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烛心垂泪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无错小说网 www.wucuo.org,最快更新良人在水一方:康熙良妃传最新章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赠别》

    晨光熹微,积雪泛着万里寒光,铁青天际映着霁光,分外孤清。两汪湖水倒映着凝固成冰的愁云惨雾,蒸腾起一层凄凄浓雾,寒雪连天,无比悲凉。

    萧萧朔风凄厉哀怨,芝兰不由拢了拢披风。芝兰堤蒙着厚厚积雪,一路蜿蜒至浓雾尽头。

    芝兰循着浓雾,虚无地走着,几尺开外一片茫然,她不由从兔绒暖袖中抽手,着力挥了挥,雾霭依旧弥蒙。

    正如此心。

    昨夜歇斯底里,而今唯剩悲凉和倦怠。命运的天罗地网似避无可避,该如何面对他?该如何自处?该如何直面此等惨淡的人生?

    此刻的悲凉原是命中注定。他贵为万乘,自己区区罪籍,良贱原就不婚。自己的幻念,何止是奢望,更是强求。他只会是主子,却不会是良人。

    他没错,错的是自己。早在西暖阁相遇,自己便该知晓,即便没有阿玛,没有龙抬头,他都是自己爱不起的人。自己想要的白首不离,他不愿给,自己也要不起。

    芝兰深吸一气,茫然地望着湖水。而今,泥足深陷已无退路,或是把心一横,明知是毒亦甘之如饴,安守司门女官的本分,日日月月年年只为他的须臾温存。只是这温存竟会是情吗?还是仅仅是主子高高在上的施舍?

    若是能自欺欺人,若是能降颜屈体,倒也罢了,可自己能吗?自己真能淡然地看着他划过片片绿头牌,温顺地守在殿外,捧着彤史,看着他们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而自己孤苦终老,无子无嗣,无宗无祠?

    或是,斩断红尘,刮骨疗毒,萧郎从此陌路,他做他的万乘之君,自己继续自己的卑微人生。承恩出宫,或许如额娘所想嫁给一个宫门扈从,或许遂阿玛所愿许给权贵为妾。有夫有子,有宗有祠,此生便大幸了吗?还是,从此心灰意冷,自梳不嫁了呢?

    咯吱咯吱,身后骤急的步履声传来。

    芝兰禁不住回望,那一刻,心底竟还是残存着不该有的希冀,心下随即蚀骨冰冷,为何自己如此不经用?他分明不是自己想找的人,不是。

    “芝儿姐姐,守夜的姐姐把我叫醒,我才知你出来了。这么早,姐姐竟要做什么?”银月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地淌着雪奔过来。

    芝兰挤出一丝孤清无比的笑意,吸了口气,淡声道:“睡得多了,便起来走走。”

    银月一把握住她的手,关切地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扯出一丝生硬笑意,劝道:“姐姐,外头冷,咱回去吧。”

    银月善解人意,对自己的心伤往事,从不强问半句,只是默默守着,这份情谊,怕是这个冬天最大的慰藉。

    芝兰振了振,瞥了眼两汪缥缈寒水,故作轻松地点头笑笑,便踱步回走。

    兰藻斋院门前,魏珠探头张望,远远瞅见两人的身影,急急迎上来,堆满笑打千问候。芝兰、银月也回了礼。

    魏珠低眉顺目地走了几步,临近院门,佯装无意地说道:“皇上说,姑娘身体不适,今早就不在兰藻斋用膳了。”

    银月愣住,扫了眼魏珠,又看了眼芝兰,见芝兰面色并无不妥,这才稍稍安心。

    芝兰微笑着点头:“劳烦你传话。”

    魏珠笑笑,有些为难地接着说道:“都腊月中旬了,主子吩咐明日一早就回宫,还劳姑娘拾掇行装。”

    芝兰的步子不由僵住。她垂睑,紧了紧银月的手,不过一瞬,就笑容明媚地点了点头。

    屋内,两姐妹整理着行装。其实,也并无太多可整理了,这里的衣裳,除了早先穿来的那件宫衣,没一件是回宫了还能穿的。

    银月也是如此。只是这丫头,想着那玉白瓷坛里的干花,是御赐的,便好意抱起放入黑木匣子。

    “银月,这个留下,不带了。”芝兰的语气很平淡。

    银月抱着玉白瓷坛有些僵住,半晌,只得搁回案几,只多少还是觉得惋惜,不由多看了几眼。

    芝兰歪在软榻上,只扫了眼泛着玉白柔光的瓷坛,便疲沓地闭了眼。记忆里,芝兰堤的雪色梅红,早已被寒风席卷,柳絮般飘零散去。

    书屋里,玄烨正在召见容若。

    “臣叩见皇上。”

    “免礼。”软榻上,玄烨正了正身子,有些急切问道,“容若,事情怎样?”

    容若敛眸:“今日一早,兵部已派人去觉禅家报丧。阿布鼐执意要去战地亲领骨灰,这会儿应该已经启程。”

    指尖在案几上漫然地划了划,玄烨淡声吩咐:“此事暂且别让芝兰知晓,人回来再说。”

    “嗻。”容若忧虑地看了眼软榻上的皇帝,迟疑一瞬,终是行礼告退。自上回畅春园赏花,二人之间便似多了层隔阂,倒不是出于猜忌,却是些许漠然。

    容若顺着檐梁茫然望了一眼,赐婚几乎断了他与婉儿的姻缘,说毫无怨言却是假的。他圣意独裁,操控众生命运,又岂会听他多言?

    他和芝兰之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自己操心亦是枉然。

    况且,失而复得的惶恐由不得他再多言有失,与婉儿安然相守方是最重。唯是念及芝兰,心生一丝愧意,转念又是释然,芝兰对他情深至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她。罢了。

    翌日清晨,启程回宫,芝兰由银月搀扶着上车,远远瞧见前方数袭貂裘大氅,如生辰当日一般,一眼便认出他来。她远远地福了福,便默默上了车。

    银月坐在她身侧,抿抿唇,轻声道:“芝儿姐姐,皇上吩咐不能说,但昨夜,你睡下后,皇上来看过姐姐。”

    芝兰心底泛起一丝酸涩的痛意。她抚着银月的手背:“主子既吩咐了,你便不该说,真是个傻丫头。”

    “芝儿姐姐。”银月反手紧住芝兰的手,切切地说道,“我说,是不希望姐姐后悔。虽然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两情相悦已属不易,姐姐——”

    “银月!”芝兰急急打断她,唯恐心下再起波澜。顿了顿,她微微摇头,正要开口,可呼哧一声,车帘竟被掀开。

    银月见到来人,有些愣住,顷刻就狼狈地急急下车,慌乱行礼。

    芝兰伸手想拽住银月,手却落了空。

    足足怔住一刻,她才急忙起身行礼。只是车厢逼仄,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已被一身玄黑的男子搀住,还没来得及回神,已深深跌入他的怀抱。

    芝兰不由挣了挣,腰却被死死箍住,鼻息间尽是龙涎的幽香,耳畔是他略显无奈的叹息,“你分明想朕,却非要跟朕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

    芝兰心下委屈至极,眸子酸疼,可泪却似干了。她定了定,止住挣扎,少顷,有些贪恋地攀住他的背,深吸一气,缓缓阖目。

    宫里的女子,最是不能娇惯。

    玄烨从前,对女子耍小性子的作为,是绝不纵容的。他原本是想远她几日,容她静思己过的,可方才远远的一眼,她楚楚娇弱至此,竟叫他狠不下心来。

    他见她不再挣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侧脸蹭了蹭她的鬓,柔声道:“朕会对你好的。”

    芝兰莫名地心颤,不是感动,却是心冷。她抽手推开他,往座椅里厢靠了靠,眸子分明蒙着泪雾,却是淡雅噙笑地说道:“皇上待奴才的好,奴才都记得。”

    玄烨只当她是想通了,抬手拂了拂她鬓角的碎发,笑着说道:“朕以后会对你更好。”

    芝兰吸了口气。她笑着抬手,轻轻抚了抚眼前的那两轮剑眉,这个被世人称作天子的男子,当真生了一对绝好的眉目。她好早就想像这样抚一抚这萨满大神的杰作了。

    她垂手,那抹笑意愈浓:“谢谢皇上陪奴才做了一个这么好的梦。这梦已是最好的赏赐,皇上无需再恩赏了。再好的梦,也终归要醒,奴才醒了,多情却似总无情,离别之言,一句足矣。皇上珍重。”

    玄烨的笑凝在了唇角。他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可知,自己在说了什么?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收回刚才的话,朕只当没听过。”

    芝兰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该说什么。她深吸一气,笃定地说道:“奴才自知,不配伺候皇上,更不配爱皇上。既已是错,便不该一错再错——”

    “够了。”玄烨比手止住他。他定定地看着她,直戳心扉的眸光尽是拷问的意味。他冷笑:“区区一个答应好得过待诏女官?你究竟是愚蠢还是天真?还是,你想逼朕?没人——”

    “奴才不是想逼皇上!”芝兰急切地打断他。曾经亲密无间,即便分道扬镳,也不必反目成仇。更何况眼前的男子,是她得罪不起的主子。

    她吸了吸鼻子:“奴才的心,皇上该懂,但凡奴才能过得了自己的心,奴才不会如此,求皇上别逼奴才。”话没说完,泪却不争气地淌下。她急忙别过脸,拭了去。

    玄烨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当真是磨人。但凡落泪,他便是再愠怒,便也怒不起来了。只是,当下,他心烦至极,又有些无奈和错愕。

    于男女情事上,他还从不曾被谁拒绝过,也容不得谁拒绝,更不会强人所难。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半晌,幽幽道:“随你。”说罢,便起身拂袖而去。

    待银月上车,芝兰已拭干泪水。马车晃晃悠悠,心空空荡荡,一路竟是无语……

    乾清宫的班房,梁九功堆满笑说道:“芝兰姑娘,暂且得委屈你了。”

    “梁公公,您这么说我如何担待得起?这里很好,谢谢。”芝兰急急福了福,犹豫片刻,她又说道,“我不是乾清宫的人,留在此处多有不便。我能回御膳房吗?”

    梁九功微怔,勉强笑了笑,语气却凛冽:“如今都没传膳宫女了,你又如何回得去?”

    可芝兰实在不愿在与那人相见了:“那若是秦嬷嬷肯收我,我——”

    梁九功一摆手,断然说道:“皇恩浩荡,秦嬷嬷才捡回一条命,早遣出宫养老了。别说点心局,便是其他司局,也断不会收你。哪个掌事敢留用救驾有功之人呐?”

    芝兰的神色一瞬落寞,悻悻地垂了睑。

    梁九功轻叹一声:“芝兰姑娘,我本不愿多言。只是,皇上待你,这般好,你怎就?便是册封贵妃娘娘的诏书,皇上也不曾御笔亲书。皇上如此,便是想安抚你。你竟这般不领情。也罢,人各有志,你安心在此养伤,有事尽管吩咐小珠子。”说罢,他摇摇头便带门出了去。

    芝兰心下尽是悲凉,便是去无可去,又如何能躲在这乾清宫的班房?她无力地靠在榻上,茫然盯着房门。

    一晃几日,御前无半点动静,日日锦衣玉食,芝兰却食不甘味,刮骨疗毒原来如此痛彻心扉,多少次夜深阑静,午夜梦回,黯然神伤,唯有自己知晓。

    这日隙曛,西暖阁急召,芝兰一路惴惴不安,踏入暖阁一瞬,心底尽是慌乱。

    “奴才叩见皇上,叩见太皇太后。”芝兰行礼,不由低瞥软榻上的祖孙二人,他玄黑一色,冰冷似冬凌,老太太却依旧慈眉善目。

    太皇太后瞟了眼孙儿,慈和地笑道:“丫头,起来吧,赐座。”

    “奴才谢太皇太后恩典。”芝兰恭恭敬敬地叩了一礼,他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玉扳指,未曾朝自己捎过一眼。一瞬心中暗否,自己竟失落什么?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一别两宽,从此陌路。她福了福,正襟危坐。

    “嗯,看起来气色不错。你救驾有功,该重重有赏,哀家今日做主,你可有什么心愿,尽管说来。”太皇太后稍稍倚了倚靠垫,笑着瞥了眼孙儿,满脸慈爱。

    玉扳指不由僵住,玄烨抬眸扫了眼客座,目光带着探究。

    芝兰急忙起身福礼,低眉顺目地说道,“多谢太皇太后关怀。奴才只是尽本分,不敢居功,不敢要赏赐。奴才也别无所求。”

    玄烨瞧着她,目光温和了几分,本想她此番必会提抬旗,自己尚在犹豫如何回应,却不料她竟只字未提。他旋下扳指,凝眸看着她。

    “你这丫头,坐着回话。赏罚分明是皇家安家治国的根本。该赏的必须赏,你既无所求,那哀家便做主了。”太皇太后正了正身子,一味和颜悦色,笑道,“女子姻缘为重——”

    咯噔一缕清冽之音,是玄烨扬手把玉扳指撂在了案几上。

    太皇太后别目瞅了孙儿一眼,唇角的笑意略微顿了顿,声音透着股意味深长的肃穆:“就赏你黄金百两做嫁妆,如何?”

    芝兰愣住,急急垂眸谢礼:“谢皇上、太皇太后恩典。”

    方才只顾犹豫该否提抬旗,念及他当日决绝的话,再是相逼相求也是徒劳,她唯有噤声。如今缓过神来,她顿了顿,有些期盼地抬眸说道,“只是奴才卑微,实在用不着厚重的嫁妆,奴才想把这赏银用在别处。”

    “哈哈,这丫头,既赏你了,你自己做主便是。”太皇太后扯了扯膝盖上的绒毯,垂眸瞥了她一眼,清然笑了笑。

    玄烨淡淡睨了她一眼,食指漠然地拨弄着案几上的扳指。

    芝兰振了振,抬眸恭顺地望着太皇太后,有些紧张地说道:“奴才刚才一时紧张,其实,奴才有个心愿求主子成全。”

    “哦?”玄烨垂眸探究地淡扫一眼,竟不等皇祖母发话,便冷冷地扬了声线。

    芝兰原本还在惋惜,这样好的机会,自己竟也未提抬旗。见他这番反应,便知晓,求也是没用的。她守礼不曾僭越地看向软榻上的主子,只眼角余光瞥见太皇太后含笑着微微点头。

    她这才说道:“奴才家中人丁单薄,只有兄弟二人,哥哥远征沙场,生死未卜,弟弟年幼。太太体弱多病,无人照料,奴才想求皇上和太皇太后开恩,准奴才提前离宫,回家孝顺太太。”说完,她起身恭恭敬敬地伏地叩了一礼。

    玄烨惊住,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心头一瞬怅然。马车那幕,原想不过是女子欲擒故纵的小伎俩。只是,此番又作何解?若是想逼自己,她未免自视过高,若不是——他只觉得莫名的愠怒涌上心头。

    太皇太后倒未曾料到,这丫头此番相求正顺自己的心意。她不由垂眸仔细打量了这丫头一番,生是当真生得太好了一些。她眸光依旧慈祥,却分明夹着几分防备和疏离,贵气十足的面庞似绽开一丛秋菊,笑着道:“百善孝为先,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皇上,你看呢?”

    玄烨勾唇浅笑,点头说道:“皇祖母所言甚是。”

    太皇太后会意地点头,满脸笑容。

    “只是。”话锋一转,玄烨扫了眼芝兰,淡声道,“觉禅氏其情固然可悯,宫规祖制却不可轻破,我朝尚无入宫不足一年便出宫的先例。三藩战事以来,宫人裁减,人手不足,暂且等明年内务府选秀,充盈了人手,再说不迟。”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有些僵住。她旋即顺了顺眉目,笑着对芝兰道:“那就等八月再议吧。”

    芝兰只觉得心凉,不得不叩礼谢恩。从西暖阁一路退下,她的神色都有些木然,自己在这宫闱早已无处安身,他何苦如此,竟是要逼自己就范吗?

    “芝兰姑娘。”魏珠兴冲冲地奔了过来,喘了口气,说道,“姑娘不是一直挂心差事吗?恭喜姐姐,太皇太后开了金口,姑娘明日一早就搬去慈宁宫。先养好伤,回头再安排差事。”

    “真的?”芝兰满目惊喜。

    魏珠愣愣地点头。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哪比得上在这御前伺候皇上啊。真是看不懂她在想什么。

    芝兰心下却是欣喜万分,只转念,又有些忐忑,太皇太后对自己明明隐藏着猜忌,此番却为何要了自己?不过,须臾,她就坦然了,总比留在乾清宫好,既不能相爱,倒不如两忘。

    魏珠正要转身离去,芝兰急忙叫住他:“魏公公,我有一事相求。”

    “姑娘何必说求字,尽管吩咐。”

    芝兰犹豫一瞬,凑近他耳语两句。魏珠冷不丁退了一步,面露难色,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容若瞥了眼不远处的魏珠,有些尴尬,顿在一尺开外:“芝兰,你找我?

    芝兰福了福,瞟了眼魏珠,从袖口大大方方抽出一封信笺,递给容若:“想请你交给婉儿姐姐,我想托姐姐办点事。”

    容若接过信,越发尴尬,解嘲地笑了笑便草草纳了信。他垂眸沉思片刻,还是开口相劝:“芝兰,你的事,皇上提了些许。你听我一句,‘水至清则无鱼’,人生难得糊涂。能相知相守相伴已属不易,其他何苦苛求呢?”

    “容若。”芝兰实在不想往事再提,只要提起,她就觉得眼角酸疼,这种滋味当真难受,“我不是想苛求什么,我心中所想,你该明白。我只求交心,像你和婉儿姐姐一般。”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容若急急踱近一步,有些动容地轻叹,“皇上的心思,我也明白。可他有他的难处,他的想法,你这样闹下去,只怕你们——”他再叹一气,到底咽下了后半句,只是微蹙了眉角。

    芝兰自嘲地笑了笑,眸子里有蒸腾起泪雾来:“他的难处,不过是嫌我低微罢了。我没闹,只是有些人,攀附不起,我也不想攀附。你的好意,我领了,谢谢。我该回去了。”她说完这些话,眉目都清冷了,福了福便转身离去。

    容若看着那抹落寞的背影,隐隐透着傲雪凌霜的意味。他杵在原地,心下有些凉薄,却莫名生了一丝敬意。

    一晃小年到了,各宫如火如荼地忙着拜祭灶王爷。芝兰来慈宁宫已有两日,苏麻姑姑关怀备至,特意给她安置了单间,又早晚差医女伺候。终日窝在屋里无所事事,眼见满院的宫人忙作一团,她心下过意不去,便出了屋。

    “苏麻姑姑,可有什么差事吩咐我做的?我的伤不碍事的。”

    苏麻含笑瞥了她一眼,摇头道:“你安心留在屋里养伤吧。”

    芝兰落寞地垂了睑,慈宁宫两日,周围的人皆是一团和气,却是莫名的疏离和冷漠。她悻悻地福了福,转身离去。

    苏麻瞧着心下有些不忍,便叫住她:“依例太皇太后要赏赐王公大臣岁岁平安荷包,荷包不嫌多。听说你刺绣手艺不错,若是想帮手,大可绣几个荷包,别累着便是。”

    芝兰转身,笑着福礼谢道:“一点都不累,谢谢姑姑。”

    苏麻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惋惜地摇了摇头。

    腊月二十六,慈宁宫明殿,太皇太后召集众宫人,清点节庆的一众物件,芝兰也在其列。

    案几上堆满了各色吉祥物件,太皇太后款款踱步,随手拈起一副画,扬着护指轻轻展开,啧啧赞道:“嗯,今年的童子门神画的好。”

    苏麻凑头看过去,含笑说道:“这是奴才特定请了盛京的老师傅画的。”

    “难怪瞧着眼熟,呵呵。”太皇太后别目看了婢女一眼,打趣道,眼神有些迷离,透着对往昔故里的一丝向往。她移眸看向案几,不由眸光一亮,捻起一个藏青烟荷包,定睛瞅了瞅,嘟嘴含笑道:“这法都不错。常宁嗜烟如命,他一定喜欢。”

    苏麻笑着回道:“芝兰的手艺好,也有心思。”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僵住,轻手撂下荷包,扫了眼案几,挥挥手,有些慵懒地朝案几踱去。她吩咐:“把这丫头绣的,全挑出来。都退下吧。”

    芝兰只觉得心凉,不知主子为何不待见自己,她垂眸,随着众人福礼退下。

    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芝兰丫头,你留下。”

    芝兰只得回身,静默地福了福,垂首候旨。

    “哎。”太皇太后瞧着她,不由蹙了眉。这丫头看似低眉顺目,乖巧本分,可这乖巧本身就是罪过。瞧瞧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连自己这个老婆子瞧着都不忍心,难怪玄烨的魂都被勾去了几分。

    太皇太后轻叹一气,冲她招了招手,宠溺地唤道,“丫头,过来,坐。”

    芝兰坐在太皇太后身侧,像是化作了石雕。

    耳际,爆竹声细碎零星,片刻,稠密轰烈,噼噼啪啪似近在宫门外。圣驾经过各重宫门,即刻便要入慈宁宫了。

    太皇太后的喃喃细语夹杂着爆竹喧嚣,落在芝兰的心间重若泰山,泪迷了眼,她抬手擦了去,她微仰着下巴,竭力想抑住眼中的潮润。

    太皇太后瞥了眼殿门,抚了抚芝兰的发鬓,慈爱地说道:“过年,讲究彩头,哀家不是不喜欢你的手艺。哎,你先回去歇着吧。”

    芝兰木然地点了点头,福了礼,颤颤巍巍地起身退下。刚出殿门,迎接圣驾的爆竹震耳欲聋地响起,爆竹的浓烟迷目,泪花蒙了眼。她草草拂了拂泪,却禁不住早已决堤的泪水。

    玄烨进到慈宁宫,便瞥见了殿角这幕,脚步不由顿住。那个女子早已拐角离去,连背影都已不见。

    他却依旧看着那空空落落的殿角,心像是随着那袭背影而去,半晌,他才迟迟进殿。

    “朕给皇祖母请安。”玄烨含笑行礼,又招手示意梁九功,“朕今日来是给皇祖母送春联福贴的,祝皇祖母福寿康宁。”

    梁九功和魏珠小心翼翼地展开春联。

    “呵呵,皇上有心。”太皇太后凝眸瞅着春联,慈目染笑眯成一线细缝,点头吩咐,“苏麻,快,贴起来。”

    太皇太后走到殿外,亲自看着宫人们贴春联,是不是叮咛:“歪了,往这边挪挪,都小心点。”

    玄烨背手站在祖母身后,茫然扫了眼四下,心头那抹背影挥之不去,竟有些莫名的难耐和不安。迟疑片刻,他凑近祖母,压着嗓子问道:“皇祖母,芝兰她?”

    太皇太后慈眉微蹙,扭头看了眼孙儿,淡声道:“皇上是怕哀家难为那丫头?”

    “朕不是这个意思,请皇祖母宽恕。”

    看着低头认错的孙儿,太皇太后拍了拍他的胳膊。

    玄烨含笑,搀着祖母一路进殿。

    “这大过年了,丫头家中带丧,自然得避忌点。皇上纵是怕她伤心,这纸也包不住火啊,哀家便做回丑人,告诉她了。”太皇太后缓缓踱步,叹了口气。

    玄烨点头,只是心头却是莫名的不忍。

    掌灯时分,苏麻捧着暖袋恭敬地呈给主子。

    太皇太后拢着暖袋入怀,歪倚着软榻,懒懒地问道:“那丫头呢?”

    “在屋里闷着偷偷哭了半天,这会该睡下了。”苏麻纳了纳主子腿上的绒毯,瞅了眼主子的神色,顿了顿,柔声道,“这丫头和主子有缘,其实,选秀那会,奴才原是瞧上了这丫头,碍于身世,便没选。”

    “哦?”太皇太后挪了挪暖袋,稍稍侧头,慵慵地展了展手臂,“这丫头看着倒讨喜,只是,哀家留她实属无奈。把她留在哀家身边,总好过她在皇上身边晃悠。且不说她是否牢靠安全,便是皇上今日的眼神,哀家也容不得她。”

    苏麻抬眸瞅了眼主子,默默地退到了一侧。

    承乾宫,佟佳贵妃娥眉紧蹙,草草折了折信笺,冷冷地轻撂案几上。

    玉锦瞥了眼信笺,拂手摈退众人,低声道:“主子,家书有何不妥吗?”

    烛光下,佟佳贵妃苍白的脸颊越发显得怏怏,眸光也很暗沉。她淡瞥一眼侍婢,倦怠又无奈地说道:“我这弟弟是被宠坏了。几次三番央求,这会居然把阿玛也扯了进来。”

    玉锦扯了扯帕子,忍俊不禁地笑道:“还是为上次的事?真看不出来,少爷还这般痴情。”

    “你啊,居然还有心打趣。”佟佳贵妃扬指点了点,叹了口气,唇角扯出一丝解嘲笑意,“你呀这么没规矩,小心我把你顶包许给他。”

    “噗嗤。”玉锦笑得愈发放肆,咯咯道:“娘娘才舍不得奴才呢。呵呵,奴才不懂,不过一个宫女罢了,娘娘为何不应了少爷?”

    “宫女再卑微,都是御前的人。我岂能做主?况且,以她的身世。”佟佳贵妃抚了抚衣襟,目光茫然,瞬间又缓过神来般释然,含笑道,“阿玛默许,不过看在她救驾有功的份上,也罢。玉锦,你把上回阿玛送的野参找出来,明早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翌日,慈宁宫姹紫嫣红,六宫但凡有些品阶的妃嫔皆悉数到场,便连禁足三月不曾露面的成韵也出现了。

    “太皇太后,臣妾所求,别无他意,只是家中阿玛和弟弟……哎,若不合规矩,太皇太后不必理会臣妾。”佟佳贵妃搀着太皇太后从里屋迈入门殿。

    太皇太后点点头,抚了抚佟佳的手,宽慰道:“你知书达礼,哀家知道,容哀家想想。”佟佳贵妃搀着太皇太后坐下。众嫔妃免不得一番行礼寒暄。

    太皇太后满脸堆笑,瞥见角落闷闷不乐的成嫔,蹙了蹙眉,柔声责怪道:“成韵呐,都快做额娘了,成天绷着脸哪成?这大过年的。”

    成韵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皮,看着主座,愁闷地说道:“臣妾知错了,只是皇上说什么也不肯原谅臣妾。”

    宜嫔最是看不惯这矫情的成贵人,便岔开了话题:“太皇太后,今年的年夜饭,佟佳姐姐难得休息一次,是荣姐姐、惠姐姐和臣妾操持的。臣妾愚笨,生怕出了纰漏。还有好些事要请教太皇太后和佟佳姐姐的。可否容臣妾叨叨啊?”

    “呵呵。”太皇太后别目瞟了她一眼,含笑着点点头。

    众人絮絮叨叨地闲话家常半日,方尽兴而归。

    临行时,太皇太后唯独留下了成韵。

    “成韵,哀家知你委屈。围场里皇上口头封了你为嫔,却迟迟不让礼部下诏。但你也不能不识大体,跟皇上置气啊。这都有喜的人呐,心要放宽点,晋封是迟早的事。”太皇太后瞅了眼成韵的肚皮,苦口婆心地劝道。

    成韵心头委屈,抽帕子拭了拭泪:“臣妾知,自己成了个笑话。臣妾是贵人是嫔,都是皇上的人,臣妾不委屈。臣妾委屈是……”语未毕,她竟簌簌哭了起来……

    这厢成贵人倒完苦水,退出明殿,独留太皇太后一脸阴沉地倚靠在软榻上。

    苏麻瞧一眼主子的神色,低声道:“主子,梁公公到了。”

    太皇太后只微微点了点头。

    “奴才叩见太皇太后。”梁九功惶恐地叩礼,慈宁宫太监一路叮咛,切勿泄露此行,想来兹事甚大。

    “起来回话。”太皇太后笑看着梁九功,似遥想往事,眸光迷茫,“小梁子,你入宫伺候皇上多久了?”

    梁九功心头一凛,挤出一丝僵硬笑意,恭顺地回道:“回太皇太后,十八年了。”

    “嗯,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那会你不过十四五岁。”

    “太皇太后的大恩。奴才没齿难忘。”梁九功急忙跪下,深深叩了一礼。

    “瞧你,不过拉拉家常罢了。起来吧。”太皇太后接过暖袋,眯缝着眼,笑意满溢,喃喃道,“那会皇上才七八岁,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

    梁九功怯怯地起身,深深地埋着头。

    太皇太后深吸一气,正了正脸色,冷冷道:“那觉禅氏和皇上,你知多少?”

    “奴才不知!”梁九功急急回道,背脊不由冒了一层细汗。

    “你跟皇上亲,忠心耿耿,哀家知。好了,不为难你,只要你说一句。”太皇太后沉了沉眸子,问道,“皇上可宠幸过她?”

    梁九功松了口气,不发一语,只微微摇了摇头,少顷,便请道:“奴才告退了。”

    “嗯。”太皇太后点头,拂了拂手。

    苏麻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开了口:“主子您这是?”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别替那丫头求情了。哀家也还没想好。只是,大清朝再出不起一个董鄂氏了。”