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碎琼乱玉(上)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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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晁补之《盐角儿》

    曦微,东方唯见一捻红,似朱砂蘸落熟绢缓缓晕开,瞬即泼墨般澄澄霞光洒落。湖水顿披一袭绯红霓裳,凝脂玉肌仿若敷了一抹灼灼胭红,衬得略显苍白的樱唇,盈上一丝柔心弱骨之态……

    “芝兰姑娘,刚刚去膳房营地寻不到你,我想你一定在这儿。”魏珠抚腰,气喘吁吁道。芝兰转身,盈盈施了个万福,眸光清零,嘴角浮过一丝浅淡笑意,顾全礼数却并不言语。

    垂下手,魏珠瞅了眼芝兰,弯了一弧尴尬笑意,瞬即稍稍垂眸,凝着脚下翠绿草丛,略显为难地说道:“芝兰姑娘,师傅差我来……是想说,今日起御前那儿……就不劳姑娘帮衬了。这些日子……师傅叫我谢谢姑娘。”

    昨夜,彼此敞开说了那番难堪的话,哪里留有余地来日相见。昨夜瞅着湖水落泪揪心至亥时,芝兰早已料到今日这幕,亦已下了决心,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唯唯诺诺仰人鼻息,倒不如……

    唯是亲耳听闻,眼睑还是不由微微垂了垂,挤出一丝笑,芝兰微微颔首,道:“嗯……劳魏公公代我向梁总管说……他太客气了,我只是尽奴才的本分罢了。”

    魏珠抬眸望了眼芝兰,略带愧意地笑笑,旋即面容似稍稍僵住,支吾道:“还有……御膳房……的差事,今日起……姑娘也不必当了。等回京……师傅会再帮姑娘……安排其他差事。”

    那丝笑倒似一瞬转浓,晕及眼角都似微扬,芝兰微微仰了仰面,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落下,倒似豁然般,说道:“有劳公公了。”唯是朱唇一瞬褪得愈发惨白。

    见此,魏珠反倒更不好意思,瞟了眼芝兰,顿了顿,宽慰道:“姑娘放心,师傅会想法子……给姑娘安排个好点的差事。其实……去畅春园当差,也不错。那儿比宫里头规矩还少一些……”

    “帮我谢谢梁总管……”芝兰福了福,谢道,“魏公公,也谢谢你。”摆了摆手,魏珠连连摇头。

    柔荑僵在袖口一瞬,便探入掏出一抹乌青,芝兰紧了紧,伸手递给魏珠,道:“想劳魏公公回京后……把这个交给主子,不知?”

    愕然抬眸,又蓦然垂目,凝了眼乌青,嘴角微微抽了两下,魏珠吞吞吐吐:“这……我……”

    挤出一丝笑,稍稍缩了缩手,芝兰略略垂睑,低声道:“公公放心,这物件断不会给您惹祸。您尽管看……什么时候主子高兴,或者……实在瞅不着机会,公公就把它扔掉,无碍的。我想今生……是见不到主子了,留这个也……没意思。”

    迟疑一瞬,缓缓接了过来,魏珠宽慰道:“姑娘不必心灰,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的。”

    瞟了眼乌青,如释重负般,芝兰笑笑,如今自己已不在乎什么转机,昙花既是无花期又何苦纠缠,而今最重要的是哥哥……

    特意绕了条远道一路赶来,哨岗近在咫尺,芝兰却顿住了脚步。瞅着侍卫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又是一班侍卫交了班,晌午近了,芝兰依旧杵在原地,抽扯帕子的手愈发不耐了。隆科多急急火火地窜下哨岗,瞟及不远处的僻静角落,眸光顿时点亮,鼻翼弯起一抹盎然笑意,三步并两步奔了过来。

    住下步子,环视四周,隆科多笑了笑,道:“芝兰姑娘……可是来找我的?”

    赤染双颊,苍白的脸上瞬间着了颜色,掠过一丝怏怏娇态,芝兰垂了垂头,手扯着帕子更紧更密,心头尽是羞愧,他说的原是不假,卑微者,必有求……振了振,芝兰抬眸,挤出一丝笑,些许僵硬,道:“奴才……有一事想请大人帮忙,不知……”

    “呵呵……”隆科多笑着打断,双手环抱胸前,微微低头垂眸打量芝兰,难掩的愉悦满足,道,“尽管开口,什么事?”

    咬了咬唇,眸光闪过一丝笃定,芝兰低声道:“奴才想……要一把匕首,不知大人……”

    “匕首?”隆科多扬了扬声线,眸光尽是疑惑,不解问道,“宫人如何能拿匕首,你要匕首做什么?”

    心头一乱,芝兰不由退了一小步,紧抿双唇一瞬,旋即轻声辩解道:“奴才常去湖边,前两日……见到……一条蛇,奴才……想要把匕首……防身。回京后……就还给大人。”支支吾吾说了一通谎话,芝兰不由面红耳赤,心间羞愧愈甚。

    腮帮不由鼓了鼓,瞬即又是一阵笑,隆科多低瞅着眼前这抹赤霞,道:“我当是怎么回事呢,看把你吓的。只是……这匕首未必能防得住蛇,水多的地方,蛇虫鼠蚁自然多,没事啊,别往湖边跑就是了。再说,匕首是凶险之物,你一个女子如何用得来。”

    见隆科多无意相助,芝兰尴尬笑笑,不愿再耽搁时辰,福了福,道:“大人说的是,奴才告退了。”

    “唉……”隆科多一时情急,差点扬手去扯芝兰手腕,一瞬缓过神来,手悬在半空。宫女怎能佩匕首,况且宫闱讹传,积毁销骨,唯恐她一时想不开,用这匕首寻短……隆科多心头暗否,给不得,唯是瞅见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她难得找自己帮忙,怎忍拂她的意,片刻犹豫,终是笑道,“我又没说不给。”说罢,从腰间取下佩戴的青白玉柄匕首,蹭地递了过来。

    一瞬错愕,一瞬惊喜,一瞬羞愧,芝兰垂眸凝着青白玉,双手推了推,道:“大人的佩刀,奴才如何拿得?随便一把匕首就行了……”

    “呵呵……无碍的,拿着,就送你了。”隆科多推了推匕首,爽快说道。

    木木接过,芝兰不由抬眸,疑惑不觉从嘴边溜出:“大人就不怕奴才……”

    “哈哈……”又是那串吊儿郎当的笑声,唯是这回不似那般令人不快,隆科多眨了眨眼,道,“怕什么,我信得过你。”

    羞愧愈甚,芝兰低头垂目,双手紧了紧匕首,福礼谢道:“多谢佟佳大人,大人的大恩……奴才会记得的。”

    “这哪算什么大恩。”隆科多笑着摆摆手,瞅见芝兰脸色愈发清零,忆及早前湖边那幕,方才忧虑更甚,旋即正色安慰道,“谣言止于智者。千万别放心上……若有什么难处,随时来找我。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哼……毫无担当……明日就要跟别人拜堂成亲了,还来招惹姑娘。此等人……不值得为他劳心。”

    愕然抬眸,撞见那两团簇在眸间的愠火,芝兰不由退了退,尴尬低眸,急急说道:“大人误会了……那都是没有的事。”

    愠火瞬间熄了些,隆科多顺了顺面色,笑道:“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芝兰顿觉周遭空气都些许凝固,施了个万福,便告退了,唯是脸色愈发煞白。自接到家书,哪还有心思顾念宫闱讹传,唯是昨夜慕秋少不了冷嘲热讽一番,夜宿王爷营帐的讹传尚未熄灭,遭纳兰容若所弃的谣传又起……连哨岗的侍卫都知晓了,芝兰苦笑,捂了捂藏在袖筒的匕首,碎步疾走。本不该央隆科多要匕首,更不该接过他的佩刀,自万寿节那日便知此人……只是走投无路,哪里顾得上这些……况且,这些人今生都不复相见,无碍的……

    魏珠苦着脸,耷拉着头,悻悻地往班房走,居然未曾留意几尺开外的梁九功。咳咳……梁九功清了清嗓子,见魏珠抬头嘿嘿望向自己,绷了绷脸色,训道:“跟你讲过多少回了,别什么事儿都摆在脸上。这又是怎么了?”

    魏珠赶紧踱到梁九功身前,枯着眉,低声道:“师傅教训的是。这不……我一早跟芝兰姑娘说了,调她去畅春园的事儿,心里不大舒坦。”

    “呵呵……”梁九功合了合手,睨着徒弟,挖苦道,“不舒坦?几时变得好心肠了?这可是主子吩咐的,我们做奴才的能有啥法子。”

    魏珠歪了歪头,苦笑一下,解释道:“我也知师傅您是想了法子的,我没其他意思。就是看她……不大好,毕竟也一起当过差。”

    面色顺了顺,梁九功叹道:“哎……要怪就怪那丫头……命生得不好。”

    魏珠微微点点头,瞬即,面露难色,从袖口扯出那抹乌青,斜睨梁九功,怯怯道:“师傅,我一时好心,她要我给主子的……我收下了。该怎么办?”

    梁九功垂眸睨了一眼,又狠狠剜了眼魏珠,道:“好人不易当啊,既是你自己接下的烫手山芋,不怕挨板子丢了小命,就去给主子。想活得长点,就找个时候给退回去。”说罢,转身便走,刚迈步子,面容即刻僵住,但见成嫔的侍婢小柳,距自己不过尺余。

    小柳尴尬笑笑,赶紧福了福。梁九功扭头瞪了眼魏珠,摇摇头,便走了去。

    “此话当真?”成嫔亮着眸子,露出一丝得意笑容。小柳微笑着点点头。

    成嫔垂眸沉思,抚了抚手掌的纱布,吩咐道:“去,差人寻那丫头,找到人,来禀我。”小柳嘟着嘴,面露些许难色,原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主子,让她开开颜,不料又给自己惹了祸。

    “快去……”成嫔催道,旋即又笑着说,“我倒想看看那丫头……落魄的样子。”

    紧捂袖口,眼见寝帐不过十余丈,芝兰赶得更碎更急了。

    “咳咳……”小柳怯怯地一声佯咳。

    愣地止步,心头一紧,芝兰恭顺地跪下行礼,本望成嫔只是碰巧路过,却不想她定定地住步面前。

    “唷……之前在裕亲王府倒未瞧出来……”成嫔端着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挑衅道,“以前听家里的奶娘说,哪家的小妮子脸皮厚过城墙,我还不信。而今,见了你,倒真是开了眼了。”

    胸际一阵堵闷,成嫔此番是故意找茬,不愿纠缠,芝兰镇了镇气,低头不语。

    眼见跪地的奴才面色分毫未改,成嫔仰了仰脖颈,复又阴了阴眸子,俯身轻语:“昨夜……我跟皇上说,想留在主帐亲自为他熏茶添香……龙心大悦,却不料害你丢了差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心里真过意不去。畅春园不过是处荒废的院子,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改日,我向皇上求个情,给你个好差事,去漠河吧,那儿好。”

    合手不由紧了紧,芝兰面不改色,心下只愿早些脱身,点头叩谢道:“奴才谢娘娘大恩。”

    “你……”垂目凝着芝兰,成嫔些许恼羞成怒,一瞬,一缕轻蔑笑意爬上眉梢眼角,道,“哼……乾清宫的差事丢了,御膳房也呆不下去了。淫乱宫闱,丢人现眼……我要是你,早就投湖自尽了,还有脸在这营地到处晃荡。”

    “成嫔娘娘——”一声冲动低喝,隆科多草草行了一礼。

    些许愕然,成嫔旋即正了正色,睨了眼隆科多,又瞟了眼芝兰,嘴角浮起一抹蔑笑,道:“真想不到,不过几日……又搭上一个。”

    芝兰不由抬眸,羞赧染面,忿意难掩,唯是触到袖筒的匕首,旋即稍稍抑了抑。

    “成嫔娘娘……”隆科多直了直脊梁,面容紧绷,夹着难掩的愠怒,道,“臣不过巡视营地,娘娘此话,置臣于何地?”

    面色瞬间一僵,成嫔定了定,竭力顺了顺,解释道:“我不过一句玩笑罢了。”

    “玩笑?”隆科多不依不饶,冷冷道,“我佟佳一族的声誉,险些因娘娘一句玩笑就断送了。恕臣冒昧,娘娘刚才一席话已犯了宫规,后宫小主岂能凌辱教唆宫人寻短?”

    脸瞬间煞白,成嫔被噎得一时无语,若不看在他是佟佳贵妃胞弟份上……扯了扯帕子,成嫔竭力挤出一丝笑,温和说道:“佟佳大人提醒的是……我与觉禅氏原是故人,此番不过是故人叙旧罢了,并无他意。”

    隆科多定定地瞅着成嫔,一副桀骜不驯模样。成嫔顿觉难堪,甩了下帕子,道:“小柳,我们走。”

    隆科多草草顾了礼数,瞬即,关切地伸手去搀芝兰。芝兰急急避开,起身福了福,咬唇犹豫一瞬,低声道:“大人好意,奴才领了。只是……大人真不该到这里来,更不该顶撞娘娘……”

    “我是担心你,才跟来看看……无碍的,我不过一个宫门侍卫,又无甚大志,怕她做什么?况且,她看在我姐姐份上,能把我怎样?”隆科多扭头瞟了眼主仆二人的身影,复又回眸,轻慢说道,旋即,捎了眼关切,补道,“她刚才所言,你别放心上……别想不开。回京后,我会央姐姐,还你个公道,止住那些讹传。”

    心间不由一暖,芝兰抬眸望了眼素来被自己视作登徒浪子之人,顷刻垂目,扯过一丝笑,道:“谢谢大人。既入得宫,这些……便预料到了,也习惯了,无碍的,岂敢劳烦贵妃娘娘。奴才告退了……”

    隆科多点头笑笑,叮咛道:“若是她再为难你,尽管来找我,我自会为你打点。”

    芝兰唯是福了福,便匆匆退下,心间苦笑,落魄之日,对自己施以援手的竟是当日最不屑之人。虽然他那副纨绔子弟的傲慢,初生牛犊的冲动,皆是芝兰平日看不惯的,但今日却不由涌起一丝感动,还有一丝愧疚,自己竟利用了万寿节的那抹笑意……

    照着镜子,理了理衣领袖口,两层宫衣略显臃肿,好在不易察觉,搁下镜子,开启妆奁,屉子里除了当日裕亲王福晋送的翠玉簪子,空无一物,芝兰不由暗悔,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把俸禄银子悉数捎回家。捻起簪子,纳入衣袖,拿起匕首,小心翼翼地藏进袖筒,又垂手晃了晃,芝兰才放心地出了帐。碎步去伙房讨了两个冷馒头,就着碗茶水,草草填饱了肚子,芝兰绕开主道,一路碎步朝湖那头走去……

    (后续本回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