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已灰之木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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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苏轼《自提金山画像》

    自从流言四起后,芝兰在御膳房的日子越发难捱了。除了晚间不得不回营帐歇息,芝兰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御前的班房营帐里。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流言蜚语里得以片刻喘息。

    班房营帐,魏珠搁下笔墨纸彩,堆着笑,惋惜地劝道:“芝兰姑娘,这绣花样子哪日描不都一样?今日满蒙骑射大会,皇上开了金口,与民同乐,这不大伙都瞧热闹去了。你窝在这儿,多可惜。”

    这种热闹,芝兰是不可能凑的。她小心翼翼地铺开宣纸,看了眼皓白如雪的案几,夹着一丝淡淡忧愁,道:“魏公公,谢谢你。趁大伙不在,我想为庆芳姐姐做点事。”

    魏珠的面容陡地僵住,瞅一眼案几一侧,一副纸鸢竹骨寂寥醒目,又看向芝兰的手,赫然被竹条划了数道红痕。他叹:“这是何苦?死者已矣,哎。”他摇摇头,自讨没趣地背手离去。

    芝兰凝神落笔,一丛墨绿细叶,簇着几朵妍妍清黄,淡丽俊逸。双眸腾起一层薄雾,她蘸墨题曰,“蕙弱芳未空,兰深鸟思时。”

    趁着班房众人都去骑射大会看热闹,芝兰捧着纸鸢,深一脚浅一脚,蹚过及膝劲草,朝一望无垠的原野走去。

    竞技场的喧哗越离越远,习习和风拂面,夹着湖水的清凉,芝兰阖目,深深吸气,喃喃祈祷,扬手一挥,纸鸢呼呼扶摇,瞬间腾至半空。顺着潋滟水波,碎步,小跑……直至奔逸绝尘,双眸氤氲、朦腾、泉涌直到清扬婉兮,纸鸢升到高空,只见点点浅黄,线轴空了,芝兰才蓦然发觉,自己已奔到了湖的彼岸。

    围场哨岗距此不过十余丈了。

    芝兰仰望一眼天际,挥手扯落线轴,纸鸢乘风飘逝,心头似是豁然。她嘴角微扬,轻喃“逝者如风。”

    竞技场上,隆科多大汗淋漓,拂了拂额头,朝多罗杜凌郡王喝勒藏拱了拱手,转又俯身对玄烨,喘息禀道:“札萨克力拔山兮,臣甘拜下风。”

    “郡王威名,朕早有耳闻,今日得见,真是不虚此行。”玄烨起身,朝竞技场踱了一步,对喝勒藏拱手称赞,又赞许地望了眼隆科多。

    喝勒藏急急单膝跪下,黝黑面庞神采奕奕,颔首回道:“皇上此话,臣愧不敢当。满族勇士名震天下,臣今日是侥幸,不过赢了佟佳大人半招而已。”

    “呵呵,郡王过于自谦了,郡王卓索图盟第一勇士的美名早已远播。”福全拱手恭维。

    众人皆拱手道贺,一阵欢声笑语。

    玄烨回坐主座之上,戏谑中带着一丝肃穆,说道:“裕亲王,布库我们已失一局,若再失射箭,我们明年再来木兰秋狝,恐怕都汗颜呐。”

    福全含笑起身,朝四下拱手示意,道:“多罗达尔汉贝勒百步穿杨,容若在此,或许能与贝勒一较高下,臣看来是敌不过,唯有勉为其力罢了。”

    玄烨挥了挥手,爽朗笑道:“容若小登科,朕总不能不近人情,把他从洞房里拽过来啊。”众人皆笑。

    多罗达尔汉贝勒兆图,是土默特左翼旗已故札萨克,卓里克图的长子,袭爵不过年余。

    兆图起身,振了振衣襟,笑着拱手说道:“臣此行是来拜师学艺的,王爷如此说,臣都不敢上靶场了。”

    福全只是摆摆手,笑着摇头。

    少顷,百米之外立起箭靶,朱红靶心映着烈日,凛凛夺目,箭靶一侧分别站着两位官员,一位手捧靶纸,一位合手以待。这场比试,三箭定胜负。

    福全礼让,坚持让兆图先射。嗖得一箭,朱红靶心一振,众人皆拍手赞许。

    靶场内的官员赶紧拔箭取纸,另一人急急替换靶纸。又是两箭,皆中靶心。少顷,靶纸已呈上玄烨桌案。

    福全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瞄准靶心,呼哧放箭,正中靶心。广泰捧着箭筒,碎步上前,拔出一支箭,恭恭敬敬呈上。福全目不斜视,接过箭,又干脆利落放了两弓。

    官员举起二人的靶纸合在一起,一一比对,又环走以示众人。

    玄烨嘴角眉梢皆是赞许,对福全微笑点头。

    兆图爽朗一笑,走到福全身前,俯腰拱手,道:“王爷,我输了。”

    福全伸手搀起兆图:“哪里哪里。承让了。”

    乌特巴拉瞟了一眼裕亲王的家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拍了拍兆图的肩,打趣道:“兆图,别放心上,今日一战,你输的,看来不是技艺啊。”

    众人皆玩味地侧目。

    乌特巴拉指了指广泰手中的箭筒,抬眸看了眼福全,又移眸兆图,道:“王爷技艺精湛,自是不假,不过,从你们二人的箭筒看来,你就已是未战先输了。这箭可载着福晋对王爷的绵绵情意,王爷自是愈战愈勇,呵呵。”

    兆图看了眼箭筒,嘿嘿憨笑,带着三分艳羡三分解嘲,诚意恳恳地拱手说道:“哎,我不单技不如人,更不及王爷有福气。”

    福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挤了一缕笑,使劲对广泰捎了个眼色,这奴才怎这般不经事。广泰怯怯地骨碌眼珠子,打了个千,便要碎步退下。

    乌特巴拉捋了捋胡子,呵呵笑道:“满蒙素来不依汉人的繁文缛节,琴瑟和谐是好事,臣等羡慕还来不及,王爷实在无须介怀。”

    福全只尴尬地拱了拱手。

    喝勒藏一向大大咧咧,朝广泰一摆手,附和着笑道:“臣还没见过这等物件,心思手巧的很。冬日里骑射,箭筒冷冰冰的,确实难受,怎么我族的姑娘就想不到绣个绢套?王爷可愿给臣等赏赏?”

    “不过粗制滥造的绣绢罢了。”福全笑着推却,又着力剜了眼广泰。

    “唉,裕亲王,看看有何妨?”玄烨背手含笑,圆场道,“自我满族入关以来,女子皆习女红,刺绣被视作女德之一。”

    “皇上如此说,那臣等更该瞻仰瞻仰了。”乌特巴拉笑道。

    福全无奈地笑了笑,朝广泰微微点头。广泰怯生生地碎步上前,弓腰呈上。

    乌特巴拉瞅见皇上对自己微笑点头,便接过箭筒,翻转着端详一番,啧啧赞道:“真是鬼斧神工。”

    箭筒在几位蒙古王公手间传递,皆是啧啧赞叹。福全的脸色却越发难看。

    最后传到了玄烨手中。他接过箭筒,戏谑地笑道:“裕亲王,这是哪位福晋如此蕙质兰心?回京后,朕重重有赏。”

    福全苦笑着摆了摆手,并不言语。

    但见一只梅花鹿跃然绢面,玄烨漫不经心地转动箭筒,鹿儿似上下欢腾于茫茫原野。

    玄烨嘴角微扬,抬眸打趣地睨了眼福全,又转了转,天际似飘来一缕云彩,祥和飘逸,手陡地僵住,这祥云——脑海即刻闪过那本通鉴。心一瞬拔凉,笑也滞住,玄烨着力顺了顺,嘴角才有浮起一丝笑意,只不过僵硬刻意得很。

    他意兴阑珊地递出箭筒,淡声道:“的确,该赏。”

    福全眸光闪避,隐隐嗅到天颜的须臾变幻。他咽了咽,接过箭筒,沉思一瞬,苦笑摇头道:“哎,大家误会了,我哪里有这般福气,福晋虽识女红,却没这般手艺。这是刺绣匠人做的,若各位喜欢,明年秋围,我给各位置备一个,当见面礼。”

    乌特巴拉又捋了捋胡子,只道裕亲王羞于把闺房之乐公之于世,只是哈哈大笑,连连称是。

    众人皆是如此。

    梁九功不时低低偷睨主子,主子看似云淡风轻,依旧谈笑风生,对马术、驯马等技艺的献艺族人皆大加赞许,一一赏赐。但,主子幽幽眸光里一闪而过的隐忍、失落和忿意,梁九功却瞅得分明,这箭筒绢套难不成出自那女子之手?

    梁九功低垂眼睑,心下琢磨,是否该出手为主子分忧。此行原想,朝夕相处又身处塞外,这女子定能邀得圣宠,营帐那幕借影秋波暗送,更叫梁九功深信这女子上位指日可待。只是,主子的态度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着实叫人纳闷。

    而今,瞅见这绢套,心不由一凉,梁九功似隐隐知晓主子为何如此避忌这女子。主子幼年登基,亲历风谲云诡,诛杀鳌拜平定三藩,靠的不仅是雄心魄力,更是城府手腕。主子圣意独裁,最重诚之一字,最忌欺哄蒙骗。

    这女子……梁九功心中暗否,太皇太后自幼训诫主子,引先帝爷为戒,主子对六宫小主素来一视同仁、从不独宠。即便主子对她有意,以那刚毅强硬的性子,眼睛里揉不得半颗沙子,偏偏她与容若、王爷纠葛难清,想入主六宫,恐怕难于登天。一瞬,梁九功俨然心意已定。

    夕阳西下,竞技场上依旧歌舞昇平。芝兰难得清静,独自躲在班房营帐,瞅着炭炉上煨得滋滋作响的茶水发呆。

    帘子被拉开一丝缝,一生面孔小太监怯怯低问:“这位可是芝兰姑娘?”

    芝兰连忙起身,福礼称是。

    “我是哨岗那头当差的宫人,索绰罗大人差我来给姑娘捎话,请姑娘往哨岗走一趟。”小太监弓腰低首说道。

    芝兰不由一怔,索绰罗大人?她自然不认识此人,可转念一想,莫非是容若?此行他虽未护驾,但乾清门的部下多数在此。掐指一算,后日是他大婚之期,此时怎会有他的消息?心存疑窦却不及细想,芝兰随着宫人匆匆疾走。

    走近哨岗,小太监指指几尺开外的一袭戎装,便抽身退下。这位应该就是索绰罗大人。

    索绰罗瞟了眼四下,疾步走上前来,低声道:“我是纳兰大人的部下,大人差家仆前来找姑娘。这儿人多眼杂,姑娘别耽搁太久。”说罢,他指指缩在哨岗一角的小厮,的确是渌水亭那日带嘎达玩耍的人。

    芝兰点头福礼,急急避至一角。

    那小厮堆着笑,未顾得上行礼,扫视一圈,从袖口抽出一封信函,低声快语:“芝兰姑娘,这是嘎达几日前送来的家书,求我家爷一定给姑娘送来。”

    芝兰愕然地接过家书,满目疑云,竟是发生何等变故,阿玛竟等不及自己回京,便遣书前来。顾不得心底的忧思,她急忙福礼道谢:“替我多谢大人,恭贺他百年好合。”

    小厮堆笑谢礼,只稍稍向索绰罗点了点头,便转身匆忙离去。

    芝兰紧捂袖口,一路疾走,不祥之感频频袭来,唯是掩人耳目不敢拆信。她碎着步子直奔班房。

    隆科多远远瞅见,笑意盎然,招手唤她,她却是充耳不闻,匆匆一闪而过。隆科多僵在原地,不由朝哨岗捎了一眼。

    回到班房营帐,芝兰躲在帐角,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抖了开,只一眼,十指不由微颤,双眸氤氲雾簇。她只觉得双腿发软,不支地倚在案几一角,两行清泪淌下。

    无声地哭了许久,她瞥一眼帐帘,草草折起信笺,胡乱塞入袖口,拂去倒挂脸颊的泪珠,心乱如麻。容若远在千里之外,远水难解近渴,该如何是好?蓦地,她想到了他。奴才求主子一个恩典,想来他不会拒绝吧?

    芝兰如是想,一早便候在主帐,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仍不见他踪影。目不转睛地盯着帐帘,她心急如焚,合手揪得十指生疼,只渴盼早点见到他。

    她错觉自己虚无得如一抹游魂,杵在一角,默默数着自鸣钟滴答之声,仿若声声都敲在心头。

    骑射大会,以武会友,满蒙族人兴致勃然,夕阳西下仍意犹未尽。玄烨宣旨,再次赐宴蒙古王公,又是一番载歌载舞,开怀畅饮。

    乌特巴拉朝候在玄烨身侧的隆科多,举碗劝道:“佟佳大人,也来喝一杯吧。”

    五旗札萨克以乌特巴拉为尊,他的话自然举足轻重。玄烨瞟望隆科多一眼,默许地点了点头。

    隆科多神色肃然,拱手谢礼道:“多谢札萨克美意,只是,身为御前侍卫,喝酒触犯军规。”

    乌特巴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仰面饮下这碗酒,赞道:“皇上治军严明,佟佳大人尽忠职守,臣着实佩服。”

    玄烨摆手笑了笑。

    福全含笑端碗,敬道:“可惜容若大婚在即,无法抽身来此。他若在此,可尽护卫之责,隆科多必能与札萨克不醉不归。今年,只能由我作陪,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王爷陪酒,是臣等的荣耀。”乌特巴拉爽朗笑道。

    隆科多眸子骤冷,冷冷说道:“纳兰容若哪里无暇分身,今日还瞅见他的家仆,他大婚,恐怕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

    乌特巴拉依旧笑语,并未觉察不妥。只是玄烨和福全神色见异。

    陪坐半余时辰,玄烨清然起身,只道,不胜酒力,请各位王公畅饮不归,便起驾离去。

    芝兰见帐外起了动静,心提到嗓子眼,竟不曾顾及礼数,碎步迎到了帐帘前。

    挑帘而入那刻,玄烨和梁九功都有些惊到,芝兰急急跪下行礼。

    玄烨不曾看她,径直入帐,却舍了御案,朝一侧软榻踱去。梁九功碎步赶到主子身前,张罗枕垫。玄烨侧身轻卧,闭目凝神,抬手轻捏鼻梁。

    不见主子示意平身,也不见梁九功捎个眼色,芝兰忐忑地跪着,低低瞅着软榻,不敢起身。

    少顷,梁九功瞟了眼软榻,朝芝兰拂了拂手,示意她退下。

    芝兰起身,却挪不动步子。她僵在原地,乞求地望了眼梁九功。

    梁九功的眉角浮起一丝不耐,抿嘴狠狠摇头,又拂了拂手。

    芝兰犹疑地捂了捂袖口,咬唇一霎,她垂目,低声求道:“皇上,奴才有事相求,皇上可否,容奴才禀来?”

    梁九功暗叹一口气,睨了眼软榻,主子依旧捏着鼻梁,唯是眉间微蹙。他扫了眼芝兰,便蹑手蹑脚地退下。

    “留下,你也听听,她所求何事?”玄烨缓缓垂下手来,蹭着枕垫,扭了扭肩颈,一副疲惫不堪模样。

    梁九功僵在原地,无奈就地弓腰垂首,低瞟一眼芝兰,眸光生冷。

    芝兰隐隐预感今日所求非人,瞟了眼梁九功,双颊不由腾起一丝红晕,眸子也染了水雾。她看向软榻上的男子,抿唇咽了咽,轻声道:“奴才的哥哥哈坦,原是内务府的宫门扈从,五年前请愿随军远征云南,平定三藩。期间,寄回家书,说辗转去了川贵。日前,与哥哥同营的乡里负伤回了京,告知……哥哥所在的营,遭遇余孽突袭……几乎全军覆没。他侥幸逃了出来……却未见到哈坦,如今哥哥生死未卜。”

    她扑通跪倒,伏在地上,强抑着不哭,泪却潺潺滑落:“死者求叶落归根,生者求早归故里。奴才求皇上开恩,派人寻一寻哈坦。”

    半晌,软榻不见动静。

    玄烨正闭目凝神,眸子闻声似隐隐动了一动,却不曾睁眸。他轻抿嘴角,似乎是想说点什么,终究又咽了回去。他翻身,扯下软榻一侧的锦被,草草覆在身上。

    梁九功见状,急忙碎步上前,替主子脱下靴子,纳好锦被。他别过头,朝帐帘努努嘴,对芝兰狠使眼色。

    阿玛求遍兵部衙门,只得几句敷衍了事,向内务府告假,去川贵寻找哈坦,又被严词拒绝。太太成日茶饭不思,腿脚不便却嚷着要远行千里去寻孙儿。家里愁云惨雾可想而知,若非走投无路,阿玛断不会遣家书至此。哈坦失踪已月余,拖一日便少一丝生机。

    芝兰抬眸,泪眼婆娑。她强忍抽泣,却抑不住哭腔,求道:“皇上,奴才求您了。奴才知,此等小事,不该劳烦皇上,可是,奴才只有一个哥哥。”

    玄烨抽手捂了捂额。他脸颊醺红,仿若呓语:“朕乏了。这种事该去兵部,自会有人处理。”

    芝兰只觉得心冷,他对自己一直心存芥蒂,她是知晓的。可这几日,他对自己和颜悦色了许多,她以为,她开口相求,哪怕主子不念宫外的那段过往,至少也有主仆之谊。可眼下,她揪了揪帕子,拂去双颊的泪痕,明知所求非人,却还是不死心地说道:“求过了,兵部只说发抚恤银子。可全家老小都指着哥哥得胜归来,纵使见不到人,也望——”心搐得颤栗,她不忍再接下句,又低声求道:“奴才实在没有其他法子,求皇上开恩。”

    “没法子?朕今日才知,朕原是小瞧了你。朕自问笼络人心,尚不及你十一。此地离京城,快马加鞭也得几日,你却有法子收到家书,试问哪个宫女子有这般能耐?”软榻上幽幽飘来低沉一语,是沁入骨髓的冰冷。

    “皇上?”芝兰看向榻上的男子,心下错愕无措,自龙抬头后,他对自己尽是猜忌,尽是嫌弃,动则得咎。原是阿玛居心叵测、算计在先,他心存间隙不忿,亦属寻常,芝兰不敢有怨言。

    他这番已然下了逐客令,梁九功就站在身侧,芝兰深知,若想留存脸面,便该抽身退下。只是关乎哥哥生死,举目四下,除了他,还有何人可求,何人能求?念及浣衣局一事,心存一丝侥幸,她振了振,夹着强忍的委屈和绝望的希冀,道:“确是家人求了容若捎信,实在是情非得已。奴才不懂笼络,奴才冤枉。”

    锦被动了动,玄烨抽出双手捂了捂太阳穴,蹙眉叹道:“瞧吧。朕心如明镜,你哭上两声,求上两句,朕竟又三分信了你,如何不是小瞧了你?”

    梁九功瞧主子虽端出万般不耐的架势,却并不遣这女子走,犹豫一瞬,低声请道:“皇上,您今日喝了不少,奴才去给您备些醒酒茶来?”见主子不语,他急急挑帘退下。

    瞥见梁九功退下,心稍稍舒了舒,那丝希冀俨然滋长,芝兰抽帕子拭了拭泪,辩白道:“容若照拂奴才,也是因为皇上,却不是因为奴才。”

    玄烨摁住软榻,抽身坐起,斜倚榻上。他缓缓睁眸,看来眼跪着的女子,淡声道:“起吧。”

    心似一瞬落下,芝兰叩了一礼,便起身。她抬眸看向睡榻,满眼都是乞求。只一眼,就让她自觉卑微如尘,她急忙敛目,双颊涨得通红。

    玄烨慵懒地伸手,低声唤道:“过来。”

    他的目光很冷淡,让芝兰莫名觉得害怕。她踱近,看着朝自己伸出的颀长五指,顿在一尺开外。

    玄烨轻轻拍了拍软榻,稍稍仰面,扫了她一眼,淡声道:“坐。”

    芝兰愕然,不知他是何用意。她看了眼明黄锦被,摇头道:“奴才不敢。”

    玄烨复又拍了拍软榻,声音稍重。他凝着那双泪眼,这个女子的确有做家族棋子的资本,光是这对眉眼就堪称绝色,像深谷幽兰熏染了朝雾,足以让六宫都失了颜色。

    芝兰心下很忐忑,可他执意如此,如何敢拂他的意?虽深知此般逾礼,更过于暧昧,可今日所求的事,重过自己的性命,她咬唇,羞怯地倚坐在软榻边,垂目盯着地面,心突突直跳。

    玄烨忽地掀开锦被,一手扯过她的腕子猛然一拽,一手瞬即裹紧锦被。

    芝兰错觉自己跌落一片明黄陷阱,惊慌未定间,头竟埋在那抹断肠幽香里,耳际竟是他怦然骤急的心跳。她急忙抬肘使劲往外蹭了蹭,却顿觉周身被箍得更紧了。

    她抬眸,便撞见两道灼热的目光。这目光,让她隐隐嗅到傲慢的欲求和暗藏眸底的不屑。她也不知为何竟心生惧怕,急忙推肘想挣脱。可她越是挣扎,裹缠于身的明黄就箍得越紧。

    四目相对,芝兰只觉得心底的惧怕更甚:“皇上,放手。”

    “呵呵。”

    头顶飘起的那缕轻笑,直叫芝兰心寒。她看到那张俊逸的脸上浮起轻嘲的笑意,他唇角勾起的弧线和他的眼神一样直戮心底。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东暖阁、福全营帐……”

    芝兰惊恐地摇头,她想辩白,可嗓子却哽住。她自知接下来的话,无异于是剜心的羞辱,一滴泪无声滑落。她满目都是乞求。

    玄烨却只漠然淡笑着。他稍稍松了松手臂,抬手拂过那滴泪,捻在指间,顿了顿,嘲讽之意愈甚:“朕认,朕也想要你,朕不是圣人。朕曾以为,你与那些对朕投怀送抱的女子不同。不料,呵,你确实不同,你何止对朕暗送秋波?早知如此,朕应一早留你在东暖阁,不,应是你初踏乾清宫之时,朕就该把你留下。”

    “皇上。”芝兰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摇头轻喃道,“我不是,皇上也不会,不会。”

    玄烨又抬手为她拭泪,可那泪珠却断了线似的,怎么拭也拭不干净。他索性抚住她的脸,眸光变得幽沉。他笑:“送富察荷包,送裕亲王箭筒,送朕书套,不知送容若的,是何物?朕竟……呵呵,心机颇深的女子,朕见得多了,也宠得多了。唯是你,让朕刮目相看。”

    芝兰急急攀住那袭明黄,辩白道:“皇上!那只是奴才和额娘一起绣的谢礼。奴才没其他心思。”

    玄烨垂眸,瞟了眼伏在胸前的纤手。他抬眸看回她的脸,轻笑愈甚:“无碍的,朕不在乎。一心攀附权贵之人,朕见得多了。”

    直视那双深邃的眼眸,那眼波瞬间的失落和苦涩,芝兰瞧得分明,那段过往,他也是在乎的吧。那段前尘往事,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掖着,那是心底不忍触碰的痛。

    可是,讳疾忌医只会熬得病入膏肓,而今既已掀开旧创,钝刀割肉倒不如痛快淋漓。

    芝兰紧了紧攀着他心口的双手,豁出所有,道:“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奴才自知尊卑有别、良贱不婚,奴才不敢奢求。若是奴才处事不当,冒犯了皇上,只因奴才如昙花难忘韦陀。奴才比不得昙花,奴才连刹那芳华都没有,在主子面前,卑微如尘。奴才一无所有,只剩此心。此心,奴才只给了富察。皇上不该如此看奴才,在奴才心里皇上不是主子,只是富察。”

    玄烨眸中的动容,不过是一瞬。他依旧抚着她的脸,环着她在怀。他依旧轻笑,略显无奈:“朕心扉石,朕信过你,一再给你机会,便是今日,朕也在给你机会。东暖阁、福全营帐,朕一再躲你,原是顾念相识一场,不想毁你一生。朕不忍叫你难堪,从未点破,早在龙抬头之日,朕已决定,你阿玛今生所求,朕断不会给。”

    这些,芝兰都懂。她咬唇,含泪摇头又点头,攀在明黄的双手,轻轻覆了覆。

    “朕也想信你。”玄烨松开她的脸,点了点自己的额,“可这里叫朕如何信你?今日朕不妨明言,名分,朕不会给,情分,朕也不会给。如此,你还愿将此心此人捧给朕吗?”

    迎面的目光尽是直戳心底的拷问,芝兰心间腾起一丝绝望,瞬间发酵吞噬了心扉:“若是有缘无分,如婉儿姐姐和容若,奴才或许会鼓足勇气,甘愿生前做一抹见不得光的鬼魅,亡后做一缕入不得宗祠的游魂,只为伴君左右。若是连情分都无,皇上视奴才为何物?”

    玄烨微微摇头,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朕一直在想,若朕对那些一心想承恩的宫女子,说这些,他们会作何反应。你这般回答,甚好,滴水不漏。”

    芝兰觉得心冷:“皇上对戴佳格格,对其他嫔妃,也会如此猜忌吗?”

    她问完就后悔了,只因她从那张雍容华贵的俊脸上看到了温柔的意味。而帝王对妃嫔们深情的表白成了她自取其辱,划在心口的伤。

    “他们是朕的妻妾,是伴朕终老,为朕生儿育女之人,必是交心之人。一夜承恩不过床笫之间的一场交易罢了。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

    芝兰咬唇,依稀舔到嗓际泛起了腥甜。她感到窒息:“尊贵之人,爱皇上便是真心,卑微之人,爱皇上便是假意?他们是以心交者。奴才是以利交者吗?”

    “卑微者,必有求。先有情复有求,人之常情。未有情而先有求,必是以利交者。你每每见朕,每每都有所求。若这就是你想要的,”玄烨顿住,稍稍垂目,嘴角解嘲般微扬,“朕成全你。你今夜留下,朕允你所求,他日,朕能允的,恐怕只有金银。”

    芝兰只觉得噬心的耻辱。她不由攥紧双拳,揪住明黄的衣襟,她也无所察觉。她无法再面对他挂在唇角的轻嘲笑意。她别过脸,泪像瞬间干涸了,心也是。

    她深深吸了口气,镇住心神,才扭头看回他。这次,她也笑了:“我真傻,明知世上并无富察此人,只有皇上,明知是祸,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一头栽下去。明知是自取其辱,却心存幻念,奴才往昔不懂得何是君威,不懂得怕。今日,奴才才知什么是戮心。奴才卑微至此,怎配承恩?奴才也不想承恩,奴才无所求。皇上只当奴才不曾求过。”说罢,她一把推开那个于她只剩羞辱的怀抱,颤巍巍起身,跌跌撞撞地出帐。

    松开那个女子那刻,玄烨不懂为何心底竟不好受。他觉得心堵,不耐地阖目,幽幽说道:“你既有骨气,朕自是没识错你,朕很欣慰。不求甚好,既不求朕,也休要求容若和福全。”

    芝兰僵在帘前,半晌,才轻声回道:“嗻。皇上不曾有错,错在奴才。是奴才错识了富察。”

    玄烨猛然睁眸,却早不见她的身影,只剩帐帘微微荡了荡。他倒头倚在榻上,仰头漠然地盯着帐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