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浓情成鸩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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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诗经·卫风·氓》

    一晃几日,每日清晨,玄烨都在兰藻斋用膳,尔后,回清溪书屋召见朝臣。晚膳过后,若无朝臣觐见,他会召芝兰书房小聚。

    芝兰倚坐软榻,托手扶腮,透着珠帘看向那边伏案疾书的男子,他低垂着眸,眉目瞧不分明,只那顶黑绒红缨常冠尽是肃穆之气

    芝兰的目光泛起一丝涟漪,嘴角也浮起笑来。她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香炉前,旋开凤钮,添上一小撮龙涎,循着袅袅香烟仰视苍劲有力的“清溪书屋”四字牌匾。入宫后,已足足一年不曾握笔,她看着那牌匾,竟鬼使神差地用指隔空临了起来。

    “闷坏了吧?”玄烨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微微仰首,背手轻笑。

    芝兰急忙缩回手,轻笑着摇头,又抬眸望向那牌匾,说道:“清溪清我心。奴才啊一点都不闷。”

    “呵呵。”玄烨双眸染笑,扭头看她:“你懂读心术?为何朕之所想,你都能猜中?”

    芝兰不由嘟嘴,又摇了摇头,莞尔道:“奴才误打误撞罢了。其他人想必早就读懂了这书屋的出处,却不像奴才这般厚颜,在主子面前班门弄斧。”

    玄烨一味打趣,爽朗笑道:“哈哈,误打误撞也罢,总算是头一个读懂的,该赏。”他又看了芝兰一眼,眸子亮了亮:“去,坐那边别动。”说罢,便挑帘踱回御案前。

    芝兰不知他是何意,依言端坐在软榻上,禁不住朝珠帘那头张望,只瞧见那两道灼热的眸光不时朝自己这边扫来,而梁九功则紧抿笑意,一旁俯身研磨。

    一炷香光景过去了,珠帘那头依旧如此。想必是嫌自己烦扰圣驾,芝兰悻悻地嘟了嘴,捡起软榻上的兔绒暖手,朝怀翼拢了拢,茫然地看向对面的白地珐琅彩双耳瓶。

    “过来吧。”玄烨朝御案上的宣纸,呵了口气,浅笑着唤她。

    梁九功斜睨一眼,弓腰鞠了一礼便悄然退去。

    芝兰有些疑惑地走到御案前,俯身凑过去一瞧,眸光似瞬息被点亮。盈白宣纸上水墨浓淡,点缀生动,这是一幅仕女肖像,画上女子云鬟雾鬓、柳叶弯眉、清扬眉目、唇绽樱颗,当真是跃然纸上,惟妙惟肖。

    玄烨扫一眼案上的画,看向身侧一脸惊喜的女子,笑道:“赏你的。”

    芝兰止不住扬指轻抚宣纸,星眸染上一层轻雾,唇角微扬,仿若呓语:“画的真好。焦、浓、重、淡、清,层层墨色用得得心应手。”

    玄烨牵过她的手,揉在掌心,再次垂眸看那画纸时,心下也有些惊愕,自己闲暇时分偶尔也会信手画上几笔,但都是画山水,肖像尚属头一回,却不料这幅画水晕墨章间似簇了一道画魂,竟有七八分神似。

    他紧了紧掌心,看着那双灼灼美目,解嘲地笑道:“朕难得画肖像,改日提上一首词,裱起来再赏你。”

    “词?”芝兰惊喜地抬眸,满目希冀,转念双颊掠过一丝羞涩,“也是写给奴才的吗?”

    “明知故问。”玄烨垂眸,淡扫眼前的绝美容颜,笑着打趣道,“词牌名朕已有了主意,就丑奴儿,贴切得很,词嘛,朕慢慢填。”

    芝兰心下莫名地涌起酸涩的感动,眸子都似蒙了雾气。她抬眸,有些撒娇俏皮地笑道:“丑奴儿就丑奴儿,不还名罗敷媚嘛,奴才可比不得罗敷。这也算皇上抬举奴才了。”

    玄烨一把揽过她,避开她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爽声一笑:“呵呵。回头叫小梁子给你换身衣裳,又不在宫里,别一味侍女绿。”

    芝兰心下的酸涩还未褪去,又泛起一丝甜蜜。她阖目,贴在他怀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时值腊月,春节将至,礼部大臣求见,芝兰只得早早退避。兰藻斋与清溪书屋同处畅春园东路,距离不远。于是,芝兰并未差步辇,兴致勃勃地与银月踏雪谈心。走到院落门前,但见容若披着貂裘候在几尺开外。

    银月的目光因为那道身影,染了一抹娇羞。她朝芝兰身侧挪了挪,搀扶着芝兰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芝兰含笑低瞥她一眼,抚了抚她的手背,旋即,福礼道:“容若。”

    银月愣愣地跟着她福了一礼,待容若转身,她急急移眸看向皑皑雪地。

    “芝兰。”容若噙着笑,迎过来几步,转又朝银月点点头,问候道,“银月姑娘,好久不见。”

    银月怔住,双颊蓦地红了,她急忙福礼:“纳兰大人好。你们慢慢聊,我先回院。”

    “唉。”芝兰一把扯住她,含笑道,“朋友相聚,哪有叫你回避之理?”

    银月羞涩地抿了抿唇。

    容若笑着赞同:“芝兰说得没错。芝兰,你这次受伤,我竟耗到今日才得了机会探望,实在过意不去。”

    芝兰莞尔,摇头道:“小伤罢了,你这么客气,倒真是见外了。”

    容若合手,含笑道:“礼数一定少不得。你赶紧进院瞧瞧吧。我来了一会了,该走了。”说罢,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银月目送那道背影,迟迟不愿移目。

    芝兰倒好奇院内有何蹊跷,瞥了眼小姐妹,拽了拽她,凑近耳语道:“人都走远了。要不咱也跟着去书屋?”

    银月撅着嘴,跺脚嗔道:“芝儿姐姐!”

    二人推推搡搡地入院,只瞧见一溜灰青身影蹭地从屋里奔了过来。

    “嘎达?”芝兰搂住扑腾过来的小小身影,惊喜唤道。

    “姐姐。”嘎达嘟着嘴,微仰着头,撒娇道,“太太、额娘可想你了。姐姐,你何时回家啊?”

    芝兰抚了抚弟弟的额头,双眸氤氲,歪着头打趣道,“你忘了?我说过,等你娶了媳妇生了娃,姐姐就回家了。却不料你现在还是小孩样。”

    嘎达松开手来,嘴角一撅,抬手朝头顶比了比,不服气地说道:“我都快长高半个头了,射箭骑马都学了,连院子里的梅花桩都练了。我哪里还是小孩?”

    芝兰的心蓦地一紧,弟弟果然长高了不少,时下却无心顾及这些。她俯身,急忙掌住嘎达的肩,扯痛了伤口也顾不得。她蹙眉,有些慌乱地问道:“什么?梅花桩是几时的事?啊?”

    嘎达有些吓到,愣愣瞅着姐姐,支吾道:“秋秋天开始练的。”

    这不是阿玛捎家书那会吗?芝兰无力地松了手,跌退几步。哥哥已是生死未卜,难不成弟弟又要卷进这宿命轮回?她只觉得心口闷疼,双眸氤氲愈甚。她深吸一气,仰头望了眼灰白的天空。

    畅春园的这些时日,美好得近乎虚无,她竟有些忘了烙在家族族谱上的耻辱印迹。可是那些残忍的现实,又岂是遗忘就能抹杀的?

    银月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着圆场道:“芝儿姐姐,外头冷。进屋再聊吧。”

    进了屋,满屋的梅香也无法掩去这满院的忧愁。

    只嘎达少不更事,坐在软榻上,双腿悬空,悠悠荡着,嘴里还津津有味地嚼着点心。他嘿嘿笑道:“姐姐,这儿的点心真好吃,比太太做的还好吃。呵呵。”

    芝兰抚了抚弟弟的头,眸光幽沉,轻叹道:“太太和额娘可还好?”

    嘎达的小嘴鼓鼓囊囊,原是极开心的。可闻声,双腿泄气般耷了下去,他垂头,双眸分明闪着泪光,半晌,才低声道:“太太天天都哭,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阿玛喝酒越发多了,额娘不高兴。”

    芝兰深吸一气,竭力抑住泪水,眼角却还是染了潮润。

    嘎达抬头,吸了吸鼻子,眉宇间透着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倔强。他盯着姐姐,定定地说道:“姐姐,别哭。哥哥没事,阿玛说,即便哥哥战死,也死得其所。我们不该哭。”

    那对乌瞳里似蜷着一团小小的黑影,竟是阿玛。芝兰闻言大惊失色,急忙握住嘎达的双手。她紧着弟弟的手,噙着泪,一字一顿地说道:“嘎达,千万别学哥哥,答应姐姐,千万不要!”

    嘎达的眼眸里似簇起一团火焰。他定睛看着姐姐,笃定地摇头道:“姐姐,觉禅家的男人不怕死,哥哥不怕,我也不怕。等我再大一些,就去从军。我答应过阿玛要给觉禅家抬旗,男子汉一言九鼎。”

    芝兰只觉得剜心一痛,两行清泪凄然滑落。泪眼迷蒙里,她好像看见了哈坦。阿玛为何执念至此?决不能让嘎达再陷入这宿命轮回,决不能!但是,如果她告诉阿玛,他触犯了天颜,平生夙愿皆成泡影,阿玛必定是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该如何是好?

    芝兰思前想后,忽地灵光一现。她抽出帕子草草拭了拭泪,便从腰间扯下荷包,倒出那枚鹫鹰玉佩,塞到嘎达手中,紧了紧,嘱咐道:“嘎达,把玉佩交给阿玛。告诉阿玛……”

    弟弟走后许久。

    芝兰还是倚在门前,茫然地看着满院雪色如画。她歪侧着头,心间喃喃祈祷,只希望阿玛拿到玉佩,打消执念,乐享天伦……

    银月杵在一侧,忧心地看着,方才两姐弟摈退众人、簇头谈心,想必话题沉重。她低叹一声,瞟了眼篮筐里的片片嫣红,眸光一亮,故作雀跃地说道:“芝儿姐姐,你烘的干花可真好,教教我吧。”

    芝兰回过神,瞟了眼案几,唇角总算浮起一丝笑意。她走近,捏起一片花瓣,对着窗棂照了照,梅蕊红酥旖旎,透着亮光染起一线红晕,芝兰堤似乎在眼帘若隐若现……

    银月释然,笑着捋起一把花瓣,满目羡慕地宽慰道:“芝儿姐姐,人都得往前看。皇上的心意,连我们都瞧见了。一切都会好的。”

    芝兰心底知晓那件事,无论如何也好不了了。只是,她不愿再悲春伤秋,她松开手,任掌心的花瓣盈盈飘落。她振作着嫣然一笑:“银月,请魏公公置备的瓷坛,可好了?”

    “嗯,魏公公办事真没话说,我就没见过这么别致的,通体白色。姐姐一定喜欢,我这就去隔壁端来。”银月欢喜地快步出屋。

    翌日清晨,银月抖了抖粉红旗裙,浅笑着为芝兰披上,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襟角,啧啧赞道:“姐姐穿着真好看。”不等芝兰开口,她狡黠一笑,推着芝兰便往妆奁走去。

    芝兰扭头,不明所以地笑问:“银月,这是做什么?不是已经梳过头了吗?”

    银月摁着她坐下,歪着脑袋莞尔:“既换了宫服,妆容也该相衬。姐姐快闭眼,一会便知。”

    芝兰抬眸睨了她一眼,这丫头难得俏皮一回,不忍拂她的意,她便乖乖阖目。只只觉得耳垂被轻轻扯了扯,脸颊也被她用粉帕子扑了扑。

    银月探头,紧张兮兮地看着她:“好啦,睁眼瞧瞧。”

    铜镜里,嫣红浅染双颊,衬得清扬星眸越发熠熠,耳垂上轻挂的两点轻黄细蕊,衬得云鬟雾鬓越发轻盈。

    是那盒胭脂和那对桂子耳坠。

    芝兰的双眸蒸腾起一抹氤氲。她抬手,指尖拂过桂子的冶冶花蕊,又垂眸,看着那盒胭脂。青花瓷盒的滟滟柔光染得她眸中氤氲愈甚。

    银月抚了抚芝兰的肩,瞅着铜镜,含笑说道:“这是皇上吩咐的。”

    芝兰深吸一气,拿起青花瓷盒,拢在掌心。当日围场私逃,苦求魏珠送还,无非想告诉他,缘灭情断,此生不复相见,如今再续前缘,他送来这些……心间暗涌一股暖意,芝兰振了振,微微仰首,道:“银月,劳你去请魏公公。”

    清溪书屋,玄烨搁下御笔,抬手捏了捏鼻梁。抽开手,他下意识地抬眸扫向外间的软榻。

    梁九功会意,弓腰禀道:“皇上,芝兰姑娘要晚些时候过来。”

    玄烨扭头睨了眼梁九功,剑眉稍蹙,复又提起御笔。

    掌灯时分,屋外传来敲门声,梁九功偷睨一眼主子,含笑道:“皇上,要不先歇会?芝兰姑娘屋外求见。”

    唇角不经意地浮起一丝笑意,玄烨扭头瞥了眼梁九功,稍稍移了移手。

    梁九功会意,恭顺地接过御笔,轻搁御案上。

    玄烨起身朝软榻走去,刚坐下,便瞅见御案那厢顷刻一片昏暗,梁九功正蹑手蹑脚地熄着灯。他不由蹙眉,清了清嗓子。

    梁九功碎步奔过来,堆着笑,请罪道:“请皇上恕罪,熄灯,是芝兰姑娘的意思。奴才这……”他指指软榻这厢的几盏灯,为难地说道:“芝兰姑娘说,这也得熄。”

    玄烨微怔,扶手倚了倚软榻,笑着拂了拂手。

    梁九功偷抿一丝笑,碎步熄了灯。

    瞬间,书屋里漆黑一片,只剩窗棂细缝透着月光雪色的荧荧之光。

    “奴才告退。”

    也不知这丫头玩的什么把戏?玄烨索性背手脑后,倚着靠垫慵懒地侧卧,好整以暇地等着。

    片刻,屋门口,出现一朵空谷幽兰,映着琥珀莹澈的微光,轻盈如弱柳扶风。

    她笑起来,最是甜美。自从她入了宫,就不曾穿过侍女绿以外的颜色。这回,总算是听了自己吩咐,穿上了嫩粉色的旗裙。

    粉色极衬她,她踩着花盆鞋,流苏轻曳,姗姗作响,身段娉娉袅袅,瞧着就很是赏心悦目。

    她掌着一盏灯,莹莹的灯光映得那双纤纤素手,似是天工巧裁。

    在琉璃灯光的荧华熠烁中,那张甜美至极的脸粉光若腻,清眸流盼。

    玄烨不由地缓缓坐起,灼烈的眸光似两簇细焰。他起身,循着灯光走近几步。昏黄烛光下,剑眉皓宇愈显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唯是削薄轻抿的唇角似隐着一丝笑意:“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撺掇小梁子,是要朕夜赏幽兰吗?”说完,他对佳人伸出手来。

    芝兰轻轻覆上他的手,抬起手中的灯盏,狡黠地笑道:“奴才是想请皇上赏灯。”

    玄烨接过芝兰手中的灯,余光淡扫一眼,便搁在了软榻案几上。他牵着芝兰坐在身侧,止不住低眸看她,她今日很是不同,娇羞绝美,近乎天人。他紧了紧掌心的纤手,托起凑到唇边,轻轻覆了覆。

    芝兰羞得垂眸,浓密的长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映着烛光投下一抹黛色。玄烨觉得那两把小扇子,丝丝都似刷在自己心尖。他不由笑着又吻了吻她的手背。

    芝兰这回却抬了眸,两泓清水眼眸泛着丝丝涟漪:“上回孔明灯,是奴才不好。这盏走马灯是奴才亲手画的,送给皇上。”

    “哦?”玄烨心尖微酥,不由揽她入怀,循着她的目光,移眸赏灯。

    绢纱宫灯玉壶光转、玲珑别致。花梨木灯骨没有雕龙琢凤,六面灯屏皆为绢画彩绘。

    定睛细看,一面灯屏是龙脊银蹄,旋转如飞,翻一面,则是茫茫牧场,绿草如茵,一骑白龙驰骋,再翻一面,只见那白龙马银蹄轻缓,闲庭漫步于亭台楼阁、寒梅琼苞之间……

    这一幕幕,皆是初识时的模样。

    玄烨只觉得,眼前仿佛浮现颁金节坏里的那抹嫣红娇羞,耳际似响起红酥水榭那曲梅花三弄。

    他不由紧了紧臂弯,拥住怀中女子,下巴凑在她的耳畔,轻喃地唤了句,“芝兰。”

    那灯屏还在翻飞着,白龙马攀上了西郊平坡山,又在宝珠洞临崖俯瞰,京师皇城银装素裹,再一面,又似奔过神武门,一路入了紫禁之巅,穿过金瓦朱墙,与外檐金龙、檐角九兽一一照面……

    玄烨不由握住她的手,紧在掌心,越发近地蹭着她的鬓。他错觉自己的心门似和着灯屏上的万寿节朝贺,随着午门哐当大开。

    芝兰只觉得耳畔萦绕的灼热鼻息,近乎烫红了她的脸。她稍稍别了别脸,原是想避退他的呼吸,却不料,这一动脸竟贴上了他的唇,脸颊顿时越发滚烫。她心如鹿撞地垂了睑。

    那走马灯的灯屏还在翻转着。

    有秋猎围场的繁星夜幕,皓月当空星瀚稀疏,白龙马顺着平湖秋水涟漪,一路向西奔腾,瞬间,飞辔踏琼英,沿着畅春园的玉带长堤,碾过妍妍落红……

    六面灯盏,描绘了他们相遇的种种。

    六宫嫔妃,为了讨自己欢心,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可玄烨却从不曾为谁的巧思,如此动容过。他揉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腰,只这样的亲近似乎难以言喻他心底的喜欢。

    他偏过头,轻轻含住那只小巧玲珑的耳垂,把那颗桂子耳坠都一并含住,心间似簇起

    一簇火,往昔的心悸、甜蜜、猜忌和纠缠,百味杂陈般席卷而来。他此刻只想拥着怀中的幽香融入奔涌的血液,只想用唇勾勒她绝美的轮廓。他呓语般唤道:“芝兰。”

    芝兰还来不及应声,脖颈间就落下雨点般的炽热轻吻。她心下慌乱:“皇唔——”她的声音已被那个男子吞没。

    缠绵辗转的深吻,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若不是念及她身上有伤,玄烨想今夜就是他们的良辰吉日。他有些不舍地吻了吻怀中女子的额,嗓音微沉:“朕也有礼物送你。”

    芝兰抬眸,双颊绯红着摇头:“奴才只是画了几幅绢画,裁了一个剪纸。皇上不必回礼,皇上已送了奴才很多了。”

    玄烨浅笑着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满目宠溺地说道:“诏书是朕御笔亲书的,一早便写好了,本想过几日回宫再令礼部下诏。你的礼物煞费苦心,朕岂有不回之理?今日,朕就把诏书给你,当回礼。”说罢,他扶着芝兰往靠垫上倚了倚,便起身下榻,向御案走去:“小梁子,掌灯。”

    芝兰倚在榻上,心怦然直跳,只是心头却暗涌一丝疑惑。

    宫中教习,嫔以下的品阶都不是诏封,答应、常在、贵人,皇上金口一开,也就封了。当朝尚无秀女初侍圣主,便晋封为嫔的先例。辛者库罪籍宫女入主后宫,本就史无前例,总不至于——芝兰羞于再想。

    顷刻,屋子里烛光如昼,玄烨手握三色纻丝织锦,含笑走了过来。

    芝兰心下不安,暗暗吸了口气。

    玄烨坐回她身侧,揽着她入怀,笑着把锦面诏书塞到她手中。

    芝兰看到诏书那刻,心底已经不是疑而是惊了。她抬眸,询问地看向玄烨。

    玄烨点头,索性握过她的双手,带着她一起打开诏书。

    芝兰只觉得心如鼓擂,暗暗又吸了口气才稍稍定神。她垂眸,细看那诏书。

    他的墨,皆是宝。

    芝兰从前每每看他的字,都禁不住想要临摹。可这回,这俊逸出尘的字迹,却笔笔似刃,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头。

    她不由地手指轻颤,手臂轻颤,继而周身都轻颤。她只觉得鼻息胶着,嗓子干涸,生生透不过气来。双眸里,有止也止不住的湍流在急涌,她虽万般隐忍,可睫毛一霎就湿了,继而不堪重负,瞬间,那决堤的泪,就珠零玉碎,落在诏书的锦面上,瞬间斑驳一片。

    她急忙抽手,慌乱地抽出帕子,草草拭了拭泪,只是浑身依旧不听使唤地轻颤着。心口太疼,疼得她怎么忍,都忍不住当下失态的种种。

    玄烨不知她缘何竟哭了,凑近想看她,却被她偏头躲了去。他不免有些着急:“怎么了?啊?”

    芝兰摇头,咬了咬唇,几度欲言又止,可她当真说不出话来了,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玄烨把诏书撂在榻上,抚着她的额,试了试体温,并未发热。他又捧着她的脸瞧了瞧,除了有些苍白似乎也没哪里不妥。他急问:“芝兰,怎么了?啊?”

    半月的浓情蜜意似一瞬发酵成毒,心搐得生疼,芝兰不由抬手捂住心口,避开主子关切的触碰:“奴才……身体不适,奴才……告退。”

    “传御医!”玄烨扬声朝屋外唤道。他垂眸看她,下巴抵着她的额,低沉嗓音分明带着焦虑,“哪里不舒服?啊?”

    芝兰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她别过脸,抬手挣脱着便要站起,喃喃道:“不,无碍的。奴才不敢劳烦御医,奴才告退。”

    玄烨微怔。“不敢”?近来他们相处,已是十分亲昵。可方才这句却尽是疏离,玄烨有些不解地怔住。

    花盆鞋咯噔作响,芝兰跌撞着起身便要出屋,可腿却像灌了重铅,步履蹒跚。浓雾蒙了双眸,周遭水汽迷蒙,呼吸已然不畅,她竟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

    玄烨心头烦闷,扫了眼走马灯,缓过神来,起身疾走几步,一把拽住她。他蹙眉,不悦地说道:“朕说过多少回了,有什么话就直说。时至今日,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敢对朕说的吗?”

    芝兰捂着心口,抬眸时,两行晶莹顺着脸颊滑落脖颈,双唇早已褪了血色:“皇恩浩荡,奴才万分感激。只是奴才卑微,皇上的礼,奴才受不起。诏书,还请皇上收回。”

    “你……是心不舒服?”玄烨只觉得烦闷至极,既愠怒又不解,不由松了松她的腕子。他眸光微沉,声音幽冷:“嗯?”

    这一眼对视,芝兰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男子只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半月的甜蜜,不过是主子的恩赏,稍不顺主子的意,主子就会用当下这样的目光,直戳心扉地责难她,为何不识抬举。

    芝兰只觉得心冷:“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便是心如刀锉,也是奴才咎由自取。奴才只是不懂,皇上若嫌弃奴才,大可冷笑置之,却为何要这样对奴才?皇上是要诛奴才的心吗?”

    这样的话透骨酸心。

    玄烨当真是恼怒,眸光染了上位者不怒而威的戾气。他紧箍着她的腕,唇角微浮着一丝戾气,冷声质问道:“朕怎么对你了?啊?司门乃正三品待诏女官,这八名女官打小就伺候朕,与朕亲近更甚后宫妃嫔。雅芙过世后,朕本无心再补封,朕念在是你。”

    那双泪目里的光,似一瞬熄灭了。

    芝兰垂眸,嘴角浮起凄清苦笑,心底涌起千万句嘲讽,“朕要你陪在朕身边,朕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原来,只是顶替已故之人,做个委身于主子的奴才罢了,自己却幻想至此,一错再错,如何不是作茧自缚?

    芝兰堤、兰藻斋、水墨画,半月点点滴滴的甜蜜只是又一记降头,哄得自己饮鸩止渴,蜜意成毒,浓情成鸩,这毒却已入骨。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芝兰抬眸,眸中泪似凝固了,她扬指戳了戳肩窝的旧患,那里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的隐痛,“铜心姑姑不该刺中这儿。”

    苍白的指颤颤地指着心口,她凄然笑道:“应该刺这儿。如此便大好了。奴才卑微,做御前女官,已是主子抬举。只是奴才不愿意,奴才若领旨谢恩,比银簪刺中这儿,更生不如死。奴才求皇上怜悯,收回诏书。”

    玄烨只觉得心口不适。他抽过她心口的手,揉在掌心,头先的烦闷愠怒未消,心下又有些不忍心疼,他薄怒道:“胡说什么!啊。”

    一心想博得美人一笑,却不料她是这般反应。

    “心死”?“生不如死”?

    他着实不解。自司门一职空缺,多少宫女趋之若鹜,待诏女官撞见嫔以下的小主,都无须行礼,尊贵至此,她居然弃之如敝。

    封她为女官,他的确是存了一份私心,一来,八名御前女官本就是皇家的女人,相伴相守自不成问题;二来,女官并非后宫嫔妃,便也算不得遂了她阿玛的心愿;三来,以她的出身入主六宫,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即便他日育有子嗣,也不过晋为贵人罢了。

    一席卑微的妃位,她过得唯唯诺诺,皇祖母和各宫嫔妃也有微词,自己将烦不胜烦,何苦呢?如此方是各得其所之法,有何不妥?竟不料……

    玄烨从不曾为了后宫之事,如此烦闷过。他低眸看着她,她虽没再哭了,瞧着却是伤心至极的模样。到底是不忍,他紧着她的手,带到唇边吻了吻,有些无奈地柔声宽慰:“朕的心,你该懂。这些日子,我们不是很开心吗?回宫后,既是司门,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乾清宫,朝夕相对,我们会比在这儿更开心。你或许一时接受不了,但朕的安排,却是最合适的。你该信朕。朕不逼你,你静下来好好想想。”

    柔声细语的宽慰,并未带来些许慰藉,却似唤醒了肩头的钻心刺痛和那原已麻木漠然的心。

    芝兰只觉得吞噬心扉的绝望。此番安排竟是他深思熟虑过的“最合适”?自己幻想的白首不渝,竟是日日月月年年守在乾清宫殿外,捧着彤史,蘸着心中奔涌的热血,一笔一划镌刻他与他的交心之人,朝朝暮暮的爱恋。

    自己幻想的永结同心,竟是生前安分守己地做个委身于主子的宫婢,死后无怨无尤地做一缕无宗无祠的游魂。

    他竟是铁石心肠吗?还是,从头到尾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他从未半点动心?否则,他怎会如此?

    芝兰痴惘地看着他,目光有些滞暗,他的心竟在哪里?

    “皇上,御医到了。还请芝兰姑娘移步兰藻斋。”屋外是梁九功在敲门。

    芝兰像被这声响,惊醒了心绪。她挣开他的手,恭顺地福了福,便要抽身退下。

    玄烨再次拽住她。说完刚才那句话,心头的烦闷才稍稍释然,他暗叹一气,牵着她的手,踱近两步:“外头冷,朕送送你。”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

    芝兰错觉这辈子的泪,好像都在刚才流干了。满面泪痕狼狈不堪,她身心俱疲,无力挣扎也无心再纠缠。

    她木然地把头埋在他的心口,任由他一路抱着自己送回兰藻斋。熟悉的龙涎幽香萦绕鼻息,只是此刻,心如枯木早已无迹可寻。

    咯吱咯吱,新雪作响,他竟未差步辇。罢了,这或许是自己与他同路的最后一程,这声声作响权作自己痴心寂灭的祭歌,罢了。

    回了兰藻斋,芝兰一直静默地躺在睡榻上。

    她听见银月夹着哭腔在唤她,她听见医女宫女手忙脚乱地伺候她洗漱,又听见锦帘被掀得呼哧作响,听见金盆热汤的烦闷之音。

    只是,她当真懒得睁开眼。她蜷在榻上,眼角隐隐溢着潮润,脑际一片清明却只佯装不觉。

    她感觉得到那个曾被她唤作富察的主子,有些心急地抚着她的额,探着她的额温,她甚至清晰地闻到那熟悉的温润鼻息和致命的龙涎幽香。

    她死死闭着眼,这个寒冷的冬夜,哪怕被衾再温暖,却暖不了她的心。

    “芝兰,你可知,今日伤口又扯开了?竟不疼吗?这伤原就得养两个月才能痊愈。你何苦这样糟践自己?朕无心伤你,你该懂。歇着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主子的关切,总是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够叫奴才感恩戴德就好。他是这天下最大的主子,自是最善于此道。芝兰只怪自己从前为何就是不懂。

    在他起身那刻,睡榻腾地空了,芝兰觉得她的心也空了。

    又是一个梦醒时分,心中自嘲般冷笑,疼?这伤远不及心伤,竟会疼吗?早就不疼了,躯壳木了,心也木了。

    芝兰朝睡榻里侧蜷了蜷,心倦得支离破碎,眼睑更是重若千钧,她迷迷糊糊竟浅浅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