,幽幽说道,“朕料到你会赶来,却不曾想,你会这么赶。”

    容若微微颔首,低声道:“臣所求之事,想必皇上已——”

    玄烨摆手打断:“休要开口了。”他意味深长地抬眼,捎了一眼警示。

    “此乃皇上家事,臣本不该插手。”容若直了直脊梁,面色清然,道,“只是,今日之事,臣有错,心底有愧,不吐不快。”

    一丝疑虑掠过皓白面庞,玄烨亮了亮眸子。

    容若接着说道:“臣向皇上请罪,芝兰入点心局一事,是臣……臣甘愿受罚。今日之事,芝兰有求嬷嬷差人找臣,臣妄度圣意,竟以为是皇上召见,便回她安心面圣。臣深知皇上因何而怒,亦深晓芝兰着实冤屈,全是臣的错,才酿成今日天大的误会。”

    他迟疑片刻,竟跪了下来,低头请罪道:“求皇上责罚!求皇上宽恕芝兰,浣衣局乃凄苦之地。”

    玄烨凝着眸子漠然地瞅着跪地的臣子,这一礼何其重,亦君臣亦挚友的二人共度了几多春秋,何时行过此礼,何时又用过求字?他冷冷质疑:“朕料想你会求情,却不曾料你会如此求情。不过区区数面罢了……”

    容若淡声:“芝兰与臣的红颜知己乃金兰之交,臣实难束手旁观。再者,她月初才大病初愈,恐经不起浣衣局劳役——”

    “她去浣衣局与否,经得起与否,与朕何干。”玄烨不耐地打断,心下竟是莫名的心烦。

    “皇上。”容若不禁抬头,“说句僭越的话,在臣心里,皇上既是主子,也是至交,臣深知相知,不能相守的痛楚,臣不想皇上后悔。”

    玄烨愣愣地盯着容若,看了半晌,嘴角竟缓缓扬起一丝笑来:“起来吧。你既如此说,朕便再无怪罪你的道理。只是,朕不是你,朕还不至于对区区贱婢情根深种。”

    容若起身,脱口说道:“情之一字与贵贱何关?”

    玄烨并不接话,不过个余时辰,竟被搅得有些心烦意乱,惊涛骇浪都不曾乱心,何况区区婢女?心头不虞,他唯想快刀斩乱麻:“休要多言,朕心意已定。”

    容若伴驾多年深知玄烨绝非铁石心肠,执拗道:“皇上纵然无法释怀,无法宽恕,就不能念及相识一场,免她去浣衣局吗?”

    “朕若非念及相识一场,朕——”玄烨幽幽起身,踱到容若跟前,指指外间,冷冷道,“留她与朕一墙之隔,朕知你的心思。你可知朕的心思?即便哪日朕……她也不过是个一夜承恩的宫女罢了,名分,朕绝不给,情分也绝不给。她呆在浣衣局尚有出宫一日,若是……那便是暗无天日。朕遣她走,走得越远,越是念了情分。”

    容若生生退了两步,暗叹一声,垂目摇头,仿似无力地自言自语:“何苦如此?”

    玄烨坐回榻上,端详着软榻小几上的碧玉棋盘,随意捏起一枚:“你不懂。”

    “臣告退。”容若低头请退。

    玄烨旋着五指拨弄棋子出神,只是微微垂了眼睑。

    容若正要挪步,旋即又请道:“可否容臣与她道别?”

    玄烨不曾抬眼,挥挥手,冷冷道:“此等小事,你该找小梁子,而不是找朕。”

    容若默默行礼退下。

    ……

    芝兰蒙头哭了半晌,心随着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唯是心中那股凄苦却愈来愈烈。若富察只是寻常男子,或许这结终有一日能解,即便无解,唯是天涯陌路罢了。只是如今拧成死结,而他又是——

    她不敢再想,保全家人平安已是大幸,其他,此生已尽。她不禁懊悔,忆及当日裕亲王、容若待富察的情形,自己怎会如此糊涂?早该猜到,若知此人招惹不得,何至如此?

    阿玛……芝兰心底不再有怨,唯是心疼和恐惧,公然挑衅圣威,原是自己惹下的祸端,却让阿玛酿成了恶果。

    她绵弱无力地爬起,幽幽掏出床头的妆奁,抚盖半晌不敢开启。一滴泪落下,她慌地别脸抹泪。事已至此,落泪又有何用?死亦无惧,唯是直着脊梁熬下去罢了。

    她啪嗒开启奁盖,唯是得见桂子耳坠、青花瓷盒的瞬间,又是泪落连珠,于是咯噔盖了起来。

    咚咚——

    芝兰草草抹了抹泪,拂了拂脸颊,理了理发鬓,挽鞋下榻,一瞬迟疑,开了门。

    小张子愣愣地缩了手,眼眶微微泛红,抿抿嘴唇,支支吾吾道:“姐姐,可可好些了?”

    芝兰双眸闪避,脸色煞白,闻言,却微微点头,又硬硬挤出一丝微笑。

    小张子慌忙垂目,低头道:“芝儿姐姐,乾清宫魏公公宣旨,你冒冒犯圣威,即即日配往……浣衣局,我我是来送姐姐的。”

    芝兰冷不丁退了两步,双手紧拽房门,双腿都似发软。瞬间,她惊觉失态,又定定地振了振。

    小张子忙忙伸手来扶。芝兰轻轻拂开他,嘴角浮起一丝凄凉笑意:“不碍事,稍等,我收拾收拾。”语毕,哐嘡门便关上了。

    门外,小张子撅着嘴不知所措,唯有候着。

    门内,芝兰背倚房门,仰头闭目,泪水倾然,顺着脸颊脖颈滑落,浸湿了那道红痕,伤上撒盐的痛楚。从西暖阁出来已感大祸将至,只是,骤雨降临之时,却还是措手不及,只因她心底总怀着一份虚无的侥幸。浣衣局原本就是归宿,只是不曾料想他竟如此绝情。

    芝兰不由双手捧心,倚着门缓缓跌落。

    约摸一炷香光景,门嘎吱开了。芝兰肩挂包袱浅笑着迈出屋,发髻已重新梳理,脸色惨白却不挂半点泪痕,只是眼眶微微有些红肿。

    小张子跨步迎上来,伸手便要夺过包袱,连连说道:“姐姐,我来吧。”

    芝兰紧了紧包袱,笑着摇摇头。

    “姐姐?”小张子带着哭腔唤道。

    “你待我好,我知道。”眸子盈盈,芝兰谢道,“只是,我得靠自己挨过去。”

    小张子缓缓松了手,拂袖抹了抹眼,勉强笑着安慰道:“没事儿,姐姐,总会过去的。”芝兰点头,便欲往西屋向秦嬷嬷道别。

    小张子慌地扯住她,低声道:“嬷嬷吩咐,姐姐不用去道别了,自己保重。”顿了顿,又道:“离别伤心,嬷嬷是心疼姐姐。”

    芝兰凄凄一笑,如今这般光景,除了眼前这个小太监,谁还敢惹我这个大祸害?木然随小张子出了院门,却不料云溪竟候在西宫墙。

    三人相对,竟是无言。

    芝兰感激地远远福了一礼,便静静上路。

    暮霭沉沉,唯独西方染着一抹残红,西宫墙空寂无人,似深邃无底的寒潭,哒哒——哒哒——唯剩两人的脚步声空灵回荡。

    不知走了多久,过了西宫墙尽头,穿过了御花园,又出了承光、顺贞二门。芝兰瞄见神武门近在咫尺,不禁驻足,瞅着紧闭的城门发呆,久久不愿移步。

    小张子无奈低声催促:“姐姐,走吧,晚了宫门落了锁,我就回不去了。”

    芝兰只得随着他又是一路向东,直到东角楼的屋檐从模糊棱角近到依稀可辨,浣衣局到了。

    这里已然不是内廷,一墙之隔却是云泥之别。

    临门,小张子关切地睨了眼芝兰,见神色无异,才缓缓迈进院落。跨过门槛,潮气迎面,夹杂着皂荚的酸辛,芝兰扑哧打了个喷嚏。

    “姐姐,还好?”

    “无碍的。”芝兰环视四周, 木盆木桶摞得似座小山,棚架上挂满青色粗布,习习春风吹过却似掀起滚滚乌云。

    “哟,这又是哪位贵人儿?鼻子这般矜贵。”娘声细语迎面飘来,尖酸刻薄。

    天色乌暗,小张子和芝兰竟不曾瞧见院中央一站一坐的二人。小张子急急上前打千赔礼道:“这位定是掌事伍公公,太暗了,小的未瞧见,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啤——”掌事公公斜倚太师椅,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啐了口壳,斜眼瞟了眼二人,几乎是鼻孔朝上的狂妄,“好说。我都在这候了快一炷香了,这丫头来头不小啊。”

    身后站着的嬷嬷,五大三粗,映着月光黑压压一片,瞧不清容貌,唯独听到一声轻哼,“装吧,贵气,我呸。”

    小张子急急圆场:“这位定是林嬷嬷,劳您受累了。”

    芝兰心底万般不屑都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伍公公、林嬷嬷,小的芝兰,劳您二位,实在过意不去。”

    伍公公懒于理睬,对着小张子不耐地拂了拂手:“这儿没你的事了,回吧。”

    小张子堆着笑三步并两步地奔到太师椅前,悄悄地塞了包东西进伍公公怀里,又塞了包给林嬷嬷,嘿嘿道:“还劳公公、嬷嬷照料。”

    伍公公欣然地掖进袖口,喃喃道:“好说,好说。林嬷嬷,带她回屋吧。”声线里那股酸刻劲总算褪了几分。

    对着迎面而来的小张子,芝兰的眼眶有些湿润:“小张子,怎能让你——”

    小张子凑近芝兰耳际,悄声道:“嬷嬷给的,嬷嬷说,她能做的只有这个了,望姐姐保重。”

    “替我谢谢嬷嬷。”

    小张子点点头,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终是匆匆出了去。

    “人都走了,还瞧什么?还要不要进屋啦?赶紧咯。”林嬷嬷扯着嗓子,眸子似闪过一缕绿光,不耐地自顾自往里走。

    前方耳房微弱的烛光摇曳,芝兰紧紧跟着,暗暗吸了吸气。

    哐嘡——林嬷嬷狠狠地一把推开门,进屋,朝左右望了两眼,嚷道:“都来当主子的?又偷懒,赶紧绣,到了时辰交不出活,非扒了你们的皮。”

    屋里的姑娘皆齐刷刷地站起,低头不语。

    芝兰心头一凛,双脚不禁微微退了退。

    “你愣着干嘛?进来!” 林嬷嬷一把拽过芝兰,足足把她甩开一尺远,不屑道,“新来的,叫芝什么来着?”

    “芝兰。”芝兰低低回道,便急急四下找寻银月,这通屋约摸住了十来人,突见墙角两人正半张着嘴讶然地看着自己。

    林嬷嬷瞟了一眼,不耐地伸了伸手,顷刻,门口的姑娘急急递上个针黹篮。嬷嬷接过,不由分说,半扔半塞地撂给芝兰,瞪了一眼便出了去。众人关门的关门,看热闹的看热闹,坐下的坐下。

    银月赶过来拉过芝兰,一脸急切:“芝儿姐姐,你怎么会?”

    芝兰摇头,挤了一丝笑:“这儿多好,正好有个伴儿。”

    “岂止一个伴,不还有我吗?”庆芳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叹道,“哎,本指望你能飞上枝头,哎,无望咯,我们都得在这儿熬到人老珠黄咯。”

    银月瞪了庆芳一眼,又切切地问:“出了什么事?你可还好?”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哭腔。

    “没事。”芝兰不禁眼眶发酸,强忍着笑道,“只是当差犯错了。没事。”

    “别磨蹭了,活儿还没赶完呢。”庆芳拉拽着两人到了炕前,道,“这往后姐妹情深的日子多了去了,今晚活出不来,可活不过明日。”

    芝兰四下张望,只见众人皆互不理睬,挑线夜织。

    “奇怪吧?”庆芳凑近芝兰耳根,“公公和嬷嬷的私活,压榨我们夜夜针黹,送到宫外卖钱。”

    芝兰愕然地望了一眼,这儿果然万般不同。

    “芝儿姐姐,庆芳姐姐说得对,你赶紧吧,完不了工,明日可得挨藤条的。”银月悄声说道,然后又告知芝兰该出什么活计。

    城墙外隐约传来梆梆的打更声,三更已过,芝兰总算草草纳完了一双鞋底子。还好手脚麻利,不然恐怕是连合眼眯一会的功夫都没有。她望了眼微弱烛光下,仍在揉眼密缝的李四儿,刚想帮把手,不料被银月死死扯住了。

    银月已替芝兰打好水梳洗,又铺好了铺盖,轻轻拍了拍炕,低声道:“芝儿姐姐,洗洗睡吧。”

    铺盖挨在银月、庆芳中间,细细窄窄,倒也惬意。

    庆芳扑腾坐了起来,跪在炕上,对着芝兰细声道:“别理她,由得她,整个怪人,不识好人心,活该受罪。”

    芝兰幽幽地回头望了一眼,不禁凄笑,今日自己哪里还有气力管他人闲事,累得已经虚脱,只想静静躺下,静静睡去,最好一直这么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