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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 郑风 子衿》
翌日清晨,银月推门进屋,见芝兰已端坐铜镜前。她亮了亮眸子,笑盈盈地说道:“芝儿姐姐,怎么不多睡会?”
芝兰稍稍别了别脸,唇角轻扬一丝甜蜜笑意:“都睡了几天了,该走动走动了。”
银月一把夺过芝兰手中的木梳,轻轻梳了梳蓬松的云鬓,朝铜镜里的倩影,打趣道:“我看姐姐昨晚压根没睡着吧?呵呵。”
“银月,你几时学会斗嘴了。”芝兰对着铜镜佯嗔,脸却微微红了。
“我真替姐姐开心。”银月抚着芝兰的鬓发,双目微红。转瞬,她又急忙抚了抚芝兰的额,长舒一气:“总算退热了,伤口换过药了吗?”
芝兰瞧着银月端着一副持重模样,忍不住拂下额头的手,握在掌心。她仰首打趣道:“到底是娘娘身边的近侍,跟刚入宫那会确是判若两人了。”
银月低头看了她一眼,撅嘴笑道,“姐姐也是娘娘命。若是姐姐看得起我,大可向惠嫔娘娘把我给要过来,我啊,巴不得日日伺候姐姐。”
“银月!”芝兰急忙喝止她,双颊越发羞红,“休要胡说,叫人听见可如何是好?”
银月忍俊,刚要回嘴,只听得屋外传来敲门声。她急忙应道:“进来吧。”
魏珠弓腰进屋,恭顺地打了个千,含笑道:“两位姑娘好。皇上吩咐,一会来这儿用膳,我来张罗张罗。”说罢,朝身后扬了扬手,但见传膳太监鱼贯而入。
“魏公公好。”芝兰起身福了福,看着宫人一一布膳,想起昨日之约,不禁有些羞赧,只是见着传膳众人是清一色的太监,且都是生面孔,心下生疑。
银月搀着她,挑开珠帘,走到软榻坐下。
传膳众人皆已退下,只剩魏珠候在门口。
芝兰迟疑了片刻,便朝门口踱了几步,探问道:“魏公公,御膳房那边怎样了?”
魏珠面露难色:“这,我也不清楚。”
门外起了小阵喧嚣,魏珠趁机碎步离开。芝兰见此情形,越发忧心了。
少顷,玄烨轻步入屋,棱角分明的剑眉皓宇,丝毫不见冬凌的冷峻,倒似三月暖春。他笑着牵起芝兰的手,拢在掌心,又抬手抚了抚她的额,这才放下心来。旋即,他又打趣:“嗯,退热了。看来太医院的确养了些滥竽充数之辈,几天的方子倒不及朕几句话来得药到病除。”
芝兰想到昨夜,双颊好不容易褪下的红晕又腾了起来。她低瞥四下,见银月跪在地上偷笑,不由抽了抽手,只是双脚却不听使唤地随着眼前的玄青男子。
梁九功偷抿一丝笑,朝四下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悄悄退下。
玄烨淡扫一眼膳桌,牵着芝兰摁在了次座。
芝兰不由腾地弹起,垂眸道:“奴才不敢坐,奴才还是站着伺候皇上用膳。”
她虽是低垂着眼睑,可星眸里流淌的光华却是盖都盖不住。玄烨瞧着就莫名觉得欢喜,捏了捏她的脸,爽朗笑道:“朕几时说叫你伺候用膳?叫你陪朕用膳。岂能站着?”
芝兰只觉得脸颊似淌过一缕热流,双眸都被烫红了。她终究还是不习惯与他这般亲近,这样的靠近总叫她诚惶诚恐:“膳房教习,任何人不得与皇上同桌进膳。皇上的心意,奴才领了。奴才伺候皇上用膳,也同样开心。”
玄烨执意摁着她坐下,一味笑着打趣:“你伺候朕用膳,远不及陪朕用膳,来得让朕开心。又不在宫里,没那么些规矩,坐着吧。”
芝兰瞅着他坐在了自己对面,昨夜暗藏心底的那丝甜俨然发酵。他都说了那番话,自己是否该大胆一些。她莞尔,执起银箸,双手恭敬地呈上。
玄烨接过银箸,淡扫一眼膳桌,含笑说道:“这顿权作朕答谢你救驾有功。你是朕的上宾,不必拘礼了。”
芝兰缩回手,垂眸看着全金釉瓷碗,有些迟疑地说道:“奴才不敢居功。御膳房出了这等大事,自当严惩。奴才身为御膳房宫人,断不能独善其身。若皇上念及奴才这份忠心,还求皇上轻饶御膳房众人。”说罢,她起身便要下跪。
玄烨旋即搀住她,摇头轻叹道:“朕原以为你存了几分心机,却不料你居然连自保都不懂。那个叫慕秋的宫人,向来以荣嫔的至亲自居,审讯时一再嚷嚷有荣嫔庇护。你可知,荣嫔来看朕,只求朕严惩以正宫规。他们对你如何,朕清楚得很,你这番求情,朕着实不懂。”
芝兰也不懂。那些人待她,的确不好。只是,这两日,她总在忧心他们的生死。
她看了眼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稍稍迟疑,便覆了上去。她抬眸叹道:“他们对奴才是不好。可落难之时,绝望蚀骨,何其难耐?己所不欲,或许是因为兔死狐悲吧,奴才才想要帮他们。而且,皇上仁德宽厚,奴才知皇上不忍牵连甚广,只是碍于宫规,不得不严惩。奴才斗胆冒犯圣颜,其实正好顺了圣意,何乐不为?”
玄烨反掌握住她的手,眸光似瞬间被点亮。他笑道:“你越发大胆了,竟给朕戴高帽,朕不饶他们还不行了。”旋即,他正色道:“朕本就不想弄得满城风雨,你的故人,性命无忧,不必挂心。”
芝兰抬眸,正巧撞上他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
“用膳吧。”玄烨摸了摸她的头。
芝兰只觉得笼罩于心的惧怖和忐忑,一瞬就消了。原来,回眸一眼就足以相知相依。心存隔阂的两人,一夜之间竟一笑泯千仇,隔案而坐默契十足,梦寐以求的幸福也不过是如此吧。
“傻笑什么?快吃。等会雪停了,陪朕去观雪。”玄烨执起银箸塞在芝兰的手中,含笑,满目宠溺。
晌午时分,骤雪初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亭台楼阁皆银装素裹,衬得朱漆红墙愈发灼灼耀目。
魏珠笑盈盈地领着路:“芝兰姑娘,小心点。皇上在湖边的堤岸等你。”
芝兰深吸一气,沁人凉意似夹着一丝甘润。她揣着兔绒暖袖,拢在貂裘披风里,低眸瞥见脚下的花盆鞋。
鞋子的浅淡流苏沾了零星雪花,像秋日的糯米桂花糕,玲珑晶莹。她抬眸看向搀扶在侧的银月,目光茫然间夹带一丝向往:“银月,你可还记得去年?”
银月点头莞尔:“当然记得。是姐姐记错了,明明就是今年正月的事儿,姐姐的生辰。”
芝兰这才恍然,心下不由一揪,登宝珠洞明明就是年头的事,时下也才腊月初,怎么竟像隔世般遥远?这一年的确是度日如年般难耐,回首幕幕往事,还是心有余悸。她不由急急垂眸,嘴角浮过一丝解嘲笑意。
银月似读懂了她的心事,宽慰道:“苦尽甘来,不好的事,都过去了,往后等着姐姐的只有好。姐姐,你快瞧!”
循着银月所指,芝兰看见两汪湖水簇着一线玉带,水天一线的莹白世界似被这玉带裁开,玉带之上那袭玄色貂绒大氅轻扬,像皑皑绢纸上蘸的一点浓墨,似积聚了天地灵气。
是他站在河堤上,等着自己。
银月松开芝兰,抿着笑意,悄声回避。
芝兰朝着那点浓墨缓步走去。
湖水的潋滟之光,有些炫目,那两轮叫她魂牵梦绕的剑眉浮在霁雪的光芒里,看着极不真切。
直到那个俊逸出尘的男子近在眼帘,芝兰还是有种走进幻境梦影的错觉。她双颊晕得嫣红,痴惘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玄烨被她看得心跳莫名加速,目光更是迷失在女子绝美的眉眼间。他一把搂她入怀,又掀开肩头的貂绒披风,将她牢牢裹在自己的怀翼。他扬手刮了刮她的鼻,凑近耳语:“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芝兰此时才有些回过神来,当下并非幻境,他们是如此真实地相拥着。她矜羞地回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哈哈,伶牙俐齿。”玄烨爽朗笑道,旋即,指了指两侧的湖泊,道,“畅春园的由来,你也知晓。李园这旧名,真是俗不可耐。这一众景致,朕都打算重新命名。你既这般能说会道,倒不如替朕想想。”
两人相拥许久,才松开彼此。
芝兰由他牵着,缓步徜徉在这玉带般的河堤上。厚厚新雪松松软软,踩着别有惬意。她极目凝望长堤划开的两汪湖水,远处似披了皑皑貂绒,近处却似碧波荡漾。她嫣然笑道:“上回来赏花,掌事说,这湖原名前湖、后湖,奴才倒觉得朗朗上口,没什么不好。”
“哦?”玄烨偏头看她,含笑道,“朗朗上口,未必便是好名。”
提及上回赏花,芝兰就不由想到了成嫔,心底便有酸意暗涌,还不及按捺下去,她又想起旧年在裕亲王府赏梅的旧事。星眸瞬间黯淡了,她垂眸,看着脚下的新雪,出了神。她怎就忘了,贵为天子的他不仅有成嫔,还有许多其他的妃子,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妃子。自己对他来说,不过是万花丛中的一点红罢了。
玄烨并不知身侧女子心底翻涌的心思。他兀自沉浸在这良辰美景中。他回眸,笑着捂住她的眼。
“皇上?”
“别动。”
半晌,玄烨才松开手,继而,双手捧着她的脸,笑叹道:“你啊,竟像个孩子,一味盯着脚下看,不知新雪灼目吗?嗯?”
芝兰微愣,的确听额娘提过雪光灼眼导致失明的怪事,心下涌起一丝暖意。可旧事耿耿于心,前路更是迷茫一片,她不知为何心下竟涌生出莫名的悲戚。卑微如她,能与眼前的男子,如现在这般比肩而行,已然是上天怜悯了,她是不可能让眼前的男子为她罢黜后宫的。
如是想,心底的悲戚便越发厉害。
“皇上说过,奴才若是委屈,尽管直言。那是因为奴才的名字,俗不可耐,不够高贵,所以皇上都记不得?裕亲王府赏梅时,便只记得成嫔娘娘,却忘了奴才叫什么?”她只敢挑了这桩旧事相问,旁的那些都是些难以启齿的感伤。
玄烨初时微怔,旋即不以为意地捏了捏她的鼻,又低眸啄了啄她的唇,轻描淡写一笑而过:“这么久的事,居然还记得。”说着,再次牵起她,一路并肩而行。
只是,接下来这一路,他们再未言语。
眼角余光瞥见他的神色,看似云淡风轻,却是暗藏了心事,芝兰自知是失言了。在这段极不平等的关系里,她连说话都得思前顾后。心底的感伤,越来越强烈,可她连表露的资格都没有……
回房后,芝兰还是心绪纷杂。她歪倚着软榻,痴痴地看着睡榻一侧的梅花入神。心下有懊悔,她就不该好端端地旧事重提,坏了兴致。可转念,又是委屈至极。从她记事起,夫妻之间就是如同额娘和阿玛那样的。三妻四妾只有八旗贵胄之家才有。
从前,她很少去想这些。满族传统,贵贱不婚。出身辛者库的她,顶了天也就是婚配一个包衣出身的城门扈从。那时,她没想过她会成为谁的妾,要与旁的女子共侍一夫。
认识富察后,是她头一回意识到,她今生最好的姻缘,也不过是嫁给一位贵族男子为妾。这样的认知,被她生生给忽略了。
今日,她才发觉,哪怕上天给了她最好的姻缘,她心底其实是不满足的。她懊恼又自伤,更无措。
她觉得自己当真应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一直心绪难宁,晚膳都用完了,御前竟连半点消息都无。她越发惴惴。太太和额娘虽从未给她上过妻妾如何相处这类的闺仪,她却也知晓,自己心底的隐秘感伤是难以启齿的。
他是恼了自己吧。芝兰心虚懊恼,又莫名感伤,不由痴痴移眸,看着房门。
银月放下手中的绣绷子,忧心地看了她一眼,复又拿起绣绷,密密挑针。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门外终于有了动静,芝兰急忙坐直起身。
魏珠堆着笑,弓腰请道:“芝兰姑娘,皇上在院外等着,劳姑娘走一趟。”
芝兰起身福了福,勉强回以一笑,也顾不上等银月取披风,就随魏珠出了院。
玄烨瞧见她,几步上前,牵过她的手,低声怪责道:“朕说过多少次不必行礼了,你竟又忘了。还有天寒地冻,这么单薄就出门了。”他接过银月双手呈上的披肩,拢在芝兰肩头:“走吧。”
手心里尽是他掌温的灼热,芝兰垂眸看着他,不自觉地紧随他的脚步,心下惊觉今日竟几次三番忘了行礼,早膳如此,踏雪也是如此,仿若回到了去年当日,只是牧场的油油新绿成了宫闱的皑皑雪地。
玄烨忽地停下步子,回眸上下打量她,眉宇间掠过一丝愧意:“朕一心想带你去瞧瞧,竟忘了你有伤在身,没弄疼吧?”
芝兰摇头:“这是去哪?”
玄烨狡黠地笑了笑,松开她的手,一手捂住她的眼,一手推着她向前:“一会便知。”
眼前是黑蒙蒙一片,心底却涌起酸涩的甜意,背脊隐隐贴着温热的胸膛,鼻息间萦绕着再熟悉不过的幽香,芝兰轻缓地走着,心下释然了,即便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相守也是值得的吧。
胡思乱想间,眼前的手忽然撤去,豁然开朗的明光一闪,两池秋水似冬日温泉,瞬间氤氲蒸腾。
“皇上?”芝兰扭头看玄烨,卷翘的睫毛沾了飞雪的晶莹。
玄烨凑近,拂去她眼角的晶莹:“喜欢吗?”
芝兰觉得嗓子有些哽住,眼眶也越来越潮润,只唇角却微微勾起。她含笑点点头。
玄烨笑着揽过她,拥了入怀。
云鬓蹭着他的肩,芝兰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玉带长堤上的灼灼艳红上。
白雪皑皑的长提,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红酥琼苞,殷红一片,定睛细看,是龙飞凤舞的二字。
“芝兰二字是朕御笔亲提,梅花也是朕亲手采的。往后,这长堤便名芝兰堤,朕要长堤两岸四季都开满兰花。”玄烨在她耳畔低语。他从前的确是委屈了怀中的女子,耗费这番心思,莫不过是想安抚她。
芝兰眸中的氤氲已簇云成雨,透着细雨霏霏的雨帘,她抬眸看向那俊逸出尘的男子,双手不自觉地覆在他的心口。
玄烨握住心口的纤手,垂眸看着她。采完花又提完字,他其实觉得自己此番作为实在有些傻气。如今,瞧她这副楚楚动容的模样,他只觉得这番傻气也是值得的。他宠溺地轻笑:“朕才提芝兰堤,你已梨花带雨。若朕说,你住的屋子,以后名兰藻斋,你岂不是要泣不成声了?”
芝兰闻声,有些心颤。前路茫茫,她不知她与眼前的男子能走到何处,但眼下,她是心悦满足的。她深吸一气,踮起脚尖,仰头轻轻地吻在那张早已镌刻入心的脸上。
玄烨的眸光似瞬间种了星光,心底也是。在怀中女子抽身离开那刻,他蓦地搂紧她,额抵着她的额,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