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旧阁尘封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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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鞯绣谷。柔屐烟堤,六年遗赏新续。小舫重来,惟有寒沙鸥熟。徘徊旧情易冷,但溶溶、翠波如縠。愁望远,甚云销月老,暮山自绿。

    嚬笑人生悲乐,且听我尊前,渔歌樵曲。旧阁尘封,长得树阴如屋。凄凉五桥归路,载寒秀、一枝疏玉。翠袖薄,晚无言、空倚修竹。

    ——李演《声声慢》

    “不……不……”

    芝兰蜷卧在班房的睡榻上,似被梦魇所镇,不住轻喃。泪珠润湿了睫毛,顺着眼角簌簌滑落,眼睑轻阖着不住地微颤,却怎也睁不开眼。

    终于,她猛地惊醒,腾地弹坐起,竟是满头虚汗。她挪在墙角,无力地歪倚着墙壁,揪着薄毯轻轻上扯,蜷膝抱作一团。

    屋内漆黑一片,透过窗棂,隐约瞥见那弯新月在黑幕下透着寒光,方才的梦魇笼罩心头,竟打了个寒战,从几时起,那个曾经温暖心扉的名字,成了诅咒的源头?

    冷若冰霜便也罢了,须臾温情后是变本加厉的伤痛,芝兰揪着薄毯拢在胸前。既知是孽缘,为何明知是错却情难自已、步步沦陷,自取其辱?懊悔难耐,她偏着头生生朝墙壁磕了几磕,却木木然,觉察不到丝毫疼痛。

    他已斩断情缘,更视自己如草菅,自己又何苦痴心枉付?婉儿姐姐说得对,当断则断,权视今日了断前尘,此生不复相见。芝兰松开毯子,抬手扯下桂子耳坠,拢在掌心,垂目看了两眼,又伸手从袖口掏出青花瓷盒,从腰际扯下荷包,一股脑儿全塞了进去,死死紧了紧封口。

    若非御赐,真该把这些都抛进护城河里,叫潺潺流水冲刷往昔记忆,心或许就不再痛了。只是心头竟泛起酸涩难舍,芝兰泪落连珠,怀揣着荷包,缓缓阖目。她在心间喃喃,忘记,忘记,纵然忘不了,也得如这荷包一般,将一切都尘封心底。

    翌日清晨,芝兰早早地洗漱完毕,候在班房。

    辰时,魏珠终于来了,满脸客套的微笑:“芝兰姑娘,师傅得陪着皇上,抽不开身,特意差我告诉姑娘,你的差事安排好了,御膳房传膳。”

    “传膳?”芝兰愕然,双眸染了寒意,定了定才福礼说道,“我能见见梁公公吗?若见不到,还劳烦转告,公公一番好意,芝兰铭记于心,只是自知身份低微,不配御前侍奉,还是请公公照例配往其他司局做粗使宫女吧。”

    魏珠愣住,顷刻笑着宽慰道:“姑娘,大可不必担心。师傅既这样安排,便没什么不妥的,安心当差便可。”

    “魏公公。”双眸腾起一抹氤氲,芝兰咬了咬唇,低声道,“求你行个好,帮我向梁公公求求情。我手拙脑笨,御前当差只怕会出错,连累公公罪过就大了,况且事情缘由你也略知一二,这个差事,我实在做不得。”

    “哎。”魏珠低瞅她一眼,摇头轻叹,“你的难处,我也明白些。我不是不想相帮。只是,师傅办事向来牢靠,你的差事,肯定是得了主子首肯的。我劝姑娘。”他止了下半句。

    芝兰垂目,憔悴的面容陡添一分落寞,嘴角浮起一抹惨笑。

    魏珠瞅了两眼,暗叹一声,低声道:“走吧。钱公公正等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月华门,御膳房的珠墙映入眼帘。

    芝兰心头尽是寥寂,入此院门,若尚存一丝念想,不过想看一眼小张子罢了。那日托萍儿捎信,小张子能否会意,即便会意是否愿意跑一趟,她心底其实毫无把握,只是走投无路放手一搏罢了。

    哪曾料到他竟不顾挨板子,甚至掉脑袋的危险,明知侍卫换班交接时人多眼杂,依旧冒险一搏。此后,任凭如何逼问,死咬着未曾透露当事二人半句,此等情谊于这宫闱之中,何等的难能可贵。只是,不知他是否吃了大苦头,芝兰心头一紧,随着魏珠踏进御膳房。

    守门太监瞅见他们,一路小跑着进屋通传。顷刻,一位掌事模样的公公迈出房门,掬着笑远远打千,寒暄道:“魏公公,真是早啊。”

    魏珠强扯一缕假笑,打千道:“钱公公,让您一早久候真是罪过。瞧您,多客气,还亲自出门来迎,真是折煞我了。”

    钱公公朝屋里一扬手,弓腰,请道:“哪里话,快进屋吧。”

    芝兰轻步上前,福了一礼,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刻意疏离。钱公公斜睨一眼,眉宇间一抹不悦一闪而过,略略点了点头。

    魏珠笑着圆场:“钱公公,这是觉禅氏芝兰,以后还仰仗您多提携。”

    “岂敢,岂敢,既是总管亲自吩咐,我定当竭力。来,进屋喝杯茶,慢慢聊吧。”钱公公又扬了扬手,再次相请。

    魏珠笑着摆手:“您客气了,我不巧还有差事,人送到,我便该走了。”

    “瞧你,难得来老哥哥我这儿一次,怎么一杯水都喝不上,就要走呢。”钱公公故意拖长声调,缩回手环抱胸前,轻慢地打趣,声音里却分明藏着不快。

    芝兰嗅到一丝不妥,万寿节暗自较劲那茬尚历历在目,不由抬眸看了眼钱公公。传说中的这位铁面首领,鬓角微白,一副马脸,窄额头,方下颚,细长小眼,面容僵硬,此刻即便含笑,也是道不明的冷冽。

    魏珠挤笑打着哈哈:“老哥哥实在客气,改日小弟一定登门拜访,好好跟老哥哥唠唠。”

    钱公公眯缝着细长小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罢,你如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也不敢叨扰太久。”

    “我哪够班啊,老哥哥您伺候了两朝圣君,才是真正的红人。”魏珠拱拱手,脸色笑容褪去,“那我便走了。”

    魏珠看了芝兰一眼,便转身离去,刚迈开两步又扭身踱了回来,凑到钱公公跟前低低耳语两句。钱公公瞟了眼芝兰,会意地点点头。

    “跟我来吧。”钱公公看芝兰一眼,冷冷道,径直朝当差班房走去。

    此处班房与乾清宫迥异,足足有三间开外。一侧,紫檀膳桌上提盒、捧盒、果盒、执壶、酒杯、茶具、碗箸,琳琅满目却条理分明,另一侧,炭炉燃着文火煨着瓷罐,一字排开。

    “铜心。”钱公公立在门口,唤了一声。一位女子应声福礼,候着一旁。这女子二旬有余,眉目清秀,穿着看来应是领班宫女。

    钱公公指了指芝兰,冷声道:“这位是新来的。交你调教。”铜心诺诺称是,笑着看了芝兰一眼。

    芝兰朝四下福了福礼:“芝兰见过铜心姑姑,见过众位姑姑。”

    膳桌前传来一声轻哼,尽是不屑。

    芝兰闻声望去,那女子约摸十八九岁光景,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嘴,五官单看皆属清秀,只是落在这鹅蛋脸上却显不谐。那女子抬眸朝芝兰额际淡扫一眼,噘嘴冷哼一声,随意甩了甩帕子。

    芝兰移目,心下并不计较,如今哪有闲情逸致掺和女子间小肚鸡肠的明争暗斗。

    钱公公看着眼里,小眼珠子一骨碌,指了指膳桌前的女子,道:“慕秋,今后芝兰与你同房。”

    那女子撅嘴,瞪了芝兰一眼,嗔道:“钱公公,您知我一个人住惯了。”

    钱公公不耐地睇了她一眼,目光满是警醒,只是并不言语,倒像等这女子自己松口。哪知,那女子竟脆脆说道:“钱公公,我不是不听您吩咐,有心挑剔。只是这女子什么出身,大伙心知肚明。我好歹也与皇室沾亲,怎可与辛者库罪妇同屋?”说罢,又朝芝兰斜睨两眼。

    一瞬,屋内静寂,众人面面相觑,少顷,又低头不语。

    芝兰唰地红了脸,低头垂眸,此等公然蔑视挑衅,纵是再难耐,也只得咬牙受着。钱公公仍不言语,只是佯咳了两声,僵硬的面容倒似掠过一丝幸灾乐祸。

    铜心圆场:“公公,您看芝兰与我同屋可好?”

    芝兰抬眸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睑。

    钱公公扫了眼班房,顿了顿,道:“你好歹是掌事。也罢,既然你愿意,就这么定了。”说罢,转身离去。

    慕秋努了努嘴,道:“铜心姑姑,你可真是好心。”

    铜心只是笑笑,对芝兰说道:“你初来乍到,今日就别当差了,我忙完手头的活,再交代你当差的禁忌。先领你回屋瞧瞧。”

    “你们先照看着点,我去去就回。” 铜心扭头朝屋内吩咐,领着芝兰便朝后院走去。她指指房间一侧,笑着说道:“这儿原本只有我一人住,回头我差人添个床榻。”

    “多谢姑姑解围,叨扰姑姑,实在过意不去。”芝兰福礼,回想之前一幕,脸颊不由又微微泛红。

    铜心会意,低声宽慰:“英雄莫问出处,既在一处当差便是姐妹缘分。慕秋她与荣嫔娘娘沾亲,自然身份高贵。她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往后,多让着她便是,千万别逞口舌之快。”

    芝兰抬头,触及铜心的目光,竟似两眼温泉,暖意浓浓。萍水相逢,前刻解围,此刻提点,似乎好得过了头,只是此刻她懒于细想,浑身乏力,轻飘飘得如一颗蒲公英飞絮,即便这关切是穿肠毒药,此刻也甘之若饴。她微微笑了笑:“多谢姑姑提点。”

    “嗯。你自便吧,准备传晚膳了,我得回去了。”铜心风风火火地朝屋外走去。

    芝兰急问:“姑姑,可否容我去点心局看看故人?”

    铜心未顿下步子,也未回头,只是飞快回道:“既在御膳房院内,无碍的。”

    点心局近在咫尺,芝兰却步履沉重,沉甸甸地挪不开步子。那晚,踏着夜色,拖着疲沓身躯一路由此去往浣衣局,仿佛就在昨日,只是物是人非,此刻自己甚至落魄过当初。

    “芝兰?”云溪瞟见芝兰,面上掠过一丝惊喜,道,“怎么不进来?昨日秦嬷嬷还在说你要回膳房,不料真回来了。”语气竟比之前同屋时莫名亲热了许多。

    “云溪姑姑,我本想来看看大家,又怕阻了你们当差。”芝兰福礼,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却着实无法开颜,唯是弯了弯唇。

    “我确实赶着当差,嬷嬷在屋里,见你保准高兴。”云溪指指一侧的膳房,无奈地努努嘴,道,“晚上我再去找妹妹。”

    芝兰正要敲门,门嘎吱开了。秦嬷嬷立在门前,眼角细褶子簇起,双眸溺着宠爱,一把握起她的手,轻抚手臂,动容道:“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了。昨日听说你要回来,我高兴得一宿都睡不着。来,快进来,给我好好瞧瞧。”

    芝兰由着秦嬷嬷扯进屋,又推坐在炕上。秦嬷嬷仍握着她未松手,坐在一旁,凑近端详着。芝兰坐下一瞬慌忙起身,便要抽手行礼:“劳嬷嬷挂心了,之前谢谢嬷嬷打点。”

    秦嬷嬷嘟了嘟嘴,硬拽着芝兰坐下,慈爱地说道:“说这话多生分,我啊早把你当孙女看,你去那地方,我揪心啊。”说罢,抬手抹了抹眼眶子。

    “嬷嬷。”芝兰急急抽帕子,给秦嬷嬷拭面,一瞬也不由动容,只是忆及昔日那幕,心底有些发凉。转念一想,秦嬷嬷当日明哲保身并无不妥,今日再度亲近也无可厚非,宫闱之中但凡存得半点好意,便已是情分。

    她努力挤出一抹微笑,道:“我这不回来了吗?往后得空便来看嬷嬷,只要您不嫌弃,还给您捏肩。”

    秦嬷嬷抚了抚她的脸颊,面上隐隐掠过一丝愧意,道:“瘦咯。以后多来走走,我给你做好吃的,咱养回去。”

    屋内,嬷嬷喋喋不休,尽是叮咛关切。足足耗了半个时辰,芝兰才得以抽身去看小张子。

    进屋,一眼便见小张子趴在床上,昏昏假寐,芝兰双眸氤氲,低低唤了两声。

    小张子睁开眼,满脸惊喜,撑着床便要起身:“芝儿姐姐。”

    芝兰一把上前,轻轻摁了摁,道:“好些躺着,别客气了。”

    芝兰瞅着小张子稚气未脱的脸颊,感激、歉意、愧疚百感交集,立在榻前不由潸然:“都怪我害你受苦了。”

    小张子摇摇头,笑道:“只是挨了十个板子,总管特意留了手,当差的自然不会着力。没事,一点都不疼。”

    芝兰泪眼婆娑,一瞬犹豫,竟跪下了:“大恩不言谢,若是没有你,银月和庆芳姐姐恐怕都难逃此劫。”

    小张子强撑着要起身扶她,急得支吾道:“姐姐,这是做什么?使不得啊,快起来!”

    芝兰起身,噙着泪:“我现在连件像样的谢礼都没有,实在是无礼。”

    小张子涨红了脸,低头垂目,羞愧说道:“芝儿姐姐,你这样,真叫我无地自容。我我是有私心的,我想帮姐姐是不假,可更想还纳兰大人的大恩。当年,我不到七岁,净身时险些挨不住,敬事房都说我是救不活了。多亏纳兰大人热心,请太医施了药,要不我早没命了。我知纳兰大人对姐姐——”

    “小张子!”芝兰先是一怔,急急摆手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罢,不由低头,微红了脸。

    小张子尴尬地笑笑:“姐姐,我知道的。姐姐放心,我定不会乱说。”

    芝兰抬眸还要辩解,唯恐越描越黑,只得噤声作罢,又低声说道:“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小张子笑着点头。

    兜兜转转,冥冥之中容若就是救星,危难关头总多亏他才化险为夷,婉儿姐姐更是心乱如麻时的慰藉。得知己若此,今生大幸。芝兰心间腾起一抹暖意,凝结成霜的心结似乎稍稍松了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