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碎琼乱玉(下)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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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 本回上)

    入夜,主帐灯火通明,玄烨正伏案批阅奏折。成韵腻歪在软榻上,百无聊奈地痴望着奋笔疾书的丈夫,眸光脉脉含情。

    梁九功候在一侧,主子处理政务时从不允嫔妃近身,而今,真是奇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玄烨不曾抬眸,更不曾往软榻捎过一眼,成韵已觉不耐,轻轻起身,踮着花盆鞋,生怕磕出声响,蹑手蹑脚地走到烛台前,摸起一侧的剪刀。

    梁九功伸长脖子,狠狠摇头,递眼色,成韵唯是浑然不觉,咔哧一声,烛光摇曳,瞬时就熄灭了,营帐一侧顷刻变得黯淡。

    玄烨蹙眉,扭头看了过去,眉目不悦。

    成韵举着剪刀,僵在原处,嘟嘴撒娇道:“皇上,臣妾本想剪烛花。不想,却……哎……”

    玄烨敛去眉目间的不耐,轻笑着摇了摇头,复又落笔疾书。成韵不由莞尔,对梁九功使了个眼色。梁九功含笑,碎步上前点烛。

    班房,魏珠仍是捧着那个乌青荷包发呆。

    “咳咳。”梁九功佯咳两声,瞥了眼魏珠,冷冷道:“怎么?还没想明白?”

    魏珠起身,搀着师傅坐下,愣愣陪坐在一侧,叹了口气:“还请师傅指点迷津,我一来看她可怜,二来,瞅着主子好像对她挺上心的。”

    梁九功歪着脖子,瞟了眼徒弟,嘴角扬起一缕轻笑,压了压嗓子,道:“你瞧瞧主子便知该怎么做。”

    魏珠斜睨着师傅,半晌,问道:“今夜,成嫔娘娘还侍寝?”

    梁九功微微点了点头,顿了顿,又悄声捎了一句:“和昨夜一样,主子没打算送她回帐。主子心意如何,做奴才的猜不透,也不用猜。至少主子想让我们知道,如今谁得宠。”

    魏珠悻悻地塞了乌青荷包入袖,点头笑道:“多谢师傅提点。”

    翌日清晨,魏珠便急匆匆来了御膳房营地。

    “唉,慕秋姑娘。”魏珠匆匆施了礼,问道,“可知芝兰姑娘在哪儿?”

    慕秋福了福,不耐地回道:“她啊?我怎么知道。昨儿个就没见她人影,哼,准是做了丑事,羞于见人呗。”

    魏珠耐着性子说道:“我上上下下都找过了,连湖边也找过了,就是寻不到她。姑娘既和她同帐,应该清楚些,还请姑娘好好想想。”

    慕秋撅了撅嘴,愈发不耐,冷冷道:“我哪里清楚?我和她素不亲近,她昨夜都不曾回帐,谁知道又去了谁的营帐,哼。”

    魏珠心头一紧,急急追问:“昨夜就不在?你怎么不早说,宫人岂能彻夜不归?钱公公呢?”

    慕秋心头稍稍一慌,支吾辩白道:“她这又不是头一回了,我就没放心上。”

    “你——”不由一股气腾上来,魏珠恨不得戳这女子的脑门心,心头暗涌一丝不安,若是丢了宫人,师傅身为总管必受牵连,顾不得再纠缠,他碎步急赶。一路不断宽慰自己,围场固若金汤,必是出不去的,一瞬心底又更慌,莫不会寻短吧?越想越心慌,赶回主帐时早已气喘吁吁。

    主帐里,成韵正美滋滋地为玄烨整理穿戴,今日难得不召见蒙古王公,也不骑马射猎,只是召了京师赶来面圣的几个臣子。

    眼前的男子,只着一袭寻常的月白便服已是超逸脱尘,剑眉皓宇更是叫人一眼难忘,这是自己的夫君啊。成韵难掩娇羞,伸臂环着玄烨,束起腰带,脸上又添一抹绯红。

    玄烨垂眸,浅笑间,不由忆及帐角的那抹嫣然笑靥,心间莫名地怅然若失。

    梁九功静静候着,不时抬眸偷睨,目光瞟及帘缝那厢,魏珠正苦着脸暗使眼色。梁九功只好退出帐。魏珠碎步迎上来急急耳语……

    玄烨顺着微漾的帘帐,瞥了眼两个拧眉低语的奴才。

    “皇上,今日您召见臣子后,可有空陪臣妾走走?好不容易来趟大漠,臣妾却不曾见过半眼。”成韵拖着腻腻的嗓音,撒娇道。

    “看吧。”

    帐外,梁九功低瞥一眼营帐,压了压嗓子,吩咐道:“赶紧去找佟佳大人,请他问问各处岗哨,你,找几个嘴巴牢靠的,赶紧在营地找,切记动静小点,别惊动了主子。”

    魏珠连连点头。

    “慢着。差几个太监,沿着湖仔仔细细找,必要时,下水。”

    “师傅?”魏珠低唤一声。梁九功面色灰土,不由合手拧了拧,这丫头千万不能出岔子,主子虽拒她千里,对她却存了几分情谊,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主子如何饶得了自己。

    主帐,玄烨正端坐宝座,召见几位从京师风尘仆仆赶来的兵部大臣。

    “郭四海,你日前启奏云南战事,如今可有进展?”玄烨看着兵部尚书郭四海,神色肃穆。

    “皇上,扬威大将军简亲王喇布筀产征战广西顺利。定远平寇大将军贝子彰泰由沅州取贵州,计划十一月直捣贵阳。”

    剑眉微扬,玄烨拍了拍宝座扶案,赞道:“好!赐座。”

    郭四海受宠若惊,急忙跪谢:“谢皇上隆恩。”郭四海屈身坐下,脸颊泛着红光,又拱手禀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臣也刚刚得知,未来得及上表,吴部将领海潮龙弃暗投明,率部投诚,愿为前驱。”

    “好!”玄烨拍案而起,神采熠熠,直视前方,面露一丝浅淡微笑,“这场仗旷日持久,如今总算要尘埃落定了。唯是切忌轻敌,应再接再厉。”

    臣子们急急起身,跪下上表决心。

    君臣相谈甚欢,梁九功却是如芒在背,心不在焉,不时偷瞟帐外。总算见魏珠回来,他顾不得忙于政务的主子,蹑手蹑脚退出帐外。

    玄烨凝神听着臣子们细禀前方战事,不觉瞟了眼帐外,面露一丝不虞。

    “怎样?”梁九功压低嗓音,夹着难耐的焦虑,急问。

    魏珠垂首,眉角拧作一团,悄声道:“大事不妙了,佟佳大人差人来告,芝兰果然还是出了围场。”

    梁九功阖目,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无力地问道:“何时的事?”

    “昨日晌午。从湖那头的哨岗出去的,说是去给成嫔娘娘拾纸鸢,侍卫换了班,没人留意到她没回营。”

    “混账!”梁九功猛地睁眸,低声骂道,“侍卫是怎么回事,怎能随便放行?彻夜未归,御膳房无一点动静,钱公公这个老匹夫,成心跟我过不去。”

    “师傅。”魏珠压了压嗓子,提醒道,“如今得赶紧找到她,人找着了,事情便能压下来。”

    “找?如何找?茫茫大漠!”梁九功心下慌乱,牙床一瞬咬得生疼,低低叹道,“若是昨日发现,或许还……都过了一晚了,狼群野兽,哎。”心一瞬冷凝,梁九功紧了紧拳头,心中追悔莫及,真不该自作聪明安排这丫头御前侍奉,无故惹出此般祸端。

    从不曾见师父如此愁眉苦目,魏珠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地宽慰:“师父放心,没事的。佟佳大人和索绰罗大人兵分两路在找,定能找到的。师父放心。”

    梁九功闭目一瞬,平了平心气,事已至此只希望一切顺当,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惊动主子。他睁眼,低声吩咐:“随时打探,一有消息赶紧回来。还有,切忌声张,没我吩咐,谁都不能说。”

    魏珠猛地点点头,又是一路碎跑。

    梁九功摁了摁胸口,微微仰头祈了祈,便悄声入帐,竭力保持常态。

    眼角余光瞥了脸色煞白的近侍,玄烨心生一丝疑窦,只是与臣子们商谈正酣,无暇理会。

    梁九功睨了眼自鸣钟,都过了一个时辰了,魏珠怎还不见回,不由心焦如焚。

    “今日就到这儿,几位用完膳再回京不迟,命御膳房备膳。”玄烨淡然说道。

    梁九功诺诺称是,臣子们皆跪谢圣恩。

    玄烨起身踱至软榻前,信手拈起一本书看了起来:“小梁子,召成嫔,朕今日陪她骑马。”

    “嗻。”梁九功旋即称诺。三藩战事顺利,主子心情大好,只希望此次虚惊一场,寻到那丫头,以主子今日的心境断不会过于责难,心不由舒了舒。

    秋高气爽,绿野千顷,两匹马儿或俊逸奔腾或闲庭漫步。玄烨瞟了眼身侧马背上红粉扑扑的笑靥,眼帘却不由浮现颁金节怀翼里的那个女子,鼻息似贪恋昔日那丝淡雅醇香,不由深吸一气,扑鼻的却只有芳草泥土的涩涩和成韵袖口飘逸的牡丹芬馨……

    梁九功远远瞅着主子,心底却空空荡荡,眼见夕阳西下,魏珠既未归来,也不见差人送信,难不成真出了岔子?心间一阵暗否,这丫头应是不甘被遣出宫,耍苦肉计博主子怜惜,如何会容自己出事,不过邀宠的下作伎俩罢了,心又稍稍顺了顺。

    已近掌灯时分,玄烨领着成韵在帐内对弈。成韵咬着指尖,捏着棋子,悬在半空,举棋不定,嘟嘴娇嗔道:“皇上明明说让着臣妾的,才下了几个来回,就逼得臣妾走投无路了。”

    “哈哈。”玄烨双手摁在榻上,稍稍活动活动肩颈,“你啊,棋艺不精,朕若是不让你,恐怕这局早结束了。”

    “嗯。”成韵依旧撅着嘴,腻歪道,“再来一局嘛。”

    玄烨看了她一眼,笑着点点头。

    成韵只觉得盈盈于心的皆是幸福,笑容满面地清理着棋盘。自那贱丫头不在御前晃荡后,皇上待自己复如从前,甚至,宠溺更甚,那丫头得有多远赶多远。想到那夜寝帐侍寝那幕,她心头就如蚂蚁啃噬,切齿之恨,眉角不由蹙作一团。

    梁九功瞅着烛火,心已焦得麻木,不祥之感暗涌,越涌越浓。闻得帐外一声轻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赶忙蹑步退下。“怎样?”刚出帐,梁九功便悄声急问,声音都有些低颤。

    魏珠面色煞白,眼眶微红,蒙着一层泪花,欲言又止。

    梁九功一把揪住魏珠的肩,着力掐了掐,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沉住气,到底怎么了?啊?”

    魏珠踮脚对梁九功耳语两句。

    梁九功愣地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

    魏珠急急伸手搀了一把。

    梁九功双眸空洞,半晌憋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才无力说道:“请索绰罗大人随时候着。皇上可能会召见。”

    魏珠依旧搀着师父,不由忧心忡忡地问道:“师父,这……你如何跟主子说啊?”

    梁九功凄然冷笑:“事已至此,如何能瞒得住?哎。”他摇头,拂开魏珠,几乎是拖着身子入的帐。

    “皇上,这个不算,臣妾要重来。”依旧是娇嗔,梁九功听来无比刺耳,心间越发愁闷。

    玄烨捏着棋,嘴角浮起的笑意有些不耐:“要悔棋得赶紧咯,朕的棋子一落,可就由不得你了。”

    成韵嘟嘴,娇媚地笑了笑。

    梁九功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拳头,扑通跪下。他低头垂目,低声禀道,“皇上,御膳房宫人觉禅氏芝兰,没了。”

    叮咚,棋子滑落指间,跌落青玉棋盘,砸起溅开,闷声滚落地上。

    梁九功低低瞥见主子的手僵悬在半空,心不由怦怦若出。

    “什么?”成韵蹭地站起,声尖气促,道不清是惊是喜还是悲。

    梁九功双目一闭,振了振,嘴角溜出一声细声快语:“昨日晌午,觉禅姑娘从湖那头的哨岗出了围场,说给成嫔娘娘捡纸鸢,彻夜未归。今早魏珠发现,奴才请侍卫四处找寻。索绰罗大人寻到了纸鸢,也寻到了……人。” 一口气说完,额际不由冒了一层冷汗,心头却有些释然,梁九功不敢抬眸,伏在地上,深深埋下头来。

    成韵缓缓坐下,心间凌乱,窃喜夹着一丝不安和心虚,她怯弱地低眉偷睨榻上的人。他唇畔的浅笑还在,只不过是像凝成了冰冻在唇角的,那双深邃摄人的眸子,似是瞬间黯淡灰沉,像大漠沙暴前夕灰蒙蒙的涡旋。成韵不由心惊,莫名生出一丝惧怕来。

    玄烨的手僵悬在半空许久,才无力地垂落。喉际像被什么堵住了,心口也是,周身都是锥心蚀骨的堵闷感,玄烨竭力顺了顺气息,唯是有种莫名的酸楚痛意仿佛是从丹田一袭而上,顷刻就吞噬了整个心绪和思维。

    呼吸已然不畅,玄烨伸手强摁软榻,十指不由死死抠住锦衾,兹兹细声撕扯,指盖已掐入锦衾。

    他几度张唇,终是紧抿不语。他依稀听见嘴中牙床紧咬微颤的咯咯之音。他急忙阖目,嗓际似涌上一股腥红,生生咽了下去,声音确实莫名地沙哑了:“胡言乱语,人既寻到,如何说没了?”

    梁九功微眯着眼,声音低颤,夹着些哭腔:“是真的。皇上,觉禅姑娘真没了。”

    玄烨猛地睁开眸子,十指悉数陷落锦衾里,双拳一握,揪得又是一声撕扯,那声音刺耳瘆人:“人呢?带来见朕。”

    “皇上,奴才求您别看了。”梁九功轻声抽泣,“让奴才处理吧,奴才一定叫觉禅姑娘走得安稳。”

    “皇上,还是算了吧,这人都没了,还带进帐,多晦气。”成韵怯怯劝道。

    “去!”不过短短一字,只叫梁九功毛骨悚然,竟是不容抗拒的怒和难以遏制的悲。

    梁九功摸爬着起身,跌撞着出帐,旋即,又领着索绰罗入了帐。

    索绰罗面色冷峻,左手拿着纸鸢,右手拎着藏青包袱,恭顺地行了大礼。

    玄烨淡扫一眼侍卫,眸光蒙着的雾气越发冰冷。心头暗涌一丝侥幸希冀,他松开拳,抬手用拇指揉了揉太阳穴,顿了顿,道:“人呢?”

    索绰罗双眸一沉,放下纸鸢,迟疑一瞬,捧着包袱,端端正正地推上前,轻置地上,语气沉重地禀道:“回皇上,臣奉命寻觉禅姑娘,找到了纸鸢,还找到了这个。”

    “草原狼群肆虐,觉禅姑娘应该——”他指了指包袱,顺了一口气,接着道,“已遭不测。奴才找宫人比对过。这确是觉禅姑娘之物。”

    成韵吓得面色傻白,一摆手,道:“赶紧拿下去!”

    久违的恐惧,八岁丧父十岁丧母时的彷徨无助,再度漫天铺地袭来,玄烨顿觉心搐得不能自已,唯望一切皆是错听。他怒声道:“混账!人命关天岂能儿戏,单凭一个包袱,便断定她不在人世?简直荒唐至极!”

    “皇上,臣断不敢凭空猜测。”索绰罗急急挺了挺身子,顾不得跪在一侧的梁九功狠命摇头,嗖地解开包袱……

    “啊——”成韵赶忙别目,只觉胃内翻江倒海,便要呕吐。

    玄烨看着那只包袱,乌瞳放缩之间,涟漪骤起。

    包袱里那袭春日淡嫩新绿,似一夜老去,成了暮秋的流丹枫叶,霜叶红于二月花,杜鹃啼血般残忍凄美。袖口的那簇淡雅蔓藤暗绣,仿佛昨夜还在蛟龙熏炉旁拂袖而过,尚带着自己情急一瞬扯袖落下的掌温,如今却被撕扯得碎琼乱玉,夹着狼群嗜血的唾涎和群魔盛宴的酣嬉淋漓。

    这一幕剜目怵心,玄烨只觉得狼群撕咬的不是嫩绿的宫裙,而是胸口怦然悸跳的心。他抬手捂住脸庞,深深埋下双眸,直到眼睛胀痛难耐,不忍移手不忍复看,他俯下腰来,鼻息间一瞬是那熟悉的淡淡桂子幽香,另一瞬是致命的蚀骨血腥。

    梁九功抬眸瞅了眼主子,挪着膝盖,凑到索绰罗跟前,颤颤地系起包袱,连连拂手屏退索绰罗和成韵。

    成韵再顾不得其他,蹬着花盆鞋小奔出了帐。

    梁九功迟疑一瞬,拎起包袱,把包袱摒得远远的,便要离帐。

    “别碰她。把她留下。”一声低沉颤栗之音飘过,梁九功愣愣放下了包袱。

    梁九功杵在帐外,躲在帘缝处,怯怯偷瞄,主子不曾移手,不曾抬头,似僵在榻上,唯见肩头簌簌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